1乔纳森·哈克的日记
五月三日,比斯特利茨
五月一日晚上八点三十分离开慕尼黑,次日一大早到达维也纳;本该在六点四十六分到达,但火车晚点了一个小时。我从火车上看了一眼布达佩斯,并且在街上逛了几步,觉得它是个很美的地方。可惜我不敢远离车站:我们已经晚点了,所以要尽早按照原定时间再启程。印象中我们正在离开西方进入东方,多瑙河上那一座座壮丽的桥梁,把我们从最西的宽阔幽深的水面,一路带入土耳其统治下的东方传统世界。
我们走得很及时,夜幕降临时抵达了克劳森伯格,并入住在“皇家旅馆”过夜。随后我用了餐,确切说是晚餐,吃了顿红辣椒烧鸡,味道很不错,就是让人口干舌燥。(注:我为米娜要了这道菜的配方。)我向侍者打听它的名称,对方说它叫paprika hendl。由于它是这个国家的特色菜,我估计在沿喀尔巴阡山脉一带都能吃到它。我发现我那点可怜的德语在这里居然很顶用,若没有它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在伦敦的时候,我有些空闲就参观大英博物馆,研究图书馆中有关特兰西瓦尼亚的书籍和地图。结果我吃惊地发现,在同该国的那位贵族打交道时,预先了解一些这个国家的知识有多么重要。我发现,他所命名的那个地区地处特兰西瓦尼亚的最东端,在特兰西瓦尼亚、摩尔达维亚和布科维纳三国的交界处,位于喀尔巴阡山脉的崇山峻岭之中,是欧洲最荒蛮、最鲜为人知的地区之一。我从所有地图和著作中都找不到德拉库拉城堡的确切位置,这是因为该国还没有能与我国自己的军械测量局地图相媲美的地图。不过我发现,德拉库拉伯爵提到的那个小镇比斯特利茨倒是个颇为有名的地方。我要从这里开始记一些笔记,以便日后向米娜谈起这次旅行时,好有它们提醒我。
在特兰西瓦尼亚的人口构成中有四大民族:南方的撒克逊人;与其混居的大夏人的后代瓦拉赫人;西部的马扎尔人;东北部的泽克利人。而我将要来到泽克利人中间,据说他们是阿提拉人与匈奴人的后裔。这也许是事实,因为在十一世纪当马扎尔人征服这个国家时,他们发现匈奴人已经定居在这里了。我从书上读到,世界上的每一种已知的迷信传说都聚集在喀尔巴阡山脉的这块马蹄形的地域里,它就像是某种魔幻漩涡的中心。果真如此,那我在这里做客将会妙趣横生。(注:我一定要向伯爵问个究竟。)
虽然旅馆的床很舒适,但我睡得并不好,做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梦。有条狗整夜都在我的窗下狂吠,我做噩梦也许同它有关吧。要不然就是我吃了太多的辣椒,尽管喝完了整瓶的水,仍然口渴难耐。直到凌晨我才睡着,可不久就被一连串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我猜我当时一定是睡得很香,鼾声如雷。早餐我吃了更多的辣椒,还喝了一种玉米粉做的粥,当地人管它叫“玛玛利加”;还吃了塞满肉馅的茄子,味道好极了,他们称之为“因普里塔塔”。(注:同样要了一份配方。)早餐吃得很匆忙,因为火车不到八点就要开,也许本该在这个时间开。于是我在七点半就匆匆赶到火车站,却不料在进入车厢后又坐等了一个多小时火车才开。我的感觉是越往东方走,火车就越不准点。在中国会是怎样呢?
