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向上向外
离开希尔顿奔赴电梯终点，这段旅程比前一半旅程安静许多。除了波特医生，二十七人都将飞向火星。我们体验到了重力逐步增加的过程，在线缆终点，我们将（暂时地）拥有全部地球重力。
我们不能回头使用重力马桶了。大概是不想再让我们重头学起吧。等飞船被投掷向火星之后，用的又都是零重力的。
我们把大部分时间花在小范围讨论上，有时候聊火星，更多时候聊我们是谁和从哪儿来。
绝大多数人来自美国、加拿大和大不列颠，也有来自俄罗斯和法国的家庭，这是因为彩票数量的分配基于各个国家投入火星计划的资金比例。下一次飞行安排在十八个月后，船上将有德国、澳大利亚和日本的家庭。挺像联合国的，除了人人都说英语。
妈妈和法国家庭说法语，借此练习法语；我觉得有些人对此有所不满，仿佛他们在搞什么阴谋。不过，等抵达飞船的时候，他们已经成了亲密的朋友。法国家庭里的母亲，雅克，是化学工程师兼后备机长。我和他们家的儿子奥古斯蒂没什么交集，他比卡德还小一点。父亲格雷戈非常好玩。他随身带了一把小吉他，经常轻轻拨动琴弦，弹奏手法相当专业。
俄罗斯人甚少交际，不过却也容易与之相处。他们家的男孩——尤里——亦是音乐家。他有一台折叠式的电子琴，但太害羞，不肯弹给大家听。他经常带上耳机弹奏，一玩就是好几个小时，有时演奏记忆中的曲目，有时即兴创作，有时读着屏幕上的乐谱。他比我略小，比较内向。
有次，他让我戴上耳机，听他弹奏了一小段拉赫玛尼洛夫，拉赫三号——第三钢琴协奏曲——他的指法相当漂亮。（我学过五年钢琴，妈妈一放手，我就放弃了。我狂热地喜欢听音乐，但绝无演奏音乐的天赋。）
我们的随行医生是阿方索·杰弗逊，此人同时也是研究免疫系统的科学家；他的妻子玛丽是生命科学家。他们的女儿贝莉大约十岁，儿子奥斯卡更大两岁左右。
曼彻斯特家庭来自多伦多，父母均是荧质学家。他们的孩子，迈克尔和苏珊，是一对双胞胎，十岁上下。我和他们还没有交往。我和莫瑞和罗贝塔·帕里恩扎也没有交往，他们是加利福尼亚人，年龄和我们差不多（莫瑞是弟弟），他们的父母生于墨西哥，一位天文学家，一位化学家。
因此，年轻一代的小小联合国里有两名拉丁人、一名俄罗斯人、两名非洲裔美国人、两名以色列人和一名华裔美国人，略多于我们这些白面包美国人
的数目。
六个月的飞行中，我们都将通过虚拟现实和电子邮件上学，不过，由于大家分别来自十一个时区，因此开学日期和上课时间均各自不同。如果尤里早晨九点上课，达维娜和埃尔斯佩思就是十点，奥古斯蒂十一点，下午五点轮到我们佛罗里达人，晚上八点才是加州人。这会把大家的社交日历弄得有点复杂——前提是真有什么事情可以做的话。
与此同时，我们可以尽情享受九名游客留下的空间。我上楼和埃尔斯佩思坐在一起，罗贝塔在我的右边。波特医生对三名青春少女坐成一排十分不以为然，过来告诫我们别闹出太大响动，否则就要分开我们。这可真不太公平了，那些小孩子才真叫一个闹腾，再说，大部分家长也都坐在楼上。
然而，你不得不对她心生怜悯之情。最小的几个孩子总在试探她的底线，看闹到什么程度她才会施行终极惩罚：把你扣在父母身旁，同时关闭虚拟现实系统数小时。她不能打孩子——有些父母无所谓，但有些父母很介意——她也不能让小孩上外头玩去，虽说这么来上一次，剩下的保证安静一路。
