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备战
“这么说，我们已经竭尽所能了？”麦肯纳总统站在总统府的私人办公室窗前，平静地问道。她的目光掠过窗外的水面，落在依然耸立的自由女神像上。虽然美国实际已不复存在，但美国宪法体现的精神已成为地球政府组建的基石，因此，原本为美国建造，曾是美国标志的自由女神像也随之成为地球政府的象征。不过，女神毕竟只是座雕像，卡伦和人类其他星球要想抵御克利兰帝国入侵，还得靠真刀真枪地打仗才行。“四十七艘飞船，两个陆军重型师？”
“是的，女士，”约书亚·萨宾答道。因为没能做得更好，他感到有几分惭愧，但是，时间仓促，国会又不肯合作，能做到这样已经超出萨宾的预期了。“舰队中有三分之二的飞船要留在地球，所以能派遣的远征军就只有这么多。我们调整了舰队的休整周期，腾出三个星期的窗口期，这期间几乎所有飞船都能随时投入战斗，而且有三个星期时间用来观察在卡伦发生的事情，也足够了。如果卡伦政府允许提前将部队运往他们星系，我们还能派出更多的地面部队，但是，如果不用民用飞船的话，光靠运兵船一次最多只能运送两个师到达地面，这样一来，战争打响后，根本没法把剩下的部队送到地面去。航空中队也面临同样的问题。我们本来还想把航空中队部署到卡伦，但在开战状态下他们无法进入战斗位置。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用舰队的一艘补给运输船搭载两支拦截机中队，带上足够消耗一个月的给养。”萨宾沮丧地叹口气，“可是拦截机如果不在卡伦登陆，就无法参与战斗。我们很难想出办法护送补给运输船将拦截机中队带入战场，除非得到卡伦政府的允许，或者是克利兰人真的出现，并且掌握了卡伦星系的控制权。”
总统转过身来面对萨宾，她那憔悴的模样再次让萨宾心中一惊。才一年而已，总统的黑色短发已经染上银霜，前额也布满皱纹。这一切都是拜她所承受的巨大压力所赐：总统的肩上扛着全体人类的命运。虽然政府公布了对奥罗拉号的调查中所发现的证据，但相信会有外星人横跨星系前来入侵的人仍然寥寥无几。
可是总统对此确信无疑，而且还因为“听信异端邪说”而遭到媒体界的口诛笔伐，以及地球国会的责难。奥罗拉号返回引起的轰动渐渐平息后，公众和国会议员突然对总统提出的要求倍加关切，而且很快就开始高呼这背后隐藏着一场“血腥的谋杀”。麦肯纳总统原本与国会有着非常良好的工作关系，但是她的幕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敲定大规模拨款预算案，使得人们在惊愕的同时产生了怀疑。战时公债的发行、税收的增加、主要产业的公有化，以及其他一些措施的实行，也引起公众和他们所选代表的一片激愤之声。总统还向两院提交申请，请求通过那份进入战时状态的议案，正是这一举动招致更多的抨击，民众的抱怨随之而来，让她的名声一落千丈。很多评论员评论说，如果地球政府采用的是议会民主制度，麦肯纳早就被铺天盖地的不信任票赶下台了。
在外交方面，情况一样不容乐观。人类其他星球驻地球的外交官们对总统的做法完全不支持。由于受通讯时滞的影响，各星球政府的官方意见延后几个星期才送达地球，但同样是出奇地一致：反对。
不过希望还是有的。唯一对汉密尔顿·巴尔卡的恳求持重视态度的，是阿维尼翁星的大使劳伦特·纳瓦拉。与大部分大使不同，纳瓦拉曾经在海军任职，亲眼目睹了 圣彼得堡干涉 [1] 期间的那场大战，他非常热切地想了解在奥罗拉号上发生的事情。在与巴尔卡的初次会面中，纳瓦拉就大胆地提出要直接与佐藤交谈。在巴尔卡的要求下，海军立刻提供了一个保密视频通讯终端。视频会谈在纳瓦拉的办公室里进行，巴尔卡也在场。法盟外交官朝当时还在奥罗拉号上进行隔离检疫的佐藤抛出一个又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最后他被那年轻人的回答说服了。纳瓦拉告诉巴尔卡，他不仅会建议自己的政府支持地球的立场，还会建议阿维尼翁星和法语国家同盟的其他成员向卡伦提供军事支持。这是一次意义重大的外交胜利，再加上法语国家同盟是人类世界中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这次胜利就更显得意义非凡。不过，这也是唯一的外交战果。
如今，距外星人入侵只有六个星期。人们起初因为奥罗拉的返回而群情汹涌，后来渐渐淡忘，如今，随着那个日期的临近，很多人对整件事再次产生了兴趣。“他们能及时做好准备吗？”总统问道。
“他们能准备到什么程度，取决于我们逼得有多紧，总统阁下，”萨宾耸耸肩说道。“舰队司令特尔南正在对整支舰队进行高强度训练，确保新的飞船和人员进入最佳作战状态。要将这支队伍整合起来很不容易，特尔南遇到的挑战不少，不过每个人都在全力以赴。地面部队我想没什么问题，辛格将军决定抽调两支最精良的地面部队，针对他们的部署方案加以特训，我认为这个做法很明智。只要有办法让地面部队落地，他们就能马上冲锋陷阵。”他叹口气，“不过，我们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完全摸不着门路，只知道那个外星帝国可能会派出一千艘战舰向我们发起第一波进攻，这是个问题。除了从水晶球里看到的东西之外……”人们都这么称呼那件能够显示卡伦星的外星制品，那颗球里的卡伦如今几乎完全成了一个战火熏天的世界，“……我们没有一点可以依靠的情报信息。”
“卡伦政府还是不肯让步吗？”麦肯纳问。
“是的，总统阁下，”汉密尔顿·巴尔卡再次叹气，“能想到的方法我都试过，只差掐着本·苏丹那高贵的脖子逼他接受帮助了，哪怕是人道援助也好。但他们坚持不允许地球的军事力量进入自己的星系，连一艘军用飞船也不行。”卡伦的态度这样强硬，是有其历史原因的：在地球大流散之前的最后一波战争中，在主要由当时的美国、印度及俄罗斯为核心成员的“敌方阵营”逼迫之下，很多中国人和阿拉伯人逃到卡伦星，逐渐形成现在这种怪异的“杂交文化”。所以，卡伦星人在看待由前美国、俄罗斯和印度的选民占主导地位的地球政府时，总是抱着戒心，甚至是彻底的不信任。
“那么，一旦外星人入侵，我们怎么才能得到消息？”
“这个，我们至少还是做了安排的，”巴尔卡一面回答，一面朝弗拉基米尔·潘科夫斯基点点头。
“我们对外交信使船的班次做了些安排，确保不论何时在卡伦星系内至少会有两艘信使船，”潘科夫斯基解释道，“一艘在轨道上，另一艘在星系内外穿梭。我们给所有的信使船都安装了加强版传感器组件，能够提升常规导航以及防撞系统性能，以回传相关数据，借此可以了解在卡伦星和附近空间发生的事情。”总统正要发问，潘科夫斯基抬起一只手止住了，“放心，总统阁下，即使信使船遭到检查，这些设备也绝不会影响它们在外交上的清白。每种装置都是能在市场上买到的成品，不存在泄露机密的问题。这套升级系统所提供的信息在详细度上不及我们的军事系统，但也接近了。”
麦肯纳满意地点点头，眼下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和卡伦政府发生重大的外交冲突。“法国人那边怎么样？”她问道。
巴尔卡笑了。总统所说的“法国人”，其实指的是法语国家同盟。地球行星政府建立以来，原来的法国和其他主要的民族国家一样，仍然作为一个行政实体而存在。但地球政府的人提到“法国”时，其实是指在大流散期间，从法国、比利时，以及他们原来在非洲的殖民地，甚至还包括一些从加拿大魁北克逃离的难民所定居的世界。和那一时期的其他人类定居星球不同，法语国家同盟的人运气极好，他们在阿维尼翁星、拉塞纳星和其他一些非常适于人类居住，且自然资源丰富的行星上开辟殖民地。法语同盟作为一个整体，成为人类空间的一支主要经济和军事力量，并且与地球所追求的利益大体一致。幸运的是，法语国家同盟与卡伦星关系也非常好，没有受到任何历史过节的影响。“那仍然是我们最好的消息，”巴尔卡告诉她，“不过也不是尽如人意。法语国家同盟计划向卡伦派遣约一百艘战舰和十个师的地面武装。不过纳瓦拉大使表示，往卡伦地表部署军事力量是最让人头痛的事情：卡伦政府只同意让他们在近地空间部署一个师的兵力，其他的，要等到敌人的舰队真正现身时再说。都这个时候了，卡伦人还是觉得我们在小题大做。星球轨道上停着一堆法国战舰，他们觉得无所谓，但要是在街上看到三支全副武装的军队跑来跑去，那才叫受不了呢。
