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登敌船
外星人在奥罗拉号船身侧面打开一个标准的圆形缺口，直径大约三米。麦克拉伦光着身子，被一名外星武士轻轻推搡着从洞里走了出去。人类飞船与外星飞船并肩停靠，离得不远，但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可见的连接。麦克拉伦本来以为洞口那会有一道屏障，只是肉眼看不见而已，到时候外星人伸手一推，就会把自己从那儿推到外面的高真空里去。但他走到圆洞跟前才发现，两船之间的空间里竟然站着一些外星武士。看来她们的脚下有一条隐形长廊，不知以什么方式将两艘飞船连接起来。这时麦克拉伦才算勉强控制住心中的恐惧，不由自主地轻声喊出来：“万能的主啊！”
“上帝呀，真是太壮观了！”麦克拉伦一边迈步通过金属船身的开口，一边继续感叹着。骤然从飞船的人工重力环境里离开，置身于太空中，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五脏六腑猛然往下一沉。他发现奥罗拉号侧下方有一些烧灼出的圆孔，外星武士应该就是从那里进入飞船的。
然后麦克拉伦看到了对方的飞船：真是好一个巨无霸 ！它与人类的飞行器截然不同，金属船身（他觉得像是金属的）很光滑，反射着深沉却夺目的绿光，上面有一些深青铜色的圆滑凹陷和水泡状突起。麦克拉伦估计那些地方可能安装有飞船舱门或是武器。地球人的飞船是用各种板件拼接而成，但这艘外星飞船的外壳却光滑得如同纹丝不动的水面：麦克拉伦越走越近，却始终没有在船身上看到任何接缝或焊接的痕迹，没有铆钉，没有螺丝，没有任何紧固件。飞船似乎是由一片巨大的材料整体塑形而成的，线条圆滑，堪称优美。她没有人类飞船那种常见的四方形配件和角状凸起，似乎专为在大气中飞行而设计。麦克拉伦向前方看去，见到飞船倾斜的头部铭刻着一些巨大而神秘的符号，可能是飞船名字之类的东西。
星辰环绕在麦克拉伦周围，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要伸手去触摸。他知道星星们远在数十亿英里之外，但看起来却仿佛近在咫尺。不过外星人的太阳离这里仅有百万英里之遥，明亮而炙热。有一个光点远比其他星星都要亮得多，那四艘外星战舰应该就是从那颗行星驶来的。麦克拉伦进行过很多次太空漫步，但这次的感觉截然不同。这次他感觉分外疲惫，也许是因为在遭遇外星飞船的这几个小时里，情绪过于大起大落而导致的。虽然不过短短几个小时，但对亲身经历过的人来说，却会成为铭刻在记忆中的永恒。
也许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些星星了吧 ，麦克拉伦看着漫天繁星想道。他向四周看去，宇宙无知无觉，冷冷地回应着他的凝视。
一个武士抓住麦克拉伦的胳膊，推着他向前走。动作倒真轻，他一边想着，一边心碎地向奥罗拉号投去一撇，然后回头走向外星飞船入口。
幸存下来的奥罗拉号船员依次跟在麦克拉伦身后，从长廊走过去。他们同样赤身裸体，并且都恍恍惚惚地，还没有从治愈胶带来的惊骇中缓过神来。一些船员尽管已经太空行走过很多次，但仍然带着怔愣的表情，满怀敬畏地看着浩瀚的太空。外星人那如同行星一般巨大的飞船更是让他们感到无比的震撼。
麦克拉伦朝外星飞船那像光圈一般旋开的“舱门”走去。走到近处时，他仔细观察这些光滑的花瓣状材料（他越发感觉到，这艘飞船的材质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金属）。麦克拉伦推测，这个开口关闭之后应该不会在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也许对于外星人来说，只要有必要，随便在哪儿开这样一个口子都不是什么难事。
出于专业的兴趣，麦克拉伦对外星飞船倍感好奇，但另一方面，他又担心如果这些外星生物沿着奥罗拉号的航迹找到地球，将会给人类带来难以预料的灾难。没能及时摧毁飞船导航计算机内核已经成为麦克拉伦的一块心病，他一直为此忧心忡忡。他本来还指望着有人能摆脱外星武士的看押，去将计算机内核毁掉。但现在所有人都从飞船中转移出来，他的希望也随之破灭——根本就是个奢望，麦克拉伦痛苦地想道。他现在只能巴望着，也许奥罗拉号的计算机科技对于外星人来说足够怪异，怪到让她们看不懂。但实际上，无论是对他身体的修复，还是这艘先进得令人瞠目结舌的外星飞船，外星人展现出来的科技都已经让麦克拉伦感到惊心动魄。所以他心里明白，自己的这个希望也只不过是个妄想。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星际浩劫，是自己无意中引狼入室，将人类空间暴露给了外星入侵者，自己一定会“遗臭万年”。这个念头让麦克拉伦几近崩溃。
麦克拉伦飘进外星飞船的入口，在柔和的人工重力梯度下从容着地。外星武士在里面列好队，正等着人类的到来。两名武士走过来，护卫着麦克拉伦，沿着与入口相连的走廊走去。飞船上的一切都是大号的，这条走廊也不例外，它的宽度足够供两头大象并排行走还绰绰有余。
和受到外星人攻击后的奥罗拉号一样，这艘飞船的舱壁也会自动发散出柔和的光线。奥罗拉号发出的是深蓝色的光，而这里的光在人类看来却是类似阳光的颜色，略带点紫红，给人一种永远阳光普照的感觉。对于眼下生死难料的麦克拉伦来说，这简直就是莫大的讽刺。