这个地区风光旖旎、美不胜收,我们一整天都徜徉其中。有时我们仰望矗立在陡峭山上的小镇或是城堡,仿佛眼前重现了在古老的弥撒书中见到的一幅幅图景。有时我们沿着河流、小溪奔驰,河岸两边是怪石嶙峋的宽阔裸露地带,仿佛经受过大洪水的冲刷。只有湍急的大洪流才能把一条河的岸边涤荡得干干净净。
每一站人都很多,有的站人潮如涌。人们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一部分人看上去像是本地的农民,或是我一路上见到的从法、德两国来的农民。他们穿着短上衣和自己缝的裤子,戴着圆帽。但是其他人的穿着打扮就显得很新奇了。如果你靠得不是太近,女人们看起来都很漂亮,不过她们的腰都很臃肿。她们穿着各种样式的白色长袖衫,大多数都扎着宽大的腰带,上面缀满飘逸的布条,就像芭蕾舞演员穿的服装,不过里面当然都穿着衬裙。
我们见到的最奇特的人要算是斯洛伐克人了,他们比其他人都要凶悍。他们头戴宽大的牛仔帽,身穿肥大而脏兮兮的白色灯笼裤和白色的亚麻衫,腰上扎的粗大皮带足有三十厘米宽,上面钉满了铜钉。他们脚穿高筒靴,裤脚塞进靴子里。他们留着长长的黑头发,蓄着浓密的黑胡须。他们确实很抢眼,但是让人没有亲近感。如果在戏台上,他们就是活脱脱的一副古老东方匪徒的扮相。不过,有人告诉我,这些人其实并没有恶意,甚至欠缺天生的自我认知能力。
黄昏时分,我们到达比斯特利茨。这是一个古老而引人入胜的地方,地处边界,沿着它的博尔戈关道便可进入布科维纳。这地方曾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至今仍留有腥风血雨的沧桑痕迹。半个世纪前,这里接连发生大火,前后有五次浩劫。十七世纪伊始,该地也曾遭受过三个星期的围攻,一万三千人丧命,战后饥荒和瘟疫又接踵而至。
德拉库拉伯爵推荐我去住“金皇冠旅馆”。果然,我看到它是座彻头彻尾的老式旅馆,这使我万分高兴,因为我当然很想全方位地去了解和感受这个地区。
很显然,有人已经准备好迎接我了:我刚一走近大门,一个老妇人就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她身穿普通农妇衣裙,白色贴身上衣,围着花布长裙,衣服有些紧,不太庄重。我走近她,她先是对我鞠了一躬,然后问道:“您是英国来的先生吗?”
“是的,”我回答,“我叫乔纳森·哈克。”
她微微一笑,然后对跟随她来到门口的一个穿白袖衫的老头儿吩咐了一句什么。老头儿随即离开,但很快就回来了,并交给我一封信,信上写着:
我的朋友:
欢迎来到喀尔巴阡山。我殷切地期盼您的到来。今晚睡个好觉。明天三点将有大马车驶往布科维纳,我已经为您订好了座位。我的马车将在博尔戈关口恭候您的大驾,并把您带到我这里。相信您从伦敦出发的这趟旅行一路愉快,也希望您能在我这片美丽土地上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
您的朋友,
德拉库拉
五月四日
看来伯爵给店主写了封信,要他为我预订马车上最好的座位。然而当我向店主询问细节时,他却变得支支吾吾起来,甚至假装听不懂我说的德语。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在这之前,他能很好地领会我说的德语,至少他能回答我的问题。
店主和他的太太,就是那个迎接我的老妇人,当听到我向他们打听德拉库拉伯爵的事儿时,立刻目光胆怯地相互对视。他结结巴巴地告诉我他收到的钱是用信寄来的,他所知道的就是这些。我问他是否知道德拉库拉伯爵,能否提供他住的城堡的情况,他和老伴都用手在胸前画着十字,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就再也不开口了。出发的时间快到了,我已经没空向别人打听了;这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神秘,而且无论如何让我感到很不踏实。
就在我即将动身前,老妇人来到我的房间,几乎绝望地对我说:
“您必须去吗?天哪!年轻人,您非去不可吗?”她是那样亢奋和激动,以至于好像忘记了她会讲的那点德语,是往里面掺和进了我根本听不懂的其他语言的。我只有不断问她问题,才能够明白她的意思。我告诉她我必须马上出发,因为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办。这时她才又问道:
“您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回答她今天是五月四号。她边摇头边说:
“哦,没错!这我清楚,这我清楚!可您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当我表示没听明白后,她接着说道:
“今天是圣乔治日的前夜。您难道不知道在今天夜里,当钟敲响十二点的时候,世上所有的幽灵恶魔都会倾巢出动吗?您知道您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吗?您明白您要做的是什么吗?”她是那样惴惴不安,无论我怎样安慰她都无济于事。最后,她竟然跪下求我别去,至少也要等过了这一两天再去。这一切看上去都很可笑,但是我却觉得有些不安。然而,我有任务在身,一定要风雨无阻地去完成它。
于是,我试图把她搀扶起来,并尽可能郑重地对她说:我感谢她的提醒,但是我有要紧的事情要处理,因此必须走。听我这么一说,老太太只好站起来,擦干眼泪,并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小十字架送给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因为,作为一名英国教徒,接受的教导是,把这当做某种意义上的过度崇拜。可眼下,要我拒绝一位如此善良而又恳切的老太太的好意,这也未免太没有教养了。我估计她看出了我的为难,因为她把这串十字架念珠挂到我脖子上后说:“看在您母亲的分上,戴上它吧。”说完就走出了房间。
就在写这部分日记的同时,我还在等着那辆马车的到来,自然它也晚点了。而这串十字架念珠仍然挂在我的脖颈上。无论是缘于老妇人的恐惧,还是源于这地方的鬼神传说,抑或是出于念珠本身的影响,我讲不清,反正我不再有原来的那种轻松闲适的心情了。
假如这本日记先于我到达米娜那里,那就让它替我向她道别吧。马车来了!
