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只身返航
佐藤跪在角斗场的沙地上，两名外星武士守在他左右。他沉默地看着那一堆堆熊熊燃烧的火焰将朋友和同伴的遗体吞噬。就在那名大个子武士神秘消失后，一大批武士扛着木柴从角斗场的各个门廊里涌出来。这些木柴是从哪儿来的，佐藤猜不出，也没有心思去猜。武士们搭起火葬台，无论外星人还是人类，每一位在血战中殉难的斗士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座。在葬礼的筹备中，她们的每个举动都显得庄重肃穆，而且相当熟练，恍惚间佐藤觉得自己是在观看一场精心排练的舞台剧。一队治疗师赶来为死者预备最后的行程。看到她们为自己的同伴悉心整理遗容，举止间甚至满怀敬意，心如死灰的佐藤终于感到一丝暖意。接下来她们用洁白的裹尸布包裹起死者的遗体，不露出一丝血迹，然后将他们抬到各自的火葬台前，以整齐划一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上面。
佐藤惊异地发现，这些外星人竟然知道摘下他同伴们身上的军籍牌。她们把这些小牌放进一只陶碗，洗净每一丝血迹，然后擦干水，交给一位武士。这武士捧着塑料牌走到佐藤面前，向他鞠了一躬，把小牌交到他手里。一共二十二件。佐藤在不经意间注意到，外星人同样也为她们死去的姐妹摘下项圈，对它们进行同样的仪式。
此刻佐藤只觉得心如刀绞，愤怒、耻辱、恐惧与疑虑轮番噬咬着他的内心。他强迫自己把军籍牌上的姓名挨个念一遍，将它们一个个烙进自己的记忆里。佐藤穿的外星衣服没有口袋，但这衣料很有弹性，他相信足够把这些牌子绷住，于是把它们塞进上衣，和那只青色圆盘放在一起。
所有的遗体都已就位，一名武士高声喊出口令，集合在场内的几千人齐齐起立。佐藤迟疑片刻，也像她们一样从沙地上站起来，立正站好，挥臂行礼。突然间，每一座火葬台下都轰然迸出熊熊火焰，那些木头——也许真的是木头吧——也燃起明亮炽热的火苗。看着一股股浓烟从火焰上升起，直冲头顶的苍穹，佐藤简直无法相信自己是在一艘星际飞船里。
柴堆剧烈地燃烧，火焰释放出的滚滚热浪炙烤着佐藤，那感觉就像是被投进了一口大火炉里。不过几分钟的功夫，火焰熄灭，火葬台坍塌成一堆闪着火星的木炭，刚才还摆放在上面的遗体也只剩下一捧骨灰、一缕青烟。佐藤一直举着的右臂已经开始颤抖，但他一直坚持到火焰熄灭，才放下胳膊，结束敬礼。
坐席上的外星人开始列队退场，佐藤的两位“保镖”——其中一位就是在角斗开始前把刀交还给他的武士——示意他往门廊那边走。佐藤心神恍惚，只觉得自己和同伴们从那门廊里走进来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离开的时候到了。
佐藤朝奥罗拉号船长和船员已化作灰烬的遗骸投去最后一眼，转身随着两名外星人离开角斗场。
***
这一次，两位武士并没有带佐藤原路返回。此刻他们经过的走廊在规模上和来时走过的那些不相上下，但这几道走廊里到处都是匆忙来去的外星人，完全不同于之前那几道走廊的空荡景象。她们见到佐藤时的反应如出一辙：都朝他微微点头，就像他是什么小有身份的重要人物似的。
作为幸存者的负罪感沉甸甸地压在佐藤心头，身心的疲惫已将他推到崩溃的边缘。但佐藤还是不由自主地把看到、闻到、听到和触到的一切一丝不漏地吸收到头脑中去。他要把每一种感觉分门别类编入记忆的档案，等回到家——如果真能回去的话——他就可以帮助人类建立抵御这些外星怪物的防线。到那时，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是成败的关键。