（让心不甘情不愿的儿童回归座位，这在零重力下毫无诀窍可言。孩子只需推一把，就可以边咯咯笑边翱翔空中，她得穿着壁虎拖鞋一路追逐。在圆形房间中，你很难把什么人逼进角落。孩子的父母和其他成年人通常需要出手相助。）
最后起作用的是逐步升级法则。每次把一个孩子扣回座位上，她就要在任何一人下次接受的禁入虚拟现实惩罚中再加上十五分钟。十岁的孩子已经会做加法，于是开始自己维持秩序，自己约束行为——小小的奇迹。
第二个半程，我们略微加快了速度，这段旅程只需要四天半，路上又停下一次，让机器人上去修理线缆上的裂口。
十一年前，两艘火星飞船开始建造，我依稀记得当时看到电视新闻里的报道。建造者取下太空电梯时代前的货运飞船燃料箱，将之切开，重新拼接。第一艘飞船名叫卡尔·萨根号，在低地球轨道上组合完毕；第二艘在同步轨道上，也就是现在希尔顿酒店的位置。建造第一艘的时候，太空电梯应该还没有修好。总而言之，飞船爬行了很长距离，用太阳能引擎慢慢螺旋上升并加速。我们的飞船还在建造时，第一艘飞船就已启航。
萨根号飞过两个来回，此刻正在第三次的航程中绕火星旋转。我们的飞船只飞过一次，我们至少知道它能行。
外层空间没有空气阻力，宇宙飞船自然不一定非得是流线型的，但是，建造飞船的燃料箱却必须经过大气层发射升空，因此，这些飞船看起来都和二十世纪老电影中的火箭宇宙飞船差不多，只是左右两边各伸出一根模样古怪的悬臂架构，还有供人员居住的圆球状突起。
抵达前几个小时，约翰·卡特号便出现在视野之中，开始时仅仅是一大团光斑，它的形状慢慢显现出来，矮胖的火箭飞船，两个分离舱绕着舰体旋转，十秒钟一周。
电梯在最后几分钟内逐渐减速。我们用安全带扣住身体，眼看着飞船越来越近。
飞船的外形并不惊人，长度仅有九十英尺，除了前四分之一船体——流线型的登陆舱——涂成白色之外，连漆也没有刷。我们将通过爬行管道从侧面进入飞船，这和希尔顿酒店没有区别。
电梯终于停稳，波特医生和机长保罗穿上太空服，出外检查机件。他们没几分钟便回来了，说一切都好，就是有点儿冷。密封过渡舱的门打开，吹进电梯的风冷如寒冬——比我们在家里体会过的要冷得多。保罗说无需担心，他们会用热循环系统加热。
他们打开健身器械底下的储藏室，我们开始搬箱子。在零重力下，这比想象中要困难。什么都没有重量——放开手，东西不会落下——什么都有惯性。想搬运钢琴的话，你需要站在钢琴背后（脚要固定住），然后用力推。
除了尤里那台折叠式小型电子琴，我们没有键盘乐琴，但我们的确有一些很沉重的箱子，基本上都是旅途中的食物和水。“初”水是还没有经过循环利用的水。我即将喝下的每一口水，其中都有一小部分至少在其他人体内走过一遭，而想到这一点，我觉得人生委实没有奔头了。
我看得见自己的呼吸。我起了鸡皮疙瘩，牙齿也在打战。巴里和他父母也都在颤抖，怕冷的佛罗里达人哟。我父母和卡德似乎有爱斯基摩人的血统，他们一点反应都没有。
在保罗的指挥下，许多货品运进了火星登陆舱。有些货品则送进即将成为我们住所的A、B分离舱。
飞船格局大体上就是缩微版的希尔顿酒店。先是一个相对较大的零重力室：二十二英尺长、二十七英尺直径的圆柱体。柱体内面有两个入孔相向而立，入孔直径四英尺，洞口的阶梯分别通往A、B分离舱。没有电梯。
由线缆拴住的轿厢绕地旋转产生了临时性的重力，让我们感觉上下颠倒。进了狭小的飞船登陆舱，上和下正常过来。可是，把东西搬进零重力室的时候，我们必须在墙上行走。我们搬着东西走下扶梯，进了B舱，用绳索把东西捆住。接着，我们回到电梯等待，让他们将飞船转个一百八十度，然后再下A舱。