五月五日,城堡
灰蒙蒙的天渐渐亮了,太阳已经高悬在远方的地平线之上。地平线看上去起起伏伏,不知是由于树还是山的遮挡,可能是因为它离我们太远了,大大小小的东西都混作一团,让人分辨不清。
我没有睡意。由于我这次可以不受干扰地睡到自然醒来,所以我可以一直写到犯困才安心去睡。
有很多怪怪的东西需要记下来,为了让读到它的人不至于凭空想象我在离开比斯特利茨之前吃得有多么好,让我先把我的午餐详细记述一下吧。
我大吃了一顿他们称之为“盗排”的食物:一些熏肉、洋葱和牛肉块,上面蘸上辣椒等调料,然后用扦子穿成串儿拿到火上翻烤,做法同伦敦的烤猫肉相似。
我喝的红酒的牌子是“金米蒂亚什”,这种酒能在舌头上产生一种奇怪的刺激感,不过它的口味还不赖,但我只喝了几杯,此外就没别的了。
我坐上马车的时候,车夫还没有上来,我看见他正在同店主太太谈话。他们不时朝我这个方向看,显然正在谈论我;而一些正坐在门外长凳子上的人也凑过去听他们的谈话,这些人有个专门的名称叫“传话者”。他们也扭过头来瞅我,多数人脸上透着怜悯的神情。我能听到许多重复出现的奇怪单词,估计这些人来自多个不同的民族。于是我悄悄地从口袋里掏出多语词典,查出它们的词义。
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没有谈论什么愉快的事,而是谈到了这些不祥的词:ordog——“魔鬼撒旦”,pokol——“地狱”,stregoica——“巫婆”,vrolok和vlkoslak——这两个词是同一个意思,一个是斯洛伐克语,一个是塞尔维亚语,意思是“狼人”或者“吸血鬼”。(注:我一定要向伯爵打听这些关于鬼神的传说。)
到我们准备出发的时候,聚集在旅馆门口的人越来越多,数量已经相当可观。他们全都画着十字,并且朝我做出一个交叉两个手指的手势。我费了不少劲才向一个同行的旅客问明白了这种手势表示什么意思。他起初不想回答我的问题,但在了解了我是英国人之后,他才解释说,这表示一种用来抵御“毒眼”的符咒或者护身符。
我听了之后感到不太舒服:我只不过是出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见一个陌生人而已,他们至于这样紧张吗?然而这些人看起来都是那么好心,对我是那样充满悲悯和同情,让我不感动都不行。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对那家旅馆院子里的人群的最后一瞥:他们全都聚集在宽阔的拱门周围,怪怪地不停画着十字,他们的身后是庭院中央的郁郁葱葱的盆栽植物,盆里种着枝繁叶茂的夹竹桃和橘树。
宽大的麻制缰绳从马匹身上一直伸到整个车篷前部,他们管这种缰绳叫“革特扎”。车夫挥舞得手中粗大的鞭子嘎嘎作响,四匹小马在劈啪的鞭响声中并排起跑。我们踏上了旅程。
陶醉在沿途壮丽的景色中,我很快就远离了这个怪地方,忘掉了心里那些不安和惶恐。同行的旅客不停地用一种或几种语言交谈着,幸亏我听不懂,否则肯定不能那么轻易忘掉。我们面前的山坡覆盖着片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随处可见陡峭的山丘,丛丛绿树与座座农舍互相掩映。白色的山墙一直延伸到路边。到处都是开满鲜花的果树,有苹果树、李树、梨树和樱桃树。一路上还能看见树下的茵茵草地上点缀着落下的花瓣。人们把这里绵延起伏的丘陵地区称为“中部地带”,驿道是蜿蜒在其间的山路,它时而消失在草木浓密的山谷中,时而仿佛被蔓延的片片松林挡住了去路,这些松林的边缘就像火舌似的顺着山坡蜿蜒而下。虽然道路崎岖,但是我们仍然疯狂地飞速赶路。