“可是法国人没有足够的运输船，没法迅速将军队从轨道部署到地面上，”萨宾指出，语气里带着怀疑，“难道他们准备把部队装在星际飞船上，战争打响后再把人放下去吗？”巴尔卡点点头，无奈地耸耸肩。“好吧，天老爷，”萨宾翻了个白眼说道，“他们会成为活靶子的！”
“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巴尔卡说道，“相信我，纳瓦拉听到这个计划时也相当不满。但是同盟批准了，所以也就只好照做。”
“那么，卡伦同意让法国提前着陆的是哪支部队？”总统问道。
“法国人准备将整个外籍兵团的作战部队部署在那里，”巴尔卡告诉她，“这实际上是一支加强师。他们要派去全部二十支步兵团，外加兵团的独立装甲旅。据纳瓦拉透露，为了这次行动，他们不得不从某些地区的维和部队中抽调兵力，失去维和力量的这些地区已经开始有人闹事。不过，不论怎样，法国人算是达成目标了。”
萨宾长叹一声。“如果害怕军队在地面失控，卡伦政府还不如让法国人在卡伦部署其他九个师，而让外籍兵团留在轨道上，”他说道，“话说回来，这个兵团还真是块难啃的骨头。这样最好。但是除装甲旅之外，他们没有任何重型火力支援。”
“好吧，”总统问，“除了这些摆在明面儿上的问题之外，还有哪些重要的问题需要我们处理？”
“指挥和控制的环节，”萨宾立刻回答道，“我们和法盟谈过协同作战的事，但他们的反应甚为冷淡。”总统瞪了萨宾一眼，用眼神警告他：你最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然我可不会对你客气。“女士，”萨宾向前倾了倾身子，郑重其事地说，“我们甚至提出，可以向他们提供一套我们的系统，对这套系统进行审查和修改后——这都没问题！——就可以和他们设备兼容，这样一来双方的飞船和地面部队就能进行有效的通讯。但是这些法国人草木皆兵，生怕这会影响自己的系统安全，所以拒绝了。他们不愿意用我们提供的设备和软件，根本不加考虑。”
“那么，万一敌人打过来，我们的飞船过去支援，”总统问道，一脸又恼火又觉得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们和法国舰队之间甚至连通讯也无法进行吗？”
“是的，总统阁下，”萨宾严肃地回答，“飞船之间最基本的通讯是可以的，就是军用和民用飞船都具备的那种。但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方法能够和法国联手指挥战斗。飞船之间可以进行常规的语音和视频通讯，别的就没有了，双方的舰队基本是各自为战……”
***
佐藤一郎上尉位于新近投入使用的驱逐舰TNS欧文·D·麦克拉伦号上。比起总统内阁重点讨论的战略问题，他倒是更关心自己所属的这艘飞船是否能在眼下的舰队演习中存活下来。让佐藤头痛的，不是演习指挥员发出的那些复杂的瞄准和操控指令，而是这艘飞船的舰长。
“该死的，佐藤！”飞船舰长斯科特·莫里森中校在发脾气，舰桥上起码有一半船员被他吓一跳。莫里森瞪着这位年轻的战术指挥官，用冷嘲热讽的口气说道：“我命令你用脉冲加农炮朝目标德尔塔开火。你是聋了还是根本不会？”
“长官，”佐藤尽量不显出咬牙切齿的模样，“我之前向您解释过，在最理想条件下，脉冲加农炮有30秒的重装周期。”脉冲加农炮安装在飞船的龙骨上，是一种经过高度改装的激光武器。它能够对目标实施有力的打击，但是整艘飞船必须对准目标，而且发射脉冲加农炮需要动用飞船几乎所有的能量储备。这种武器杀伤力很强，但还是有一些严重的战术缺陷。远征军中只有两艘飞船安装了脉冲加农炮，麦克拉伦号就是其中之一。“您已经下令用激光齐射打击目标阿尔法和布拉沃，能量缓冲器的能量已经耗尽。在这种情况下，脉冲加农炮的重装程序会重置——”
“够了，”莫里森呵斥道，他一面转身面对着舰桥的主显示屏，一面轻蔑地挥挥手，“根本就是你弄错了。”
“长官，我——”
“我说过‘够了’，”莫里森舰长低声呵道，他无视在演习期间，若非为自身安全考虑严禁离开作战椅的规定，从椅子上起身，大步走到佐藤的座位旁。莫里森伸出一个手指，指着佐藤的脸继续说，“你小子以为你为什么能待在这艘飞船上？那全是因为，你不知道用什么下三滥的伎俩搞定了舰队司令特尔南。我叫你做的，不过是让你坐在那儿，闭上你的鸟嘴，干你他妈的活！就这么点儿事你都搞砸了！”说完后，他盯着佐藤，明显是在等待年轻人示弱投降。刚步入中年的莫里森依旧身材瘦长，比佐藤高出一截。但现在，他那张只能勉强算作相貌平平的脸离佐藤的鼻子只有一掌宽的距离，“你听明白了吗？”
“完全明白，舰长，”佐藤冷冷地回答，他的双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但目光仍很坚定。佐藤并不害怕，只是愤懑难平：克利兰人的入侵迫在眉睫，人类要靠为数不多的这些飞船进行抵抗，可是这么糟糕的货色竟然能坐镇指挥其中的一艘，而且还是以麦克拉伦船长的名字命名的飞船！这位莫里森舰长的存在对她简直是种侮辱。
佐藤是两个星期前上船工作的，当时这艘飞船正在进行她的太空处女航。刚上飞船时，佐藤被船员的状态给吓着了：大家全都闷闷不乐，沉默寡言。所有部门，做一切事情的终极目标，只是为少挨一顿骂。舰长不分青红皂白的训斥已经让包括副舰长在内的几乎所有士官对他噤若寒蝉，只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轮机长韦德泰·佩尔戈莱西少校。不过她也只能为机舱的船员充当一下挡箭牌，其他船员还是得自求多福。在莫里森登船掌权后，二级军士长们也被他揭了好几次皮，此后，就连他们也都躲着他走，省的惹祸上身。他们大部分人以前都领教过他这种货色，所以尽量跟他保持距离。对于一艘飞船来说，船员们的这种状态是相当不利的。
“我们刚被一组动能炮弹击中，”这时副舰长说道，一副就事论事的样子。就在莫里森对佐藤大发雷霆的时候，一艘敌舰朝他们发射了模拟巨型霰弹炮。因为舰桥上没人敢打断舰长的激烈演说，询问相应的操控指令，更没人敢擅自改变飞船航向以躲避袭来的导弹，结果演习计算机宣布船身遭到五处袭击。
“他妈的！”莫里森恼怒地大吼，大踏步回到自己的指挥椅上，踩得地面咚咚直响。
“而且由于未在作战椅上就位，舰长被宣布阵亡，”副舰长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同时做好迎接舰长一顿劈头痛骂的准备。
果然，莫里森没让副舰长失望。
“分舰队司令官圣地亚哥要求通话，舰长，”舰长正滔滔不绝地骂得兴起时，突然传来通讯员的声音。她的声音听起来丝毫不带个人感情色彩，但佐藤还是毫不费力地从中嗅到一丝幸灾乐祸的味道。
莫里森一屁股坐在自己椅子上，厉声说，“接到我的控制台。”佐藤知道，一般情况下，舰长都是私下在自己位于舰桥旁的待命室里接听上级军官的电话。但是在演习期间，特别是在舰长因擅自离位而被宣布阵亡的情况下，就要另当别论了。虽然安装在舰长椅子上的个人控制台屏幕很小，但所有的舰桥船员还是能听到从那里传来的舰队司令的声音，只是无法看到图像而已。按照惯例，演习期间的通讯内容会被保存，用于在之后的任务报告和经验总结会上进行分析和讨论，因此大家都知道，这次讨论的记录也会对全体船员公开。
