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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乔纳森·哈克的日记(续)

五月五日

我想我一定是睡着了,否则不可能连靠近了这么壮观的地方都没有发觉。这个院落在黑暗中看起来非常大,院子四周有好几道拱门,其下黑漆漆的小路一直通向外边。也许这院子实际上并没有看上去那样大,因为我还没有机会在白天看到它。

马车停了下来,驾车人跳下车伸出手扶我下来,这使我再次感受到他手臂传递过来的惊人膂力。他的手好似一把钢钳,如果紧握的话,肯定会把我的手骨捏碎。随后,他取下我的行李,放在我身边。我站到了一扇大门的附近,门很旧,上面钉满了大铁钉,门固定在门口一块突出的巨石上。即便是在暗处,也能够看出石头是整雕的,不过历经岁月的侵蚀,大门已经变得破旧不堪。这时,驾车人再次跳上马车,抖动缰绳,马迈开了脚步。随即,马车从一个昏暗的出口消逝了。

我静静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我找不到门铃或门环之类可以叫门的东西。眼前是斑驳的墙壁与漆黑的窗户,我想,这样的地方即使我喊叫,里面也不可能有什么回应。经过一段漫长的等待,我感到疑惑,某种莫名的恐惧爬上了心头:这是什么地方?里面又有些什么人?我正面临着怎样的危险?被派遣出国向某个外国人说明一桩有关一处位于伦敦的房产的收购事宜,这难道是一个律师事务所的职员应该习以为常的事吗?事务所职员,米娜可不喜欢这个称谓!出发之前我得到自己通过律师资格考试的消息,我现在已经是一名名副其实的职业律师了!我揉了揉眼睛,掐了自己一把,看看是不是在做梦。一切真如噩梦一般,我多么希望自己能猛然从噩梦中醒过来,然后发现自己躺在家里,而晨光正从窗棂间照进来,就像我以前工作过于劳累,早上也偶尔产生类似的幻觉一样。但这一次,我感到了被掐时的疼痛,同时我的眼睛也睁着呢。我不是在做梦,我的确身处喀尔巴阡地区。现在我能够做的一切只有忍耐,等待着黎明来临。

就在我刚刚理清头绪的时候,一阵沉闷的脚步声从门里面传了出来。透过门缝,我看到一丝亮光,随即听到一阵哗啦的铁链声和拔门闩时发出的喀嚓声,然后是开锁的声音,显然有人正在开一把长时间未动过的锁。最后,大门向里面拉开了。

门里站着一位高个儿老者,除了长长的白色八字胡之外,其他地方都刮得很干净。他从头到脚一身黑衣,看不到一点杂色。老者手里拿着一盏老式银灯,是那种没有任何灯罩的灯。门打开的一刹那,火苗随着气流摇晃了起来,它周围的影子也跟着晃动起来。老者伸出右手,礼貌地把我让进门。他的英语说得很好,但却带着一股怪怪的腔调。

“欢迎光临寒舍!请您不必拘束。”他并没有上前来迎接我,而是像一尊雕塑似的站在那里,仿佛他那个欢迎的手势突然把他定格成了石像一样。然而,就在我跨入门槛的那一瞬间,他向前迈了一步,伸出手,用一种令我不安的力度紧握住我的手,使我似乎忽略了这是一只冷得像冰的死人一般的手。他再次开口对我说:

“欢迎光临寒舍!请您不必拘束,希望您平安而来,满意而归。”他握我手时的那种力度与那个陌生的驾车人握手时的感觉很像,可惜我没有看清那个人的脸。有一阵儿我怀疑他和车夫是同一个人。为了确定一下,我疑惑地问道:

“您是德拉库拉伯爵?”

他礼貌地鞠了一躬,回答道:“我就是德拉库拉,我正式邀请您,哈克先生,欢迎光临寒舍。请进,夜里很凉,您需要吃点东西,然后休息一下。”他边说边把灯放在墙上的灯架上,然后出门去拿我的行李。在我还没来得及制止他的时候,他已经把行李拿了进来。我说自己来,而他坚持为我提行李。

“不,先生,您是我的客人,仆人们现在已经休息了,所以,让我来亲自照顾您吧。”他还是坚持提着我的行李,引着我往通道里走去,然后登上一个大旋梯,接着是一道更长的通道,我们的脚步在石质地板上发出重重的回声。在通道的尽头,他打开了一扇厚重的门,房间里的布置让我感到欣慰:灯很亮,摆了一张用晚餐的餐桌,宽大的壁炉里炉火烧得很旺。