麦克拉伦走在飞船的甲板上，光着的脚底感觉柔软而温暖。地面呈深灰色，有着卵石一样的突起，走在上面不会打滑。他感觉地面也和船身的其他部分一样，不是金属质地。也许是半有机体 ？麦克拉伦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外星科技可能达到的先进程度让他不由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不过相比之下，天花板和舱壁倒好像没那么复杂，没蕴含什么高科技，看上去是类似花岗石的质地，呈非常淡的玫瑰色，大概是单纯用石头砌成的。麦克拉伦想起地球上那些古老的墓葬，比如金字塔，塔里安葬死者的墓室和墙壁上都装饰着古老的文字，跟这里类似：舱壁和天花板上到处是外星族类的神秘符号，置身其中就像是站在一本巨书里。麦克拉伦趁外星武士不注意时——也可能她们根本就不介意——溜到通道的一侧摸了摸舱壁的表面。虽然触感像是精心打磨过的花岗石，不过他可以肯定，舱壁的材质不是取自天然。只是，外星人怎样使墙壁发光照亮走廊，又为什么要用像石头的材质来建造飞船的内部，他无从猜测。
麦克拉伦见到武士们似乎没有在意自己的小动作，便一面跟上她们的步伐，一面回头看看奥罗拉号的船员。船员们以五米的间距挨个跟在他身后，并且和他一样，每人身边都守着两个外星武士。唯一不同的只有姚铭，他身旁围绕着四个武士。见到船长回头，船员们都点头示意，脸上的恐惧一目了然。经历过奥罗拉号上的大屠杀，谁也不会对即将到来的事情，存有一丝一毫的侥幸。
***
外星人对奥罗拉号船员的肆意杀戮让所有人都吓破了胆，姚铭也不例外。但是，和其他幸存者不同，他以前见识过这种惨剧。姚铭出生在卡伦星球殖民地，并在那里长大。那个星球上人种混杂，主要居住着中国人和阿拉伯人。两个社群虽然都保持着自己独特的文化，但相处也还融洽。双方很快地从落脚时建立起来的小镇扩展开来，发展为混杂而居的城市和村落。和其他星球相比，这里不算富裕，但却欣欣向荣，而且总的说来还算和平。
但是有一个汉族团伙一直在欺凌阿拉伯人，当地政府始终没能把他们打压下去。在姚铭十一岁那年，这个团伙终于做了件过火的事情：他们绑架并且轮奸三个阿拉伯女孩，最后还将她们杀害。在杀害女孩们之前，还给她们嘴里塞上猪肉，这样的奇耻大辱最终导致了一场无法避免的暴力冲突。
双方百姓都又惊又怕。虽然警察发表声明说会将这伙人绳之以法，但一位当地的 毛拉 [1] 并不满意，因为这些警察向来都只会开空头支票。这位毛拉率领着他的清真寺里一群悲愤难平的信徒，大约有两千人，其中包括被侮辱女孩的父母，对邻近的汉族社区发起了一场扫荡。
虽然暴乱只是发生在局部地区，没有影响到星球上的全体人口，但姚铭家附近却成为一片杀戮之地。狂热的暴徒们在狭窄的街道上横冲直撞，有的赤手空拳，有的带着刀或突击步枪（政府后来认定很多携带私藏武器的暴徒都去过清真寺），他们打砸抢掠无恶不作，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杀。根本不存在安全的地方，因为暴徒们会冲进商铺、民居和公寓，当他们撤离时，只留下屠杀过后的片片血泊。也有一部分汉族人想要起来反抗，但他们在人数上处于劣势，只能做做无谓的挣扎。
姚铭的父母都是太极高手，并把功夫传给了唯一的儿子，但是他们最后也成了这场暴乱的受害者。他们在和往常一样去市场购物的时候，遭遇了一伙暴徒，他们施展出浑身的功夫，但最终还是没能逃脱厄运。姚铭在转身面对入侵的外星人之前，曾告诉那两个见习军官快跑，他父母当年也是这么做的：他们在拳脚生风地冲向那伙狂热的暴徒之前，也告诉儿子“快跑”。当时的姚铭拔腿就跑，他穿过一条条血流成河的街道，感到害怕极了，以至于这情景后来仍一次次出现在他梦境中。从那天起，姚铭就再没见过父母，他们和其他成百上千的人一样遇害了。
现在，穿行在外星飞船中的姚铭很有几分自豪的感觉，因为看守自己的外星武士不是两个，而是四个。而且这四个武士和其他的不同，她们一个个长剑出鞘，一副高度警觉的样子。在之前的近身打斗时，姚铭干掉了三个武士：徒手杀一个，随后用第一个的剑又干掉两个。他对于自己被列为高度危险分子感到一种冷酷的快意，不过对前方等待着他们的命运丝毫不抱幻想。和麦克拉伦一样，姚铭在步入外星飞船之前，也朝奥罗拉号投去了恋恋不舍的一眼，因为他在内心深处知道，这将是此生最后一次看到奥罗拉号。
姚铭估计大家在蜿蜒曲折的走廊中行进了大约有五百米的距离，终于来到一扇大门前。这扇门和之前通过的大多数门没什么两样，都是深黑色，打磨得光可鉴人，上面也刻有铭文，类似于走廊石质墙壁上的那些字符。只是这些字符更大，并且是用一种外观类似青金石的材料镶嵌而成的。
门半开着，姚铭的看守领着他，跟在其他人类幸存者之后走进门去。房间里的外星人更多，姚铭觉得这些外星人属于另外一个族群。这里的外星人和那些用治愈胶为人类疗伤的外星人一样，也穿着长袍，但却是黑色的，而且她们没有武士那样能取人性命的利爪。
这组外星人有五十个左右，她们很快就开始工作，即两个一组，快步走到人类旁边，开始为他们测量身体。在姚铭看来，外星人使用的测量工具与裁缝用的卷尺差不多。虽然在这些工具上没看到数字或类似的标记，但外星人把工具展开，并沿着人类不同身体部位比划的样子让他对此确信无疑。姚铭在父母被害后投奔了叔叔，他父亲唯一的兄弟。叔叔是位裁缝，在教他继续练习太极的同时，也将裁缝手艺传给了他。
“姚先生……”姚铭听见小伙子佐藤在斜后方轻声呼唤着他。
“卡兹！”看守佐藤的武士低声呵斥道。进入这艘飞船后，外星人并没有为难他们，但是彼此交谈却是不允许的。
姚铭迎向年轻见习军官的目光，点点头，露出一丝苦笑，权当是一个小小的安慰。无论如何，至少死的时候能有块遮羞布了。