“斯科特，”麦克拉伦号所属的分舰队司令官拉斐尔·圣地亚哥出现在视频通讯屏上并质问道，“你们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抱歉，长官，”莫里森不慌不忙地回答，“我们在按照战术要求调适脉冲加农炮时，遇到一些困难。它跟我们的能量缓冲器配合得不好，因此战术参谋官没能命中目标查利。我解决这件事的时候，飞船遭到动能炮弹的袭击，而副舰长没能控制飞船进行躲避。”莫里森故意做出一副同情与理解的表情，还不忘带上几分坚定。“指挥官，我的这些船员刚刚磨合几个星期，还没有其他飞船的船员配合得那么默契。”麦克拉伦号是圣地亚哥分舰队中唯一一艘新投用的飞船，其他五艘飞船的舰长和船员同船服役已经一年多了。
圣地亚哥皱起眉头，“我知道了，斯科特，”他叹口气说道，“训练中难免犯错。我们一定得从中吸取教训，因为没有机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是，长官，”莫里森回答道，声音坚定有力，“我们不会让您失望的。”
“很好，”圣地亚哥说道，“继续演习。”屏幕随之变为空白。
***
在非洲站一家叫做南丁格尔的不太入流的酒吧里，佐藤和麦克拉伦号其他一些下级士官正围坐在酒吧后部的一张桌子旁，享受远征军出发前最后的一点自由时光。这家酒吧虽然二十四小时营业，不过还是按照宇宙标准时来排班，现在是下午四点。晚饭前的这段时间里，酒吧里人不算很多，挺安静。但是生意很快就会变得火爆，到那时刺耳的乐声会沸腾起来，舞池和四周桌子边都会人满为患。
“我们没戏了，”凯拉·渡边少尉唉声叹气地说道。她是飞船上的初级导航员，有好几次明明没犯什么错，却因为毫不相干的原因成了舰长的出气筒。那倒没什么，不过是语言暴力，渡边能忍受。叫她受不了的，是自己所属的这艘飞船竟然没资格打一场像样的战斗。
桌子边的众人都闷闷不乐地点头。在那场演习中，大伙儿后来的表现多少有点进步，但佐藤把那归功于运气。分舰队司令圣地亚哥已经将麦克拉伦号定位为支援舰，以后打仗时，分舰队的其他飞船负责冲锋厮杀，他们就负责在后面打扫战场。麦克拉伦号在这次演习中总算幸存下来，但这样的结果让全体船员觉得颜面无存。
“你怎么看，佐藤？”渡边问道，“我们会被克利兰打得屁滚尿流吗？”大家不约而同地转向佐藤，虽然都是一副心灰意懒的样子，但又期待听听他会怎么说。
佐藤感觉怪怪的，在这艘飞船上他又成了最年轻、最没经验的士官，跟之前在奥罗拉号上做见习军官时一样，然而这次大家却将他视作主心骨，指望从他这儿找到答案。佐藤的军阶的确比桌边的大多数人要高，但大伙儿之所以这么信任他，还因为他是除轮机长佩尔戈莱西之外，唯一一个总敢和莫里森舰长对着干的人。在演习结束后的讨论会上，舰长把手下每个士官都臭骂一顿。在这种时候，佐藤依然毫不畏缩，对于船员的表现——不论是做得好的，还是不够好的——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既不避重就轻，也不伤人脸面。佐藤的目的只是想让大家了解演习中的一些事实而已，但是他对舰桥上某些船员的评价和舰长的相去甚远，因此被舰长大骂一顿。佐藤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将舰长犯的错误一一指出来，因为他知道那样做没有意义。除非莫里森有非常严重的违规行为，否则舰队司令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换掉一舰之长的，而这位舰长那么“精明”，根本不可能犯这种错。他很善于承担一点错误，刚好让自己显得很负责任，同时将大部分责任归咎于手下军官的办事不力，他与舰队司令在演习时的那次通话就是个例子。
佐藤叹口气，环视桌边这一圈充满期待的脸庞，这些人他才认识几个星期，却要在将来的战争中生死与共。他希望自己能给大家带来些好消息，能为大家注入些信心。“听我说，”佐藤说道，“坦白说，我认为远征军阻止不了外星人的进攻，就算我们有舰队中最好的舰长也没用。克利兰人应该不会用攻击奥罗拉号的那种飞船进攻卡伦，当然她们也用不着。不知道为什么，她们想要和我们公平比试，但是……”他摇摇头，“我以前的伙伴在克利兰人的角斗场上战斗并死去。我想，卡伦的战争不过是那场角斗的重演，只是规模要大得多。外星人不会让我们赢的。”
“那还打个什么劲儿啊？”听众中有人气愤地问，“我们就送上门去，让敌人痛揍一顿，连人家一根汗毛都碰不着？”
“不是的，”佐藤答得坚决有力，“不是那个意思。我认为，不论外星人打算对卡伦星怎么样，我们都无法力挽狂澜。但是我相信她们想要给人类一次机会，展示实力的机会。如果我们力战到底，就能为自己赢得时间，建立防御。如果不这么做……”佐藤摇摇头，“如果我们没有达到外星人的期望，我想她们会把我们从宇宙中抹去，不费吹灰之力。”
“但是我们该拿该死的变态舰长怎么办？”有人问道。
“没有办法，”佐藤无奈地叹息，“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并且彼此之间保持团结。舰长喜欢在不同部门的头头之间挑起竞争，而不是让大家团结协作。”众所周知，在小型舰队中，飞船上的军官中没几个能够担起指挥的重任，因此他们在开始自己的处女航时会为等级高低而斗得不可开交：只有在竞争中数一数二的军官才有机会成为指挥者。而大部分舰长选拔下级军官的办法，就是让他们互相作对，最后谁得到的反对票少，就提拔谁。这种消极腐败的做法会离间船员之间的关系，只有少数舰长——比如佐藤过去的船长欧文·麦克拉伦——有足够的胸襟摈弃这种做法，他们更重视培养团队合作意识，对军官的评价标准主要是看他能否与别人愉快合作。在麦克拉伦舰长手下工作过的下级军官，在后来的职业生涯中几乎都能成为合格的飞船指挥官，而佐藤知道，海军很快将会需要大量有指挥能力的军官。“所以，”佐藤继续说，“我们得在工作中互相协作，别去想那些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下三滥玩意儿。这些东西都是浮云，搞不好，再过几个星期我们就全都灰飞烟灭了。”
这话大伙儿都非常赞同：就算排到数一数二的位置，但要是连人都玩儿完了，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佐藤拿起自己的玻璃杯，将凉茶水一饮而尽。和其他人不同，他不喝酒。“好了，我要走了，”他站起来说道，“明早我们飞船上见。”
渡边一边看着佐藤离开，一边说道：“好吧，也许第一场战役打响时，舰长会忘记呆在他的椅子上……”
***
佐藤正在练习以前学过的一些空手道招式，身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这些招式，配合武士刀的使用，可以进行进攻和防御。佐藤迷上了这门功夫，几乎和宗教信仰一样执着而痴迷。
隔离检疫完毕离开奥罗拉号飞船后，佐藤利用自己那点儿空闲时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一位老师，教他使用外祖父的武器，但是他找得很不顺利。刚开始佐藤甚至不知道去哪里找会这功夫的人，找到这样的人之后，他又发现其中没几个愿意教自己真正想学的东西：怎样用武士刀杀人，而且要速成。佐藤对刀术的精妙之处没有兴趣，因为他不妄想自己能成为伟大的刀术高手，甚至连普通高手都不可能——那要花上好几年时间，但他能用来学习的时间只有一年多一点。佐藤和几位老师谈过，但这些人都不明白，他学这个不是为运动健身，或自我修炼，他只是想学习怎样杀人。