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这么急匆匆地赶路,但是很显然,车夫正在争分夺秒地赶往博尔戈普伦德。有人告诉我,本来这条道路在夏天走起来应该很顺,但在冬天下雪之后,路况变得很糟糕,至今还没有完全清理通畅。从这一点来看,这条路同喀尔巴阡山通常的道路是不一样的,因为这里的人有一个老传统:不应该让道路的路况过于好。在古代,霍斯帕达尔人就不愿意去维护它,他们担心土耳其人会以为他们是在做准备让外国援兵长驱直入;战争已经箭在弦上了,果真这样的话反而会加速战争爆发。
在“中部地带”绵延起伏的绿色山丘后面,高耸着喀尔巴阡山脉本身的陡峭山峰,坡面覆盖着茂密的森林。我们现在置身其中,午后的阳光照射着左右的山峦,使这美丽的山脉焕发出绚烂的光彩,峰峦的背阴处呈现深蓝和绛紫色,在草丛和岩石混杂的地带呈现绿与褐的色调。嶙峋错落的巨岩和险峻的峭壁绵延千里,直至没入远方的地平线,而在那里,皑皑的雪峰巍然耸立。随着太阳西沉,透过山上不时可见的巨大裂缝,我们不时可以看到溪水溅落时折射出的晶莹光芒。我们沿着山脚曲折而行,几次峰回路转之后,眼前赫然出现一座覆盖积雪的山峰。这时一位乘客碰了碰我的胳膊,说:
“瞧!圣座峰!”说完他虔诚地画起十字。
我们在漫漫路途上继续盘山前行。太阳西下,夜幕悄然降临,四周暗了下来。雪峰依然反射着落日的余晖,山体泛着清冷的粉红色光芒。一路上我们不时见到捷克人和斯洛伐克人,他们都穿着奇异艳丽的民族服装,但我注意到在他们中间流行“大脖子病”。路旁竖立着许多十字架,当我们从它们旁边疾驶而过时,同行的所有人都立刻开始画十字。沿途还不时见到一些男女农民在神龛前跪拜,连我们的马车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也不回头看一眼,看来是虔诚得全神贯注,对外部世界已是不闻不问。我还看到了不少新鲜的东西,比如捆在树上的干草垛,还有随处可见的美丽的白桦林,它们雪白的枝干透过漂亮的绿叶闪着银光。
在路上我们不时地超过一辆辆轻便马车,这是普通农民使用的一种大车,长长的蛇形车骨很适合这里高低不平的道路。在这样的大车上肯定是坐满了回家的农民,其中的捷克人穿白色的羊皮衣,斯洛伐克人穿彩色的羊皮衣。后者还携带着长矛,长长的矛杆精心打磨过,一端镶着斧子形的矛头。
随着夜晚降临,天气变得很冷。夜幕渐渐低垂,橡树、山毛榉、松树的阴影逐渐模糊成漆黑的一团。当我们穿过关口向上攀行的时候,即使是在山梁之间的深谷,那些冷杉林也是黑糊糊的一片,映衬出背景中积雪的白色。有时候道路穿过松树林,我觉得就像是钻进泰山压顶般的黑暗中,一片片黑糊糊的树影产生一种阴森可怖的怪诞效果,强化了我在傍晚时分产生的那些恐怖思绪和幻觉。当时,在奇特的落日映衬下,喀尔巴阡山脉上空的云层就像鬼魂在峡谷间缭绕不散。
有时候,山势变得非常陡峭,尽管车夫一个劲儿地催马,但马还是只能慢慢地走。我真希望下车,跟着马车自己走走,就像在家乡那样,可是车夫怎么也不答应。“不行,不行,”他说,“您可不能在这一带步行——这儿的狗很凶啊。”接着,他以表面开玩笑的口吻严肃地对我说:“在睡觉之前还要有您受的呢!”说完他扭头看了看,似乎想从其他人脸上找到赞同的会意一笑。一路上他只停了一次车,就是给马车点灯的那一小会儿。
天黑以后,乘客们的情绪似乎变得激动起来,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不断跟车夫说话,好像催促他加快速度似的。车夫用他那粗大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抽打着马匹,大声吆喝着驱赶它们,要它们拼命赶路。这时,透过夜幕,我看见在我们的前方有一小片昏暗的灯光,仿佛在群山中有一个豁口似的,乘客们看到后更加兴奋不已,尽管有减震的皮弹簧,飞驰的马车还是剧烈摇摆,就像在暴风雨的海面上颠簸漂摇的一叶孤舟。我不得不使劲把稳自己。