伯爵止住脚步,把我的行李放下,关上门,然后穿过这个房间,打开了另一扇门。这扇门通向一个八角形的小房间,好像没有窗户,里面只亮着一盏灯。穿过这个房间,他又打开了另一扇门,示意我进去。房间的布置很有迎接客人的意味,是一间宽敞的卧室,烛光明亮,壁炉里的炉火把房间烤得很温暖,里面的木柴烧得劈啪作响。伯爵出去把我的行李提进来,在退出去之前,他对我说:

“经过旅途颠簸,我想您需要洗漱一下,相信您能够找到您要用的一切。洗漱完之后,请到另一个房间里去,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明亮的灯光,温暖的房间以及伯爵的热情好客逐渐驱散了我所有的恐惧和疑虑。等我慢慢回过神来,才发觉到自己几乎饿得半死了。于是我匆匆洗漱了一番,然后进入另一个房间。

我发现晚餐已经准备好,主人则站在壁炉的一端,倚着石质墙壁,用一个十分优雅的手势指了指桌子,然后说道:

“请入座,请依照您喜欢的方式随意用餐,我相信您会原谅我不能同你一起用餐,我已经吃过了,不能再吃了。”

我把霍金斯先生委托我转交的密封的信递给他,他打开信,很严肃地读了起来。随后他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又把信递给我看。至少信里有一段话让我觉得很开心:

“很遗憾,我痛风的老毛病又犯了,这病长期以来一直折磨着我,这段时间我不能进行任何旅行。不过令我欣慰的是,我找了一个很不错的人来替代我,我非常信任这个人。他年轻有为,充满活力,才华出众,恪守诚信,举止得体,温文尔雅。他在我的事务所得到磨炼,并日趋成熟。如果您愿意,他将在贵府逗留的这段时间里为您效劳,而且将无条件地遵从您的吩咐。”

伯爵亲自走上前来揭开了餐盘的盖子,一股浓浓的烤鸡香味立刻扑鼻而来。除了烤鸡之外,还有一些干乳酪、一份沙拉以及一瓶陈年托考伊白葡萄酒,瓶子旁边摆放着两个玻璃杯,这就是我的晚餐了。在我吃饭的时候,伯爵还问了有关我一路上见闻的许多问题,而我则把这一路上所有的经历向他娓娓道出。

这时我已经吃完了晚餐,在主人的邀请下,我在靠近炉火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随后点燃了一支他递给我的雪茄,同时他称自己不吸烟。我刚好有机会去观察他,发现他的面相很有特点。

这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鼻子又尖又挺,呈鹰钩状,长有特别的拱形鼻孔;额头非常饱满,额角处的头发稀疏,其他地方则很浓密;眉毛粗重浓密,有些拳曲,眉心处几乎纠结在一起;透过浓密的胡子,我所能够看见的是一张紧闭的冷峻的嘴,特别锋利的白色的牙齿露出了唇外,而嘴唇则有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符的活力及红润色泽。至于面部其余部分:耳朵苍白,而且上缘非常尖;下颌宽阔,线条硬朗;两颊瘦削,却很坚实。总之,看上去是一张极其苍白的脸。

当他把手放在膝盖上时,我在火光中注意到了他的手背,白皙而细腻,但坐近了看,发现它们异常粗糙,手掌宽大,手指短粗。令人称奇的是,他的掌心还长着毛;指甲修长,顶端部分修剪得很尖利。伯爵俯身靠近我时,手指触到了我,我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也许是因为他嘴里有股腥臭味,我感觉一阵强烈的恶心,尽管我想克制住,但还是没能掩饰得了。伯爵显然察觉到了这一切,他抽回身,脸上带着某种狰狞的微笑,露出更多的尖利牙齿。他坐回到炉子另一端的椅子上,我们都沉默下来。这时,我望向窗外,看到了黎明前的第一缕曙光。世界万物似乎是处于某种奇特的沉静中,不过,只要侧耳细听,似乎还能听到山谷深处传来的狼群的嗥叫声。伯爵的两眼闪着光,对我说:

“听,黑夜中孩子们的叫声,这是一首多么美妙的乐曲啊!”我想,他也许是留意到了我脸上流露出的某种困惑的神情,他补充道:

“唉,先生,你们城里人怎么能够听懂猎人的心声呢!”随后,他起身说:

“您一定累了,卧室已经准备好了,明天您睡到多晚都可以。我得外出,明天下午才能回来。祝您睡个好觉,做个好梦!”然后,他礼貌地鞠了一躬,亲手为我打开了通向八角形房间的门,我走进了为我准备的卧室。

我思绪万千,心中充满了困惑与恐惧。我胡思乱想,甚至无法对自己的灵魂坦白。看在我至爱的人的分上,请上帝保佑我!

