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重返地球
地球海军中校帕维尔·列昂尼多维奇·西多罗夫感到头痛欲裂。作为轮值指挥官，他负责协调地球入境星船的海关检查工作，调度三十多艘缉私快艇的行动。这些快艇载着许多安检组在商船间来回穿梭，搜查违禁品。即使有这么多安检组，这依然是一项让人望而生畏的任务：每天有上百艘船从这里进进出出，地球海关要处理的飞船比其他任何两颗行星的工作量加起来都多。赤道上空分布有若干个轨道节点，海关监管处在在这些节点处设有多个关卡，其指挥中心则位于非洲上空的地球轨道主中转节点，负责指挥所有的安检操作。非洲站巨大的对接和登船设施“底部”接有一个大型封闭式建筑，西多罗夫和他的同事们就在那里面办公。整个建筑由透明钢围铸而成，四下里一览无余：脚下就是地球，数十艘星船围绕着空间站，排成整整齐齐的几列向外辐散开去。
在近地空间，入境星船的安检工作通常由文职海关官员或者海洋舰队的海岸巡逻队负责，但在大气层以外，那就由地球海军做主了。地球海军由地球政府拨款组建，而地球政府则是一个大致以古联合国为基础建立起来的政府组织，只是它在资金和行政上的权威是古联合国所望尘莫及的。地球海军对于地球大气层以外的安全事务享有绝对的管辖权。讽刺的是，在发生几起入港“商船”摇身变为武装入侵者的恶性事件后，地球海军开始接手海关的安检工作。地球政府并没有组建新机构负责这项工作，只是将海军的职责范畴加以扩展。不出所料，这个做法后来被证明是一个明智的折中方案：一方面，海关安检具有了海军的效力；另一方面，也没有增加大气层外防卫事务的税收名目。
但是，西多罗夫有时真想把这份活儿推给别人，比如现在。“不行，”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到散货运输船曼扎那号的船长那头。西多罗夫说得一口漂亮的标准语，几乎听不出一丝俄罗斯口音，“安检组清关之前你们不得通过海关。我们已经给你解释过，船长。”都解释过五十遍了，西多罗夫对自己说。
“真可恶！”另一艘船的船长咕哝着抱怨。“我们在这儿已经等了两天，而且船上都是必须立刻交付的珍贵货物！你们不知道这给我们带来多大麻烦，指挥官。”
西多罗夫两手捂着脸，无奈地摇摇头。安检小组的其他成员以及指挥飞船进出地球空间的港务管理员见状不禁窃笑。自从两天前到港后，曼扎那号的船长每隔两个小时就准时冲海关监管处咆哮一阵，骂完海军骂海关，从白班骂到夜班，再从夜班骂到白班。这人肯定从来不睡觉，西多罗夫暗自感叹。这艘船的载货单显示，这些必须“立刻”交付的货物是一批采自凯尔西星球的原生木材，已经在途中运输了一个月。这批货很可能还要再等几个小时。西多罗夫叹口气说：“船长，我们已经反复告诉过你，请你排队等候，请你——”
“老天！”一位高级港务管理员大喊起来，他和其他几个人突然从环绕圆形指挥中心的大型观察窗前踉跄着向后退去。
西多罗夫目瞪口呆。窗外，就在离他不到一百米的地方，一艘飞船突然从超空间中跃出，几乎正好现身在非洲站的下方。这种导航术简直闻所未闻，更不要说有谁会蠢到去做这种尝试。在离行星重力井如此近的地方从超空间中跃出和自杀没两样，更何况在数学上这也是不可能实现的。
一瞬间，时空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惊呆了，然后便乱成一团。通讯台瞬间被潮水般涌来的电话淹没。先是正在排队的飞船打来电话，宣泄恐惧和愤怒，随后空间站里看见飞船突然出现的乘客又打了百来个电话询问情况，非洲站指挥官也通过专线打进电话来。
“真是活见鬼！”西多罗夫用俄语恶狠狠地咒骂道，“叫12和17号快艇马上赶到那艘船那儿去，把船长立刻给我押到指挥台来！”
“是，长官！”一个管理员惊魂未定地回答道。
“西多罗夫，”空间站指挥官朗达·伯克上校出现在西多罗夫的主视频控制台上。“到底怎么回事？”她质问道。
“我知道的一点也不比您多，上校，”西多罗夫告诉她，“我已经派了两艘快艇去押解那艘船的船长。有情况我会立即向您汇报。”
“了解，完毕。”伯克把头一点，退出视频，好让他继续工作。
“港务管理员，”西多罗夫在一片喧嚣中高喊，“务必让那些商船明白，如果他们敢给我乱来的话，会被罚得这辈子都翻不了身！要是让我们抓到，我会立马把他们的船长关禁闭！”
“中校，”另一个管理员叫道，“那船的遥测装置还在工作。是奥罗拉号，长官。”
西多罗夫不需要遥测装置来判断这艘船的身份，从他所在的位置能够看到足有整间房子大小的字母组成的船名：TNS奥罗拉。“那是麦克拉伦上校的船，是不是？”西多罗夫问道。正在监控该船信号的管理员点了点头。“这船搞什么——”
一张脸突然出现在中央视频显示器上。那是张很年轻的脸，眼中却透出一种沧桑漠然的感觉。西多罗夫曾经见过这种表情，但却是在曾参加过二十年前的圣彼得堡俄罗斯殖民地战争的老兵脸上。那双眼睛，衬在一张憔悴而带着鬼魅气息的脸上，让西多罗夫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对于一个在海军服役的人来说，他的头发是太长了，虽然干净而且梳理过，但看上去好像已经疯长了几个月。
“非洲站，”年轻人说道，“这里是……我是TNS奥罗拉号的见习军官佐藤一郎……指挥。我……”
“你说的‘指挥’是什么意思，见习军官佐藤？”西多罗夫问道。“麦克拉伦上校在哪儿？”
“麦克拉伦上校死了。所有船员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人，长官。”佐藤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见习军官，如果这是在开玩笑，你会希望自己从来没有——”
“长官，”佐藤打断他，声音因喷涌的情绪而哽噎，“我要报告奥罗拉号与一个智慧种族发生第一次接触……”他停顿片刻，换上一副充满仇恨的冷酷表情，继续说道，“人类世界将遭到侵略。”
控制塔台中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屏息聆听佐藤的话。佐藤和他们通话用的是一个公开频道，因此，不光是海关监管处，还有整个空间站，以及外面等待的商船，都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后，混乱再度爆发。
***
史蒂芬妮·纪尧姆正和其他人一起呆头呆脑地站成一队，等待搭乘下一班轨道中转航天飞机降落地面。这时，她的视频电话响了。
“史蒂芬妮！”西蒙·怀特从小小的高清显示屏上冲她大喊，那是她在远播新闻社的编辑和上司。大家一般都叫她史蒂芬，西蒙也么叫，不过要发她一笔奖金或给她一顿臭骂时除外。