这时路面平稳一些了,我们感觉如同飞一般。两旁的山峰扑面而来,我们驶进了博尔戈关口。几名乘客开始一个接一个地送给我礼物,他们那样热心地往我手里塞,真是盛情难却。礼物都是些杂七杂八的稀奇玩意儿,但每一件都蕴涵着纯朴的善意,代表着一句温暖的问候和祝福,还掺杂着似曾相识的不安和恐惧,使我联想起之前我在比斯特利茨的旅馆门外见到的情景:人们画着十字祈祷,做手势抵御“毒眼”。马车继续飞奔,车夫前倾着身子,车里两侧的旅客都伸着脖子到车沿儿外,向着黑暗深处紧张地窥望。很显然,什么十分刺激的事情正在或将要发生,可是无论我向哪位乘客打听,他们都没人肯给我一个哪怕是最简单的解释。
这种兴奋的状态又持续了一小会儿,关口终于出现在我们的东侧。乌云在我们的头顶上翻滚,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雷雨气息。高耸的山脉仿佛把天空劈成了两半,而我们现在已经进入了雷声轰鸣的这一半。我现在只是一心盼望着接我去见伯爵的马车快点到来。每一分钟我都在盼着看到黑暗中出现马车刺眼的灯光,但是前面仍是漆黑一片。唯一的一点光线来自于我所乘马车的那几盏车灯,透过摇曳的灯光,可以看见从累得气喘吁吁的马鼻子里喷出的白色雾气。我们还能看见前方白色的砂石路,但是上面没有车辆走过的痕迹。乘客们都舒了一口气,轻松地缩回头来,这仿佛是在嘲笑我的失望。在我正在考虑该怎么办的时候,车夫看了看表,然后用很低的语调对其他乘客悄悄地说了一句什么;我想他说的是:“比原定时间早了一个钟头。”然后他扭头对我说话了,他那一口德语比我的还糟糕:
“没有马车来接这位先生,看来并没有人在等您。那我们就继续赶往布科维纳吧。明天或者后天再回来,最好是后天。”
就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马突然开始嘶鸣,喘着粗气,变得狂躁不安起来,车夫不得不使劲拽住缰绳。这时候,车上的农民们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随即一起开始在胸前画十字:只见一辆四匹马拉的遮篷马车正从后面驶来,追上了我们,停在我们的马车旁边。透过闪烁的车灯的映照,我能看出那些马是黑色的良种马。赶车的是个高个子男人,蓄着棕色的长胡子,头戴一顶宽大的黑帽,帽檐压得很低,似乎遮住了他的脸。我只能看到一双目光炯炯的眼睛;当他扭头朝向我们时,这双眼睛在灯光映照下泛着红光。
他对我们的车夫说:“老伙计,今晚你来早啦。”
车夫支支吾吾地回答:“那位英国先生很急。”
陌生人回答说:“我想真正的原因是你希望他继续赶往布科维纳吧。伙计,你瞒不过我,我知道得太多了,而且我的马也跑得很快。”
他边说边微笑着,灯光下显出一张线条刚硬的嘴,嘴唇很红,雪白的牙齿很尖利。我的一个旅伴这时向另一个旅伴低声念出了布尔格尔写的《雷诺尔》中的一句诗:“Denn die Toten reiten schnell.”(“死人行如飞”。)