五月七日

又是一个清晨,我整整休息了一天一夜。我睡到自然醒,直到很晚才起床。我穿好衣服以后,来到我们曾经用过晚餐的那个房间,发现桌上摆放着已经凉了的早餐,只有放在壁炉上加热的咖啡壶还冒着热气。餐桌上有一张卡片,上面写道:

“我有事离开一会儿,莫要等我。德拉库拉。”于是我坐下来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吃完后,我想按铃叫仆人来收拾餐桌,但到处都找不到铃铛之类的东西。与周围极端奢华的迹象相比,这所大宅子里缺乏某些基本的东西的确让人感到奇怪。桌子上的餐具都是黄金制成的,做工如此精美,价格一定不菲。窗帘、椅套、沙发罩以及床上的幔帐都是用最昂贵、最漂亮的料子制成的,当初做这些东西时一定耗资巨大,尽管它们已历经几个世纪,却依然完好如初。我在汉普顿王宫里曾见到过类似的东西,但那些东西已经陈旧破损或被虫蛀过。但我仍旧没能在这里的任何房间里找到一面镜子,甚至我的桌子上面连梳妆镜都没有。我只好从包里找出随身携带的刮胡子用的小镜子,以备刮胡子或梳头时使用。我也没有见过任何仆人,除了群狼的嗥叫声之外,这个古堡里没有任何声响。此时我吃完了饭,也搞不清是早餐还是晚餐,因为我是在下午五六点钟吃的这顿饭。我环顾四周,想找些东西来读,因为不想在没有经过伯爵同意的情况下参观古堡。可是房间里没有可读的东西,没有书、报纸,甚至连书写的工具也没有。于是我打开了房间的另一扇门,发现里面竟然是个藏书室,我试了试对面的一扇门,发觉它上了锁。

令我欣喜的是,我在这个藏书室里发现了大量的英文书籍,所有书架上摆的都是;另外还有成捆的英文杂志和报纸。房间中央的桌子上胡乱地堆放着一些英文杂志和报纸,可全是过期的旧刊物。书的种类繁多,有历史、地理、政治学、政治经济学、植物学、地质学以及法律方面的书籍,都是关于英国以及英语世界的习俗和礼节的书,甚至还有几本伦敦指南,诸如《红页》、《蓝页》、《惠特克年鉴》和《陆海军名录》,最令我高兴的是,还有一本《法律名录》。

正当我查看书籍的时候,门开了,伯爵走了进来。他非常亲切地向我致意,并说希望我昨天晚上休息得很好。然后,他继续说:

“我很高兴您能自己找到这里来,因为我确信这里有很多让您感兴趣的东西。这些伙伴……”他把手放在其中的几本书上,“在过去许多年中,已经成为我最亲密的朋友,可以说自从我萌生出到伦敦定居的念头以来,它们带给了我无数快乐的时光。通过阅读它们,我逐渐了解了您伟大的祖国——英国,愈了解就愈爱她。我渴望穿行在伟大的伦敦繁华的街道上,徜徉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去分享他们的生活、变化和死亡,以及所有与生俱来的东西。可是,唉,至今我只是通过书本学习你们的语言。朋友,我期待能用英语来交谈。”

“但是,伯爵先生,”我说,“您不仅懂英语而且说得很地道!”

他郑重地对我鞠了一个躬,说道:“谢谢您,我的朋友,您实在是过奖了,恐怕我只能算是刚刚入门。的确,我懂得语法与单词的意思,但我还是不知道如何把它们说出来。”

“真的,”我说,“您说得非常好!”

