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第一次接触 1. 守护天使
我在疼痛中醒来,踝骨一抽一抽地疼,手脚热辣辣地痛。我躺在一块巨大的蓬松枕垫上。空气稠密,环境闷热,很暗。黄色的光亮一边上下抖动一边向我靠近,光越来越亮。我听见许多只脚落在地上的声音。
那是一只手电筒——实际上更像是荧光棒,拿着它的人……不是人,而是梦中的红色天使。
我大概还在做梦。我全身赤裸,梦里我经常这样。狗在几英尺外静静坐着。断裂的脚踝夹在两片东西之间,感觉起来像是木头。木头,火星上?
天使的腿多得过分,红色长套衫之类的玩意儿底下伸出了四条腿。他的脑袋——如果那的确是脑袋的话——仿佛腐烂得一塌糊涂的马铃薯。软乎乎的满是褶皱,上面全是眼睛。也许是眼睛——许多只眼睛——也许是触角。他的个头和一匹小马差不多,有两条尺寸正常的胳膊和两条较小的胳膊。作为一名天使,他的味道未免太像金枪鱼了。
赤身露体面对如此怪物,我应该吓得魂飞魄散才对,然而,把我从冻死的不归路上救回来的显然正是他——至少打扮得颇为相近。
“你是真的吗?”我说,“还是我在做梦,或者我已经死了?”
他发出一些怪里怪气的声音,类似于牛蛙叫加上牙齿打架。接着,他发出一声哨响,灯光亮起,依然昏暗,但足以看清四周。
不真实感让我头晕目眩。
我的态度太过冷静,或许是因为我想不出该如何应对。要么我正处于某个复杂得超乎想象的梦境中,要么这就是人死了以后的遭遇,要么我已经彻底发疯,要么——这是最不可能的——火星人救了我。
可是,火星人不该呼吸氧气,这么高浓度的氧气。他不会有木头做夹板,而这位懂得踝骨构造的火星人,他有许许多多的木头。
“你不会说英语,对吗?”
他的回答是一段长长的发言,听起来有威胁的味道。莫非在说“食物不许说话”?
我身处一个圆形房间中,这对于我和大块头红色火星人两者来说小了点儿,周围的墙壁似乎由几层塑料板压合而成。他经塑料板上的狭缝进入房间。抛光的石头地面暖融融的,天花板的材质类似于地板,嵌了四盏蓝兮兮的灯,看起来像是廉价的塑料装饰品。
这里像是医院病房,或许正是医院病房。身下的枕垫大得可以让那大块头躺在上面。
狗身边的石头台座上有一个罐子和一个杯子,杯子的质地像是黑曜石。他倒了一杯不知什么东西,端过来给我。
他的手也是马铃薯的棕色,有四个手指,没有指甲,手指上有许多小关节。手指长度相同,每一个都可能是大拇指。较小的手是较大的手的缩微版本。
杯子里的东西没有异味,尝起来像是淡水,我三两口就喝了个干净。
他把杯子拿回去,又倒了一杯水。递给我的时候,他用一只较小的手指了指杯子,说:“阿尔(ar)。”
听着像是海盗说话。
我指着水说:“沃特尔(water,英语,水)。”他回答的声音接近于“沃尔(war)”,只是多了许多个“尔”。
他放下杯子,拿给我一盘什么东西,怎么看怎么像是蘑菇。不了,谢谢,我读过那故事。
(有阵子,我的想象力失控了,不禁怀疑我是不是吃下或是摄入了什么怪东西,这才导致了眼前的怪诞场景,它根本是一场迷幻大梦。可是,疼痛实在过于真切。)
他优雅地拿起盘子里的那块东西,脖颈上张开了一张嘴,可怖的红肉中露出大大的黑色牙齿。他轻咬少许,把剩下的放回盘中。我摇头表示不要——尽管在火星语中说不定表示肯定或者什么终极侮辱。
不吃东西我能撑多久?一周吧,我记得,想到此处,我的肚子叫了起来。
他听见咕噜声,心怀善意地指了指地板上的一个窟窿。那是解决某个问题的途径,好兄弟,到时候再说。我们还不熟,更何况那种时刻我连自家兄弟都不愿意让他看见。
我碰碰胸口,说:“卡门(Carmen)。”然后,我指着他的胸口——如果那是胸部的话。
他碰碰自己胸口,说:“哈恩(Harn)。”
呃,也算是个开端吧。
“不。”我抓住他的手——干燥、粗糙的皮肤——拉过来碰碰我的胸口,“卡——门。”我慢慢说。我,简;你,泰山。你,马铃薯脑袋先生。
“哈恩。”他重复道,如果不会发“k”和“m”这两个音的话,这“卡门”已经挺好了。接着,他轻轻拿起我的手,放在他较小双臂之间的地方,发出人类绝无可能发出的喷射音节——至少用嘴做不到。他放开我的手,我继续按着那地方,说:“红先生(Red,发音为瑞德)。我就叫你红先生。”