直到有一天，一个男人出现在佐藤在非洲站的宿舍门口。佐藤打开门，那个男人——日本男人——鞠了一躬，示意跟他走。这个人什么也不肯说，他的怪异行为让佐藤不安，但也很好奇，佐藤决定跟去一看究竟。男人把佐藤带到非洲站的体育中心，那里有许多间健身室，他们走进其中的一间。里面空荡荡的，只在地板中央放着两样东西：一对木质的刀，日本木刀。
那个男人——佐藤估计他快六十岁的样子——优雅地在木刀旁跪下。佐藤耸耸肩，也在他对面跪下。就像他从小养成的习惯那样，佐藤趴在地板上，深深地行了个礼。那年长的男人也回了个礼，然后递给佐藤一把木刀，一句话不说，就开始教他怎样使用。
佐藤在非洲站的那些日子里，这一幕每天都在上演。他回去的时间有早有晚，但只要他一回去，那老人就会神奇地出现在门阶上。佐藤想尽一切办法，想从老人嘴里套出些信息，比如他是谁，除了教他刀术之外还做些什么。但对方总是平静地略过他的问题，而且一到达他们那间专用健身室，就直奔主题。佐藤试着查出是谁安排了这个房间，但每次都发现它的状态是“未订”。他又想从通勤运输处查出关于这个男人的信息，但被告知乘客的信息不能随便外泄，就算是史蒂芬也无法查个清楚明白。这很让佐藤抓狂。
尽管气氛怪异，但佐藤很清楚，这个男人——这位沉默的老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一起的时间总是在刻苦练习，不断向更高的难度挑战。不止一次，佐藤带着满身的伤痕回到住处，那些伤痕，是老师向他点明的薄弱之处。这让佐藤练习得更加勤奋，因为他知道，如果把老师换成拿着真刀真枪的克利兰人，自己早就没命了，绝不止受伤那么简单。
大约过了八个月，他们开始用真正的武士刀训练，只不过刀口没有开刃。这时佐藤对自己的战斗能力有了一些信心。他知道，跟练习多年的人比，自己的水平肯定不够精，不够全，而且与那些可能刚出生就接受格斗训练的克利兰人对打时，还是会输；不同的是，自己不会像之前在克利兰飞船的角斗场上那样，完全手足无措了。回想起来，那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然后，两个星期之前，他的老师突然不再出现。佐藤担心老师出了什么事——他依然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个圆筒，大概五十厘米长，直径大概十五厘米。佐藤小心地打开它，惊讶地发现里面装着一把胁差。但这一把不是一般的胁差，而是和外祖父的武士刀配对的那一把，旧时日本武士经常把武士刀和胁差成双佩戴在身上。
在圆筒里还有一张用行云流水的日文写成的简短便条：
一郎，很抱歉，我们相处的方式有些奇怪。我是受你母亲的委托前来。你那位记者朋友将你的经历传到了长野，而且提到你希望学习剑术。你母亲听说后就找到我。她要求我对这事要保密，因为她不希望自己所做的事情被你父亲知道。你的父亲——完全不同于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是个卑劣的小人。
你知道吗，你的母亲是通过你的外祖父认识我的，他是我尊敬的朋友，很久之前也是我的老师。你离开家之前，你父亲不安好心地把你祖父的胁差藏了起来，但你母亲后来很快将它找到，并且保存妥当。她希望将这把胁差传给你，等你完成训练，我就会把它交给你。
你是个优秀的年轻人，一郎。你的母亲为你而骄傲，你的外祖父也一定会的。
朝永赖
对于佐藤来说，这个真相来得有些始料未及。那天晚上，他在住处干坐了大半个晚上，一直盯着那张纸条和随附的短刀。最后，当佐藤花几个小时完成给母亲的回信时，已经是深夜了。这是他离家后写的第一封家信。
在非洲站最后一个空闲的夜晚，佐藤用了整整两个小时练习老师教给他的招式。这时门铃响了，然后他听到开门的声音，只有一个人知道开门的密码——是史蒂芬。
“嗨，小鬼，”史蒂芬一边往里走一边打招呼，“砰”地一声，门在她身后自动关上。每当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史蒂芬总是这么称呼佐藤，虽然她其实只比他大十岁。
史蒂芬斜靠在门边的墙壁上，看着佐藤手持外祖父的刀，将剩下的几个优美而致命的招式练完。他自腰部以上的身体赤裸着，手持那把闪亮的武器时而挥，时而砍，时而刺，上半身的肌肉随之如波浪般起伏。史蒂芬惊讶地发现，佐藤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得这么坚实而线条分明。第一次在奥罗拉号上见到他时，他的体态也不差，但自从去年跟那位神秘的朝永先生练习空手道以来，佐藤已经完全脱胎换骨了。史蒂芬想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但她做不到。承认吧，女人 ，她自嘲道，他真是太他妈帅了 。
又练习几招后，佐藤把刀插入刀鞘，就连这个动作也显得优雅而极具杀伤力。然后，他双手持刀，垂下头来行礼，最后小心地把刀放在专门配备的木质小支架上。
“真是太遗憾了，海军竟然没有接受你的建议，把近身搏击和刀术列为必修课程，”史蒂芬叹息道，“不然他们就都能成为你这样的肌肉男了。”
佐藤一边擦汗，一边朝她咧嘴一笑，“你当然那么想了，”他打趣道，“那么，有什么事吗？”
史蒂芬把两只胳膊交叉抱在胸前，看了他一眼。根据对史蒂芬的了解，佐藤明白，那种眼神就表示他刚才说的话傻到家了。“哈，我不知道，”史蒂芬回答，走上前去接过毛巾替他擦背。“这可能是你出征前我最后一次见你，你这个傻瓜。”她停一会，又补充道，“不过你们在集结点集合的时候，我说不定还能碰到你。”
佐藤猛地转过身来，不那么温柔地握住史蒂芬的手腕，“什么？”他大声问，“我以为你要留在这里报道总统的消息。”
自从报道奥罗拉号的新闻后，史蒂芬的职业生涯就一路攀上了顶峰，她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任何她心仪的工作。史蒂芬选择作为新闻组组长，负责报道总统的相关消息，而在后来的几个月中，执行部门和立法机关之间矛盾频发，战况不断，也的确没让她失望。虽然这些“战争”都只是唇枪舌剑，翻来覆去不过是搬弄政府的那套程序而已，但在激烈程度上毫不逊色于战场上的厮杀。
“我知道，一郎，”史蒂芬说道，她抬起双手抚摸佐藤的脸，而佐藤的手依然紧握她的手腕不放。“但是我向远征军申请了一个随军记者的职位。那是战争将要发生的地方，我想成为其中一员。”
“史蒂芬妮，”佐藤几乎噎住了，就像突然被打了一拳似的，“你不能去。求你了。”自从她告诉佐藤叫自己史蒂芬后，他就再没有像这样称呼过她的全名。
史蒂芬微微一笑，抬头看着佐藤，“你是想显示一下骑士风度吗，嗯？”她柔声说道。“听着，我知道怎样照顾自己。”她向他靠近些，两人的鼻子几乎碰在一起，“你不用为我担心。”
“我们大部分人都不会再活着回来，史蒂芬，”佐藤轻声说，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闪动着。“也许没有人能回来。但我不希望……我不希望你发生任何事。”
“不会的，”史蒂芬低声道，然后就吻住佐藤的嘴唇。佐藤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们之间一直“只是朋友而已”，他从没想过能够更进一步。随即他回吻了她，刚开始只是试探，然后就变得激情澎湃起来。史蒂芬被他强壮的双臂紧紧搂住，身体也亲密地贴在一起，一股热浪从她的心底迸发。突然间，她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做这件事。
佐藤没有说话，只是毫不费力地抱起她来，走进了卧室。