但最重要的是，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东西上可以让佐藤暂时忘却灵魂遭受的重创。他虽然只有十九岁，但在遭遇敌人飞船的这几小时里仿佛老了几十岁。短短的几个小时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这次两位护卫没领佐藤绕弯路，也没带他去看什么搏动着神秘科技的房间，而是直接领他回到那间半有机的压差隔离室——佐藤和他的同伴们之前就是从这里进入飞船的。
大个子武士正在那里等候。佐藤朝她身上瞥了一眼，本以为会看见自己刺的那一刀留下的伤口和血痕，可那儿什么痕迹也没有：她那件类似皮质的甲衣完好如新，外面的金属铠甲依旧光泽闪亮，就像她根本没挨过那一刀似的。
佐藤心中的恐惧已经被熊熊的怒火烧个精光，他毫不畏惧地向面前那位高大威严的武士走去，勇敢地迎向那双凝视着自己的银光点点的眼睛。
***
泰西·塔看着这个年轻的异星动物被带到自己面前，由衷地感到宽慰，因为她知道这个家伙意志够坚强：信使的任务极其艰巨，虽然泰西·塔对异星人的种族知之尚少，但据她猜测，最严峻的考验还在后面。
泰西·塔右手托出一只跟这年轻动物的脑袋差不多大小的圆球。那是一只能量囊，里面封存着一个行星的实体影像，那正是这些异星动物居住的众多星球中的一颗。泰西·塔伸出手把球拿给信使看，对方显然立刻就理解了其中的含义：这颗星球已被选作两个文明间第一场大规模战争的战场。泰西·塔的武士和塑造师们研究了那套原始的异星计算装置中记录的数据，从中分辨出这些动物定居的所有星球。她们经过深思熟虑，从中挑选了几颗交由泰西·塔做最终裁决，而她选择了这一颗。这颗星球的地位并不十分重要，即便失陷也不足以消灭异星动物的抵抗意志，但就规模来说，它并非小到毫无威胁；它的工业化程度很高，但距种族的核心主星系还有相当远的距离；人口虽多，但就算尽数毁灭，也不会对种族的再生能力造成致命的打击。
泰西·塔询问过正在解码这些异星动物语言的姐妹：“在这些动物的语言里，它们怎么称呼自己？”
“它们有很多种语言，祭司大人，”一位任高级长老的塑造师回答，“但是有一种主导语言，在这种语言里，这些动物称自己为‘人类’。”
“这颗星球呢？它叫什么？”泰西·塔一边端详自己选择的这个微缩星球模型，一边问道。
“它们叫它‘卡伦’，祭司大人。”
现在，泰西·塔站在这个年轻的人类面前，听见他念出刚才塑造师提到的那个词，“卡伦”，于是她明白，对方认出了这颗行星。
***
“卡伦？”佐藤盯着武士那巨大手掌中的微缩星球，失声惊叫道。这球体里的影像逼真得难以置信，仿佛是真的星球被压缩成保龄球大小。佐藤之所以能认出它来，是因为姚铭的故乡就在那里。这位老大哥常常会为了解释某句抑扬顿挫的脏话，而把他年轻时那些不可思议的传奇故事讲给佐藤和安娜听，一讲就是好几个小时。佐藤的眼睛又灼痛起来，但他极力忍住，不许眼泪流出来。“你们是要派我到那儿去吗？”他没指望外星人能听懂他的话，但这是个不得不问的问题。
大个子武士好像明白了，或者说猜到了。只见她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把手掌放在佐藤胸前放有那只青色圆盘的地方，然后指一指那扇圆形舱门，舱门外面，奥罗拉号正等待着他。随后，一幅地球的影像出现在这外星武士一侧肩膀的上方，和她手里的卡伦星一样栩栩如生。
大个子武士指指地球，然后将卡伦星举高，另一只手掌像舞台帘幕一样从球面上抹过去。佐藤惊恐地发现，那海洋中明媚的蓝波和陆地上让人心安的褐土转瞬间变了模样：飞船在空中互相开火，并向地面发动攻击，地面上则浓烟四起，火光熊熊——他知道那只会是战火和硝烟，还有已坍作废墟的城市。