“瑞赫。”他说,又重复一遍。我激动得战栗不止。我在和外星人沟通,请给我立纪念碑吧!接下来,他忽然转身走开了。
我利用独处的时间,蹦跳到那个窟窿边,让它完成了它应有的功用——说来容易做来难。我必须找个东西当把手,这儿可不是沃尔玛超市。我又喝了两口水,蹦回枕垫边,笨拙地躺下去。
我的手和脚不那么疼了。它们都红通通的,一副被太阳晒伤的样子,我猜这是冻伤的初级阶段。我原本会失去几个手指脚趾——对那个肺部变成冰块的我来说算不得什么。
我环顾四周。我在火星内部还是在太空船上?你没法用石头雕太空船。我们肯定在地下,但这石头绝对不是殖民地所处熔岩管中的凝固熔岩。另外,石头摸起来很温暖,大概有电加热之类的装置。灯和塑料板显示出高科技的迹象,但其他的东西都颇为原始——地板上的窟窿(希望那别是什么人的天花板)?
我在心里复述自己学过的知识,火星为什么不可能有高级生命,更不用说拥有高科技的生命了——没有智慧生物活动的痕迹——人类绘制的火星地图精确到了英寸级别,看似人工的印记到头来全是自然的造物。再说,火星上没有空气可供呼吸——尽管我似乎还在呼吸。水也一样。还有温度。
地下有不少显微镜下可见的有机生物,可是,它们怎能进化成瑞德这样的大家伙?火星上的大型动物吃什么,难道石头不成?
瑞德——红先生带着荧光棒回来,身后跟了一个仅有他一半大小的东西,那东西穿了一身明亮的酸橙绿衣服。皮肤更加光滑,好比稍微新鲜一些的马铃薯。我认为她是雌性,决定叫她绿女士。暂时叫叫,说不定我正好弄反了。他们看过我的裸体,我却没看过他们的裸体——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想看。他们穿着衣服就够吓人了。
绿女士手中有一个塑料口袋,其中的物事晃动时轻轻发出碰撞声。她小心翼翼地放下口袋,和红先生用怪声音交谈了几句。
她先拿出一个盘子,盘子像是陶瓷质地,又从一个塑料口袋中摇出点儿仿佛草药的东西——说不定是大麻。那东西立刻开始冒烟,她把它递给我。我闻了闻,感觉很不错,接近于薄荷叶或薄荷脑。她用两只较小的手打个手势,像是一个驱赶的动作,翻译过来我觉得是“呼吸再深一点儿”,我依言而行。
她拿走盘子,又摸出两个透明圆碟——像是大片透镜——把其中之一递给我。我拿着一个圆碟,她将另外一个先是贴上我的额头,继而是胸口,然后是腿的侧面。她轻轻抬起踝骨断裂的那只脚,把圆碟贴上脚底。接着是另外一只脚。最后,她将两片圆碟收回口袋中,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盯着我,样子像极了医生或科学家。
我心想,好吧,接下来该是外星人往屁眼里插管子的桥段了,她肯定把管子忘在办公室没拿。
她和红先生谈了几句,用较小的胳膊打了很多手势,发出的声音介于鼠海豚和机械之间。她从袋子里摸出一根短短的金属管子,我见状不禁一缩身体,她抖了抖手腕,短管渐渐伸展,长到了六英尺左右。她向我演示如何把它当拐杖使用,那光景委实奇特,仿佛少了四条腿的蜘蛛,末了,她把拐杖递给我,说“哈恩”。
想必就是我的名字了。我撑着拐杖站起身,虽说它比铝合金还轻,却既结实又坚硬。
她的手再次探进“百宝囊”,取出一件东西,类似于她的长套衫,但更加厚,更加软,颜色是灰色的。这东西有个洞,可以让我把脑袋套上去,没有袖子也没有别的附属物。我满心感激地穿上,把全身裹在里面,这不妨碍我使用拐杖,而且十分暖和,相当舒服。
红先生领头,用四只手做了个波浪起伏的动作,应该是说“跟我来”。我跟上他的脚步,绿女士在我背后。
穿过塑料板(或者天晓得什么玩意儿)上的狭缝,这感觉十分奇妙。你会觉得塑料板是活物,几百万只柔软的手指头抓住你,然后又齐齐放开,在你身后啪地一声闭合。
穿过头一道门,立刻冷了许多,穿过第二道门就更加冷了,我的耳膜向外鼓起。第四道门之后,温度接近冰点,但地面仍旧温暖,空气已是极度稀薄;我气喘吁吁,吐息间尽是白气。
我们走进一个宽敞的黑暗洞窟,膝盖高度的地方亮着成排的暗淡小灯,标出前进路线。灯光全是蓝色的,但不同的路有不同的蓝色,浓淡或色调不同。我不禁暗想,难道他们约见面时都这么说,咱们亮绿松石蓝和暗海蓝路口见。