***
铸剑师工作起来效率很高，这是她们一贯的风格。她们这个族群以精湛的活钢加工技艺闻名，武士们使用的武器就是用这种材料制成的。除此之外，她们也制作族人穿戴的衣服和各种配饰。虽然外来者体色怪异，气味刺鼻，但好在他们的体形和女王的子民惊人地相似，因此铸剑师用这种古老的方法来为外来者量体裁衣。帝国的姐妹们，不论属于哪个阶层，从出生伊始到生命终结，始终追求完美，容不得一丝差错，铸剑师也不例外。反复量过数次后，她们离开主厅，来到一连串的前厅中，那里存放着制衣用的布料。女祭司已经确定，外来者从不穿铠甲，所以给他们制作的衣物中没有铠甲，否则他们会不习惯。
事实上，铸剑师只给外来者做了套贴身的衣服。帝国各个阶层的子民们也都在自己的铠甲或长袍下穿着这样的衣服。出自铸剑师之手的制品向来没有瑕疵，这些贴身衣也不例外。它们堪称完美的典范，只要稍加注意，永远也穿不坏。贴身的长袖衬衫和长裤是用黑色纱质材料剪裁而成，这种衣料贴在皮肤上顺滑无比，还能抵御寒暑，保暖降温。铸剑师们根据外来者适合的温度特别准备了这些衣料，又为每个人度身定制，因此这套贴身衣穿上去会非常合身。衣服能够毫不费力地拉伸，不会太紧，也不易变形。这种衣服原本就是武士们在铠甲下面贴身穿的，所以在打斗的时候也不会束缚她们的动作。
铸剑师将衣服做好，穿在外来者苍白的躯体上，然后又给他们穿上传统式样的黑色凉鞋，露着脚趾，用束带绑在脚踝上。
***
船员们再次在外星人的看护下走在迷宫般的通道中。阿蒙森不知道哪一点更让自己困扰，是外星人那些夺人眼球的先进科技，比如她们的飞船，还是她们制造物品时展现出来的手工技艺，那简直是一种超自然的能力。阿蒙森觉得身上的衣服非常合体，简直就像定制手套一般熨帖。定制的服装他不是没有穿过，但是这次感觉完全不同。衣料本身显然就是高科技的产品，再加上惊人地舒适合体，一定价值不菲。特别是鞋子，感觉就像是身体的一部分。做到这点可不简单，因为阿蒙森的左脚有轻微的畸形，他的鞋一向是专门定制的。但是，跟身上的衣服一样，他以前穿过的定制鞋和现在脚上这双根本没法比。
阿蒙森之所以感到困扰，是因为这些外星人不管做什么，无论是疗伤治病还是量体裁衣，依靠的似乎都是本能。她们将每一次的工作完成得完美无缺，而且似乎不需借助任何他所知的科技来协助：这里没有机器，没有计算机，只有简单的工具，比如量布用的卷尺。在与奥罗拉号的其他船员——特别是船长——进行目光交流之后，阿蒙森发现每个人显然都对这身衣服惊叹不已。它给人一种难以置信的舒适感，大部分人穿上衣服时甚至还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只是那笑容很短暂，因为他们马上就醒悟到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当然，供外星武士使用的技术就更先进了，比如她们击晕奥罗拉号船员时使用的那种装置，但是这些武士却偏爱冷兵器——在火药普及之前，地球人曾经广泛使用的这类兵器。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长袍阶层没有利爪——阿蒙森想了又想，认为这应该是天然生成，而不是通过手术改造而成——据此他推测这个种族可能比人类要古老得多。但是她们到底有多古老，有多先进，阿蒙森也不敢贸然猜测。
最让人疑惑的莫过于：目前为止还没有见到一个男性外星人。阿蒙森并不想推测个中原因，因为目前除了知道这个外星异族好勇斗狠之外，其他方面仍一无所知。但是阿蒙森对此感到极为好奇。他和同伴们没有机会对外星人的生理结构做全面检查，因此只能猜测他们也许是雌雄同体。但阿蒙森的直觉告诉自己事情不是这样：虽然外星人的进化之路和人类的不同，但是两个种族之间的相同点还是相当多的。他可以确信，目前为止看到的这些外星人在生理上都是雌性。
这时船员们被推搡着穿过另一扇大门，阿蒙森内心的分析也到此为止。这扇门比之前所有的门都要大得多。进去之后，阿蒙森看到一块数百米宽的巨大场地，让他联想起地球上的竞技场。一排排阶梯像一个个同心圆一个套一个地排列下去，观众站在上面就能清晰地看到下方的“舞台”上所发生的事情。
人类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台阶上。在他们前面两排的位置，有三十多个外星人，分散开来围绕着舞台形成一个半圆。这些外星人也穿着长袍，不过是深蓝色的。她们一个个站得笔直，凝视着舞台，手向前伸出，像在把什么东西推开。虽然读不懂外星人的身体语言，但阿蒙森能看出，此刻她们正专注于下面的舞台。
阿蒙森向下方黑色的舞台看去，觉得那儿看上去更像一个巨大的液体池，只是池子里那不知道是什么物质组成的东西一直没有任何动静，表面上看起来就像是固态的。
突然，池子里的物质起了变化。那东西慢慢成型，让阿蒙森心中的恐惧愈演愈烈。