大个子武士给佐藤演示的正是她们将要入侵的第一个星球。“不，”佐藤摇摇头，无力地说，“不，你们不能……”
那武士把手拿开，微缩版的卡伦星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陆地、海洋、天空依旧平静如初。
佐藤伸出手，颤抖的手指触到球面，却没有摸到任何东西。那个球不是固体，但似乎产生了一股斥力把他的手掌轻轻推开，佐藤从没碰过这样的东西。不过球体并没有像被外星武士触碰时那样战火重燃。
“什么时候？”佐藤问道。“我们还有多久？”
那武士只是眯起眼睛看着佐藤，她思考一会儿，然后换了一种手势，手掌平伸，像是用力按下什么东西似的。她的手以星球的北极为起点开始移动，在北极点附近略作停顿，然后慢慢移向赤道，最后停在南极。随着手的移动，星球表面又重新浮现起战争的疮痍。
佐藤恍然大悟。这只微缩星球是一只倒计时钟。外星人也许是没办法，也许是不愿意以任何他所知的计时方式告知人类还剩多少时日。不过，现在他看懂了，外星武士手中这只星球完全被硝烟笼罩之时，就是外星人降临之日，到那时她们将点燃侵略的战火。
***
泰西·塔察觉到信使那激荡变化的情绪，她知道这个异星人——这个人类——已经理解了这颗球的含义。她们会给人类一些时间做准备，但泰西·塔不能指望这些异星人会充分利用这段时间，因为如果《时光之书》中关于过去与异族数度遭遇的记载属实的话，他们一定不会相信信使的话，至少一开始不会。此时，帝国上下正掀起迎战这个新种族的备战浪潮，这浪潮达到巅峰之时战争就会开始。这只球绝不仅仅是一只装在精密容器里的普通计时器，它的生息明灭都与女王的意志紧紧相连，当然这些都是人类所不知道的。
泰西·塔把球递给信使，他接过球的时候显得格外小心，显然是担心会把球弄碎。泰西·塔在心中暗笑——想要毁掉这个容器，需要耗费至少能烧焦半个星球的能量。
泰西·塔最后一次注视这个年轻人类的双眼。“漫长的旅程在等待着你，年轻人，”泰西·塔对他说，“还有很多事等你去做。去吧……”她顿了顿，向对方点点头，“……以她之名。”
***
佐藤从那武士手中接过微缩的卡伦星，就像一位天神小心翼翼地捧着一颗真正的行星。他仔细看了看手中的微缩星球，吃惊地发现球面上竟还飘浮着云朵，它们缓缓地旋转流动，在陆地和海洋投下自己的阴影。
佐藤再次抬头看向那大个子武士时，听见对方用外星语言说了一番话。然后她停顿一下，对他点点头，接着又说：“……俄尔克利兰。”
外星人的话佐藤一点儿也没听懂，但他记得，刚才在角斗场里听到过好几遍类似的话。这句话很重要吗？他无从得知。
护送佐藤的两位武士轻轻抓住他的胳膊，身子往前一倾，三人一起跃入连接两艘飞船的隐形能量桥。再次见到奥罗拉号时，佐藤不由大吃一惊——他发现敌人登船时留下的那些窟窿统统不见了，只有船身一侧留作入口的一个大洞还敞开着。此外，整个船身似乎已经焕然一新。一开始佐藤以为那只是幻觉，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外星人既然用治愈黏胶为几个奥罗拉号船员治病疗伤，一定也用同样的办法修复了奥罗拉号。太空粒子经年累月撞击形成的坑洞不见了，飞船的船身又重现往日的光泽，就像刚刚离开造船厂，正要踏上处女航时那样。
两名护卫带着佐藤轻车熟路地降落在飞船侧面灼出的舱口上。可是，到了这里佐藤突然退缩起来，他不愿往飞船里面踏进一步。突然间，残酷的现实刺入他的脑海，一想到将要面临的处境，佐藤就心惊胆寒：他要在这艘遍布尸体的死亡之船里独自完成好几个月的航行。外星人强行登船后，曾将船员们赶进一间厨房，那里面遍地横尸，血流成河；阿蒙森描述过其他船员的种种遭遇，全都让人毛骨悚然。想着想着，佐藤开始浑身发抖。他不愿和奥罗拉号上慢慢腐败的尸体，以及那些冤死的鬼魂困在一起。