我试图记下路线,在这种亮度的蓝色左转,在那种调性的蓝色右转,谁知道这种知识能派上什么用场。什么,我想逃跑?想憋住一口气跑回殖民地?那可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们穿过一道单层塑料板,进入一片开阔空间,灯光和刚才的医院房间差不多亮,温度也接近。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谷仓的味道,闻起来挺舒心。附近种植有某种植物,外形类似花椰菜,颜色却是偏黄的棕灰色,其根部位于水中,潺潺流水声不绝于耳。地上低低地浮了一层雾气,我的脸部有湿润的感觉。这是一个水耕农场,和我们的很像,但既没有绿色,也没有番茄、辣椒、柑橘等明亮的颜色。
绿女士弯腰拾起某样像是雪茄的东西——也许还不如雪茄让人有胃口——递给我。我摆摆手,表示不要。她将之一掰两段,把一半给了红先生。
我拿不准这儿有多大,或许有几英亩。可种植的蔬菜给什么人吃呢?火星人都在哪儿?
再穿过一道塑料板,我的问题有了部分答案,这个房间比较明亮,尺寸和约翰·卡特号带来的新模组差不多。二十来个外星人正在两面墙壁前做事,有些站在桌子前,有些在看数据显示器之类的东西,显示器的质地似乎不是塑料,而是金属的。房间内没有椅子,看来四足动物不需要椅子。
他们立刻向我聚拢,边走边发出各种怪声。若是我把他们之一带进殖民地,人类的行为大概也差不多,话虽如此,我依然觉得又害怕又无助。我往后退了两步,红先生伸出胳膊拦住别人,牛蛙似的呱呱叫了几声。大家纷纷在十英尺之外停下脚步。
绿女士的声音较为柔和,她向我做个手势。于是,按照颜色不同,众人轮流走到我的面前——两个茶色,三个绿色,两个蓝色,等等等等——每组人在我身前静静矗立数秒钟。不知道颜色是不是等级象征,再没有第二个红色,也没有谁的块头比得上红先生。也许他是头号雄性,或者是唯一的雌性——和蜜蜂一样。
他们在干什么?只是凑近了看我,还是轮流试图用意念波摧毁我?
一轮过后,红先生对我打个手势,要我过去看最大的一个金属显示器。
太有意思了。广角画面中是我们的温室和殖民地的各个地上部分,画面应该是从电报山山顶拍摄的。许多人站在温室附近——对于一般的工作场合而言,人太多了——约翰·卡特号滑翔着进入画面,红色粉尘在其背后如喷泉般涌起。许多人上下雀跃,使劲挥舞手臂。
屏幕转黑,数秒钟过后,一个红色矩形慢慢变大……是夜间的气闸,门正徐徐张开。我在看自己,一段时间之前的自己,走出殖民地,背后拖着狗。
摄像机大概状如飞虫,就和国土安全部间谍用的一样。我敢肯定自己当时什么也没注意到。
门缓缓闭合,画面变成黯淡的蓝色,仿佛地球月光下的画面。镜头随着我移动了一两分钟,我绊了一下,继而更加小心地看着地面走路。
镜头切换,场景改变,我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地面崩塌,狗和我消失在飞扬的尘埃中,风立刻就带走了扬起的灰土。
飞虫,或是别的什么,慢慢飘下洞穴,在我上方盘旋,我正痛苦地四处摸索。一排发光的字符显现在画面低端。我找到了狗,打开灯光,画面顿时变成白茫茫一片。
红先生飘下来——画面肯定是快进播放的——身上似乎套了好几层墙壁的那种塑料板,他骑的东西外形好似带两个跨斗的金属锯木架。他把我放进一边跨斗,把狗放进另外一边,然后他又按原路飘了回去。
接下来,画面略过中间环节,直接跳至我躺在枕垫上,寸缕不着,一点儿也不好看,那姿势羞人极了。我的脸涨得通红,他们大概不会在意吧。紧接着,镜头变成踝骨特写,紫色,肿胀。然后,一幅异常真实的人类骨骼立体投影——显然是我的骨头——出现在画面中。镜头走位和适才相同,骨头断裂的地方泛着红光,镜头移向我的脚,骨折处之下的位置,画面微微颤动。断裂的地方泛起蓝光,慢慢消失。
我忽然意识到脚踝已经不痛了。
绿女士走上前,接过我手中的拐杖。我把重心移到那只脚上,感觉焕然一新!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我大为惊讶,他们当然无法回答我。无论他们治疗自己的能力多么强大,可他们怎么能够轻易治好人类的骨伤呢?