***
“那不可能！”麦克拉伦看着从下方那口“外星大锅”中逐渐升起成型的怪物，不由得低声惊呼。他艰难地将目光从那上面转移开，先看了看阿蒙森，又瞥了一眼姚铭。他们也回看着麦克拉伦，个个目瞪口呆，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麦克拉伦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敢回头去看那逐渐显露出来的形状，那是用池中的黑色物质通过某种方法制造——或者说克隆——出来的奥罗拉号飞船中央计算机的内核。在它旁边，导航计算机的内核也开始成型。那种黑色物质和治愈胶一样，也是一种基质，蓝袍控制者们利用它们可以创造出任何需要的东西。各个零部件还在成型，黑色物质发着微光，伸出触须支撑着不同的组件。麦克拉伦知道外星人肯定对奥罗拉号做过相当精细地扫描，只是不明白她们是怎么做到的，也许是在她们攻击电力系统时进行的。人类能够利用计算机设计出物体的三维模型，然后利用机器设备制作出表面一模一样的实体复制品，可眼下外星人是在重塑整个计算机系统。麦克拉伦的心猛地一沉，他突然意识到，就算把计算机硬件炸成齑粉也无济于事。因为外星人已经得到了她们需要的东西。麦克拉伦不再妄想外星人会在破解计算机数据上碰到困难，她们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他根本无能为力，无计可施。
麦克拉伦只能继续眼睁睁看着计算机系统逐渐成型。虽然只看到组件的外部，但他的心已经凉了，因为他可以确定，以往需要在零重力环境下才能形成的晶体存储器正在组件的内部慢慢成型，其中的数据将会被原封不动的还原。黑色物质伸出一条条线，形成接入系统的光纤和电路，与从池中浮起的那台人类科技设备相连，为它提供电力，以及输入输出信息流，从而实现与这台人类设备的互动。
麦克拉伦不经意间又看了一眼姚铭，只见这位优秀的军士脸色惨白。姚铭比任何人，甚至比阿蒙森还清楚，自己看到的意味着什么。大难就要临头。
几分钟之后，整个系统的硬件和周边设备全部成型。麦克拉伦听到一连串清脆的敲击声，然后内核外罩上的指示灯开始闪亮：系统启动了。
***
女祭司站在外来者看不到的阴影里，静静地观看着塑造师重塑外来者飞船的控制系统。虽然是些很原始的设备，但他们至少发明了这些能借以遨游星际的系统，而且居然有勇气凭借这么简单的机械飞到这儿，这让她颇有几分敬意。
塑型池里的基质与治疗师所使用的共生有机体类似。在女祭司前面的外来者看来，它一定是相当先进的，但实际上早已经是“老古董”了。这种基质是工艺学与生物学共同催生的产物，在她们的种族中，这种跨学科的结合不胜枚举。塑造师能够按照女王的要求，塑造任何物品，小到肉眼不可见的细微物体，大到整个星球。从前她们还需要通过接口才能控制基质，但通过女王年复一年的努力，她们已经发展进化，现在只需通过意念控制就可以塑造这种非生命物体，想要什么，在脑海中勾勒出来即可。和治疗师一样，塑造师能在头脑中将某种物品巨细靡遗地记录下来，能够洞悉亚原子层次的物体结构。她 的种族不使用运算设备，也就是外来者所谓的计算机，她们没有这个需要，这种记载在《时光之书》里的东西早就被湮没在漫长的时光里了。
但是这不妨碍塑造师了解计算机的结构并将其塑造出来。外来者的机器很快成型，基质也开始在引导下提供必要的电力输入和其他连接渠道。塑造师们面临的主要挑战是严格按照对外星飞船进行扫描时记下的细节还原机器，绝不能做任何改进和提高。不然她们完成起这项工作来就快多了。
系统启动了，塑造师监控着初始化进程。在她们的观念中，时间是可变的：她们能使事情发生的速度变慢，这样就有充分的时间来研究机器是怎样执行每个功能。她们并没有学习这台机器使用的语言，但是能够从根本上了解其工作原理，就像治疗师使用治愈胶修复过外来者身体后就了解了他们的身体构造，两者是一样的道理。要跟随这台机器原始的处理程序走完整个流程，是件磨人而痛苦的事情，但是塑造师们精于此道。况且女祭司在一旁观看，她的血歌在她们的血脉中激情回荡，使得一向追求完美的塑造师们更加热情高涨。
最后，塑造师们对这台机器和其中的数据都有了必要的了解，虽然单凭她们的力量还无法解读全部数据，但现在有一样东西已经可以呈现给女祭司……
***
“哦，他妈的。”
麦克拉伦听到有人在骂娘，他不知道而且也没心思去管是谁骂的。他只是觉得这句话刚好表达了自己的感受，虽然他本人是不说脏话的。
在池子上方，克隆的飞船计算机系统拥有了非自然的生命力，它嗡嗡地响着，将一张星图缓缓展现出来。这是张星空的全息图，有整片场地这么宽，真实得让人难以置信。上面显示着奥罗拉号来到这个星系的一系列航路点，片刻之后在每个航路点旁开始出现数据和信息。大部分都一目了然，真实再现了星系中的恒星和行星，但是从某些星系和航路点旁边开始显现的外星字符来看，有一些已经被转换为外星人的语言。
正当麦克拉伦以为自己的恐惧已经到达极限时，他看见 “大边缘” [2] 上的第一个人类殖民星球被显示出来，那是奥罗拉号跃迁进入未知世界前最后停靠的友好港口。在这个航路点旁边，突然冒出比之前几处详细得多的数据，悬浮在这台“叛变”计算机上方的黑暗中，都是以外星人语言编写的。然后，人类的殖民世界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了。
最后，出现了地球，人类的家园。几个月前，他们就是从那里出发的。
这时，船员们的羞辱感被推到了极致：导航示踪路线图经过切换，将地球显示在中心，并且从地球开始，向外一个一个显示出人类的殖民星球和定居星球。外星人可能还没有把存储的所有资料整理出来，因为海量的资料是存储在别处文件里的，她们需要学习标准语后才能解读。但是麦克拉伦相信她们能够做到：这台计算机有许多令人称奇之处，其中之一就是带有一整套完整的教育资料库——到时每一个人类都将任由这些外星怪物摆布。
麦克拉伦回头看阿蒙森和姚铭，却在一瞬间无意中瞥到一个高耸的身影正从后面墙壁下的暗影里走出来。很明显那是位武士，而且比他之前见到的所有武士还要高大。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走廊里，黑色的斗篷在身后翻飞。 [1] 毛拉:毛拉是用来称呼伊斯兰教教士的一种称谓。