[1] 圣彼得堡干涉：书中一个虚拟的历史事件，发生麦克拉伦号与克利兰人第一次遭遇约20年前。当时地球和法语国家同盟发起了一场反对人类殖民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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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女士，”约书亚·萨宾答道。因为没能做得更好，他感到有几分惭愧，但是，时间仓促，国会又不肯合作，能做到这样已经超出萨宾的预期了。“舰队中有三分之二的飞船要留在地球，所以能派遣的远征军就只有这么多。我们调整了舰队的休整周期，腾出三个星期的窗口期，这期间几乎所有飞船都能随时投入战斗，而且有三个星期时间用来观察在卡伦发生的事情，也足够了。如果卡伦政府允许提前将部队运往他们星系，我们还能派出更多的地面部队，但是，如果不用民用飞船的话，光靠运兵船一次最多只能运送两个师到达地面，这样一来，战争打响后，根本没法把剩下的部队送到地面去。航空中队也面临同样的问题。我们本来还想把航空中队部署到卡伦，但在开战状态下他们无法进入战斗位置。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用舰队的一艘补给运输船搭载两支拦截机中队，带上足够消耗一个月的给养。”萨宾沮丧地叹口气，“可是拦截机如果不在卡伦登陆，就无法参与战斗。我们很难想出办法护送补给运输船将拦截机中队带入战场，除非得到卡伦政府的允许，或者是克利兰人真的出现，并且掌握了卡伦星系的控制权。”
总统转过身来面对萨宾，她那憔悴的模样再次让萨宾心中一惊。才一年而已，总统的黑色短发已经染上银霜，前额也布满皱纹。这一切都是拜她所承受的巨大压力所赐：总统的肩上扛着全体人类的命运。虽然政府公布了对奥罗拉号的调查中所发现的证据，但相信会有外星人横跨星系前来入侵的人仍然寥寥无几。
可是总统对此确信无疑，而且还因为“听信异端邪说”而遭到媒体界的口诛笔伐，以及地球国会的责难。奥罗拉号返回引起的轰动渐渐平息后，公众和国会议员突然对总统提出的要求倍加关切，而且很快就开始高呼这背后隐藏着一场“血腥的谋杀”。麦肯纳总统原本与国会有着非常良好的工作关系，但是她的幕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敲定大规模拨款预算案，使得人们在惊愕的同时产生了怀疑。战时公债的发行、税收的增加、主要产业的公有化，以及其他一些措施的实行，也引起公众和他们所选代表的一片激愤之声。总统还向两院提交申请，请求通过那份进入战时状态的议案，正是这一举动招致更多的抨击，民众的抱怨随之而来，让她的名声一落千丈。很多评论员评论说，如果地球政府采用的是议会民主制度，麦肯纳早就被铺天盖地的不信任票赶下台了。
在外交方面，情况一样不容乐观。人类其他星球驻地球的外交官们对总统的做法完全不支持。由于受通讯时滞的影响，各星球政府的官方意见延后几个星期才送达地球，但同样是出奇地一致：反对。
不过希望还是有的。唯一对汉密尔顿·巴尔卡的恳求持重视态度的，是阿维尼翁星的大使劳伦特·纳瓦拉。与大部分大使不同，纳瓦拉曾经在海军任职，亲眼目睹了 圣彼得堡干涉 [1] 期间的那场大战，他非常热切地想了解在奥罗拉号上发生的事情。在与巴尔卡的初次会面中，纳瓦拉就大胆地提出要直接与佐藤交谈。在巴尔卡的要求下，海军立刻提供了一个保密视频通讯终端。视频会谈在纳瓦拉的办公室里进行，巴尔卡也在场。法盟外交官朝当时还在奥罗拉号上进行隔离检疫的佐藤抛出一个又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最后他被那年轻人的回答说服了。纳瓦拉告诉巴尔卡，他不仅会建议自己的政府支持地球的立场，还会建议阿维尼翁星和法语国家同盟的其他成员向卡伦提供军事支持。这是一次意义重大的外交胜利，再加上法语国家同盟是人类世界中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这次胜利就更显得意义非凡。不过，这也是唯一的外交战果。
如今，距外星人入侵只有六个星期。人们起初因为奥罗拉的返回而群情汹涌，后来渐渐淡忘，如今，随着那个日期的临近，很多人对整件事再次产生了兴趣。“他们能及时做好准备吗？”总统问道。
“他们能准备到什么程度，取决于我们逼得有多紧，总统阁下，”萨宾耸耸肩说道。“舰队司令特尔南正在对整支舰队进行高强度训练，确保新的飞船和人员进入最佳作战状态。要将这支队伍整合起来很不容易，特尔南遇到的挑战不少，不过每个人都在全力以赴。地面部队我想没什么问题，辛格将军决定抽调两支最精良的地面部队，针对他们的部署方案加以特训，我认为这个做法很明智。只要有办法让地面部队落地，他们就能马上冲锋陷阵。”他叹口气，“不过，我们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完全摸不着门路，只知道那个外星帝国可能会派出一千艘战舰向我们发起第一波进攻，这是个问题。除了从水晶球里看到的东西之外……”人们都这么称呼那件能够显示卡伦星的外星制品，那颗球里的卡伦如今几乎完全成了一个战火熏天的世界，“……我们没有一点可以依靠的情报信息。”
“卡伦政府还是不肯让步吗？”麦肯纳问。
“是的，总统阁下，”汉密尔顿·巴尔卡再次叹气，“能想到的方法我都试过，只差掐着本·苏丹那高贵的脖子逼他接受帮助了，哪怕是人道援助也好。但他们坚持不允许地球的军事力量进入自己的星系，连一艘军用飞船也不行。”卡伦的态度这样强硬，是有其历史原因的：在地球大流散之前的最后一波战争中，在主要由当时的美国、印度及俄罗斯为核心成员的“敌方阵营”逼迫之下，很多中国人和阿拉伯人逃到卡伦星，逐渐形成现在这种怪异的“杂交文化”。所以，卡伦星人在看待由前美国、俄罗斯和印度的选民占主导地位的地球政府时，总是抱着戒心，甚至是彻底的不信任。
“那么，一旦外星人入侵，我们怎么才能得到消息？”
“这个，我们至少还是做了安排的，”巴尔卡一面回答，一面朝弗拉基米尔·潘科夫斯基点点头。
“我们对外交信使船的班次做了些安排，确保不论何时在卡伦星系内至少会有两艘信使船，”潘科夫斯基解释道，“一艘在轨道上，另一艘在星系内外穿梭。我们给所有的信使船都安装了加强版传感器组件，能够提升常规导航以及防撞系统性能，以回传相关数据，借此可以了解在卡伦星和附近空间发生的事情。”总统正要发问，潘科夫斯基抬起一只手止住了，“放心，总统阁下，即使信使船遭到检查，这些设备也绝不会影响它们在外交上的清白。每种装置都是能在市场上买到的成品，不存在泄露机密的问题。这套升级系统所提供的信息在详细度上不及我们的军事系统，但也接近了。”
麦肯纳满意地点点头，眼下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和卡伦政府发生重大的外交冲突。“法国人那边怎么样？”她问道。
巴尔卡笑了。总统所说的“法国人”，其实指的是法语国家同盟。地球行星政府建立以来，原来的法国和其他主要的民族国家一样，仍然作为一个行政实体而存在。但地球政府的人提到“法国”时，其实是指在大流散期间，从法国、比利时，以及他们原来在非洲的殖民地，甚至还包括一些从加拿大魁北克逃离的难民所定居的世界。和那一时期的其他人类定居星球不同，法语国家同盟的人运气极好，他们在阿维尼翁星、拉塞纳星和其他一些非常适于人类居住，且自然资源丰富的行星上开辟殖民地。法语同盟作为一个整体，成为人类空间的一支主要经济和军事力量，并且与地球所追求的利益大体一致。幸运的是，法语国家同盟与卡伦星关系也非常好，没有受到任何历史过节的影响。“那仍然是我们最好的消息，”巴尔卡告诉她，“不过也不是尽如人意。法语国家同盟计划向卡伦派遣约一百艘战舰和十个师的地面武装。不过纳瓦拉大使表示，往卡伦地表部署军事力量是最让人头痛的事情：卡伦政府只同意让他们在近地空间部署一个师的兵力，其他的，要等到敌人的舰队真正现身时再说。都这个时候了，卡伦人还是觉得我们在小题大做。星球轨道上停着一堆法国战舰，他们觉得无所谓，但要是在街上看到三支全副武装的军队跑来跑去，那才叫受不了呢。