“你什么意思？”史蒂芬用一种嘲讽的语气问道，“我还被困在非洲站这儿，运输管理局的那些蠢货不能保证飞船按时运行。”
“感谢上帝，”西蒙长舒一口气，简直要哭出来了。
“西蒙，”史蒂芬说道，突然担心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史蒂芬对这个男人从来没什么好感，但当那些新闻单位纷纷将她拒之门外的时候，是西蒙给了她一次机会。即使算不上美貌出众，史蒂芬也是一个颇有魅力的女孩，有着深色头发，求知若渴的棕色眼睛，以及随和的性情。她知道，无论是凭外貌还是凭头脑，自己都够资格在一家重要的新闻单位占得一席之地，唯一的难题是找到一个进入顶层的机会。西蒙是个颐指气使的混蛋，但史蒂芬知道自己这境况已经算不错了。至少西蒙从来没想把她拉上床，也没给她找其他麻烦。照臭男人的标准来讲，他还不算太坏。这会儿估计是他家哪个七大姑八大姨死了吧，史蒂芬没好气地想，试图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子——这还真不容易。
“听着，”西蒙急匆匆地说，根本没理会史蒂芬的努力，“出事了，出大事了。就在空间站那儿。我们得到一条小道消息——靠，现在已经是一堆小道消息了——说是突然出现一艘神秘飞船，还说有什么外星人入侵。”
“什么？”史蒂芬惊叫到。“哦，拜托！我们被放了多少次鸽——”
“是奥罗拉号，”西蒙打断她，“调查组的人说是最新的一艘勘测船，差不多一年前才投用。去找那艘船，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史蒂芬怒不可遏，她一把抓起行李包走出队伍，怒气冲冲地把包往旁边的墙上一掼。这时她注意到，很多人都在打视频电话，多到不同寻常。史蒂芬屏息静听，依稀听出一些词句，与西蒙刚才说的内容惊人地相似：“幽灵船”和“外星人袭击”什么的。她看到人们脸上纷纷露出困惑、讪笑，甚至恐惧的表情。
“听着，西蒙——”
“赶紧行动，该死！这可能是自打基督被钉上十字架以来最大的新闻——”
史蒂芬的视频电话突然一片空白，然后屏幕上出现一条陌生的讯息：“网络连接中断。”
周围其他正在打电话的人肯定也遇到了同样的“连接问题，”因为史蒂芬听到咒骂声四起，很多人呆呆地盯着他们空白的视频电话屏幕。
“网络问题，哄谁啊，”史蒂芬喃喃自语。连接一定是被故意切断的。
“信息请求，”她向嵌在墙上的控制面板发出指令，它还在工作。“你能告诉我一艘叫奥罗拉号的入境飞船的信息吗？”
“对不起，”一个恭敬到让人难以忍受的女声回答道，“该信息受限。”
史蒂芬顿时兴奋起来，心跳开始加速。搞不好真出事了！“好吧，那么我应该向谁询问入境飞船的有关信息呢？”
这条信息显然并不受限。得到信息后，史蒂芬脚蹬高跟鞋，以最快的速度顺着走廊向中央电梯飞奔而去。行李包扔在地上，显然已经被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
“12和17号快艇已到位，长官，”一名港务管理员报告。现场已经乱成一团，其他管理员正威胁的威胁，恳求的恳求，竭力维持着秩序。这些商船目睹奥罗拉号从天而降，随后又听到佐藤带来的外星人入侵的消息，都被吓得阵脚大乱。两艘小小的飞船已经抵达奥罗拉号勘测船左右弦门口的主压差隔离室，在巨大的船身旁边它们就像两条小小的鮣鱼。
“中校……”
正向空间站指挥官报告最新消息的西多罗夫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到见习军官这边。目前看来，他好像是奥罗拉号唯一的幸存者。
“长官，”佐藤告诉西多罗夫，“我强烈建议你考虑在登船前执行第一次接触安全规程。我想外星人并没有留下任何污染物——据我的了解，那不符合她们的行事风格——但……”
“别担心，佐藤，”西多罗夫答道，“登船小组会穿上全套真空装备。”还会带上武器，他在心里补充。西多罗夫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这个年轻人。他没透露多少信息——而且西多罗夫已经将与他的通话切入保密线路——但是，第一次接触？外星人入侵？这年轻人的话听上去是一派胡言，西多罗夫虽然不相信，却有几分乐于见到登船小组发现点儿血腥暴力的场面，将来可以编进全息电影里，用来吓吓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十来岁小孩们。
但另一方面，西多罗夫也不敢大意。万一这位见习军官的天方夜谭最后成了真事，那情况很快就会变得危急起来。空间站总指挥已经给海关舰队指挥官打去电话，后者希望他们首先进行确认，否则他不会贸然叫醒半个地球之外的海军参谋长。到目前为止还没人把这个故事当真，但有一件事毋庸置疑：奥罗拉号绝对不该以这种方式重新出现，人们需要一个解释，而且要快。“我得把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你的故事属实，你恐怕得被隔离一段日子。”
“我理解，长官，”年轻人回答道，“长官，我已经打开外层舷侧舱门，内层舱门已经解锁。快艇登船小组可以进来了。”
西多罗夫注意到佐藤在说到“登船小组”几个字时声音的变化，几乎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
“谢谢你，见习军官，”西多罗夫答道。他扫了一眼坐在宽屏控制台前面的战术管制员，后者对他点头示意：已经联系登船小组，两个小组都报告说已经登船，正在快速行动，赶去控制舰桥和机舱。
几分钟以后，12号快艇登船小组组长的报告进来了。“长官，照目前我们看到的，船上没人，影子都没有一个。没有挣扎打斗的迹象，没有尸体，什么都没有。看上去就像一艘新船。”他的视频输入也证实了这番话：通道、船舱和工作空间，全都空无一人，什么都没有。
“这儿也一样，指挥官，”17号快艇组长在抵达机舱后报告。“舰桥里没人，除了那个小伙子。”
西多罗夫能够听出他们声音里的紧张。轨道上的飞船一般都会有人，通道上倒不一定会挤满了人，但一艘海军飞船在长途旅行归航后，一半船员都会挤在压差隔离室中，急等着赶紧下船休个登岸假。即使飞船进了太空船坞，机舱里面一般也会有人值班。向来是这样。但这艘船刚刚完成一次不知道多么漫长的超光速旅行，而船上居然除了一个见习军官外空无一人。这让西多罗夫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我们在舰桥上，长官，”12号快艇队长静静地说。佐藤也出现在显示器屏幕上，直挺挺地立正站着。佐藤向面前的海军少尉敬礼致意。“见习军官，”少尉告诉他，“你可以交班了。”
“是，长官，”佐藤哑着嗓子回答，眼泪突然夺眶而出。“我交班。奥罗拉号现在是你们的了。”