[2] 大边缘：人类殖民星球中，处于最外围的一圈。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上帝呀，真是太壮观了！”麦克拉伦一边迈步通过金属船身的开口，一边继续感叹着。骤然从飞船的人工重力环境里离开，置身于太空中，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五脏六腑猛然往下一沉。他发现奥罗拉号侧下方有一些烧灼出的圆孔，外星武士应该就是从那里进入飞船的。
然后麦克拉伦看到了对方的飞船：真是好一个巨无霸 ！它与人类的飞行器截然不同，金属船身（他觉得像是金属的）很光滑，反射着深沉却夺目的绿光，上面有一些深青铜色的圆滑凹陷和水泡状突起。麦克拉伦估计那些地方可能安装有飞船舱门或是武器。地球人的飞船是用各种板件拼接而成，但这艘外星飞船的外壳却光滑得如同纹丝不动的水面：麦克拉伦越走越近，却始终没有在船身上看到任何接缝或焊接的痕迹，没有铆钉，没有螺丝，没有任何紧固件。飞船似乎是由一片巨大的材料整体塑形而成的，线条圆滑，堪称优美。她没有人类飞船那种常见的四方形配件和角状凸起，似乎专为在大气中飞行而设计。麦克拉伦向前方看去，见到飞船倾斜的头部铭刻着一些巨大而神秘的符号，可能是飞船名字之类的东西。
星辰环绕在麦克拉伦周围，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要伸手去触摸。他知道星星们远在数十亿英里之外，但看起来却仿佛近在咫尺。不过外星人的太阳离这里仅有百万英里之遥，明亮而炙热。有一个光点远比其他星星都要亮得多，那四艘外星战舰应该就是从那颗行星驶来的。麦克拉伦进行过很多次太空漫步，但这次的感觉截然不同。这次他感觉分外疲惫，也许是因为在遭遇外星飞船的这几个小时里，情绪过于大起大落而导致的。虽然不过短短几个小时，但对亲身经历过的人来说，却会成为铭刻在记忆中的永恒。
也许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些星星了吧 ，麦克拉伦看着漫天繁星想道。他向四周看去，宇宙无知无觉，冷冷地回应着他的凝视。
一个武士抓住麦克拉伦的胳膊，推着他向前走。动作倒真轻，他一边想着，一边心碎地向奥罗拉号投去一撇，然后回头走向外星飞船入口。
幸存下来的奥罗拉号船员依次跟在麦克拉伦身后，从长廊走过去。他们同样赤身裸体，并且都恍恍惚惚地，还没有从治愈胶带来的惊骇中缓过神来。一些船员尽管已经太空行走过很多次，但仍然带着怔愣的表情，满怀敬畏地看着浩瀚的太空。外星人那如同行星一般巨大的飞船更是让他们感到无比的震撼。
麦克拉伦朝外星飞船那像光圈一般旋开的“舱门”走去。走到近处时，他仔细观察这些光滑的花瓣状材料（他越发感觉到，这艘飞船的材质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金属）。麦克拉伦推测，这个开口关闭之后应该不会在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也许对于外星人来说，只要有必要，随便在哪儿开这样一个口子都不是什么难事。
出于专业的兴趣，麦克拉伦对外星飞船倍感好奇，但另一方面，他又担心如果这些外星生物沿着奥罗拉号的航迹找到地球，将会给人类带来难以预料的灾难。没能及时摧毁飞船导航计算机内核已经成为麦克拉伦的一块心病，他一直为此忧心忡忡。他本来还指望着有人能摆脱外星武士的看押，去将计算机内核毁掉。但现在所有人都从飞船中转移出来，他的希望也随之破灭——根本就是个奢望，麦克拉伦痛苦地想道。他现在只能巴望着，也许奥罗拉号的计算机科技对于外星人来说足够怪异，怪到让她们看不懂。但实际上，无论是对他身体的修复，还是这艘先进得令人瞠目结舌的外星飞船，外星人展现出来的科技都已经让麦克拉伦感到惊心动魄。所以他心里明白，自己的这个希望也只不过是个妄想。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星际浩劫，是自己无意中引狼入室，将人类空间暴露给了外星入侵者，自己一定会“遗臭万年”。这个念头让麦克拉伦几近崩溃。
麦克拉伦飘进外星飞船的入口，在柔和的人工重力梯度下从容着地。外星武士在里面列好队，正等着人类的到来。两名武士走过来，护卫着麦克拉伦，沿着与入口相连的走廊走去。飞船上的一切都是大号的，这条走廊也不例外，它的宽度足够供两头大象并排行走还绰绰有余。
和受到外星人攻击后的奥罗拉号一样，这艘飞船的舱壁也会自动发散出柔和的光线。奥罗拉号发出的是深蓝色的光，而这里的光在人类看来却是类似阳光的颜色，略带点紫红，给人一种永远阳光普照的感觉。对于眼下生死难料的麦克拉伦来说，这简直就是莫大的讽刺。
麦克拉伦走在飞船的甲板上，光着的脚底感觉柔软而温暖。地面呈深灰色，有着卵石一样的突起，走在上面不会打滑。他感觉地面也和船身的其他部分一样，不是金属质地。也许是半有机体 ？麦克拉伦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外星科技可能达到的先进程度让他不由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不过相比之下，天花板和舱壁倒好像没那么复杂，没蕴含什么高科技，看上去是类似花岗石的质地，呈非常淡的玫瑰色，大概是单纯用石头砌成的。麦克拉伦想起地球上那些古老的墓葬，比如金字塔，塔里安葬死者的墓室和墙壁上都装饰着古老的文字，跟这里类似：舱壁和天花板上到处是外星族类的神秘符号，置身其中就像是站在一本巨书里。麦克拉伦趁外星武士不注意时——也可能她们根本就不介意——溜到通道的一侧摸了摸舱壁的表面。虽然触感像是精心打磨过的花岗石，不过他可以肯定，舱壁的材质不是取自天然。只是，外星人怎样使墙壁发光照亮走廊，又为什么要用像石头的材质来建造飞船的内部，他无从猜测。