“可是法国人没有足够的运输船，没法迅速将军队从轨道部署到地面上，”萨宾指出，语气里带着怀疑，“难道他们准备把部队装在星际飞船上，战争打响后再把人放下去吗？”巴尔卡点点头，无奈地耸耸肩。“好吧，天老爷，”萨宾翻了个白眼说道，“他们会成为活靶子的！”
“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巴尔卡说道，“相信我，纳瓦拉听到这个计划时也相当不满。但是同盟批准了，所以也就只好照做。”
“那么，卡伦同意让法国提前着陆的是哪支部队？”总统问道。
“法国人准备将整个外籍兵团的作战部队部署在那里，”巴尔卡告诉她，“这实际上是一支加强师。他们要派去全部二十支步兵团，外加兵团的独立装甲旅。据纳瓦拉透露，为了这次行动，他们不得不从某些地区的维和部队中抽调兵力，失去维和力量的这些地区已经开始有人闹事。不过，不论怎样，法国人算是达成目标了。”
萨宾长叹一声。“如果害怕军队在地面失控，卡伦政府还不如让法国人在卡伦部署其他九个师，而让外籍兵团留在轨道上，”他说道，“话说回来，这个兵团还真是块难啃的骨头。这样最好。但是除装甲旅之外，他们没有任何重型火力支援。”
“好吧，”总统问，“除了这些摆在明面儿上的问题之外，还有哪些重要的问题需要我们处理？”
“指挥和控制的环节，”萨宾立刻回答道，“我们和法盟谈过协同作战的事，但他们的反应甚为冷淡。”总统瞪了萨宾一眼，用眼神警告他：你最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然我可不会对你客气。“女士，”萨宾向前倾了倾身子，郑重其事地说，“我们甚至提出，可以向他们提供一套我们的系统，对这套系统进行审查和修改后——这都没问题！——就可以和他们设备兼容，这样一来双方的飞船和地面部队就能进行有效的通讯。但是这些法国人草木皆兵，生怕这会影响自己的系统安全，所以拒绝了。他们不愿意用我们提供的设备和软件，根本不加考虑。”
“那么，万一敌人打过来，我们的飞船过去支援，”总统问道，一脸又恼火又觉得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们和法国舰队之间甚至连通讯也无法进行吗？”
“是的，总统阁下，”萨宾严肃地回答，“飞船之间最基本的通讯是可以的，就是军用和民用飞船都具备的那种。但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方法能够和法国联手指挥战斗。飞船之间可以进行常规的语音和视频通讯，别的就没有了，双方的舰队基本是各自为战……”
***
佐藤一郎上尉位于新近投入使用的驱逐舰TNS欧文·D·麦克拉伦号上。比起总统内阁重点讨论的战略问题，他倒是更关心自己所属的这艘飞船是否能在眼下的舰队演习中存活下来。让佐藤头痛的，不是演习指挥员发出的那些复杂的瞄准和操控指令，而是这艘飞船的舰长。
“该死的，佐藤！”飞船舰长斯科特·莫里森中校在发脾气，舰桥上起码有一半船员被他吓一跳。莫里森瞪着这位年轻的战术指挥官，用冷嘲热讽的口气说道：“我命令你用脉冲加农炮朝目标德尔塔开火。你是聋了还是根本不会？”
“长官，”佐藤尽量不显出咬牙切齿的模样，“我之前向您解释过，在最理想条件下，脉冲加农炮有30秒的重装周期。”脉冲加农炮安装在飞船的龙骨上，是一种经过高度改装的激光武器。它能够对目标实施有力的打击，但是整艘飞船必须对准目标，而且发射脉冲加农炮需要动用飞船几乎所有的能量储备。这种武器杀伤力很强，但还是有一些严重的战术缺陷。远征军中只有两艘飞船安装了脉冲加农炮，麦克拉伦号就是其中之一。“您已经下令用激光齐射打击目标阿尔法和布拉沃，能量缓冲器的能量已经耗尽。在这种情况下，脉冲加农炮的重装程序会重置——”
“够了，”莫里森呵斥道，他一面转身面对着舰桥的主显示屏，一面轻蔑地挥挥手，“根本就是你弄错了。”
“长官，我——”
“我说过‘够了’，”莫里森舰长低声呵道，他无视在演习期间，若非为自身安全考虑严禁离开作战椅的规定，从椅子上起身，大步走到佐藤的座位旁。莫里森伸出一个手指，指着佐藤的脸继续说，“你小子以为你为什么能待在这艘飞船上？那全是因为，你不知道用什么下三滥的伎俩搞定了舰队司令特尔南。我叫你做的，不过是让你坐在那儿，闭上你的鸟嘴，干你他妈的活！就这么点儿事你都搞砸了！”说完后，他盯着佐藤，明显是在等待年轻人示弱投降。刚步入中年的莫里森依旧身材瘦长，比佐藤高出一截。但现在，他那张只能勉强算作相貌平平的脸离佐藤的鼻子只有一掌宽的距离，“你听明白了吗？”
“完全明白，舰长，”佐藤冷冷地回答，他的双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但目光仍很坚定。佐藤并不害怕，只是愤懑难平：克利兰人的入侵迫在眉睫，人类要靠为数不多的这些飞船进行抵抗，可是这么糟糕的货色竟然能坐镇指挥其中的一艘，而且还是以麦克拉伦船长的名字命名的飞船！这位莫里森舰长的存在对她简直是种侮辱。
佐藤是两个星期前上船工作的，当时这艘飞船正在进行她的太空处女航。刚上飞船时，佐藤被船员的状态给吓着了：大家全都闷闷不乐，沉默寡言。所有部门，做一切事情的终极目标，只是为少挨一顿骂。舰长不分青红皂白的训斥已经让包括副舰长在内的几乎所有士官对他噤若寒蝉，只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轮机长韦德泰·佩尔戈莱西少校。不过她也只能为机舱的船员充当一下挡箭牌，其他船员还是得自求多福。在莫里森登船掌权后，二级军士长们也被他揭了好几次皮，此后，就连他们也都躲着他走，省的惹祸上身。他们大部分人以前都领教过他这种货色，所以尽量跟他保持距离。对于一艘飞船来说，船员们的这种状态是相当不利的。
“我们刚被一组动能炮弹击中，”这时副舰长说道，一副就事论事的样子。就在莫里森对佐藤大发雷霆的时候，一艘敌舰朝他们发射了模拟巨型霰弹炮。因为舰桥上没人敢打断舰长的激烈演说，询问相应的操控指令，更没人敢擅自改变飞船航向以躲避袭来的导弹，结果演习计算机宣布船身遭到五处袭击。
“他妈的！”莫里森恼怒地大吼，大踏步回到自己的指挥椅上，踩得地面咚咚直响。
“而且由于未在作战椅上就位，舰长被宣布阵亡，”副舰长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同时做好迎接舰长一顿劈头痛骂的准备。
果然，莫里森没让副舰长失望。
“分舰队司令官圣地亚哥要求通话，舰长，”舰长正滔滔不绝地骂得兴起时，突然传来通讯员的声音。她的声音听起来丝毫不带个人感情色彩，但佐藤还是毫不费力地从中嗅到一丝幸灾乐祸的味道。
莫里森一屁股坐在自己椅子上，厉声说，“接到我的控制台。”佐藤知道，一般情况下，舰长都是私下在自己位于舰桥旁的待命室里接听上级军官的电话。但是在演习期间，特别是在舰长因擅自离位而被宣布阵亡的情况下，就要另当别论了。虽然安装在舰长椅子上的个人控制台屏幕很小，但所有的舰桥船员还是能听到从那里传来的舰队司令的声音，只是无法看到图像而已。按照惯例，演习期间的通讯内容会被保存，用于在之后的任务报告和经验总结会上进行分析和讨论，因此大家都知道，这次讨论的记录也会对全体船员公开。