说完这句话，佐藤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
史蒂芬站在控制中心后方靠近中央电梯出入口的地方，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围一台台视频显示器上这戏剧性的一幕。她身穿一件很显身材的红色紧身裙——整日揣着公司的钱坐头等舱出公差，要是敢穿成个不入时的家庭主妇她就死定了——在一群身着呆板卡其制服的海军船员当中，亮眼得简直像座灯塔。史蒂芬的这身衣服和她的记者证曾好几次帮她成功混过森严的关卡，这一次也没让她失望：要想进到这里，她先要对付海军安保人员，这两个都是男人，稍加糊弄他们就真心相信史蒂芬是被指挥官召来的，但在指挥官有空跟她说上两句之前她得保持低调。史蒂芬觉得自己编的故事跟事实出入不会太大。大兵们被她裹在紧身衣服里的曼妙身姿弄得魂不守舍，而她的记者证和伶牙俐齿又让人不敢起疑。再说，史蒂芬看上去也不像个危险分子，于是他们把她放了过去。
史蒂芬看着主屏幕上那个年轻人——船员中唯一的幸存者——在将奥罗拉号控制权交接给一个身穿太空制服的登船人员后，他情绪崩溃，嚎啕大哭。史蒂芬背靠控制中心的后墙站了一阵子，在前方十步开外，中心的负责人——西多罗夫中校，刚才有个警卫这么说——背对她站着，正盯着主屏幕。史蒂芬能够看到和听到现场的一切，她的耳朵上别着微型摄像机，一根细线似的话筒杆向前伸到脸颊边上，上面是集成的视频组件和麦克风，这些仪器同样忠实地记录着现场的一切声音和图像。由于网络被切断，史蒂芬无法把数据传出空间站，但一个主意正在她脑海中翻腾，她不仅要避开被审查这种小麻烦，还要让它为己所用。她偷偷地添加语音附注，声音很小，以免过早暴露自己。
***
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孩子一样失声大哭，这让佐藤多少感到有些羞耻，但他已经不在乎了。过去几个月他一直独自背负重担，这对他来说是一次情绪的释放。佐藤讨厌承认这一点，但这是自奥罗拉号船员惨遭屠杀以来他第一次产生了一些正面情绪：此时此刻，他有一种解脱和放松的感觉：为自己终于回到同类当中而放松，也为自己不用再独守一艘幽灵船，每次合眼都被噩梦缠绕而感到解脱。
返航的过程从头到尾波澜不惊，乏味得让人神智麻木。佐藤猜的没错，外星人不只是修补了船的外观，还更改了一些系统，让飞船能完全自动运行，省去船员为保证系统正常运转而必须执行的日常工作，至少在返回地球的这几个月里是这样的。奥罗拉号花了六个月才从大边缘的上一个停靠港航行到外星人的星系，但只用四个月左右就回到地球。本来即便是走直航路线，这艘船也不可能在仅仅四个月里就航行那么远的距离，所以外星人肯定还对飞船的引擎进行了改造，使她能够以原本根本无法达到的速度在超空间中航行。佐藤曾经试着了解航线设定和飞船的工作方式，但身披蓝袍的外星人曾警告他别靠近指挥控制台，不过这种警告纯属多此一举：佐藤什么方法都试了，就是无法从飞船计算机中得到任何导航信息。他甚至检索不到半点信息来佐证他的故事，告诉别人奥罗拉号在离开大边缘后到底去了哪里。显然，外星人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已经从飞船记录中删去。并且外星人还不许佐藤访问任何与飞船的推进系统、导航、传感器有关的东西，几乎什么都不让他碰。唯一能够自由访问的是教育和娱乐内容。
说到外星人的航向判断力……飞船从超空间跃出，不偏不倚出现在非洲站旁边的时候，佐藤曾吓得失声惊呼。有一大堆的理由可以证明，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不光是精确度问题，她们怎么知道奥罗拉号跃出时不会撞上其他飞船？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怎样才能让飞船出现在距离地球引力井如此之近的地方？导航路线的计算公式非常复杂，由专门的计算机直接处理，当然也会根据行星或其他星体的引力指数而变化，但对于地球来说，最近的安全跃迁半径也远在月球轨道之外。可外星人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这艘飞船跨过难以想象的距离出现在这儿，还在跃出的一瞬间与地球轨道实现了同步。这件事不仅仅是个巧合，也不是运气。外星人是故意这么做的。
独守空船的前几个月里，佐藤急切地四处搜寻自己想要了解的信息，却发现这些信息都已经对他闭锁。他变得无精打采，陷入灰暗的抑郁之中。如果船上有酒的话，从不饮酒的他肯定会把自己灌得烂醉，在浑浑噩噩中捱过这段旅程。
挽救佐藤的是那颗微缩版的卡伦星球，他渐渐对它产生了兴趣并且日渐痴迷起来。在离开外星系三个月后，佐藤注意到微缩星球的北极从无瑕的洁白变成肮脏的灰色，与之前那个大个子外星武士给他展示球体随战事临近而发生的变化如出一辙。那时佐藤突然意识到，自己手里只有四样证据可以证明曾经发生过的事：他穿回飞船的外星衣服、外星人对飞船所做的改造、作为“返程票”的那张青绿色圆盘，还有微缩的卡伦星球。飞船的计算机内存中似乎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当然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外星人登上过飞船。
那意味着其他的一切，所有那些可以告诉别人他的同伴是如何死去的证据——都在佐藤的脑海里。这个时候，佐藤终于重新振作起来，开始像被他理想中真正的海军军官那样行动起来。他开始把自己当时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连最微末的细节也不放过。然后他把这些信息分成几个部分，按照逻辑分类加以归纳，并且交叉检查以确保信息的精确性和一致性。佐藤尽自己所能，将记忆中外星飞船的外部和内部样子画下来，还画下外星战士和长袍外星人的体貌特征，记下了几种不同的袍装外星人。看到的、闻到的、听到的、外星人给予的食物的味道、物品摸上去的触感，所有的一切都记录在案。最终，这成为一项重要的工作，不仅能够在敌军压境前带给人类一些关于敌人的情报信息，而且帮助佐藤减轻了作为幸存者的沉重负罪感，驱走难熬的孤独和寂寞。
现在，那场可怕的航行终于结束了。痛快地哭过一场之后，佐藤止住眼泪，站起身来，面对率领登船小组前来的少尉。“我很抱歉，长官，”他重新打起精神，站成立正姿态说道，“这次回来……实在不容易。”