我一直暖和不过来。很幸运的是，我搬运的某件货品是一捆为“A睡眠区”准备的毯子。我的舱位恰好是A8，因此，我自作主张解了一条毯子下来，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
和波特医生说再见比想象中更加感伤。我的眼泪像胶水似的糊在睫毛上，她给我一个拥抱，在我耳边轻声说：“照顾好卡德，你很快就会更爱他的。”
波特医生返回电梯，气闸锁闭。保罗提醒说，我们有三十分钟可以使用厕所，因为接下来要在座位上绑差不多两个小时。我并不特别想上，但谨小慎微总没有坏处，再说，我也有些好奇，想知道接下来三个月中我们将与什么样的设施共同生活。我排在了队伍最后，于是要我的读书机随便讲个故事给我听。这故事总该有一百万年的历史了，来自法国，关于一条项链，还算有趣。
零重力厕所和电梯上的一样，只是没有了小摄像机。我并不怀念它，也没有尿错方向。
火星登陆舱和飞机颇为相似，两排座椅，一条过道，不同之处是飞行员和控制仪器就位于我们眼前。我们用安全带捆扎住身体，等了二十来分钟。一声轻轻的“哐啷”过后，线缆放开飞船，我们被投了出去，重力顿时跌为零。
我们获得的初始速度中，绝大多数是“免费的”——离开太空电梯尽头的高轨道时，飞船就好比旧式抛石器投出的一颗石子，又或是自行车轮胎上甩出的一点泥浆。经过两周的缓速爬升，积累到最后化为大力一掷，从绕地轨道飞向绕火星轨道。
我们必须固定在座椅中，因为接下来会有方向校正的过程，该过程是完全自动进行。飞船测定出当前的行进轨迹，把发动机指向不同方向，短时喷射以改变行进方向。
刚过一个小时，保罗就解除了危险状态，我们可以去探索飞船内部，或者找东西填填胃口。
和太空电梯相比，飞船内的空间要大得多。离开登陆舱，你会进入零重力室，它比我们家的客厅大两倍。环形墙壁上布满了储藏柜，揿下凹陷的按钮，储藏柜就会弹出，没有把手突出来阻碍你的前进。
背对着舷梯下去，爬过四英尺直接的通道，你将来到A居住区或B居住区。两个分离舱格局相同。第一层用来睡觉，重力较小，接近于火星。第二层是学习／工作区域，说白了无非是沿着墙壁修了一圈的台子，台子上安装有可移动的隔板，还配备了二十多台视频终端。终端设置成假窗口模式，和电梯上的“默认状态”相同——谢天谢地，总算不是每分钟旋转六次的舱外景色。
最底一层是厨房和休闲区域。经过零重力的洗礼之后，我终于在这儿找到了重量，但此处重力仅是地球的一半，也就是火星——我们未来五年的家园——的一点七倍。
这里有固定自行车和划船机，旁边挂了签到簿。你每天必须运动一个小时。我选了早晨七点，因为八点和九点都已经订了出去。
埃尔斯佩思和达维娜下来找我，我们温馨地共进了约翰·卡特号上的第一餐，未来还有两百多顿饭在等待。鸡肉色拉三明治、热青豆和胡萝卜，味道还不错。卡德姗姗来迟，他要了同样的餐食。他对蔬菜做个鬼脸，但依然吃了下去。我们得到过提示，摆在面前的东西最好全吃掉。船上不供应零嘴。你要是在三餐之间觉得饿了，那就只能忍着。（我想，办法这东西，努力想想总是会有的。）
飞船上的空间比想象中宽敞，这是灾难预防措施。如果出了什么岔子，分离舱之一变得无法居住，那么我们三十三人就要一起住进剩下那个。要是剩下这个再出问题，大概我们就只好到零重力室和登陆舱凑合了。不过，到时候该吃什么呢？吃别人？（“轮到你了，卡德。做个乖孩子，吃了药片安静地去吧。”）