麦克拉伦见到武士们似乎没有在意自己的小动作，便一面跟上她们的步伐，一面回头看看奥罗拉号的船员。船员们以五米的间距挨个跟在他身后，并且和他一样，每人身边都守着两个外星武士。唯一不同的只有姚铭，他身旁围绕着四个武士。见到船长回头，船员们都点头示意，脸上的恐惧一目了然。经历过奥罗拉号上的大屠杀，谁也不会对即将到来的事情，存有一丝一毫的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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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星人对奥罗拉号船员的肆意杀戮让所有人都吓破了胆，姚铭也不例外。但是，和其他幸存者不同，他以前见识过这种惨剧。姚铭出生在卡伦星球殖民地，并在那里长大。那个星球上人种混杂，主要居住着中国人和阿拉伯人。两个社群虽然都保持着自己独特的文化，但相处也还融洽。双方很快地从落脚时建立起来的小镇扩展开来，发展为混杂而居的城市和村落。和其他星球相比，这里不算富裕，但却欣欣向荣，而且总的说来还算和平。
但是有一个汉族团伙一直在欺凌阿拉伯人，当地政府始终没能把他们打压下去。在姚铭十一岁那年，这个团伙终于做了件过火的事情：他们绑架并且轮奸三个阿拉伯女孩，最后还将她们杀害。在杀害女孩们之前，还给她们嘴里塞上猪肉，这样的奇耻大辱最终导致了一场无法避免的暴力冲突。
双方百姓都又惊又怕。虽然警察发表声明说会将这伙人绳之以法，但一位当地的 毛拉 [1] 并不满意，因为这些警察向来都只会开空头支票。这位毛拉率领着他的清真寺里一群悲愤难平的信徒，大约有两千人，其中包括被侮辱女孩的父母，对邻近的汉族社区发起了一场扫荡。
虽然暴乱只是发生在局部地区，没有影响到星球上的全体人口，但姚铭家附近却成为一片杀戮之地。狂热的暴徒们在狭窄的街道上横冲直撞，有的赤手空拳，有的带着刀或突击步枪（政府后来认定很多携带私藏武器的暴徒都去过清真寺），他们打砸抢掠无恶不作，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杀。根本不存在安全的地方，因为暴徒们会冲进商铺、民居和公寓，当他们撤离时，只留下屠杀过后的片片血泊。也有一部分汉族人想要起来反抗，但他们在人数上处于劣势，只能做做无谓的挣扎。
姚铭的父母都是太极高手，并把功夫传给了唯一的儿子，但是他们最后也成了这场暴乱的受害者。他们在和往常一样去市场购物的时候，遭遇了一伙暴徒，他们施展出浑身的功夫，但最终还是没能逃脱厄运。姚铭在转身面对入侵的外星人之前，曾告诉那两个见习军官快跑，他父母当年也是这么做的：他们在拳脚生风地冲向那伙狂热的暴徒之前，也告诉儿子“快跑”。当时的姚铭拔腿就跑，他穿过一条条血流成河的街道，感到害怕极了，以至于这情景后来仍一次次出现在他梦境中。从那天起，姚铭就再没见过父母，他们和其他成百上千的人一样遇害了。
现在，穿行在外星飞船中的姚铭很有几分自豪的感觉，因为看守自己的外星武士不是两个，而是四个。而且这四个武士和其他的不同，她们一个个长剑出鞘，一副高度警觉的样子。在之前的近身打斗时，姚铭干掉了三个武士：徒手杀一个，随后用第一个的剑又干掉两个。他对于自己被列为高度危险分子感到一种冷酷的快意，不过对前方等待着他们的命运丝毫不抱幻想。和麦克拉伦一样，姚铭在步入外星飞船之前，也朝奥罗拉号投去了恋恋不舍的一眼，因为他在内心深处知道，这将是此生最后一次看到奥罗拉号。
姚铭估计大家在蜿蜒曲折的走廊中行进了大约有五百米的距离，终于来到一扇大门前。这扇门和之前通过的大多数门没什么两样，都是深黑色，打磨得光可鉴人，上面也刻有铭文，类似于走廊石质墙壁上的那些字符。只是这些字符更大，并且是用一种外观类似青金石的材料镶嵌而成的。
门半开着，姚铭的看守领着他，跟在其他人类幸存者之后走进门去。房间里的外星人更多，姚铭觉得这些外星人属于另外一个族群。这里的外星人和那些用治愈胶为人类疗伤的外星人一样，也穿着长袍，但却是黑色的，而且她们没有武士那样能取人性命的利爪。
这组外星人有五十个左右，她们很快就开始工作，即两个一组，快步走到人类旁边，开始为他们测量身体。在姚铭看来，外星人使用的测量工具与裁缝用的卷尺差不多。虽然在这些工具上没看到数字或类似的标记，但外星人把工具展开，并沿着人类不同身体部位比划的样子让他对此确信无疑。姚铭在父母被害后投奔了叔叔，他父亲唯一的兄弟。叔叔是位裁缝，在教他继续练习太极的同时，也将裁缝手艺传给了他。
“姚先生……”姚铭听见小伙子佐藤在斜后方轻声呼唤着他。
“卡兹！”看守佐藤的武士低声呵斥道。进入这艘飞船后，外星人并没有为难他们，但是彼此交谈却是不允许的。
姚铭迎向年轻见习军官的目光，点点头，露出一丝苦笑，权当是一个小小的安慰。无论如何，至少死的时候能有块遮羞布了。