***
在一边旁观的史蒂芬见到几个海军军官突然闯进来，领头的是一个女军官，嘴脸生硬，一副不徇私情的样子。史蒂芬暗自皱皱眉，这种女人几乎是糊弄不过去的。史蒂芬有时候会因为利用别人而过意不去，但她并不是自愿，而是为了工作才去做些不光彩的事。既然是工作，就算不愿意，也不得不做。但生活和工作不同，至少她在生活中不是这样。
史蒂芬把麦克风拾音器转向那个女人，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
“这个问题有点儿棘手，上校，”西多罗夫小声对朗达·伯克上校说道。此时登船小组已经迅速结束了飞船剩余部分的搜寻工作。四周工作着的港务管理员们忙忙碌碌地发出各种声响，西多罗夫把奥罗拉号的通讯频道调到静音，这样才能进行相对私密的谈话。
“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伯克直截了当地回答道。“你已经执行了第一次接触检疫规程，舰队现在也正着力加速处理眼下的情况。”
西多罗夫并没有生气。他知道伯克不是在否定他的判断，只不过是直接表达她自己的看法而已。伯克向来口无遮拦，直来直去，只是有时候她看不到斜刺里杀出来的问题。“我不是担心那方面的问题，夫人，”西多罗夫说，“我担心敏感信息的泄漏。我不想妄加猜测，但如果‘外星人入侵’之类的消息泄露出去，可能会造成一些不良后果。”
“我敢肯定飞船上发生的事情会得到一个完全符合逻辑的解释，跟外星人无关，”伯克说道，一边摇头一边翻着白眼，“这些年来我们碰到过比这更离奇的事情。哪里会有什么外星人入侵，一派胡言。”
“抱歉打扰一下，但你凭什么这么说呢？”
伯克和西多罗夫转过身，看见一个穿着大红长裙的女子昂首阔步地走过来，好像她是位四星海军上将似的。
“你是哪冒出来的？”伯克厉声质问，“保安！把这家伙赶出去！”
“上校，”史蒂芬赶紧开口。她认出这个女人的军衔，知道自己只有几秒钟的时间，把握不好的话就得被人扔出指挥中心，“我是个记者，”史蒂芬飞快地亮出记者证，“而且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个秘密已经盖不住了。你们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对事情加以控制，并且以你们希望的方式来演绎。我可以帮助你们做到这点。”
“胡说八道！”伯克呵斥道，一边向那两名门卫示意，刚才就是他们把这个神秘女人放进来的。上校的表情再明白不过，等一下他们可有好果子吃了。
“奥罗拉号出现的时候我正在上面一个中转休息室里，”史蒂芬飞快说道。那两名安保人员温和却牢牢地抓住她的胳膊，开始把她往外拖，“当时就有很多人拿着他们的视频电话谈论这件事，而且一个个都把脸贴在观察窗上，看着外面那艘该死的飞船，还说外星人入侵什么的。”
伯克瞄了西多罗夫一眼，看到他一脸犹豫的样子。于是，伯克再次单刀直入，“中校？”她问道。
“女士，她说的有点道理，”西多罗夫开口说，此时门卫还在继续把那女人往外拖。“如果她是个有证的记者……”
“等等！”伯克突然对门卫下令，“带她到那儿去。”伯克指向指挥中心后方的一间小会议室。“我们等一下就过来。”
***
史蒂芬的心狂跳不已，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她还没有得到上校的许可，但至少没有被一脚踹出门去。
门卫把她带进会议室，几分钟过后，上校（卡其制服上的铭牌显示她名叫伯克）和西多罗夫中校走进来。门卫关上门，守在外面。
“告诉我为什么不应该逮捕你，你只有一分钟时间，”伯克毫不客气地命令道。
一分钟 ，史蒂芬心里想，拜托 。“上校，我敢保证，你随便打开一个新闻频道，就能发现，奥罗拉号的到来已经成了新闻。据说还有人听到外星人入侵这种让人担心的事情。我不知道这是哪儿冒出来的消息，但我那该死的主编专门为这事儿给我打电话：因为他从别人那里听到了风声！”史蒂芬靠得更近些。“就算外星人入侵不是真的，大家也在这么想，这么说。在你们切断空间站数据网络之前，这事儿就已经露馅儿了。”
听了这话，西多罗夫也不禁冲上校露出一副惟妙惟肖的“我早告诉过你”的表情。
伯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三十秒。”
三十秒，我靠 ，史蒂芬心想，你明知道我是对的 。“听着，我可是个正牌记者，”她再次亮出自己的记者证，把它直接伸到上校眼皮子底下，“不是那些白痴的独立博客写手。我可以帮你把这件事往你们希望的方向引导，按照你们希望的方式讲这个故事。否则，”她转过去，冲空间站中心方向点点头，那儿还有好几千人呆呆地盯着奥罗拉号，同时愤怒地低声抱怨网络被切断的事，“外面那些傻瓜会老老实实地‘帮’你把这件事彻底搞砸的。我敢打赌，起码有一百个记者外加五千个博客写手正买票往非洲站这儿赶，准备亲临现场看热闹呢。”
“等等，小姐，”伯克厉声打断史蒂芬，丝毫不为所动。“你们这些追新闻的不会让我们白占便宜。你图的是什么？”
“我要的是独家采访权，”史蒂芬难得这么坦诚，毫不遮遮掩掩，“我会答应你们的所有条件，只要是合法的就行，但你们要允许我上那艘飞船，采访你们的人和那个幸存者，”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年轻人憔悴失神的样子，不知道他心里埋藏着什么样的故事，“以及我完成故事的报道需要了解的其他一切东西，只要通常不需要保密的信息我都要。我会遵照你们的方式来讲述这个故事。作为交换，你们要拒绝所有其他新闻机构。”
“那我们干脆直接开个例行的新闻发布会就行了，为什么要理睬你的条件？”伯克反驳道。
“因为你们不可能瞒天过海，”史蒂芬断然答道，“人们会说三道四，你们可以让海军摆出一副开诚布公的样子，也可以让政府玩些愚蠢的把戏来遮丑。你们肯定知道不同的做法会带来不同的后果。”
伯克看着西多罗夫，后者只是点点头。上校突然把腰一弯，一把拍下旁边一台通信终端的控制按钮。
“什么事，女士？”一名年轻的海军士兵问道。
“给我接席勒上将，”伯克回答，她准备跟地球海军总部负责公共关系的主管通话。“他一直在等我的电话。”她转向史蒂芬，嘴角往上扯了扯，勉强算作微笑。
史蒂芬睁大眼睛，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被伯克耍了。底线没变：史蒂芬将会如愿以偿，拿到独家采访权，但她本可以用一种强势姿态据理力争，没准还可以突破伯克可能强加的种种限制，但实际上她却扮演了乞求者的角色。史蒂芬感觉自己被上校轻轻松松地摆了一道，愤怒和羞辱感顿时涌上心头。她不常有这种感觉，并且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是席勒。”一个面色暗黄、长着鹰钩鼻的中年男人出现在屏幕上。“她同意了吗？”