我在一台学习终端前坐下，输入名字，按指纹。我有几封朋友写来的信，还有一封马里兰州州立大学给我的长信。这是我的“指南包”，学校要到一周后才开课。
学校想得真是周到——各种信息应有尽有：上哪儿领停车许可证、宿舍的作息时间、紧急电话的位置，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更有用的是课程表和各门课程的虚拟现实程序编号，多多少少我也算有了班级的融入感。
对我来说，事情比校园里的萃萃学子略微复杂。屏幕右上角显示的是UT（世界时）和TL（时滞）。时滞是信号从我的位置传递到教室所需要的时间，此刻仅有0.27秒。等我们到达火星，最大时滞约为二十五分钟（最小则是七分钟，取决于两颗行星之间的距离）。因此，如果我在一堂五十分钟的课刚开始时（对我来说刚开始，对他来说这节课时间已经过半）向老师提问，等他收到问题，课堂上的学生已经在收拾书本了，他的答案又要到下课后二十五分钟才能传进我的耳中。
事实上，待我们采用火星时间后，事情还会更加复杂，因为火星日比地球日长四十分钟。我们要到旅途过半才切换时间，那时候再担心也不迟。
到中间点之前，船上的时间是地球世界时，因此我们的作息规律和居住于伦敦东南的那些人保持一致，在地球上思考问题时，大概觉得这一套挺有道理。照我说，为什么不上船就直接切换到火星时间？管他的，我翻看了几页大学介绍，就有些困了，对可爱的老英格兰来说，时间才下午两点，1400。我拖着毯子走到低重力的休息区，把自己裹好，一觉睡到晚餐铃声响起。
原文为古英语：Merrie Olde Englande。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我们不能回头使用重力马桶了。大概是不想再让我们重头学起吧。等飞船被投掷向火星之后，用的又都是零重力的。
我们把大部分时间花在小范围讨论上，有时候聊火星，更多时候聊我们是谁和从哪儿来。
绝大多数人来自美国、加拿大和大不列颠，也有来自俄罗斯和法国的家庭，这是因为彩票数量的分配基于各个国家投入火星计划的资金比例。下一次飞行安排在十八个月后，船上将有德国、澳大利亚和日本的家庭。挺像联合国的，除了人人都说英语。
妈妈和法国家庭说法语，借此练习法语；我觉得有些人对此有所不满，仿佛他们在搞什么阴谋。不过，等抵达飞船的时候，他们已经成了亲密的朋友。法国家庭里的母亲，雅克，是化学工程师兼后备机长。我和他们家的儿子奥古斯蒂没什么交集，他比卡德还小一点。父亲格雷戈非常好玩。他随身带了一把小吉他，经常轻轻拨动琴弦，弹奏手法相当专业。
俄罗斯人甚少交际，不过却也容易与之相处。他们家的男孩——尤里——亦是音乐家。他有一台折叠式的电子琴，但太害羞，不肯弹给大家听。他经常带上耳机弹奏，一玩就是好几个小时，有时演奏记忆中的曲目，有时即兴创作，有时读着屏幕上的乐谱。他比我略小，比较内向。
有次，他让我戴上耳机，听他弹奏了一小段拉赫玛尼洛夫，拉赫三号——第三钢琴协奏曲——他的指法相当漂亮。（我学过五年钢琴，妈妈一放手，我就放弃了。我狂热地喜欢听音乐，但绝无演奏音乐的天赋。）
我们的随行医生是阿方索·杰弗逊，此人同时也是研究免疫系统的科学家；他的妻子玛丽是生命科学家。他们的女儿贝莉大约十岁，儿子奥斯卡更大两岁左右。