好吧,人类兽医能帮助从未见过的动物治疗骨折。但是,也不可能在几个小时内治好吧?
两位琥珀色的送上我的紧身连体服和火星服,放在我的脚边。
红先生指指我,然后敲敲屏幕,屏幕上再次出现殖民地的地面部分。在漫天尘埃中不怎么看得见它,外面正有一场大风暴。
他用较小的手臂做了个从上到下的手势,然后又用较大的手臂重复一遍,显然是在说:“穿上。”
于是,在一百万只马铃薯眼睛的注视下,我脱掉长套衫,换上紧身连体服。尿布不见了,连体服有点儿松垮垮的。他们肯定扔掉了尿布或是拿去分析了,啊哦。
他们静静地注视着我,我拉好拉链,摇晃着身体套上火星服。我扣紧靴子和手套,戴上头盔,不由自主地用下巴试了试按钮,想知道氧气和电源读数——依然是坏的。我觉得不能对主人要求太多——能治好脚踝,但是不会修理太空服?朋友,你们算什么火星人?
背囊中肯定没有氧气,我需要狗身上的后备给养。
我脱下头盔,面对绿女士,很夸张地做了几次呼吸的动作。她没有任何反应。老天,他们说不定是靠渗透作用之类的手段呼吸的。
我转过去面对红先生,弯下腰,拍打着空中大约狗身体的高度。“狗(dog)。”我说,然后指向来时的方向。
他凑过来,学着我的动作,说:“诺格(nog)。”很接近了。他随即面对人群发表了一番演讲,我貌似在其中既听见了“哈恩”也听见了“诺格”。
他肯定明白了我的意思,至少部分明白了,因为他又用四条胳膊做了一次“跟我来”的手势,带我朝进来的方向走去。我穿过塑料板,回头观望。绿女士领着另外四位跟上,他们的颜色各自不同。
红先生领队,我们沿来时的相同路径返回。我边走边数步子,至少有一个确切的数字可以拿去告诉大家。水耕室——至少是我们穿过的那段路径——有一百八十五步宽;从水耕室到“医院”房间,两百零四步。我每一步大约七十厘米跨度,因此这段路一共约合两百七十米,两段路之间有一个较急的转弯。当然了,这儿朝每个方向都有可能伸展到数英里之外,但至少不会小于我算出来的数字。
我们走回那个小房间,我解开狗的脐带,接上我的生命支持系统,他们在旁默默观看。凉丝丝的空气从脖颈处吹出来,我的心头大石落地,我戴上头盔。绿女士上前两步,学着我演示过的呼吸动作做了几次,她学得相当好。
我有点儿不想离开。我十分期待回来,研究如何与红先生和绿女士沟通,虽然我们有更加够格的人选。妈妈当初要我多学一门语言的时候,我该多听听劝告。要是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中文、拉丁文我都肯学,用身体发怪声音也行。
其他几人让开路,红先生做个手势,要我跟他走。我拖着狗一路穿过四层塑料板,这次我们向右转,沿一道缓坡朝上走。
过了几分钟,我回头望去,这才明白过来他们的地方究竟有多大。湖岸就在身边——无比巨大的蓄水量,即便湖水仅有几英寸深。从上面看,他们的建筑仿佛是粘土(甚至就是尘土)堆砌的圆顶,没有窗户,只有层层塑料门透出的淡蓝色光线。
左近有许多块方形田地,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种植的应该是他们的作物,比方说蘑菇和那种雪茄形的东西。一片最大的方形地块种着树,树的形状好似六英尺高的花椰菜——木头夹板原来是这儿来的。
我们来到一块平坦的地方,此处灯火通明,架子上有许多卷那种塑料东西。红先生走向一个架子,取下一捆,那该是他们的火星服。红先生把身体扭成古怪的角度,蹦起来,四条腿套进四块仿佛厚袜子的不透明物体中。两条较大的胳膊穿进袖筒,袖筒的尽头是连指手套。接着,整件衣服似乎活了过来,起伏着向上伸展,将他包裹其中,最后膨胀开去。我找不到氧气瓶的位置,但里面肯定有空气。
他打手势要我跟上,我们走向一个黑黢黢的拐角。他犹豫片刻,继而伸出手给我。我握住他的手,跟着他跌跌撞撞闯过几十层塑料板,前方有模糊的亮光。