“是的，长官。”伯克又瞥史蒂芬一眼。“我们得到了需要的东西。”
“那么行动吧，上校，”席勒命令道，“我们必须尽快控制住事态，再晚的话可能会引发一场星际大恐慌。”他把身子往前探，眯起眼睛，“我们需要彻底弄清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且要快。”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在近地空间，入境星船的安检工作通常由文职海关官员或者海洋舰队的海岸巡逻队负责，但在大气层以外，那就由地球海军做主了。地球海军由地球政府拨款组建，而地球政府则是一个大致以古联合国为基础建立起来的政府组织，只是它在资金和行政上的权威是古联合国所望尘莫及的。地球海军对于地球大气层以外的安全事务享有绝对的管辖权。讽刺的是，在发生几起入港“商船”摇身变为武装入侵者的恶性事件后，地球海军开始接手海关的安检工作。地球政府并没有组建新机构负责这项工作，只是将海军的职责范畴加以扩展。不出所料，这个做法后来被证明是一个明智的折中方案：一方面，海关安检具有了海军的效力；另一方面，也没有增加大气层外防卫事务的税收名目。
但是，西多罗夫有时真想把这份活儿推给别人，比如现在。“不行，”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到散货运输船曼扎那号的船长那头。西多罗夫说得一口漂亮的标准语，几乎听不出一丝俄罗斯口音，“安检组清关之前你们不得通过海关。我们已经给你解释过，船长。”都解释过五十遍了，西多罗夫对自己说。
“真可恶！”另一艘船的船长咕哝着抱怨。“我们在这儿已经等了两天，而且船上都是必须立刻交付的珍贵货物！你们不知道这给我们带来多大麻烦，指挥官。”
西多罗夫两手捂着脸，无奈地摇摇头。安检小组的其他成员以及指挥飞船进出地球空间的港务管理员见状不禁窃笑。自从两天前到港后，曼扎那号的船长每隔两个小时就准时冲海关监管处咆哮一阵，骂完海军骂海关，从白班骂到夜班，再从夜班骂到白班。这人肯定从来不睡觉，西多罗夫暗自感叹。这艘船的载货单显示，这些必须“立刻”交付的货物是一批采自凯尔西星球的原生木材，已经在途中运输了一个月。这批货很可能还要再等几个小时。西多罗夫叹口气说：“船长，我们已经反复告诉过你，请你排队等候，请你——”
“老天！”一位高级港务管理员大喊起来，他和其他几个人突然从环绕圆形指挥中心的大型观察窗前踉跄着向后退去。
西多罗夫目瞪口呆。窗外，就在离他不到一百米的地方，一艘飞船突然从超空间中跃出，几乎正好现身在非洲站的下方。这种导航术简直闻所未闻，更不要说有谁会蠢到去做这种尝试。在离行星重力井如此近的地方从超空间中跃出和自杀没两样，更何况在数学上这也是不可能实现的。
一瞬间，时空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惊呆了，然后便乱成一团。通讯台瞬间被潮水般涌来的电话淹没。先是正在排队的飞船打来电话，宣泄恐惧和愤怒，随后空间站里看见飞船突然出现的乘客又打了百来个电话询问情况，非洲站指挥官也通过专线打进电话来。
“真是活见鬼！”西多罗夫用俄语恶狠狠地咒骂道，“叫12和17号快艇马上赶到那艘船那儿去，把船长立刻给我押到指挥台来！”
“是，长官！”一个管理员惊魂未定地回答道。
“西多罗夫，”空间站指挥官朗达·伯克上校出现在西多罗夫的主视频控制台上。“到底怎么回事？”她质问道。
“我知道的一点也不比您多，上校，”西多罗夫告诉她，“我已经派了两艘快艇去押解那艘船的船长。有情况我会立即向您汇报。”
“了解，完毕。”伯克把头一点，退出视频，好让他继续工作。
“港务管理员，”西多罗夫在一片喧嚣中高喊，“务必让那些商船明白，如果他们敢给我乱来的话，会被罚得这辈子都翻不了身！要是让我们抓到，我会立马把他们的船长关禁闭！”
“中校，”另一个管理员叫道，“那船的遥测装置还在工作。是奥罗拉号，长官。”
西多罗夫不需要遥测装置来判断这艘船的身份，从他所在的位置能够看到足有整间房子大小的字母组成的船名：TNS奥罗拉。“那是麦克拉伦上校的船，是不是？”西多罗夫问道。正在监控该船信号的管理员点了点头。“这船搞什么——”
一张脸突然出现在中央视频显示器上。那是张很年轻的脸，眼中却透出一种沧桑漠然的感觉。西多罗夫曾经见过这种表情，但却是在曾参加过二十年前的圣彼得堡俄罗斯殖民地战争的老兵脸上。那双眼睛，衬在一张憔悴而带着鬼魅气息的脸上，让西多罗夫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对于一个在海军服役的人来说，他的头发是太长了，虽然干净而且梳理过，但看上去好像已经疯长了几个月。
“非洲站，”年轻人说道，“这里是……我是TNS奥罗拉号的见习军官佐藤一郎……指挥。我……”
“你说的‘指挥’是什么意思，见习军官佐藤？”西多罗夫问道。“麦克拉伦上校在哪儿？”
“麦克拉伦上校死了。所有船员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人，长官。”佐藤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见习军官，如果这是在开玩笑，你会希望自己从来没有——”
“长官，”佐藤打断他，声音因喷涌的情绪而哽噎，“我要报告奥罗拉号与一个智慧种族发生第一次接触……”他停顿片刻，换上一副充满仇恨的冷酷表情，继续说道，“人类世界将遭到侵略。”
控制塔台中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屏息聆听佐藤的话。佐藤和他们通话用的是一个公开频道，因此，不光是海关监管处，还有整个空间站，以及外面等待的商船，都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后，混乱再度爆发。
***
史蒂芬妮·纪尧姆正和其他人一起呆头呆脑地站成一队，等待搭乘下一班轨道中转航天飞机降落地面。这时，她的视频电话响了。
“史蒂芬妮！”西蒙·怀特从小小的高清显示屏上冲她大喊，那是她在远播新闻社的编辑和上司。大家一般都叫她史蒂芬，西蒙也么叫，不过要发她一笔奖金或给她一顿臭骂时除外。
“你什么意思？”史蒂芬用一种嘲讽的语气问道，“我还被困在非洲站这儿，运输管理局的那些蠢货不能保证飞船按时运行。”
“感谢上帝，”西蒙长舒一口气，简直要哭出来了。