曼彻斯特家庭来自多伦多，父母均是荧质学家。他们的孩子，迈克尔和苏珊，是一对双胞胎，十岁上下。我和他们还没有交往。我和莫瑞和罗贝塔·帕里恩扎也没有交往，他们是加利福尼亚人，年龄和我们差不多（莫瑞是弟弟），他们的父母生于墨西哥，一位天文学家，一位化学家。
因此，年轻一代的小小联合国里有两名拉丁人、一名俄罗斯人、两名非洲裔美国人、两名以色列人和一名华裔美国人，略多于我们这些白面包美国人
的数目。六个月的飞行中，我们都将通过虚拟现实和电子邮件上学，不过，由于大家分别来自十一个时区，因此开学日期和上课时间均各自不同。如果尤里早晨九点上课，达维娜和埃尔斯佩思就是十点，奥古斯蒂十一点，下午五点轮到我们佛罗里达人，晚上八点才是加州人。这会把大家的社交日历弄得有点复杂——前提是真有什么事情可以做的话。
与此同时，我们可以尽情享受九名游客留下的空间。我上楼和埃尔斯佩思坐在一起，罗贝塔在我的右边。波特医生对三名青春少女坐成一排十分不以为然，过来告诫我们别闹出太大响动，否则就要分开我们。这可真不太公平了，那些小孩子才真叫一个闹腾，再说，大部分家长也都坐在楼上。
然而，你不得不对她心生怜悯之情。最小的几个孩子总在试探她的底线，看闹到什么程度她才会施行终极惩罚：把你扣在父母身旁，同时关闭虚拟现实系统数小时。她不能打孩子——有些父母无所谓，但有些父母很介意——她也不能让小孩上外头玩去，虽说这么来上一次，剩下的保证安静一路。
（让心不甘情不愿的儿童回归座位，这在零重力下毫无诀窍可言。孩子只需推一把，就可以边咯咯笑边翱翔空中，她得穿着壁虎拖鞋一路追逐。在圆形房间中，你很难把什么人逼进角落。孩子的父母和其他成年人通常需要出手相助。）
最后起作用的是逐步升级法则。每次把一个孩子扣回座位上，她就要在任何一人下次接受的禁入虚拟现实惩罚中再加上十五分钟。十岁的孩子已经会做加法，于是开始自己维持秩序，自己约束行为——小小的奇迹。
第二个半程，我们略微加快了速度，这段旅程只需要四天半，路上又停下一次，让机器人上去修理线缆上的裂口。
十一年前，两艘火星飞船开始建造，我依稀记得当时看到电视新闻里的报道。建造者取下太空电梯时代前的货运飞船燃料箱，将之切开，重新拼接。第一艘飞船名叫卡尔·萨根号，在低地球轨道上组合完毕；第二艘在同步轨道上，也就是现在希尔顿酒店的位置。建造第一艘的时候，太空电梯应该还没有修好。总而言之，飞船爬行了很长距离，用太阳能引擎慢慢螺旋上升并加速。我们的飞船还在建造时，第一艘飞船就已启航。
萨根号飞过两个来回，此刻正在第三次的航程中绕火星旋转。我们的飞船只飞过一次，我们至少知道它能行。
外层空间没有空气阻力，宇宙飞船自然不一定非得是流线型的，但是，建造飞船的燃料箱却必须经过大气层发射升空，因此，这些飞船看起来都和二十世纪老电影中的火箭宇宙飞船差不多，只是左右两边各伸出一根模样古怪的悬臂架构，还有供人员居住的圆球状突起。
抵达前几个小时，约翰·卡特号便出现在视野之中，开始时仅仅是一大团光斑，它的形状慢慢显现出来，矮胖的火箭飞船，两个分离舱绕着舰体旋转，十秒钟一周。
电梯在最后几分钟内逐渐减速。我们用安全带扣住身体，眼看着飞船越来越近。
飞船的外形并不惊人，长度仅有九十英尺，除了前四分之一船体——流线型的登陆舱——涂成白色之外，连漆也没有刷。我们将通过爬行管道从侧面进入飞船，这和希尔顿酒店没有区别。