但这两个外星人并不理会佐藤的恐惧。她们一人抓住他的一只胳膊，动作轻柔，却又不可抗拒，就这样架着他走过一道道走廊，最后来到奥罗拉号的舰桥。
很快，佐藤就放松下来，因为飞船的内部和外壳一样完好如初，灯像平时一样亮着，断电后墙面发出的诡异蓝光也消失了。船上没有丝毫打斗的痕迹，几小时前席卷整条飞船的那场饮血狂欢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没有血腥味，也没有死亡的气息。若不是对刚才的情景还记忆犹新，他真会以为这是艘崭新的飞船。
佐藤跟着武士们来到舰桥时，之前参与重建飞船计算机系统的一位蓝袍外星人已经等在那里。她指指佐藤，又指指主指挥控制台，然后面对他做双手推开状，那意思好像是不让他靠近。
“别碰，我猜你是这个意思，”佐藤不由自主说出了声。那外星人没答话，只是重复这个手势。最后她对佐藤把头一低，那两个武士便带他转身走出舰桥。
佐藤被外星人带着转遍整艘飞船，却并不确定她们这么做是什么用意。也许是想让他看看屠宰场已经打扫干净？不光是打扫干净，她们甚至还修复了每一处细微的瑕疵，就连舱壁上留下的几处凹痕也不见了，那还是在两年前的一次事故中，一台重型维修设备砸出的痕迹。佐藤想象不出这是怎样深入的一次“修理”，也不知道外星人是不是还顺便给飞船的某些系统做了升级。
最后，两名武士又带佐藤回到船身开口处。蓝袍外星人就那样无依无凭地悬在外面的虚空里，像是给钉在那儿似的。两位武士转身向他低头行礼，然后跨出飞船，和那蓝袍外星人站在一起。佐藤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做到的，因为按道理，她们一离开船身的引力扭曲场，就应该在自身动量的作用下一直保持运动状态。但显然基本物理定律在这些外星人——这些人类的敌人——身上并不适用。
身穿蓝袍的外星人闭上眼睛，高举双手，掌心向外朝向洞口的边缘。佐藤惊奇地看着外星飞船上有一片尘埃似的东西突然“哗啦啦”剥落下来，飘向奥罗拉号的方向，并且很快就像暴风雪似的向蓝袍外星人席卷而来。那片“尘埃”如旋风一般围着她飞转几圈，最后降落在洞口的边缘。
佐藤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些“尘埃”和外星人用来重建飞船计算机的黑色基质材料是同样的物质，只是状态不同罢了。而眼下这个外星人正在进行的工作，就是从她们那巨大的飞船上挪来一部分物质，当作补丁填补奥罗拉号身上的窟窿。但那不仅仅是块补丁：事实上是完完全全原样复制了船身上缺失的那部分外壳。从外层金属合金到绝缘层，再到电缆和管线，奥罗拉号这块外壳残片里蕴含的每一项人类技术都得到完美再现。
不过几分钟时间，飞船的修复大功告成。佐藤傻站在那儿，瞪大眼睛盯着面前结结实实的舱壁。他看见上面的一扇小舱盖上写着：87号压力阀。船身内的舱壁上完全看不出一丝破裂过的迹象，没有接缝，没有伤痕，什么都没有。
佐藤正愣着神，突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吓了一跳。
“互锁程序启动，”奥罗拉号的导航计算机突然宣布，“超空间倒计时开始。主能量缓冲器正在准备。还有两分钟。”
佐藤紧紧抓着卡伦星的微缩模型，拔腿向舰桥飞奔过去，当他最后冲进舰桥时，时间还充裕得很。“舰桥影像呈现，全屏显示，”他对计算机下达指令。环绕式大屏幕随之亮起，上面显示外星飞船正在后撤，好为奥罗拉号留出足够的安全空间。