“西蒙，”史蒂芬说道，突然担心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史蒂芬对这个男人从来没什么好感，但当那些新闻单位纷纷将她拒之门外的时候，是西蒙给了她一次机会。即使算不上美貌出众，史蒂芬也是一个颇有魅力的女孩，有着深色头发，求知若渴的棕色眼睛，以及随和的性情。她知道，无论是凭外貌还是凭头脑，自己都够资格在一家重要的新闻单位占得一席之地，唯一的难题是找到一个进入顶层的机会。西蒙是个颐指气使的混蛋，但史蒂芬知道自己这境况已经算不错了。至少西蒙从来没想把她拉上床，也没给她找其他麻烦。照臭男人的标准来讲，他还不算太坏。这会儿估计是他家哪个七大姑八大姨死了吧，史蒂芬没好气地想，试图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子——这还真不容易。
“听着，”西蒙急匆匆地说，根本没理会史蒂芬的努力，“出事了，出大事了。就在空间站那儿。我们得到一条小道消息——靠，现在已经是一堆小道消息了——说是突然出现一艘神秘飞船，还说有什么外星人入侵。”
“什么？”史蒂芬惊叫到。“哦，拜托！我们被放了多少次鸽——”
“是奥罗拉号，”西蒙打断她，“调查组的人说是最新的一艘勘测船，差不多一年前才投用。去找那艘船，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史蒂芬怒不可遏，她一把抓起行李包走出队伍，怒气冲冲地把包往旁边的墙上一掼。这时她注意到，很多人都在打视频电话，多到不同寻常。史蒂芬屏息静听，依稀听出一些词句，与西蒙刚才说的内容惊人地相似：“幽灵船”和“外星人袭击”什么的。她看到人们脸上纷纷露出困惑、讪笑，甚至恐惧的表情。
“听着，西蒙——”
“赶紧行动，该死！这可能是自打基督被钉上十字架以来最大的新闻——”
史蒂芬的视频电话突然一片空白，然后屏幕上出现一条陌生的讯息：“网络连接中断。”
周围其他正在打电话的人肯定也遇到了同样的“连接问题，”因为史蒂芬听到咒骂声四起，很多人呆呆地盯着他们空白的视频电话屏幕。
“网络问题，哄谁啊，”史蒂芬喃喃自语。连接一定是被故意切断的。
“信息请求，”她向嵌在墙上的控制面板发出指令，它还在工作。“你能告诉我一艘叫奥罗拉号的入境飞船的信息吗？”
“对不起，”一个恭敬到让人难以忍受的女声回答道，“该信息受限。”
史蒂芬顿时兴奋起来，心跳开始加速。搞不好真出事了！“好吧，那么我应该向谁询问入境飞船的有关信息呢？”
这条信息显然并不受限。得到信息后，史蒂芬脚蹬高跟鞋，以最快的速度顺着走廊向中央电梯飞奔而去。行李包扔在地上，显然已经被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
“12和17号快艇已到位，长官，”一名港务管理员报告。现场已经乱成一团，其他管理员正威胁的威胁，恳求的恳求，竭力维持着秩序。这些商船目睹奥罗拉号从天而降，随后又听到佐藤带来的外星人入侵的消息，都被吓得阵脚大乱。两艘小小的飞船已经抵达奥罗拉号勘测船左右弦门口的主压差隔离室，在巨大的船身旁边它们就像两条小小的鮣鱼。
“中校……”
正向空间站指挥官报告最新消息的西多罗夫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到见习军官这边。目前看来，他好像是奥罗拉号唯一的幸存者。
“长官，”佐藤告诉西多罗夫，“我强烈建议你考虑在登船前执行第一次接触安全规程。我想外星人并没有留下任何污染物——据我的了解，那不符合她们的行事风格——但……”
“别担心，佐藤，”西多罗夫答道，“登船小组会穿上全套真空装备。”还会带上武器，他在心里补充。西多罗夫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这个年轻人。他没透露多少信息——而且西多罗夫已经将与他的通话切入保密线路——但是，第一次接触？外星人入侵？这年轻人的话听上去是一派胡言，西多罗夫虽然不相信，却有几分乐于见到登船小组发现点儿血腥暴力的场面，将来可以编进全息电影里，用来吓吓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十来岁小孩们。
但另一方面，西多罗夫也不敢大意。万一这位见习军官的天方夜谭最后成了真事，那情况很快就会变得危急起来。空间站总指挥已经给海关舰队指挥官打去电话，后者希望他们首先进行确认，否则他不会贸然叫醒半个地球之外的海军参谋长。到目前为止还没人把这个故事当真，但有一件事毋庸置疑：奥罗拉号绝对不该以这种方式重新出现，人们需要一个解释，而且要快。“我得把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你的故事属实，你恐怕得被隔离一段日子。”
“我理解，长官，”年轻人回答道，“长官，我已经打开外层舷侧舱门，内层舱门已经解锁。快艇登船小组可以进来了。”
西多罗夫注意到佐藤在说到“登船小组”几个字时声音的变化，几乎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
“谢谢你，见习军官，”西多罗夫答道。他扫了一眼坐在宽屏控制台前面的战术管制员，后者对他点头示意：已经联系登船小组，两个小组都报告说已经登船，正在快速行动，赶去控制舰桥和机舱。
几分钟以后，12号快艇登船小组组长的报告进来了。“长官，照目前我们看到的，船上没人，影子都没有一个。没有挣扎打斗的迹象，没有尸体，什么都没有。看上去就像一艘新船。”他的视频输入也证实了这番话：通道、船舱和工作空间，全都空无一人，什么都没有。
“这儿也一样，指挥官，”17号快艇组长在抵达机舱后报告。“舰桥里没人，除了那个小伙子。”
西多罗夫能够听出他们声音里的紧张。轨道上的飞船一般都会有人，通道上倒不一定会挤满了人，但一艘海军飞船在长途旅行归航后，一半船员都会挤在压差隔离室中，急等着赶紧下船休个登岸假。即使飞船进了太空船坞，机舱里面一般也会有人值班。向来是这样。但这艘船刚刚完成一次不知道多么漫长的超光速旅行，而船上居然除了一个见习军官外空无一人。这让西多罗夫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我们在舰桥上，长官，”12号快艇队长静静地说。佐藤也出现在显示器屏幕上，直挺挺地立正站着。佐藤向面前的海军少尉敬礼致意。“见习军官，”少尉告诉他，“你可以交班了。”
“是，长官，”佐藤哑着嗓子回答，眼泪突然夺眶而出。“我交班。奥罗拉号现在是你们的了。”
说完这句话，佐藤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