电梯终于停稳，波特医生和机长保罗穿上太空服，出外检查机件。他们没几分钟便回来了，说一切都好，就是有点儿冷。密封过渡舱的门打开，吹进电梯的风冷如寒冬——比我们在家里体会过的要冷得多。保罗说无需担心，他们会用热循环系统加热。
他们打开健身器械底下的储藏室，我们开始搬箱子。在零重力下，这比想象中要困难。什么都没有重量——放开手，东西不会落下——什么都有惯性。想搬运钢琴的话，你需要站在钢琴背后（脚要固定住），然后用力推。
除了尤里那台折叠式小型电子琴，我们没有键盘乐琴，但我们的确有一些很沉重的箱子，基本上都是旅途中的食物和水。“初”水是还没有经过循环利用的水。我即将喝下的每一口水，其中都有一小部分至少在其他人体内走过一遭，而想到这一点，我觉得人生委实没有奔头了。
我看得见自己的呼吸。我起了鸡皮疙瘩，牙齿也在打战。巴里和他父母也都在颤抖，怕冷的佛罗里达人哟。我父母和卡德似乎有爱斯基摩人的血统，他们一点反应都没有。
在保罗的指挥下，许多货品运进了火星登陆舱。有些货品则送进即将成为我们住所的A、B分离舱。
飞船格局大体上就是缩微版的希尔顿酒店。先是一个相对较大的零重力室：二十二英尺长、二十七英尺直径的圆柱体。柱体内面有两个入孔相向而立，入孔直径四英尺，洞口的阶梯分别通往A、B分离舱。没有电梯。
由线缆拴住的轿厢绕地旋转产生了临时性的重力，让我们感觉上下颠倒。进了狭小的飞船登陆舱，上和下正常过来。可是，把东西搬进零重力室的时候，我们必须在墙上行走。我们搬着东西走下扶梯，进了B舱，用绳索把东西捆住。接着，我们回到电梯等待，让他们将飞船转个一百八十度，然后再下A舱。
我一直暖和不过来。很幸运的是，我搬运的某件货品是一捆为“A睡眠区”准备的毯子。我的舱位恰好是A8，因此，我自作主张解了一条毯子下来，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
和波特医生说再见比想象中更加感伤。我的眼泪像胶水似的糊在睫毛上，她给我一个拥抱，在我耳边轻声说：“照顾好卡德，你很快就会更爱他的。”
波特医生返回电梯，气闸锁闭。保罗提醒说，我们有三十分钟可以使用厕所，因为接下来要在座位上绑差不多两个小时。我并不特别想上，但谨小慎微总没有坏处，再说，我也有些好奇，想知道接下来三个月中我们将与什么样的设施共同生活。我排在了队伍最后，于是要我的读书机随便讲个故事给我听。这故事总该有一百万年的历史了，来自法国，关于一条项链，还算有趣。
零重力厕所和电梯上的一样，只是没有了小摄像机。我并不怀念它，也没有尿错方向。
火星登陆舱和飞机颇为相似，两排座椅，一条过道，不同之处是飞行员和控制仪器就位于我们眼前。我们用安全带捆扎住身体，等了二十来分钟。一声轻轻的“哐啷”过后，线缆放开飞船，我们被投了出去，重力顿时跌为零。
我们获得的初始速度中，绝大多数是“免费的”——离开太空电梯尽头的高轨道时，飞船就好比旧式抛石器投出的一颗石子，又或是自行车轮胎上甩出的一点泥浆。经过两周的缓速爬升，积累到最后化为大力一掷，从绕地轨道飞向绕火星轨道。
我们必须固定在座椅中，因为接下来会有方向校正的过程，该过程是完全自动进行。飞船测定出当前的行进轨迹，把发动机指向不同方向，短时喷射以改变行进方向。
刚过一个小时，保罗就解除了危险状态，我们可以去探索飞船内部，或者找东西填填胃口。