这显然是某种逐步减压的气闸。我们在另外一块平坦的区域停步,这儿亮着某种蓝色的灯光,我们歇了几分钟。接着,他领着我穿过另外几十块塑料板,到达完全黑暗的地方——若是没有他带路,我说不定就扭头回去了——接下来,光线渐亮,此刻的光线是粉红色。
出来的时候,我们站在某个岩洞的洞底,光线来自一小片火星天空。我的眼睛慢慢适应过来,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缓坡,坡顶正是洞穴的入口。
我从未见过这个颜色的天空。抬眼望去,外面的沙尘暴吹得正急。
红先生拉开一块覆满尘埃的单子,锯木架形状的运输工具出现在眼前。我帮他把狗放进一侧碗状的跨斗中,自己坐进另外一侧。运输工具的前部有两道粗短的把手,就视线所及范围内,我没有找到其他的控制机件。
他跨上运输工具,我们飞离地面约一英尺高,平稳地向前开动。
爬坡易如反掌。我本以为沙尘暴会刮得我们东倒西歪,但风暴只是样子厉害,劲道并不大。我的供氧管线在风中飘飞,这让我心情有些紧张。它若是一下子折断,故障保护装置会封闭住断口,我不会当场毙命。可是,火星服里的氧气撑不了几分钟。
任何一个方向的能见度都只有十到二十英尺,希望红先生眼力比我好。他飞得很快,话也说回来,他大概也不怕撞上别的交通工具或者树木。
我坐在碗形跨斗里——反正什么都看不见——觉得十分舒服。我不禁想入非非,假如妲格·索林根和妈妈、老爸看见我和真正的火星人一起现身,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飞了一个小时左右,他放慢速度,我们落回地面。那工具滑行片刻,最终停稳。他费劲地爬下座位,走到放狗的跨斗边。我起身帮他把狗卸下来,一阵狂风吹得我失去了平衡,他却岿然不动,四条腿在火星上有显而易见的优势。
他站在旁边看着我,等我解开纠结成团的供氧脐带,指指我们的前方,然后做了个驱赶的动作。
我试图把这句话翻译成胳膊的动作:“你得和我来。”他指指前方,又做个驱赶的动作,随即爬回锯木架上,慢慢调头回转。
我开始恐慌,我若是走错方向怎么办?若走偏二十英尺,错过基地,会一路走进茫茫荒漠。
也许我根本不在基地附近。也许红先生随便找个地方把我扔下,因为——某种诡秘的火星理由。那说不通。至少对于人类而言,说不通。我孤身一人站在沙尘旋风之中,无助感渐渐化作恐惧。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那是一只手电筒——实际上更像是荧光棒,拿着它的人……不是人,而是梦中的红色天使。
我大概还在做梦。我全身赤裸,梦里我经常这样。狗在几英尺外静静坐着。断裂的脚踝夹在两片东西之间,感觉起来像是木头。木头,火星上?
天使的腿多得过分,红色长套衫之类的玩意儿底下伸出了四条腿。他的脑袋——如果那的确是脑袋的话——仿佛腐烂得一塌糊涂的马铃薯。软乎乎的满是褶皱,上面全是眼睛。也许是眼睛——许多只眼睛——也许是触角。他的个头和一匹小马差不多,有两条尺寸正常的胳膊和两条较小的胳膊。作为一名天使,他的味道未免太像金枪鱼了。
赤身露体面对如此怪物,我应该吓得魂飞魄散才对,然而,把我从冻死的不归路上救回来的显然正是他——至少打扮得颇为相近。
“你是真的吗?”我说,“还是我在做梦,或者我已经死了?”
他发出一些怪里怪气的声音,类似于牛蛙叫加上牙齿打架。接着,他发出一声哨响,灯光亮起,依然昏暗,但足以看清四周。
不真实感让我头晕目眩。
我的态度太过冷静,或许是因为我想不出该如何应对。要么我正处于某个复杂得超乎想象的梦境中,要么这就是人死了以后的遭遇,要么我已经彻底发疯,要么——这是最不可能的——火星人救了我。
可是,火星人不该呼吸氧气,这么高浓度的氧气。他不会有木头做夹板,而这位懂得踝骨构造的火星人,他有许许多多的木头。
“你不会说英语,对吗?”