***
铸剑师工作起来效率很高，这是她们一贯的风格。她们这个族群以精湛的活钢加工技艺闻名，武士们使用的武器就是用这种材料制成的。除此之外，她们也制作族人穿戴的衣服和各种配饰。虽然外来者体色怪异，气味刺鼻，但好在他们的体形和女王的子民惊人地相似，因此铸剑师用这种古老的方法来为外来者量体裁衣。帝国的姐妹们，不论属于哪个阶层，从出生伊始到生命终结，始终追求完美，容不得一丝差错，铸剑师也不例外。反复量过数次后，她们离开主厅，来到一连串的前厅中，那里存放着制衣用的布料。女祭司已经确定，外来者从不穿铠甲，所以给他们制作的衣物中没有铠甲，否则他们会不习惯。
事实上，铸剑师只给外来者做了套贴身的衣服。帝国各个阶层的子民们也都在自己的铠甲或长袍下穿着这样的衣服。出自铸剑师之手的制品向来没有瑕疵，这些贴身衣也不例外。它们堪称完美的典范，只要稍加注意，永远也穿不坏。贴身的长袖衬衫和长裤是用黑色纱质材料剪裁而成，这种衣料贴在皮肤上顺滑无比，还能抵御寒暑，保暖降温。铸剑师们根据外来者适合的温度特别准备了这些衣料，又为每个人度身定制，因此这套贴身衣穿上去会非常合身。衣服能够毫不费力地拉伸，不会太紧，也不易变形。这种衣服原本就是武士们在铠甲下面贴身穿的，所以在打斗的时候也不会束缚她们的动作。
铸剑师将衣服做好，穿在外来者苍白的躯体上，然后又给他们穿上传统式样的黑色凉鞋，露着脚趾，用束带绑在脚踝上。
***
船员们再次在外星人的看护下走在迷宫般的通道中。阿蒙森不知道哪一点更让自己困扰，是外星人那些夺人眼球的先进科技，比如她们的飞船，还是她们制造物品时展现出来的手工技艺，那简直是一种超自然的能力。阿蒙森觉得身上的衣服非常合体，简直就像定制手套一般熨帖。定制的服装他不是没有穿过，但是这次感觉完全不同。衣料本身显然就是高科技的产品，再加上惊人地舒适合体，一定价值不菲。特别是鞋子，感觉就像是身体的一部分。做到这点可不简单，因为阿蒙森的左脚有轻微的畸形，他的鞋一向是专门定制的。但是，跟身上的衣服一样，他以前穿过的定制鞋和现在脚上这双根本没法比。
阿蒙森之所以感到困扰，是因为这些外星人不管做什么，无论是疗伤治病还是量体裁衣，依靠的似乎都是本能。她们将每一次的工作完成得完美无缺，而且似乎不需借助任何他所知的科技来协助：这里没有机器，没有计算机，只有简单的工具，比如量布用的卷尺。在与奥罗拉号的其他船员——特别是船长——进行目光交流之后，阿蒙森发现每个人显然都对这身衣服惊叹不已。它给人一种难以置信的舒适感，大部分人穿上衣服时甚至还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只是那笑容很短暂，因为他们马上就醒悟到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当然，供外星武士使用的技术就更先进了，比如她们击晕奥罗拉号船员时使用的那种装置，但是这些武士却偏爱冷兵器——在火药普及之前，地球人曾经广泛使用的这类兵器。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长袍阶层没有利爪——阿蒙森想了又想，认为这应该是天然生成，而不是通过手术改造而成——据此他推测这个种族可能比人类要古老得多。但是她们到底有多古老，有多先进，阿蒙森也不敢贸然猜测。
最让人疑惑的莫过于：目前为止还没有见到一个男性外星人。阿蒙森并不想推测个中原因，因为目前除了知道这个外星异族好勇斗狠之外，其他方面仍一无所知。但是阿蒙森对此感到极为好奇。他和同伴们没有机会对外星人的生理结构做全面检查，因此只能猜测他们也许是雌雄同体。但阿蒙森的直觉告诉自己事情不是这样：虽然外星人的进化之路和人类的不同，但是两个种族之间的相同点还是相当多的。他可以确信，目前为止看到的这些外星人在生理上都是雌性。
这时船员们被推搡着穿过另一扇大门，阿蒙森内心的分析也到此为止。这扇门比之前所有的门都要大得多。进去之后，阿蒙森看到一块数百米宽的巨大场地，让他联想起地球上的竞技场。一排排阶梯像一个个同心圆一个套一个地排列下去，观众站在上面就能清晰地看到下方的“舞台”上所发生的事情。
人类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台阶上。在他们前面两排的位置，有三十多个外星人，分散开来围绕着舞台形成一个半圆。这些外星人也穿着长袍，不过是深蓝色的。她们一个个站得笔直，凝视着舞台，手向前伸出，像在把什么东西推开。虽然读不懂外星人的身体语言，但阿蒙森能看出，此刻她们正专注于下面的舞台。
阿蒙森向下方黑色的舞台看去，觉得那儿看上去更像一个巨大的液体池，只是池子里那不知道是什么物质组成的东西一直没有任何动静，表面上看起来就像是固态的。
突然，池子里的物质起了变化。那东西慢慢成型，让阿蒙森心中的恐惧愈演愈烈。
***
“那不可能！”麦克拉伦看着从下方那口“外星大锅”中逐渐升起成型的怪物，不由得低声惊呼。他艰难地将目光从那上面转移开，先看了看阿蒙森，又瞥了一眼姚铭。他们也回看着麦克拉伦，个个目瞪口呆，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麦克拉伦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敢回头去看那逐渐显露出来的形状，那是用池中的黑色物质通过某种方法制造——或者说克隆——出来的奥罗拉号飞船中央计算机的内核。在它旁边，导航计算机的内核也开始成型。那种黑色物质和治愈胶一样，也是一种基质，蓝袍控制者们利用它们可以创造出任何需要的东西。各个零部件还在成型，黑色物质发着微光，伸出触须支撑着不同的组件。麦克拉伦知道外星人肯定对奥罗拉号做过相当精细地扫描，只是不明白她们是怎么做到的，也许是在她们攻击电力系统时进行的。人类能够利用计算机设计出物体的三维模型，然后利用机器设备制作出表面一模一样的实体复制品，可眼下外星人是在重塑整个计算机系统。麦克拉伦的心猛地一沉，他突然意识到，就算把计算机硬件炸成齑粉也无济于事。因为外星人已经得到了她们需要的东西。麦克拉伦不再妄想外星人会在破解计算机数据上碰到困难，她们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他根本无能为力，无计可施。