和太空电梯相比，飞船内的空间要大得多。离开登陆舱，你会进入零重力室，它比我们家的客厅大两倍。环形墙壁上布满了储藏柜，揿下凹陷的按钮，储藏柜就会弹出，没有把手突出来阻碍你的前进。
背对着舷梯下去，爬过四英尺直接的通道，你将来到A居住区或B居住区。两个分离舱格局相同。第一层用来睡觉，重力较小，接近于火星。第二层是学习／工作区域，说白了无非是沿着墙壁修了一圈的台子，台子上安装有可移动的隔板，还配备了二十多台视频终端。终端设置成假窗口模式，和电梯上的“默认状态”相同——谢天谢地，总算不是每分钟旋转六次的舱外景色。
最底一层是厨房和休闲区域。经过零重力的洗礼之后，我终于在这儿找到了重量，但此处重力仅是地球的一半，也就是火星——我们未来五年的家园——的一点七倍。
这里有固定自行车和划船机，旁边挂了签到簿。你每天必须运动一个小时。我选了早晨七点，因为八点和九点都已经订了出去。
埃尔斯佩思和达维娜下来找我，我们温馨地共进了约翰·卡特号上的第一餐，未来还有两百多顿饭在等待。鸡肉色拉三明治、热青豆和胡萝卜，味道还不错。卡德姗姗来迟，他要了同样的餐食。他对蔬菜做个鬼脸，但依然吃了下去。我们得到过提示，摆在面前的东西最好全吃掉。船上不供应零嘴。你要是在三餐之间觉得饿了，那就只能忍着。（我想，办法这东西，努力想想总是会有的。）
飞船上的空间比想象中宽敞，这是灾难预防措施。如果出了什么岔子，分离舱之一变得无法居住，那么我们三十三人就要一起住进剩下那个。要是剩下这个再出问题，大概我们就只好到零重力室和登陆舱凑合了。不过，到时候该吃什么呢？吃别人？（“轮到你了，卡德。做个乖孩子，吃了药片安静地去吧。”）
我在一台学习终端前坐下，输入名字，按指纹。我有几封朋友写来的信，还有一封马里兰州州立大学给我的长信。这是我的“指南包”，学校要到一周后才开课。
学校想得真是周到——各种信息应有尽有：上哪儿领停车许可证、宿舍的作息时间、紧急电话的位置，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更有用的是课程表和各门课程的虚拟现实程序编号，多多少少我也算有了班级的融入感。
对我来说，事情比校园里的萃萃学子略微复杂。屏幕右上角显示的是UT（世界时）和TL（时滞）。时滞是信号从我的位置传递到教室所需要的时间，此刻仅有0.27秒。等我们到达火星，最大时滞约为二十五分钟（最小则是七分钟，取决于两颗行星之间的距离）。因此，如果我在一堂五十分钟的课刚开始时（对我来说刚开始，对他来说这节课时间已经过半）向老师提问，等他收到问题，课堂上的学生已经在收拾书本了，他的答案又要到下课后二十五分钟才能传进我的耳中。
事实上，待我们采用火星时间后，事情还会更加复杂，因为火星日比地球日长四十分钟。我们要到旅途过半才切换时间，那时候再担心也不迟。
到中间点之前，船上的时间是地球世界时，因此我们的作息规律和居住于伦敦东南的那些人保持一致，在地球上思考问题时，大概觉得这一套挺有道理。照我说，为什么不上船就直接切换到火星时间？管他的，我翻看了几页大学介绍，就有些困了，对可爱的老英格兰来说，时间才下午两点，1400。我拖着毯子走到低重力的休息区，把自己裹好，一觉睡到晚餐铃声响起。
原文为古英语：Merrie Olde Englan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