他的回答是一段长长的发言,听起来有威胁的味道。莫非在说“食物不许说话”?
我身处一个圆形房间中,这对于我和大块头红色火星人两者来说小了点儿,周围的墙壁似乎由几层塑料板压合而成。他经塑料板上的狭缝进入房间。抛光的石头地面暖融融的,天花板的材质类似于地板,嵌了四盏蓝兮兮的灯,看起来像是廉价的塑料装饰品。
这里像是医院病房,或许正是医院病房。身下的枕垫大得可以让那大块头躺在上面。
狗身边的石头台座上有一个罐子和一个杯子,杯子的质地像是黑曜石。他倒了一杯不知什么东西,端过来给我。
他的手也是马铃薯的棕色,有四个手指,没有指甲,手指上有许多小关节。手指长度相同,每一个都可能是大拇指。较小的手是较大的手的缩微版本。
杯子里的东西没有异味,尝起来像是淡水,我三两口就喝了个干净。
他把杯子拿回去,又倒了一杯水。递给我的时候,他用一只较小的手指了指杯子,说:“阿尔(ar)。”
听着像是海盗说话。
我指着水说:“沃特尔(water,英语,水)。”他回答的声音接近于“沃尔(war)”,只是多了许多个“尔”。
他放下杯子,拿给我一盘什么东西,怎么看怎么像是蘑菇。不了,谢谢,我读过那故事。
(有阵子,我的想象力失控了,不禁怀疑我是不是吃下或是摄入了什么怪东西,这才导致了眼前的怪诞场景,它根本是一场迷幻大梦。可是,疼痛实在过于真切。)
他优雅地拿起盘子里的那块东西,脖颈上张开了一张嘴,可怖的红肉中露出大大的黑色牙齿。他轻咬少许,把剩下的放回盘中。我摇头表示不要——尽管在火星语中说不定表示肯定或者什么终极侮辱。
不吃东西我能撑多久?一周吧,我记得,想到此处,我的肚子叫了起来。
他听见咕噜声,心怀善意地指了指地板上的一个窟窿。那是解决某个问题的途径,好兄弟,到时候再说。我们还不熟,更何况那种时刻我连自家兄弟都不愿意让他看见。
我碰碰胸口,说:“卡门(Carmen)。”然后,我指着他的胸口——如果那是胸部的话。
他碰碰自己胸口,说:“哈恩(Harn)。”
呃,也算是个开端吧。
“不。”我抓住他的手——干燥、粗糙的皮肤——拉过来碰碰我的胸口,“卡——门。”我慢慢说。我,简;你,泰山。你,马铃薯脑袋先生。
“哈恩。”他重复道,如果不会发“k”和“m”这两个音的话,这“卡门”已经挺好了。接着,他轻轻拿起我的手,放在他较小双臂之间的地方,发出人类绝无可能发出的喷射音节——至少用嘴做不到。他放开我的手,我继续按着那地方,说:“红先生(Red,发音为瑞德)。我就叫你红先生。”
“瑞赫。”他说,又重复一遍。我激动得战栗不止。我在和外星人沟通,请给我立纪念碑吧!接下来,他忽然转身走开了。
我利用独处的时间,蹦跳到那个窟窿边,让它完成了它应有的功用——说来容易做来难。我必须找个东西当把手,这儿可不是沃尔玛超市。我又喝了两口水,蹦回枕垫边,笨拙地躺下去。
我的手和脚不那么疼了。它们都红通通的,一副被太阳晒伤的样子,我猜这是冻伤的初级阶段。我原本会失去几个手指脚趾——对那个肺部变成冰块的我来说算不得什么。
我环顾四周。我在火星内部还是在太空船上?你没法用石头雕太空船。我们肯定在地下,但这石头绝对不是殖民地所处熔岩管中的凝固熔岩。另外,石头摸起来很温暖,大概有电加热之类的装置。灯和塑料板显示出高科技的迹象,但其他的东西都颇为原始——地板上的窟窿(希望那别是什么人的天花板)?
我在心里复述自己学过的知识,火星为什么不可能有高级生命,更不用说拥有高科技的生命了——没有智慧生物活动的痕迹——人类绘制的火星地图精确到了英寸级别,看似人工的印记到头来全是自然的造物。再说,火星上没有空气可供呼吸——尽管我似乎还在呼吸。水也一样。还有温度。
地下有不少显微镜下可见的有机生物,可是,它们怎能进化成瑞德这样的大家伙?火星上的大型动物吃什么,难道石头不成?