麦克拉伦只能继续眼睁睁看着计算机系统逐渐成型。虽然只看到组件的外部，但他的心已经凉了，因为他可以确定，以往需要在零重力环境下才能形成的晶体存储器正在组件的内部慢慢成型，其中的数据将会被原封不动的还原。黑色物质伸出一条条线，形成接入系统的光纤和电路，与从池中浮起的那台人类科技设备相连，为它提供电力，以及输入输出信息流，从而实现与这台人类设备的互动。
麦克拉伦不经意间又看了一眼姚铭，只见这位优秀的军士脸色惨白。姚铭比任何人，甚至比阿蒙森还清楚，自己看到的意味着什么。大难就要临头。
几分钟之后，整个系统的硬件和周边设备全部成型。麦克拉伦听到一连串清脆的敲击声，然后内核外罩上的指示灯开始闪亮：系统启动了。
***
女祭司站在外来者看不到的阴影里，静静地观看着塑造师重塑外来者飞船的控制系统。虽然是些很原始的设备，但他们至少发明了这些能借以遨游星际的系统，而且居然有勇气凭借这么简单的机械飞到这儿，这让她颇有几分敬意。
塑型池里的基质与治疗师所使用的共生有机体类似。在女祭司前面的外来者看来，它一定是相当先进的，但实际上早已经是“老古董”了。这种基质是工艺学与生物学共同催生的产物，在她们的种族中，这种跨学科的结合不胜枚举。塑造师能够按照女王的要求，塑造任何物品，小到肉眼不可见的细微物体，大到整个星球。从前她们还需要通过接口才能控制基质，但通过女王年复一年的努力，她们已经发展进化，现在只需通过意念控制就可以塑造这种非生命物体，想要什么，在脑海中勾勒出来即可。和治疗师一样，塑造师能在头脑中将某种物品巨细靡遗地记录下来，能够洞悉亚原子层次的物体结构。她 的种族不使用运算设备，也就是外来者所谓的计算机，她们没有这个需要，这种记载在《时光之书》里的东西早就被湮没在漫长的时光里了。
但是这不妨碍塑造师了解计算机的结构并将其塑造出来。外来者的机器很快成型，基质也开始在引导下提供必要的电力输入和其他连接渠道。塑造师们面临的主要挑战是严格按照对外星飞船进行扫描时记下的细节还原机器，绝不能做任何改进和提高。不然她们完成起这项工作来就快多了。
系统启动了，塑造师监控着初始化进程。在她们的观念中，时间是可变的：她们能使事情发生的速度变慢，这样就有充分的时间来研究机器是怎样执行每个功能。她们并没有学习这台机器使用的语言，但是能够从根本上了解其工作原理，就像治疗师使用治愈胶修复过外来者身体后就了解了他们的身体构造，两者是一样的道理。要跟随这台机器原始的处理程序走完整个流程，是件磨人而痛苦的事情，但是塑造师们精于此道。况且女祭司在一旁观看，她的血歌在她们的血脉中激情回荡，使得一向追求完美的塑造师们更加热情高涨。
最后，塑造师们对这台机器和其中的数据都有了必要的了解，虽然单凭她们的力量还无法解读全部数据，但现在有一样东西已经可以呈现给女祭司……
***
“哦，他妈的。”
麦克拉伦听到有人在骂娘，他不知道而且也没心思去管是谁骂的。他只是觉得这句话刚好表达了自己的感受，虽然他本人是不说脏话的。
在池子上方，克隆的飞船计算机系统拥有了非自然的生命力，它嗡嗡地响着，将一张星图缓缓展现出来。这是张星空的全息图，有整片场地这么宽，真实得让人难以置信。上面显示着奥罗拉号来到这个星系的一系列航路点，片刻之后在每个航路点旁开始出现数据和信息。大部分都一目了然，真实再现了星系中的恒星和行星，但是从某些星系和航路点旁边开始显现的外星字符来看，有一些已经被转换为外星人的语言。
正当麦克拉伦以为自己的恐惧已经到达极限时，他看见 “大边缘” [2] 上的第一个人类殖民星球被显示出来，那是奥罗拉号跃迁进入未知世界前最后停靠的友好港口。在这个航路点旁边，突然冒出比之前几处详细得多的数据，悬浮在这台“叛变”计算机上方的黑暗中，都是以外星人语言编写的。然后，人类的殖民世界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了。
最后，出现了地球，人类的家园。几个月前，他们就是从那里出发的。
这时，船员们的羞辱感被推到了极致：导航示踪路线图经过切换，将地球显示在中心，并且从地球开始，向外一个一个显示出人类的殖民星球和定居星球。外星人可能还没有把存储的所有资料整理出来，因为海量的资料是存储在别处文件里的，她们需要学习标准语后才能解读。但是麦克拉伦相信她们能够做到：这台计算机有许多令人称奇之处，其中之一就是带有一整套完整的教育资料库——到时每一个人类都将任由这些外星怪物摆布。
麦克拉伦回头看阿蒙森和姚铭，却在一瞬间无意中瞥到一个高耸的身影正从后面墙壁下的暗影里走出来。很明显那是位武士，而且比他之前见到的所有武士还要高大。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走廊里，黑色的斗篷在身后翻飞。
[2] 大边缘：人类殖民星球中，处于最外围的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