“主能量缓冲器达到临界值，”导航计算机报告。不知怎地，这竟让佐藤想起哈克尼斯军士长的声音，仿佛她又一次跟自己和安娜坐在一起，给他们讲当头头的几点好处。“超空间程序倒计时。十……九……”
随着倒计时程序渐渐接近尾声，佐藤紧紧抱住了手中的卡伦星。
“三……二……一。超空间程序启动……跃迁开始。”
舰桥的大屏幕上，外星飞船和那些明亮的星星——先前将奥罗拉号的船长吸引至此的那些行星——突然旋转起来，渐渐融化成一团虚无。奥罗拉号随之没入超空间，踏上了回家的路。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佐藤惊异地发现，这些外星人竟然知道摘下他同伴们身上的军籍牌。她们把这些小牌放进一只陶碗，洗净每一丝血迹，然后擦干水，交给一位武士。这武士捧着塑料牌走到佐藤面前，向他鞠了一躬，把小牌交到他手里。一共二十二件。佐藤在不经意间注意到，外星人同样也为她们死去的姐妹摘下项圈，对它们进行同样的仪式。
此刻佐藤只觉得心如刀绞，愤怒、耻辱、恐惧与疑虑轮番噬咬着他的内心。他强迫自己把军籍牌上的姓名挨个念一遍，将它们一个个烙进自己的记忆里。佐藤穿的外星衣服没有口袋，但这衣料很有弹性，他相信足够把这些牌子绷住，于是把它们塞进上衣，和那只青色圆盘放在一起。
所有的遗体都已就位，一名武士高声喊出口令，集合在场内的几千人齐齐起立。佐藤迟疑片刻，也像她们一样从沙地上站起来，立正站好，挥臂行礼。突然间，每一座火葬台下都轰然迸出熊熊火焰，那些木头——也许真的是木头吧——也燃起明亮炽热的火苗。看着一股股浓烟从火焰上升起，直冲头顶的苍穹，佐藤简直无法相信自己是在一艘星际飞船里。
柴堆剧烈地燃烧，火焰释放出的滚滚热浪炙烤着佐藤，那感觉就像是被投进了一口大火炉里。不过几分钟的功夫，火焰熄灭，火葬台坍塌成一堆闪着火星的木炭，刚才还摆放在上面的遗体也只剩下一捧骨灰、一缕青烟。佐藤一直举着的右臂已经开始颤抖，但他一直坚持到火焰熄灭，才放下胳膊，结束敬礼。
坐席上的外星人开始列队退场，佐藤的两位“保镖”——其中一位就是在角斗开始前把刀交还给他的武士——示意他往门廊那边走。佐藤心神恍惚，只觉得自己和同伴们从那门廊里走进来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离开的时候到了。
佐藤朝奥罗拉号船长和船员已化作灰烬的遗骸投去最后一眼，转身随着两名外星人离开角斗场。
***
这一次，两位武士并没有带佐藤原路返回。此刻他们经过的走廊在规模上和来时走过的那些不相上下，但这几道走廊里到处都是匆忙来去的外星人，完全不同于之前那几道走廊的空荡景象。她们见到佐藤时的反应如出一辙：都朝他微微点头，就像他是什么小有身份的重要人物似的。
作为幸存者的负罪感沉甸甸地压在佐藤心头，身心的疲惫已将他推到崩溃的边缘。但佐藤还是不由自主地把看到、闻到、听到和触到的一切一丝不漏地吸收到头脑中去。他要把每一种感觉分门别类编入记忆的档案，等回到家——如果真能回去的话——他就可以帮助人类建立抵御这些外星怪物的防线。到那时，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是成败的关键。
但最重要的是，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东西上可以让佐藤暂时忘却灵魂遭受的重创。他虽然只有十九岁，但在遭遇敌人飞船的这几小时里仿佛老了几十岁。短短的几个小时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这次两位护卫没领佐藤绕弯路，也没带他去看什么搏动着神秘科技的房间，而是直接领他回到那间半有机的压差隔离室——佐藤和他的同伴们之前就是从这里进入飞船的。