“没您说的那么好,”他回答,“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我搬到伦敦居住,作为一个外国人,没有人会认得我。对我来说这远远不够。在这里,我是高贵的,是个贵族,普通人都认得我,我是这里的主人。但是一个身处异国的外国人,那他就什么也不是,人们不认识他,不认识他也就不关心他。我到伦敦后,只求做个普通人就足够了。那样的话,没有人会因为看到我而驻足,也没有人会在听到我讲话时停止交谈,而是嘲笑我:‘哈哈,一个外国佬!’我已经做了太长时间的主人,看样子我还要继续做下去,至少我不会让其他人来做我的主人。您来不仅仅是作为我在埃克塞特的老朋友彼得·霍金斯先生的代理人,与我探讨我在伦敦的新房产的相关事宜。我相信,您会在这里逗留一段时间,如此一来,我可以通过我们的对话来修正英语语调,我希望在交谈中您能纠正我的哪怕是最微小的错误。很抱歉,今天我离开了这么长时间,不过我相信,您会原谅我这个要事缠身的人。”

当然,我对他说我愿意尽可能地帮助他,并询问他我平日是否可以随意进入这个房间。他回答说:“可以,当然可以,”并补充说,“您可以随意去城堡的任何地方,当然那些上了锁的房间除外,我不希望有人进入那些房间。我有让那些房间保持原样的充分理由,如果您从我的角度、以我的认知去看问题的话,您就更容易理解。”我表明我了解这些,随后他又继续说道:

“这里是特兰西瓦尼亚,不是英国,我们的生活方式与你们的不同,所以这里可能有许多让您感到奇怪的事情。而且,从您告诉过我的您一路上的经历来看,您也许已经稍稍感觉到这些奇怪之处了。”

这引出了更多的话题。很明显,他需要这样的交谈,即便仅仅是为谈话而谈话。我问了他许多问题,都是关于发生在我身上的或我注意到的一些事情。他有时会避开某些话题,或者装做误解而转换话题,但基本上他非常坦诚地回答了我问的大部分问题。随着谈话的深入,我变得大胆了一些,我询问了发生在前一天夜里的一些奇怪的事情,譬如为什么车夫会走到出现蓝火苗的地方去?有蓝火苗的地点真的藏着金子吗?于是他向我解释说当地人普遍相信一年当中的某个晚上——实际上就是昨晚,所有邪恶的幽灵都会摆脱束缚,出来游荡,而这天夜里,出现蓝火苗的地方就藏有宝藏。他接着说:“宝藏无疑藏在你们昨晚经过的地方,因为那里曾是瓦拉几亚人、撒克逊人及土耳其人数百年交战的战场。所以,那里的每一寸土地几乎都浸染了卫国者与入侵者的鲜血。在往昔那些激动人心的年代里,奥地利人与匈牙利人成群结队地进攻,卫国的青年男女出关与他们交战,而老人和孩子则等在关口上方的岩石上,一旦敌人进入关口,他们制造的人工山崩可能会让敌人全军覆没。如果是入侵者获胜,他们也几乎得不到战利品,因为无论什么东西都被埋藏在这片仁慈的土地里。”

“但是为什么,”我说,“既然有确定不疑的线索,人们也愿意而且不辞辛苦地去找寻,为什么时至今日,那些宝藏仍旧未被发现呢?”

伯爵笑了起来,他咧嘴时露出了牙龈,长而锋利的犬牙奇怪地龇了出来。他回答道:“因为这些乡下人事实上都是懦夫和傻瓜!这些火苗仅仅在一年中的一天晚上出现,而在这天晚上,当地人即使想得到宝藏,也没有人胆敢跨出门槛半步。而且,我亲爱的朋友,即使他有勇气走出家门,他也不知如何是好。为什么?因为即使如你所提到的那个人在晚上曾经在出现蓝火苗的地点做过标记,到了白天,即便是他亲自去找,也不知道该怎样找到。我敢发誓说,即使是您也不可能,您还能找到那个出现过蓝火苗的地方吗?”

“您说的对,”我说,“即使我真的去找可能也并不比死人知道的多。”随后我们转换了话题。

“来,”他最后对我说,“给我讲讲伦敦,还有您为我购得的房产吧。”我先为我的离题致歉,然后回到我自己的房间去取包里的文件。就在我整理这些文件的时候,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瓷器和银器发出的碰撞声,我穿过这个房间的时候,发现桌子已经收拾干净,房间里点着一盏灯,此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藏书室或者说是书房里也亮着灯,我看见伯爵斜倚在沙发上,单挑了本全英列车时刻表在看。我走进去后,他把堆放在桌子上的书和报纸拿走。于是我和他详尽地谈了各种计划、有关事宜和数据。他对有关房子的一切有兴趣,询问了许多有关房子的位置以及周围环境的问题。很明显,他事先已经对该地区做过十分详尽的研究,以至于到最后他知道得比我还要多。当我提到这一点时,他回答说:

“也许吧,不过,朋友,我难道不该这样做吗?到了那里,我将会是孤身一人,而您,我的朋友哈克·乔纳森——不,请原谅,我总是按照我们国家的习惯把您的姓放在前面——我的朋友乔纳森·哈克不会总是在我的身边给我告诫或帮助,您住在数公里之外的埃克塞特,或许那时您正和我的朋友彼得·霍金斯一起讨论法律文件呢。因此……”

我们详尽地讨论了那桩位于普尔弗利特的房地产的买卖。我向他说明了有关的情况,他则在必要的文件上面签了字,随后我写了一封信,准备和这些文件一起寄给霍金斯先生。他又开始问我是如何找到这么合适的地方的,我给他读了当时做的笔记,并把它抄写在下面:

地点:普尔弗利特,在公路旁边,我偶然见到这所看上去符合要求的房子,而那里正好也张贴着一张破旧的出售告示。房子被高墙围起来,是一座古老的建筑,都是用巨大的石块儿砌成的,看上去年久失修。紧闭的大门是由老橡木和铁制成的,已经完全生锈腐蚀了。

这所房产名叫卡尔法克斯,毫无疑问,它看上去像一枚残破的老式四点骰子。因为房子是四边形的,而四角的指向基本上与指南针吻合。整个房子占地约二十英亩,四周被坚固的石墙严实地围了起来。那里绿树成荫,在树荫的掩盖下,整个地方看起来有点阴暗。里面还有一个幽深的池塘或者说是小湖,显然,这里有些泉水注入,因为水很清,而且流向另一条相当宽的溪水。房子非常大而且年代相当久远,我敢断定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中世纪,因为其中一部分是用又厚又大的石料筑成的,只在接近顶端的地方有几扇窗户,而且是用铁栅栏严实地封起来的,看上去像是城堡的塔楼。紧挨着它的是一所小礼拜堂或是教堂。因为没有进门的钥匙,我无法进入这所房子,所幸我用相机从各个角度拍下了它。房子的面积曾被计算过,不过用的是落伍的方法。我也只能估算一下它的总体占地面积,反正应该很大。附近几乎没有其他的建筑,只有新近落成的一所大房子,是一家私人开的精神病院。不过,从院子里看出去,根本看不见医院。

听完我的介绍后,他说:

“我很高兴它是一所很大的老房子。我自己就出生于一个古老的家族,让我住进一所新房子,就等于是杀了我。一所房子如果连一天都住不下去,那么怎么能够捱过一个世纪呢!同时我也很高兴那里有一所古老的小礼拜堂,我们特兰西瓦尼亚的贵族死后不会与普通人埋在一起。我不追求激情和刺激,也不向往年轻人和贪图享乐者所追求的明媚的阳光和晶莹透亮的流水。我已不再年轻,长期以来对死亡忧伤感怀,我的心已逐渐趋于平和。此外,我这座城堡的墙已经残破不堪,留下了重重的阴影,经常有冷风从残破的墙垛和破旧窗扉的缝隙中吹进来。我喜欢这些黑暗与阴影,一有机会,我就躲在暗影里独自沉思。”

不知怎么的,他的话与他脸上的表情不符,要不就是他脸部的轮廓使他的微笑看上去带着恶意和讥讽的意味。

之后不久,他就借故离开了,走之前他请求我把文件收起来。他离开了一会儿之后,我拿起身边的几本书开始看起来。其中一本是地图集,我一拿起来它就自动翻到英国那一页,看来它的主人经常用到这一页。我发现地图上的几个地方用小圆圈圈了起来,仔细察看,我注意到其中一处在伦敦东郊,显然是他的新房产所在地。另外两处分别是埃克塞特和位于约克郡沿岸的惠特白。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伯爵回来了。“啊哈,”他说,“还在看书呢?很好!但不能总是工作。来,仆人告诉我您的晚餐已经准备好了。”他拉着我来到了隔壁房间,只见桌上已经摆了非常丰盛的晚餐。伯爵再次向我致歉,说他在外出时已经用过了晚餐。但是,他还是像昨晚一样陪在我身边,在我吃饭的时候和我聊天。晚饭后,我像昨天一样吸了一支烟。同样,伯爵坐在我身边聊天,问了各种各样可以想到的问题,我们就这样谈了好几个小时。我发觉实在是有点晚了,但我并没有表示出来,因为我觉得有义务从各方面去满足主人的愿望。况且我也不困,昨天一整天充足的睡眠已经使我恢复了精力。但是接近黎明之时,我不得不忍受阵阵袭来的寒意,那寒意就像阵阵扑面而来的潮水。听说濒临死亡的人往往会在黎明时分或涨潮之时死去。我想任何一个处于极度疲乏状态却又脱不了身的人,一旦经历这种气候的变化,都会相信这种说法的。突然,一声异常尖利刺耳的雄鸡报晓声响彻清晨晴朗的天空,伯爵惊得跳了起来,说:

“怎么,又到早晨了!让您整夜陪我聊天真是太失礼了!要不是您把我那新的国家——英国描绘得那么有趣,也许我就不会忽略时间流逝得如此之快了。”接着,他礼貌地行了个礼,然后离开了。

我回到房间,拉开了窗帘,外面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我的窗户面向院子,我所能看到的只有即将破晓的灰黄相间的天空。于是我又把窗帘拉上,开始写今天的日记。

五月八日

我刚开始写这本日记时,曾一度担心我写的这些东西的主题太散,但是令我高兴的是,从一开头就进入了细节描写,因为这个地方以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有些怪异,这也使我总是感到心神不宁。我希望最终能平安离开这里,我真希望根本就没到过此地!也许是因为熬了一整夜,我疲惫不堪,但恐怕我要经受的远不止这些。如果现在能找个人倾诉一下,也许我还能够忍受,可这里连个人影也没有。我只能同伯爵交谈,而至于他……我担心这个地方只有我一个人是活人。还是既来之则安之吧,只有这样,我才能够忍受这一切,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不然非发疯不可。我劝慰自己要忍耐下去,至少表面上要如此。

我在床上只睡了几个小时,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只好起床。我把刮胡子用的小镜子挂在窗户旁边,正准备刮胡子。突然,我感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随后听到伯爵对我讲话的声音:“早上好!”我吃了一惊,我讶异于当时我并没有看见他,因为通过镜子,我可以看到身后房间里的一切。在惊吓中,我刮破了下巴,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在回答了伯爵的问候后,我又回过头朝镜子里看,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而这一次,我想我不会弄错,伯爵就站在我身边,我眼睛的余光越过肩头还能看到他,但是镜子中居然没有他的映像!镜子显示了我身后房间里的一切,但是除了我没有这个人的半点影子。太让我震惊了!伯爵每次靠近我时所产生的那种模糊的不安感,压倒了许许多多奇怪的感受,一时之间骤然增强了。就在这时,我看到伤口出血了,血正从我的下巴上滴下来。我放下刮胡刀,转过身子想去找胶布。就在这时,伯爵看到了我的脸,他的眼里闪着恶魔般的凶光,手突然向我的喉咙抓了过来。我一闪身,他的手触到了我脖子上戴的那串缀有十字架的念珠。就在这一刻,一切突然起了变化,伯爵眼中的怒气骤然消失了,以至于我难以相信它曾经存在过。

“当心,”他说,“您怎么能不小心刮伤了自己呢!这个国家远比您想象的要危险得多,”然后他扯下那面小镜子,继续说道,“这东西是不祥之物,是人类灵魂空虚的产物。要远离它!”说完,他用那只扭曲的、可怕的手拉开厚重的窗帘,把镜子猛地扔了下去,自高处落下的镜子跌到下面院子里坚硬的石质地面上,摔得粉碎。然后,他一声不响地离开了。这令我非常恼火,因为我看不见如何刮胡子啦!除非是用表壳或是刮脸罐底部来充当镜子,幸好它们是金属制成的。

当我进入餐室的时候,早餐已经准备好了,但是我没有看到伯爵,只好独自一人进餐。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看见伯爵吃过或者喝过任何东西,他一定是个怪异的人!早饭后,我在城堡里转了转。沿着楼梯走出去,我发现那里有一间朝南的房间。这里视野很宽阔,从我站立的地方望出去,可以看到城堡的每个角落。城堡恰好坐落在一道恐怖的悬崖边上,如果从窗口扔下一块石头,它会落下上千英尺都接触不到地面!放眼望去,眼前是一片绿色树顶构成的海洋,只是在有深谷的地方偶有凹陷。而远远望过去,像银色丝线一样的小河蜿蜒流淌在森林峡谷之中。

但是我没有心思来描绘这里的美景,因为看完风景后,我开始进一步探索——门,门,还是门,到处都是门,而且全部都上了门闩并上了锁。除了城堡墙壁上的窗户之外,没有一个出口通到外面。

城堡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监狱,而我就是一名囚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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