史蒂芬站在控制中心后方靠近中央电梯出入口的地方，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围一台台视频显示器上这戏剧性的一幕。她身穿一件很显身材的红色紧身裙——整日揣着公司的钱坐头等舱出公差，要是敢穿成个不入时的家庭主妇她就死定了——在一群身着呆板卡其制服的海军船员当中，亮眼得简直像座灯塔。史蒂芬的这身衣服和她的记者证曾好几次帮她成功混过森严的关卡，这一次也没让她失望：要想进到这里，她先要对付海军安保人员，这两个都是男人，稍加糊弄他们就真心相信史蒂芬是被指挥官召来的，但在指挥官有空跟她说上两句之前她得保持低调。史蒂芬觉得自己编的故事跟事实出入不会太大。大兵们被她裹在紧身衣服里的曼妙身姿弄得魂不守舍，而她的记者证和伶牙俐齿又让人不敢起疑。再说，史蒂芬看上去也不像个危险分子，于是他们把她放了过去。
史蒂芬看着主屏幕上那个年轻人——船员中唯一的幸存者——在将奥罗拉号控制权交接给一个身穿太空制服的登船人员后，他情绪崩溃，嚎啕大哭。史蒂芬背靠控制中心的后墙站了一阵子，在前方十步开外，中心的负责人——西多罗夫中校，刚才有个警卫这么说——背对她站着，正盯着主屏幕。史蒂芬能够看到和听到现场的一切，她的耳朵上别着微型摄像机，一根细线似的话筒杆向前伸到脸颊边上，上面是集成的视频组件和麦克风，这些仪器同样忠实地记录着现场的一切声音和图像。由于网络被切断，史蒂芬无法把数据传出空间站，但一个主意正在她脑海中翻腾，她不仅要避开被审查这种小麻烦，还要让它为己所用。她偷偷地添加语音附注，声音很小，以免过早暴露自己。
***
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孩子一样失声大哭，这让佐藤多少感到有些羞耻，但他已经不在乎了。过去几个月他一直独自背负重担，这对他来说是一次情绪的释放。佐藤讨厌承认这一点，但这是自奥罗拉号船员惨遭屠杀以来他第一次产生了一些正面情绪：此时此刻，他有一种解脱和放松的感觉：为自己终于回到同类当中而放松，也为自己不用再独守一艘幽灵船，每次合眼都被噩梦缠绕而感到解脱。
返航的过程从头到尾波澜不惊，乏味得让人神智麻木。佐藤猜的没错，外星人不只是修补了船的外观，还更改了一些系统，让飞船能完全自动运行，省去船员为保证系统正常运转而必须执行的日常工作，至少在返回地球的这几个月里是这样的。奥罗拉号花了六个月才从大边缘的上一个停靠港航行到外星人的星系，但只用四个月左右就回到地球。本来即便是走直航路线，这艘船也不可能在仅仅四个月里就航行那么远的距离，所以外星人肯定还对飞船的引擎进行了改造，使她能够以原本根本无法达到的速度在超空间中航行。佐藤曾经试着了解航线设定和飞船的工作方式，但身披蓝袍的外星人曾警告他别靠近指挥控制台，不过这种警告纯属多此一举：佐藤什么方法都试了，就是无法从飞船计算机中得到任何导航信息。他甚至检索不到半点信息来佐证他的故事，告诉别人奥罗拉号在离开大边缘后到底去了哪里。显然，外星人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已经从飞船记录中删去。并且外星人还不许佐藤访问任何与飞船的推进系统、导航、传感器有关的东西，几乎什么都不让他碰。唯一能够自由访问的是教育和娱乐内容。
说到外星人的航向判断力……飞船从超空间跃出，不偏不倚出现在非洲站旁边的时候，佐藤曾吓得失声惊呼。有一大堆的理由可以证明，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不光是精确度问题，她们怎么知道奥罗拉号跃出时不会撞上其他飞船？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怎样才能让飞船出现在距离地球引力井如此之近的地方？导航路线的计算公式非常复杂，由专门的计算机直接处理，当然也会根据行星或其他星体的引力指数而变化，但对于地球来说，最近的安全跃迁半径也远在月球轨道之外。可外星人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这艘飞船跨过难以想象的距离出现在这儿，还在跃出的一瞬间与地球轨道实现了同步。这件事不仅仅是个巧合，也不是运气。外星人是故意这么做的。
独守空船的前几个月里，佐藤急切地四处搜寻自己想要了解的信息，却发现这些信息都已经对他闭锁。他变得无精打采，陷入灰暗的抑郁之中。如果船上有酒的话，从不饮酒的他肯定会把自己灌得烂醉，在浑浑噩噩中捱过这段旅程。
挽救佐藤的是那颗微缩版的卡伦星球，他渐渐对它产生了兴趣并且日渐痴迷起来。在离开外星系三个月后，佐藤注意到微缩星球的北极从无瑕的洁白变成肮脏的灰色，与之前那个大个子外星武士给他展示球体随战事临近而发生的变化如出一辙。那时佐藤突然意识到，自己手里只有四样证据可以证明曾经发生过的事：他穿回飞船的外星衣服、外星人对飞船所做的改造、作为“返程票”的那张青绿色圆盘，还有微缩的卡伦星球。飞船的计算机内存中似乎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当然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外星人登上过飞船。
那意味着其他的一切，所有那些可以告诉别人他的同伴是如何死去的证据——都在佐藤的脑海里。这个时候，佐藤终于重新振作起来，开始像被他理想中真正的海军军官那样行动起来。他开始把自己当时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连最微末的细节也不放过。然后他把这些信息分成几个部分，按照逻辑分类加以归纳，并且交叉检查以确保信息的精确性和一致性。佐藤尽自己所能，将记忆中外星飞船的外部和内部样子画下来，还画下外星战士和长袍外星人的体貌特征，记下了几种不同的袍装外星人。看到的、闻到的、听到的、外星人给予的食物的味道、物品摸上去的触感，所有的一切都记录在案。最终，这成为一项重要的工作，不仅能够在敌军压境前带给人类一些关于敌人的情报信息，而且帮助佐藤减轻了作为幸存者的沉重负罪感，驱走难熬的孤独和寂寞。
现在，那场可怕的航行终于结束了。痛快地哭过一场之后，佐藤止住眼泪，站起身来，面对率领登船小组前来的少尉。“我很抱歉，长官，”他重新打起精神，站成立正姿态说道，“这次回来……实在不容易。”
***
在一边旁观的史蒂芬见到几个海军军官突然闯进来，领头的是一个女军官，嘴脸生硬，一副不徇私情的样子。史蒂芬暗自皱皱眉，这种女人几乎是糊弄不过去的。史蒂芬有时候会因为利用别人而过意不去，但她并不是自愿，而是为了工作才去做些不光彩的事。既然是工作，就算不愿意，也不得不做。但生活和工作不同，至少她在生活中不是这样。
史蒂芬把麦克风拾音器转向那个女人，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