大个子武士正在那里等候。佐藤朝她身上瞥了一眼，本以为会看见自己刺的那一刀留下的伤口和血痕，可那儿什么痕迹也没有：她那件类似皮质的甲衣完好如新，外面的金属铠甲依旧光泽闪亮，就像她根本没挨过那一刀似的。
佐藤心中的恐惧已经被熊熊的怒火烧个精光，他毫不畏惧地向面前那位高大威严的武士走去，勇敢地迎向那双凝视着自己的银光点点的眼睛。
***
泰西·塔看着这个年轻的异星动物被带到自己面前，由衷地感到宽慰，因为她知道这个家伙意志够坚强：信使的任务极其艰巨，虽然泰西·塔对异星人的种族知之尚少，但据她猜测，最严峻的考验还在后面。
泰西·塔右手托出一只跟这年轻动物的脑袋差不多大小的圆球。那是一只能量囊，里面封存着一个行星的实体影像，那正是这些异星动物居住的众多星球中的一颗。泰西·塔伸出手把球拿给信使看，对方显然立刻就理解了其中的含义：这颗星球已被选作两个文明间第一场大规模战争的战场。泰西·塔的武士和塑造师们研究了那套原始的异星计算装置中记录的数据，从中分辨出这些动物定居的所有星球。她们经过深思熟虑，从中挑选了几颗交由泰西·塔做最终裁决，而她选择了这一颗。这颗星球的地位并不十分重要，即便失陷也不足以消灭异星动物的抵抗意志，但就规模来说，它并非小到毫无威胁；它的工业化程度很高，但距种族的核心主星系还有相当远的距离；人口虽多，但就算尽数毁灭，也不会对种族的再生能力造成致命的打击。
泰西·塔询问过正在解码这些异星动物语言的姐妹：“在这些动物的语言里，它们怎么称呼自己？”
“它们有很多种语言，祭司大人，”一位任高级长老的塑造师回答，“但是有一种主导语言，在这种语言里，这些动物称自己为‘人类’。”
“这颗星球呢？它叫什么？”泰西·塔一边端详自己选择的这个微缩星球模型，一边问道。
“它们叫它‘卡伦’，祭司大人。”
现在，泰西·塔站在这个年轻的人类面前，听见他念出刚才塑造师提到的那个词，“卡伦”，于是她明白，对方认出了这颗行星。
***
“卡伦？”佐藤盯着武士那巨大手掌中的微缩星球，失声惊叫道。这球体里的影像逼真得难以置信，仿佛是真的星球被压缩成保龄球大小。佐藤之所以能认出它来，是因为姚铭的故乡就在那里。这位老大哥常常会为了解释某句抑扬顿挫的脏话，而把他年轻时那些不可思议的传奇故事讲给佐藤和安娜听，一讲就是好几个小时。佐藤的眼睛又灼痛起来，但他极力忍住，不许眼泪流出来。“你们是要派我到那儿去吗？”他没指望外星人能听懂他的话，但这是个不得不问的问题。
大个子武士好像明白了，或者说猜到了。只见她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把手掌放在佐藤胸前放有那只青色圆盘的地方，然后指一指那扇圆形舱门，舱门外面，奥罗拉号正等待着他。随后，一幅地球的影像出现在这外星武士一侧肩膀的上方，和她手里的卡伦星一样栩栩如生。
大个子武士指指地球，然后将卡伦星举高，另一只手掌像舞台帘幕一样从球面上抹过去。佐藤惊恐地发现，那海洋中明媚的蓝波和陆地上让人心安的褐土转瞬间变了模样：飞船在空中互相开火，并向地面发动攻击，地面上则浓烟四起，火光熊熊——他知道那只会是战火和硝烟，还有已坍作废墟的城市。
大个子武士给佐藤演示的正是她们将要入侵的第一个星球。“不，”佐藤摇摇头，无力地说，“不，你们不能……”
那武士把手拿开，微缩版的卡伦星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陆地、海洋、天空依旧平静如初。
佐藤伸出手，颤抖的手指触到球面，却没有摸到任何东西。那个球不是固体，但似乎产生了一股斥力把他的手掌轻轻推开，佐藤从没碰过这样的东西。不过球体并没有像被外星武士触碰时那样战火重燃。