瑞德——红先生带着荧光棒回来,身后跟了一个仅有他一半大小的东西,那东西穿了一身明亮的酸橙绿衣服。皮肤更加光滑,好比稍微新鲜一些的马铃薯。我认为她是雌性,决定叫她绿女士。暂时叫叫,说不定我正好弄反了。他们看过我的裸体,我却没看过他们的裸体——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想看。他们穿着衣服就够吓人了。
绿女士手中有一个塑料口袋,其中的物事晃动时轻轻发出碰撞声。她小心翼翼地放下口袋,和红先生用怪声音交谈了几句。
她先拿出一个盘子,盘子像是陶瓷质地,又从一个塑料口袋中摇出点儿仿佛草药的东西——说不定是大麻。那东西立刻开始冒烟,她把它递给我。我闻了闻,感觉很不错,接近于薄荷叶或薄荷脑。她用两只较小的手打个手势,像是一个驱赶的动作,翻译过来我觉得是“呼吸再深一点儿”,我依言而行。
她拿走盘子,又摸出两个透明圆碟——像是大片透镜——把其中之一递给我。我拿着一个圆碟,她将另外一个先是贴上我的额头,继而是胸口,然后是腿的侧面。她轻轻抬起踝骨断裂的那只脚,把圆碟贴上脚底。接着是另外一只脚。最后,她将两片圆碟收回口袋中,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盯着我,样子像极了医生或科学家。
我心想,好吧,接下来该是外星人往屁眼里插管子的桥段了,她肯定把管子忘在办公室没拿。
她和红先生谈了几句,用较小的胳膊打了很多手势,发出的声音介于鼠海豚和机械之间。她从袋子里摸出一根短短的金属管子,我见状不禁一缩身体,她抖了抖手腕,短管渐渐伸展,长到了六英尺左右。她向我演示如何把它当拐杖使用,那光景委实奇特,仿佛少了四条腿的蜘蛛,末了,她把拐杖递给我,说“哈恩”。
想必就是我的名字了。我撑着拐杖站起身,虽说它比铝合金还轻,却既结实又坚硬。
她的手再次探进“百宝囊”,取出一件东西,类似于她的长套衫,但更加厚,更加软,颜色是灰色的。这东西有个洞,可以让我把脑袋套上去,没有袖子也没有别的附属物。我满心感激地穿上,把全身裹在里面,这不妨碍我使用拐杖,而且十分暖和,相当舒服。
红先生领头,用四只手做了个波浪起伏的动作,应该是说“跟我来”。我跟上他的脚步,绿女士在我背后。
穿过塑料板(或者天晓得什么玩意儿)上的狭缝,这感觉十分奇妙。你会觉得塑料板是活物,几百万只柔软的手指头抓住你,然后又齐齐放开,在你身后啪地一声闭合。
穿过头一道门,立刻冷了许多,穿过第二道门就更加冷了,我的耳膜向外鼓起。第四道门之后,温度接近冰点,但地面仍旧温暖,空气已是极度稀薄;我气喘吁吁,吐息间尽是白气。
我们走进一个宽敞的黑暗洞窟,膝盖高度的地方亮着成排的暗淡小灯,标出前进路线。灯光全是蓝色的,但不同的路有不同的蓝色,浓淡或色调不同。我不禁暗想,难道他们约见面时都这么说,咱们亮绿松石蓝和暗海蓝路口见。
我试图记下路线,在这种亮度的蓝色左转,在那种调性的蓝色右转,谁知道这种知识能派上什么用场。什么,我想逃跑?想憋住一口气跑回殖民地?那可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们穿过一道单层塑料板,进入一片开阔空间,灯光和刚才的医院房间差不多亮,温度也接近。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谷仓的味道,闻起来挺舒心。附近种植有某种植物,外形类似花椰菜,颜色却是偏黄的棕灰色,其根部位于水中,潺潺流水声不绝于耳。地上低低地浮了一层雾气,我的脸部有湿润的感觉。这是一个水耕农场,和我们的很像,但既没有绿色,也没有番茄、辣椒、柑橘等明亮的颜色。
绿女士弯腰拾起某样像是雪茄的东西——也许还不如雪茄让人有胃口——递给我。我摆摆手,表示不要。她将之一掰两段,把一半给了红先生。
我拿不准这儿有多大,或许有几英亩。可种植的蔬菜给什么人吃呢?火星人都在哪儿?