“这个问题有点儿棘手，上校，”西多罗夫小声对朗达·伯克上校说道。此时登船小组已经迅速结束了飞船剩余部分的搜寻工作。四周工作着的港务管理员们忙忙碌碌地发出各种声响，西多罗夫把奥罗拉号的通讯频道调到静音，这样才能进行相对私密的谈话。
“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伯克直截了当地回答道。“你已经执行了第一次接触检疫规程，舰队现在也正着力加速处理眼下的情况。”
西多罗夫并没有生气。他知道伯克不是在否定他的判断，只不过是直接表达她自己的看法而已。伯克向来口无遮拦，直来直去，只是有时候她看不到斜刺里杀出来的问题。“我不是担心那方面的问题，夫人，”西多罗夫说，“我担心敏感信息的泄漏。我不想妄加猜测，但如果‘外星人入侵’之类的消息泄露出去，可能会造成一些不良后果。”
“我敢肯定飞船上发生的事情会得到一个完全符合逻辑的解释，跟外星人无关，”伯克说道，一边摇头一边翻着白眼，“这些年来我们碰到过比这更离奇的事情。哪里会有什么外星人入侵，一派胡言。”
“抱歉打扰一下，但你凭什么这么说呢？”
伯克和西多罗夫转过身，看见一个穿着大红长裙的女子昂首阔步地走过来，好像她是位四星海军上将似的。
“你是哪冒出来的？”伯克厉声质问，“保安！把这家伙赶出去！”
“上校，”史蒂芬赶紧开口。她认出这个女人的军衔，知道自己只有几秒钟的时间，把握不好的话就得被人扔出指挥中心，“我是个记者，”史蒂芬飞快地亮出记者证，“而且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个秘密已经盖不住了。你们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对事情加以控制，并且以你们希望的方式来演绎。我可以帮助你们做到这点。”
“胡说八道！”伯克呵斥道，一边向那两名门卫示意，刚才就是他们把这个神秘女人放进来的。上校的表情再明白不过，等一下他们可有好果子吃了。
“奥罗拉号出现的时候我正在上面一个中转休息室里，”史蒂芬飞快说道。那两名安保人员温和却牢牢地抓住她的胳膊，开始把她往外拖，“当时就有很多人拿着他们的视频电话谈论这件事，而且一个个都把脸贴在观察窗上，看着外面那艘该死的飞船，还说外星人入侵什么的。”
伯克瞄了西多罗夫一眼，看到他一脸犹豫的样子。于是，伯克再次单刀直入，“中校？”她问道。
“女士，她说的有点道理，”西多罗夫开口说，此时门卫还在继续把那女人往外拖。“如果她是个有证的记者……”
“等等！”伯克突然对门卫下令，“带她到那儿去。”伯克指向指挥中心后方的一间小会议室。“我们等一下就过来。”
***
史蒂芬的心狂跳不已，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她还没有得到上校的许可，但至少没有被一脚踹出门去。
门卫把她带进会议室，几分钟过后，上校（卡其制服上的铭牌显示她名叫伯克）和西多罗夫中校走进来。门卫关上门，守在外面。
“告诉我为什么不应该逮捕你，你只有一分钟时间，”伯克毫不客气地命令道。
一分钟 ，史蒂芬心里想，拜托 。“上校，我敢保证，你随便打开一个新闻频道，就能发现，奥罗拉号的到来已经成了新闻。据说还有人听到外星人入侵这种让人担心的事情。我不知道这是哪儿冒出来的消息，但我那该死的主编专门为这事儿给我打电话：因为他从别人那里听到了风声！”史蒂芬靠得更近些。“就算外星人入侵不是真的，大家也在这么想，这么说。在你们切断空间站数据网络之前，这事儿就已经露馅儿了。”
听了这话，西多罗夫也不禁冲上校露出一副惟妙惟肖的“我早告诉过你”的表情。
伯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三十秒。”
三十秒，我靠 ，史蒂芬心想，你明知道我是对的 。“听着，我可是个正牌记者，”她再次亮出自己的记者证，把它直接伸到上校眼皮子底下，“不是那些白痴的独立博客写手。我可以帮你把这件事往你们希望的方向引导，按照你们希望的方式讲这个故事。否则，”她转过去，冲空间站中心方向点点头，那儿还有好几千人呆呆地盯着奥罗拉号，同时愤怒地低声抱怨网络被切断的事，“外面那些傻瓜会老老实实地‘帮’你把这件事彻底搞砸的。我敢打赌，起码有一百个记者外加五千个博客写手正买票往非洲站这儿赶，准备亲临现场看热闹呢。”
“等等，小姐，”伯克厉声打断史蒂芬，丝毫不为所动。“你们这些追新闻的不会让我们白占便宜。你图的是什么？”
“我要的是独家采访权，”史蒂芬难得这么坦诚，毫不遮遮掩掩，“我会答应你们的所有条件，只要是合法的就行，但你们要允许我上那艘飞船，采访你们的人和那个幸存者，”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年轻人憔悴失神的样子，不知道他心里埋藏着什么样的故事，“以及我完成故事的报道需要了解的其他一切东西，只要通常不需要保密的信息我都要。我会遵照你们的方式来讲述这个故事。作为交换，你们要拒绝所有其他新闻机构。”
“那我们干脆直接开个例行的新闻发布会就行了，为什么要理睬你的条件？”伯克反驳道。
“因为你们不可能瞒天过海，”史蒂芬断然答道，“人们会说三道四，你们可以让海军摆出一副开诚布公的样子，也可以让政府玩些愚蠢的把戏来遮丑。你们肯定知道不同的做法会带来不同的后果。”
伯克看着西多罗夫，后者只是点点头。上校突然把腰一弯，一把拍下旁边一台通信终端的控制按钮。
“什么事，女士？”一名年轻的海军士兵问道。
“给我接席勒上将，”伯克回答，她准备跟地球海军总部负责公共关系的主管通话。“他一直在等我的电话。”她转向史蒂芬，嘴角往上扯了扯，勉强算作微笑。
史蒂芬睁大眼睛，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被伯克耍了。底线没变：史蒂芬将会如愿以偿，拿到独家采访权，但她本可以用一种强势姿态据理力争，没准还可以突破伯克可能强加的种种限制，但实际上她却扮演了乞求者的角色。史蒂芬感觉自己被上校轻轻松松地摆了一道，愤怒和羞辱感顿时涌上心头。她不常有这种感觉，并且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是席勒。”一个面色暗黄、长着鹰钩鼻的中年男人出现在屏幕上。“她同意了吗？”
“是的，长官。”伯克又瞥史蒂芬一眼。“我们得到了需要的东西。”
“那么行动吧，上校，”席勒命令道，“我们必须尽快控制住事态，再晚的话可能会引发一场星际大恐慌。”他把身子往前探，眯起眼睛，“我们需要彻底弄清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且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