“什么时候？”佐藤问道。“我们还有多久？”
那武士只是眯起眼睛看着佐藤，她思考一会儿，然后换了一种手势，手掌平伸，像是用力按下什么东西似的。她的手以星球的北极为起点开始移动，在北极点附近略作停顿，然后慢慢移向赤道，最后停在南极。随着手的移动，星球表面又重新浮现起战争的疮痍。
佐藤恍然大悟。这只微缩星球是一只倒计时钟。外星人也许是没办法，也许是不愿意以任何他所知的计时方式告知人类还剩多少时日。不过，现在他看懂了，外星武士手中这只星球完全被硝烟笼罩之时，就是外星人降临之日，到那时她们将点燃侵略的战火。
***
泰西·塔察觉到信使那激荡变化的情绪，她知道这个异星人——这个人类——已经理解了这颗球的含义。她们会给人类一些时间做准备，但泰西·塔不能指望这些异星人会充分利用这段时间，因为如果《时光之书》中关于过去与异族数度遭遇的记载属实的话，他们一定不会相信信使的话，至少一开始不会。此时，帝国上下正掀起迎战这个新种族的备战浪潮，这浪潮达到巅峰之时战争就会开始。这只球绝不仅仅是一只装在精密容器里的普通计时器，它的生息明灭都与女王的意志紧紧相连，当然这些都是人类所不知道的。
泰西·塔把球递给信使，他接过球的时候显得格外小心，显然是担心会把球弄碎。泰西·塔在心中暗笑——想要毁掉这个容器，需要耗费至少能烧焦半个星球的能量。
泰西·塔最后一次注视这个年轻人类的双眼。“漫长的旅程在等待着你，年轻人，”泰西·塔对他说，“还有很多事等你去做。去吧……”她顿了顿，向对方点点头，“……以她之名。”
***
佐藤从那武士手中接过微缩的卡伦星，就像一位天神小心翼翼地捧着一颗真正的行星。他仔细看了看手中的微缩星球，吃惊地发现球面上竟还飘浮着云朵，它们缓缓地旋转流动，在陆地和海洋投下自己的阴影。
佐藤再次抬头看向那大个子武士时，听见对方用外星语言说了一番话。然后她停顿一下，对他点点头，接着又说：“……俄尔克利兰。”
外星人的话佐藤一点儿也没听懂，但他记得，刚才在角斗场里听到过好几遍类似的话。这句话很重要吗？他无从得知。
护送佐藤的两位武士轻轻抓住他的胳膊，身子往前一倾，三人一起跃入连接两艘飞船的隐形能量桥。再次见到奥罗拉号时，佐藤不由大吃一惊——他发现敌人登船时留下的那些窟窿统统不见了，只有船身一侧留作入口的一个大洞还敞开着。此外，整个船身似乎已经焕然一新。一开始佐藤以为那只是幻觉，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外星人既然用治愈黏胶为几个奥罗拉号船员治病疗伤，一定也用同样的办法修复了奥罗拉号。太空粒子经年累月撞击形成的坑洞不见了，飞船的船身又重现往日的光泽，就像刚刚离开造船厂，正要踏上处女航时那样。
两名护卫带着佐藤轻车熟路地降落在飞船侧面灼出的舱口上。可是，到了这里佐藤突然退缩起来，他不愿往飞船里面踏进一步。突然间，残酷的现实刺入他的脑海，一想到将要面临的处境，佐藤就心惊胆寒：他要在这艘遍布尸体的死亡之船里独自完成好几个月的航行。外星人强行登船后，曾将船员们赶进一间厨房，那里面遍地横尸，血流成河；阿蒙森描述过其他船员的种种遭遇，全都让人毛骨悚然。想着想着，佐藤开始浑身发抖。他不愿和奥罗拉号上慢慢腐败的尸体，以及那些冤死的鬼魂困在一起。
但这两个外星人并不理会佐藤的恐惧。她们一人抓住他的一只胳膊，动作轻柔，却又不可抗拒，就这样架着他走过一道道走廊，最后来到奥罗拉号的舰桥。
很快，佐藤就放松下来，因为飞船的内部和外壳一样完好如初，灯像平时一样亮着，断电后墙面发出的诡异蓝光也消失了。船上没有丝毫打斗的痕迹，几小时前席卷整条飞船的那场饮血狂欢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没有血腥味，也没有死亡的气息。若不是对刚才的情景还记忆犹新，他真会以为这是艘崭新的飞船。