陌生人显然听到了这句话,他抬起头来盯住他们,狡黠地笑了笑。那个乘客赶紧把脸扭向一边,同时伸出两个手指在胸前画起了十字。“把那位先生的行李给我。”陌生人说道,于是我的行李就非常利落地转移到了他的马车上。接着我从马车侧面下来,他的马车就停在我们旁边,陌生人伸出一只像钢钳般的手拉了我一把,我上了他的马车,他抓住我的胳膊时我感到他的力气大得惊人。然后他一言不发,抖了抖缰绳,马就掉转身子跑开了,拉着我们钻进了漆黑的关口。我回头张望,看见拉那辆马车的马在车灯照耀下喷着白色的雾气,与之相映的是,我刚才的旅伴们的身影还在不停地画着十字。这时车夫甩响了鞭子,并且吆喝了一声,他们的马车便继续朝着布科维纳的方向驶去了。
他们消失在夜幕中之后,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随后是一种可怕的孤寂。这时候,一件斗篷披在了我的肩膀上,一条小毛毯也盖在了我的双膝上,驾车人用非常流利的德语对我说:“先生,夜里很冷,我的主人伯爵先生吩咐我一定要把您照顾好。座位下面有一瓶乡下产的梅子白兰地,如果您想喝的话,请随便。”
我没有把它拿出来喝,知道有瓶酒放在那里,心里还是感到安慰了。我觉得有点奇怪,更觉得非常害怕。假如还有其他选择的话,我想我会采纳它,而不会继续这趟前途未卜的夜间之旅。马车先是一直向前飞奔,然后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又朝另一条路直奔而去。我感觉我们似乎只是在围着同一个地方打转,于是我就有意记住一些明显的标志,结果证明了我的猜测没错。我本想向驾车人问个究竟,可是我又害怕这样做,因为我觉得,既然我已经身陷如此境地,如果他有预谋故意拖延,我的抗议又有何用?
转了一圈又一圈,我愈加急切地想知道我们到底走了多久,就点燃了一根火柴,借着火光看了看我的手表。差几分钟就到夜里十二点了。我心中一惊。不久前的经历更加强了关于午夜幽灵的说法在我身上产生的恐惧。我焦躁地等待着。
从道路前面很远的一家农舍里开始传来一声狗吠,好像是受到惊吓发出的痛苦哀嚎,一声长叫。另一条狗也跟着哀嗥起来,接着是更多的狗加入,直到这恐怖的哀嚎乘着轻吹过关口的夜风,在四下乡野里连成一片,使人仿佛能透过夜的微光,恍惚看见它们到处都是似的。
那条狗刚一嚎叫,马立刻受惊似的跳了起来,驾车人连忙轻声安抚,它们才慢慢安静下来,但仍然是颤抖不已、大汗淋漓,仿佛是受到突然惊吓后狂奔过一阵似的。很快,从远处,从我们两侧的群山之中,开始传来更嘹亮、更尖利的嗥叫——狼群的嗥叫。这下子我和几匹马都受到了惊吓,让我只想从马车上跳下去逃命,而它们更是上蹿下跳,扬蹄尥蹶子,驾车人竭尽全力不让它们乱蹦。
好在过了一会儿,我的耳朵就适应了这些嗥叫,马儿们也逐渐安静下来,能让驾车人下来站在它们面前安抚它们了。他轻轻拍着马,凑近它们的耳朵轻声说着什么,就像我在驯马者那里见到过的。这一招产生了奇效,马儿在他的抚慰下又变得很听话了,虽然还是颤抖不已。驾车人再次上车就座,抖动缰绳,马车又快速行驶起来。之前我们一直走在关道的一侧,但这时他猛然向右拐弯,马车驶上了一条很窄的小路。
不久我们便穿行在树林之中,很多地方的树枝都在我们头顶上方搭成拱形,我们好像穿行在隧道中似的。我还看见许多巨大的岩石突出在路的两旁,好像是我们的卫士。虽然我们像是处在掩体中,但仍能听见风穿过岩石缝呼啸而入。还能听见马车穿过时,折断树枝的劈啪声响。气温越降越低,天空开始下起粉状的细雪,不久我们和周围就都变成了白色。刺骨的寒风中依旧传来阵阵狗的狂吠,但随着我们的远去,这声音越来越小,反倒是狼嗥声越来越近,好像狼群正从四面八方向我们围拢过来似的。我怕得要死,马儿也同我一样恐惧,可这驾车人却丝毫无动于衷,像没事似的。他不住地左顾右盼,但在黑暗中我却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在路的左边,我瞧见了一簇蓝色的火苗在微弱地闪烁,驾车人也看到了,他立刻喝住马,跳下马车,旋即消失在夜幕中。