“斯科特，”麦克拉伦号所属的分舰队司令官拉斐尔·圣地亚哥出现在视频通讯屏上并质问道，“你们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抱歉，长官，”莫里森不慌不忙地回答，“我们在按照战术要求调适脉冲加农炮时，遇到一些困难。它跟我们的能量缓冲器配合得不好，因此战术参谋官没能命中目标查利。我解决这件事的时候，飞船遭到动能炮弹的袭击，而副舰长没能控制飞船进行躲避。”莫里森故意做出一副同情与理解的表情，还不忘带上几分坚定。“指挥官，我的这些船员刚刚磨合几个星期，还没有其他飞船的船员配合得那么默契。”麦克拉伦号是圣地亚哥分舰队中唯一一艘新投用的飞船，其他五艘飞船的舰长和船员同船服役已经一年多了。
圣地亚哥皱起眉头，“我知道了，斯科特，”他叹口气说道，“训练中难免犯错。我们一定得从中吸取教训，因为没有机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是，长官，”莫里森回答道，声音坚定有力，“我们不会让您失望的。”
“很好，”圣地亚哥说道，“继续演习。”屏幕随之变为空白。
***
在非洲站一家叫做南丁格尔的不太入流的酒吧里，佐藤和麦克拉伦号其他一些下级士官正围坐在酒吧后部的一张桌子旁，享受远征军出发前最后的一点自由时光。这家酒吧虽然二十四小时营业，不过还是按照宇宙标准时来排班，现在是下午四点。晚饭前的这段时间里，酒吧里人不算很多，挺安静。但是生意很快就会变得火爆，到那时刺耳的乐声会沸腾起来，舞池和四周桌子边都会人满为患。
“我们没戏了，”凯拉·渡边少尉唉声叹气地说道。她是飞船上的初级导航员，有好几次明明没犯什么错，却因为毫不相干的原因成了舰长的出气筒。那倒没什么，不过是语言暴力，渡边能忍受。叫她受不了的，是自己所属的这艘飞船竟然没资格打一场像样的战斗。
桌子边的众人都闷闷不乐地点头。在那场演习中，大伙儿后来的表现多少有点进步，但佐藤把那归功于运气。分舰队司令圣地亚哥已经将麦克拉伦号定位为支援舰，以后打仗时，分舰队的其他飞船负责冲锋厮杀，他们就负责在后面打扫战场。麦克拉伦号在这次演习中总算幸存下来，但这样的结果让全体船员觉得颜面无存。
“你怎么看，佐藤？”渡边问道，“我们会被克利兰打得屁滚尿流吗？”大家不约而同地转向佐藤，虽然都是一副心灰意懒的样子，但又期待听听他会怎么说。
佐藤感觉怪怪的，在这艘飞船上他又成了最年轻、最没经验的士官，跟之前在奥罗拉号上做见习军官时一样，然而这次大家却将他视作主心骨，指望从他这儿找到答案。佐藤的军阶的确比桌边的大多数人要高，但大伙儿之所以这么信任他，还因为他是除轮机长佩尔戈莱西之外，唯一一个总敢和莫里森舰长对着干的人。在演习结束后的讨论会上，舰长把手下每个士官都臭骂一顿。在这种时候，佐藤依然毫不畏缩，对于船员的表现——不论是做得好的，还是不够好的——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既不避重就轻，也不伤人脸面。佐藤的目的只是想让大家了解演习中的一些事实而已，但是他对舰桥上某些船员的评价和舰长的相去甚远，因此被舰长大骂一顿。佐藤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将舰长犯的错误一一指出来，因为他知道那样做没有意义。除非莫里森有非常严重的违规行为，否则舰队司令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换掉一舰之长的，而这位舰长那么“精明”，根本不可能犯这种错。他很善于承担一点错误，刚好让自己显得很负责任，同时将大部分责任归咎于手下军官的办事不力，他与舰队司令在演习时的那次通话就是个例子。
佐藤叹口气，环视桌边这一圈充满期待的脸庞，这些人他才认识几个星期，却要在将来的战争中生死与共。他希望自己能给大家带来些好消息，能为大家注入些信心。“听我说，”佐藤说道，“坦白说，我认为远征军阻止不了外星人的进攻，就算我们有舰队中最好的舰长也没用。克利兰人应该不会用攻击奥罗拉号的那种飞船进攻卡伦，当然她们也用不着。不知道为什么，她们想要和我们公平比试，但是……”他摇摇头，“我以前的伙伴在克利兰人的角斗场上战斗并死去。我想，卡伦的战争不过是那场角斗的重演，只是规模要大得多。外星人不会让我们赢的。”
“那还打个什么劲儿啊？”听众中有人气愤地问，“我们就送上门去，让敌人痛揍一顿，连人家一根汗毛都碰不着？”
“不是的，”佐藤答得坚决有力，“不是那个意思。我认为，不论外星人打算对卡伦星怎么样，我们都无法力挽狂澜。但是我相信她们想要给人类一次机会，展示实力的机会。如果我们力战到底，就能为自己赢得时间，建立防御。如果不这么做……”佐藤摇摇头，“如果我们没有达到外星人的期望，我想她们会把我们从宇宙中抹去，不费吹灰之力。”
“但是我们该拿该死的变态舰长怎么办？”有人问道。
“没有办法，”佐藤无奈地叹息，“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并且彼此之间保持团结。舰长喜欢在不同部门的头头之间挑起竞争，而不是让大家团结协作。”众所周知，在小型舰队中，飞船上的军官中没几个能够担起指挥的重任，因此他们在开始自己的处女航时会为等级高低而斗得不可开交：只有在竞争中数一数二的军官才有机会成为指挥者。而大部分舰长选拔下级军官的办法，就是让他们互相作对，最后谁得到的反对票少，就提拔谁。这种消极腐败的做法会离间船员之间的关系，只有少数舰长——比如佐藤过去的船长欧文·麦克拉伦——有足够的胸襟摈弃这种做法，他们更重视培养团队合作意识，对军官的评价标准主要是看他能否与别人愉快合作。在麦克拉伦舰长手下工作过的下级军官，在后来的职业生涯中几乎都能成为合格的飞船指挥官，而佐藤知道，海军很快将会需要大量有指挥能力的军官。“所以，”佐藤继续说，“我们得在工作中互相协作，别去想那些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下三滥玩意儿。这些东西都是浮云，搞不好，再过几个星期我们就全都灰飞烟灭了。”
这话大伙儿都非常赞同：就算排到数一数二的位置，但要是连人都玩儿完了，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佐藤拿起自己的玻璃杯，将凉茶水一饮而尽。和其他人不同，他不喝酒。“好了，我要走了，”他站起来说道，“明早我们飞船上见。”
渡边一边看着佐藤离开，一边说道：“好吧，也许第一场战役打响时，舰长会忘记呆在他的椅子上……”
***
佐藤正在练习以前学过的一些空手道招式，身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这些招式，配合武士刀的使用，可以进行进攻和防御。佐藤迷上了这门功夫，几乎和宗教信仰一样执着而痴迷。
隔离检疫完毕离开奥罗拉号飞船后，佐藤利用自己那点儿空闲时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一位老师，教他使用外祖父的武器，但是他找得很不顺利。刚开始佐藤甚至不知道去哪里找会这功夫的人，找到这样的人之后，他又发现其中没几个愿意教自己真正想学的东西：怎样用武士刀杀人，而且要速成。佐藤对刀术的精妙之处没有兴趣，因为他不妄想自己能成为伟大的刀术高手，甚至连普通高手都不可能——那要花上好几年时间，但他能用来学习的时间只有一年多一点。佐藤和几位老师谈过，但这些人都不明白，他学这个不是为运动健身，或自我修炼，他只是想学习怎样杀人。
直到有一天，一个男人出现在佐藤在非洲站的宿舍门口。佐藤打开门，那个男人——日本男人——鞠了一躬，示意跟他走。这个人什么也不肯说，他的怪异行为让佐藤不安，但也很好奇，佐藤决定跟去一看究竟。男人把佐藤带到非洲站的体育中心，那里有许多间健身室，他们走进其中的一间。里面空荡荡的，只在地板中央放着两样东西：一对木质的刀，日本木刀。