佐藤跟着武士们来到舰桥时，之前参与重建飞船计算机系统的一位蓝袍外星人已经等在那里。她指指佐藤，又指指主指挥控制台，然后面对他做双手推开状，那意思好像是不让他靠近。
“别碰，我猜你是这个意思，”佐藤不由自主说出了声。那外星人没答话，只是重复这个手势。最后她对佐藤把头一低，那两个武士便带他转身走出舰桥。
佐藤被外星人带着转遍整艘飞船，却并不确定她们这么做是什么用意。也许是想让他看看屠宰场已经打扫干净？不光是打扫干净，她们甚至还修复了每一处细微的瑕疵，就连舱壁上留下的几处凹痕也不见了，那还是在两年前的一次事故中，一台重型维修设备砸出的痕迹。佐藤想象不出这是怎样深入的一次“修理”，也不知道外星人是不是还顺便给飞船的某些系统做了升级。
最后，两名武士又带佐藤回到船身开口处。蓝袍外星人就那样无依无凭地悬在外面的虚空里，像是给钉在那儿似的。两位武士转身向他低头行礼，然后跨出飞船，和那蓝袍外星人站在一起。佐藤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做到的，因为按道理，她们一离开船身的引力扭曲场，就应该在自身动量的作用下一直保持运动状态。但显然基本物理定律在这些外星人——这些人类的敌人——身上并不适用。
身穿蓝袍的外星人闭上眼睛，高举双手，掌心向外朝向洞口的边缘。佐藤惊奇地看着外星飞船上有一片尘埃似的东西突然“哗啦啦”剥落下来，飘向奥罗拉号的方向，并且很快就像暴风雪似的向蓝袍外星人席卷而来。那片“尘埃”如旋风一般围着她飞转几圈，最后降落在洞口的边缘。
佐藤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些“尘埃”和外星人用来重建飞船计算机的黑色基质材料是同样的物质，只是状态不同罢了。而眼下这个外星人正在进行的工作，就是从她们那巨大的飞船上挪来一部分物质，当作补丁填补奥罗拉号身上的窟窿。但那不仅仅是块补丁：事实上是完完全全原样复制了船身上缺失的那部分外壳。从外层金属合金到绝缘层，再到电缆和管线，奥罗拉号这块外壳残片里蕴含的每一项人类技术都得到完美再现。
不过几分钟时间，飞船的修复大功告成。佐藤傻站在那儿，瞪大眼睛盯着面前结结实实的舱壁。他看见上面的一扇小舱盖上写着：87号压力阀。船身内的舱壁上完全看不出一丝破裂过的迹象，没有接缝，没有伤痕，什么都没有。
佐藤正愣着神，突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吓了一跳。
“互锁程序启动，”奥罗拉号的导航计算机突然宣布，“超空间倒计时开始。主能量缓冲器正在准备。还有两分钟。”
佐藤紧紧抓着卡伦星的微缩模型，拔腿向舰桥飞奔过去，当他最后冲进舰桥时，时间还充裕得很。“舰桥影像呈现，全屏显示，”他对计算机下达指令。环绕式大屏幕随之亮起，上面显示外星飞船正在后撤，好为奥罗拉号留出足够的安全空间。
“主能量缓冲器达到临界值，”导航计算机报告。不知怎地，这竟让佐藤想起哈克尼斯军士长的声音，仿佛她又一次跟自己和安娜坐在一起，给他们讲当头头的几点好处。“超空间程序倒计时。十……九……”
随着倒计时程序渐渐接近尾声，佐藤紧紧抱住了手中的卡伦星。
“三……二……一。超空间程序启动……跃迁开始。”
舰桥的大屏幕上，外星飞船和那些明亮的星星——先前将奥罗拉号的船长吸引至此的那些行星——突然旋转起来，渐渐融化成一团虚无。奥罗拉号随之没入超空间，踏上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