随着狼群的嗥叫越来越近,我也越发手足无措了。就在我迟疑之际,驾车人又突然出现了,一言不发地坐回驾座,马车又跑起来了。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睡着了,并一直在做着相同的梦。因为这样的情形不断重复出现。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夜晚发生的一切确实像是一场可怕的梦魇。那团火曾一度距离我们非常近,近到我可以看到驾车人去那边做了什么。只见他迅速朝蓝色火苗升起的地方走过去,火苗真的很微弱,甚至连它周围的地方都不能照亮。驾车人找来一些石块儿,并把它们堆成一堆儿,好像有什么用途。
这时,我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种奇特的幻象:当他站在我和火苗之间时,他似乎变成了透明体,我仍然可以透过他的身体看到他身后摇曳的火苗。鬼火!我大吃一惊。不过这景象只有短暂的瞬间,所以我想这可能是黑暗中视觉疲劳时的错觉吧。不久,蓝火苗消失不见了,我们继续在夜色中赶路,狼群的叫声也好像从四面八方跟着我们移动。
后来,驾车人又一次下车,走得比以前更远。在他消失的这段时间里,几匹马颤抖得比前几次都厉害,而且还惊慌得不断喘气和嘶鸣。我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这样,因为狼群的嗥叫已经完全停止了。就在这时,月亮穿破了乌云,从松林密布、怪石嶙峋的悬崖顶上突然露出头来。在月光下,我猛然看见在我们四周站着一圈饿狼,龇着白色的獠牙,垂着血红的长舌头,四肢健壮有力,狼毛十分浓密。要知道,狼群在冷眼驻足、一声不吭的时候比它们嗥叫的时候可怕千百倍。我吓得几乎要瘫倒了。只有当一个男人与这样的恐怖面对面的时候,他才能真切体会出其中的含义。
突然,狼群开始嗥叫起来,似乎月光对它们产生了某种特殊的影响。马立刻变得癫狂起来,上蹿下跳,它们很难看地翻着眼白,悲哀而无助地四处张望着。狼群形成了一个可怕的包围圈,从四面八方朝我们步步进逼过来,而马只能留在圈里原地打转。我大声呼唤驾车人赶紧回来,我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设法突破这个包围圈,把他接过来。我大喊大叫,用力敲着一侧的车帮,希望用这些响声吓退这边的狼群,好让驾车人趁机回来。他是怎么回来的我不知道,可我不久就听到了他的声音在威严地呵斥狼群。我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见到他站在路的中央,挥舞着长长的双臂,好似在拨开一道无形的屏障,狼群开始慢慢地后退,越退越远。就在这时,一大片乌云遮住了月亮,我们瞬间又陷入了黑暗。等我又能看清时,看到驾车人爬上了马车,而狼群已经没了踪影。对我而言,这一切是那么奇怪和不可思议,使我恐惧得不寒而栗,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弹。滚滚的云层遮蔽了月亮,我们继续摸着黑赶路,但时间好像已经凝固了。
除了偶尔飞快地走下坡路之外,我们一直是向上攀行,爬坡,再爬坡。猛地,我意识到驾车人正在勒马停车,我们驶进了一座破旧的大城堡的院子。高高的墙壁上,所有的窗口都是黑洞洞的没有光亮。残破不堪的城垛在夜空中画出一道凸凹不平的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