那个男人——佐藤估计他快六十岁的样子——优雅地在木刀旁跪下。佐藤耸耸肩，也在他对面跪下。就像他从小养成的习惯那样，佐藤趴在地板上，深深地行了个礼。那年长的男人也回了个礼，然后递给佐藤一把木刀，一句话不说，就开始教他怎样使用。
佐藤在非洲站的那些日子里，这一幕每天都在上演。他回去的时间有早有晚，但只要他一回去，那老人就会神奇地出现在门阶上。佐藤想尽一切办法，想从老人嘴里套出些信息，比如他是谁，除了教他刀术之外还做些什么。但对方总是平静地略过他的问题，而且一到达他们那间专用健身室，就直奔主题。佐藤试着查出是谁安排了这个房间，但每次都发现它的状态是“未订”。他又想从通勤运输处查出关于这个男人的信息，但被告知乘客的信息不能随便外泄，就算是史蒂芬也无法查个清楚明白。这很让佐藤抓狂。
尽管气氛怪异，但佐藤很清楚，这个男人——这位沉默的老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一起的时间总是在刻苦练习，不断向更高的难度挑战。不止一次，佐藤带着满身的伤痕回到住处，那些伤痕，是老师向他点明的薄弱之处。这让佐藤练习得更加勤奋，因为他知道，如果把老师换成拿着真刀真枪的克利兰人，自己早就没命了，绝不止受伤那么简单。
大约过了八个月，他们开始用真正的武士刀训练，只不过刀口没有开刃。这时佐藤对自己的战斗能力有了一些信心。他知道，跟练习多年的人比，自己的水平肯定不够精，不够全，而且与那些可能刚出生就接受格斗训练的克利兰人对打时，还是会输；不同的是，自己不会像之前在克利兰飞船的角斗场上那样，完全手足无措了。回想起来，那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然后，两个星期之前，他的老师突然不再出现。佐藤担心老师出了什么事——他依然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个圆筒，大概五十厘米长，直径大概十五厘米。佐藤小心地打开它，惊讶地发现里面装着一把胁差。但这一把不是一般的胁差，而是和外祖父的武士刀配对的那一把，旧时日本武士经常把武士刀和胁差成双佩戴在身上。
在圆筒里还有一张用行云流水的日文写成的简短便条：
一郎，很抱歉，我们相处的方式有些奇怪。我是受你母亲的委托前来。你那位记者朋友将你的经历传到了长野，而且提到你希望学习剑术。你母亲听说后就找到我。她要求我对这事要保密，因为她不希望自己所做的事情被你父亲知道。你的父亲——完全不同于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是个卑劣的小人。
你知道吗，你的母亲是通过你的外祖父认识我的，他是我尊敬的朋友，很久之前也是我的老师。你离开家之前，你父亲不安好心地把你祖父的胁差藏了起来，但你母亲后来很快将它找到，并且保存妥当。她希望将这把胁差传给你，等你完成训练，我就会把它交给你。
你是个优秀的年轻人，一郎。你的母亲为你而骄傲，你的外祖父也一定会的。
朝永赖
对于佐藤来说，这个真相来得有些始料未及。那天晚上，他在住处干坐了大半个晚上，一直盯着那张纸条和随附的短刀。最后，当佐藤花几个小时完成给母亲的回信时，已经是深夜了。这是他离家后写的第一封家信。
在非洲站最后一个空闲的夜晚，佐藤用了整整两个小时练习老师教给他的招式。这时门铃响了，然后他听到开门的声音，只有一个人知道开门的密码——是史蒂芬。
“嗨，小鬼，”史蒂芬一边往里走一边打招呼，“砰”地一声，门在她身后自动关上。每当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史蒂芬总是这么称呼佐藤，虽然她其实只比他大十岁。
史蒂芬斜靠在门边的墙壁上，看着佐藤手持外祖父的刀，将剩下的几个优美而致命的招式练完。他自腰部以上的身体赤裸着，手持那把闪亮的武器时而挥，时而砍，时而刺，上半身的肌肉随之如波浪般起伏。史蒂芬惊讶地发现，佐藤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得这么坚实而线条分明。第一次在奥罗拉号上见到他时，他的体态也不差，但自从去年跟那位神秘的朝永先生练习空手道以来，佐藤已经完全脱胎换骨了。史蒂芬想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但她做不到。承认吧，女人 ，她自嘲道，他真是太他妈帅了 。
又练习几招后，佐藤把刀插入刀鞘，就连这个动作也显得优雅而极具杀伤力。然后，他双手持刀，垂下头来行礼，最后小心地把刀放在专门配备的木质小支架上。
“真是太遗憾了，海军竟然没有接受你的建议，把近身搏击和刀术列为必修课程，”史蒂芬叹息道，“不然他们就都能成为你这样的肌肉男了。”
佐藤一边擦汗，一边朝她咧嘴一笑，“你当然那么想了，”他打趣道，“那么，有什么事吗？”
史蒂芬把两只胳膊交叉抱在胸前，看了他一眼。根据对史蒂芬的了解，佐藤明白，那种眼神就表示他刚才说的话傻到家了。“哈，我不知道，”史蒂芬回答，走上前去接过毛巾替他擦背。“这可能是你出征前我最后一次见你，你这个傻瓜。”她停一会，又补充道，“不过你们在集结点集合的时候，我说不定还能碰到你。”
佐藤猛地转过身来，不那么温柔地握住史蒂芬的手腕，“什么？”他大声问，“我以为你要留在这里报道总统的消息。”
自从报道奥罗拉号的新闻后，史蒂芬的职业生涯就一路攀上了顶峰，她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任何她心仪的工作。史蒂芬选择作为新闻组组长，负责报道总统的相关消息，而在后来的几个月中，执行部门和立法机关之间矛盾频发，战况不断，也的确没让她失望。虽然这些“战争”都只是唇枪舌剑，翻来覆去不过是搬弄政府的那套程序而已，但在激烈程度上毫不逊色于战场上的厮杀。
“我知道，一郎，”史蒂芬说道，她抬起双手抚摸佐藤的脸，而佐藤的手依然紧握她的手腕不放。“但是我向远征军申请了一个随军记者的职位。那是战争将要发生的地方，我想成为其中一员。”
“史蒂芬妮，”佐藤几乎噎住了，就像突然被打了一拳似的，“你不能去。求你了。”自从她告诉佐藤叫自己史蒂芬后，他就再没有像这样称呼过她的全名。
史蒂芬微微一笑，抬头看着佐藤，“你是想显示一下骑士风度吗，嗯？”她柔声说道。“听着，我知道怎样照顾自己。”她向他靠近些，两人的鼻子几乎碰在一起，“你不用为我担心。”
“我们大部分人都不会再活着回来，史蒂芬，”佐藤轻声说，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闪动着。“也许没有人能回来。但我不希望……我不希望你发生任何事。”
“不会的，”史蒂芬低声道，然后就吻住佐藤的嘴唇。佐藤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们之间一直“只是朋友而已”，他从没想过能够更进一步。随即他回吻了她，刚开始只是试探，然后就变得激情澎湃起来。史蒂芬被他强壮的双臂紧紧搂住，身体也亲密地贴在一起，一股热浪从她的心底迸发。突然间，她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做这件事。
佐藤没有说话，只是毫不费力地抱起她来，走进了卧室。
[1] 圣彼得堡干涉：书中一个虚拟的历史事件，发生麦克拉伦号与克利兰人第一次遭遇约20年前。当时地球和法语国家同盟发起了一场反对人类殖民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