再穿过一道塑料板,我的问题有了部分答案,这个房间比较明亮,尺寸和约翰·卡特号带来的新模组差不多。二十来个外星人正在两面墙壁前做事,有些站在桌子前,有些在看数据显示器之类的东西,显示器的质地似乎不是塑料,而是金属的。房间内没有椅子,看来四足动物不需要椅子。
他们立刻向我聚拢,边走边发出各种怪声。若是我把他们之一带进殖民地,人类的行为大概也差不多,话虽如此,我依然觉得又害怕又无助。我往后退了两步,红先生伸出胳膊拦住别人,牛蛙似的呱呱叫了几声。大家纷纷在十英尺之外停下脚步。
绿女士的声音较为柔和,她向我做个手势。于是,按照颜色不同,众人轮流走到我的面前——两个茶色,三个绿色,两个蓝色,等等等等——每组人在我身前静静矗立数秒钟。不知道颜色是不是等级象征,再没有第二个红色,也没有谁的块头比得上红先生。也许他是头号雄性,或者是唯一的雌性——和蜜蜂一样。
他们在干什么?只是凑近了看我,还是轮流试图用意念波摧毁我?
一轮过后,红先生对我打个手势,要我过去看最大的一个金属显示器。
太有意思了。广角画面中是我们的温室和殖民地的各个地上部分,画面应该是从电报山山顶拍摄的。许多人站在温室附近——对于一般的工作场合而言,人太多了——约翰·卡特号滑翔着进入画面,红色粉尘在其背后如喷泉般涌起。许多人上下雀跃,使劲挥舞手臂。
屏幕转黑,数秒钟过后,一个红色矩形慢慢变大……是夜间的气闸,门正徐徐张开。我在看自己,一段时间之前的自己,走出殖民地,背后拖着狗。
摄像机大概状如飞虫,就和国土安全部间谍用的一样。我敢肯定自己当时什么也没注意到。
门缓缓闭合,画面变成黯淡的蓝色,仿佛地球月光下的画面。镜头随着我移动了一两分钟,我绊了一下,继而更加小心地看着地面走路。
镜头切换,场景改变,我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地面崩塌,狗和我消失在飞扬的尘埃中,风立刻就带走了扬起的灰土。
飞虫,或是别的什么,慢慢飘下洞穴,在我上方盘旋,我正痛苦地四处摸索。一排发光的字符显现在画面低端。我找到了狗,打开灯光,画面顿时变成白茫茫一片。
红先生飘下来——画面肯定是快进播放的——身上似乎套了好几层墙壁的那种塑料板,他骑的东西外形好似带两个跨斗的金属锯木架。他把我放进一边跨斗,把狗放进另外一边,然后他又按原路飘了回去。
接下来,画面略过中间环节,直接跳至我躺在枕垫上,寸缕不着,一点儿也不好看,那姿势羞人极了。我的脸涨得通红,他们大概不会在意吧。紧接着,镜头变成踝骨特写,紫色,肿胀。然后,一幅异常真实的人类骨骼立体投影——显然是我的骨头——出现在画面中。镜头走位和适才相同,骨头断裂的地方泛着红光,镜头移向我的脚,骨折处之下的位置,画面微微颤动。断裂的地方泛起蓝光,慢慢消失。
我忽然意识到脚踝已经不痛了。
绿女士走上前,接过我手中的拐杖。我把重心移到那只脚上,感觉焕然一新!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我大为惊讶,他们当然无法回答我。无论他们治疗自己的能力多么强大,可他们怎么能够轻易治好人类的骨伤呢?
好吧,人类兽医能帮助从未见过的动物治疗骨折。但是,也不可能在几个小时内治好吧?
两位琥珀色的送上我的紧身连体服和火星服,放在我的脚边。
红先生指指我,然后敲敲屏幕,屏幕上再次出现殖民地的地面部分。在漫天尘埃中不怎么看得见它,外面正有一场大风暴。
他用较小的手臂做了个从上到下的手势,然后又用较大的手臂重复一遍,显然是在说:“穿上。”
于是,在一百万只马铃薯眼睛的注视下,我脱掉长套衫,换上紧身连体服。尿布不见了,连体服有点儿松垮垮的。他们肯定扔掉了尿布或是拿去分析了,啊哦。
他们静静地注视着我,我拉好拉链,摇晃着身体套上火星服。我扣紧靴子和手套,戴上头盔,不由自主地用下巴试了试按钮,想知道氧气和电源读数——依然是坏的。我觉得不能对主人要求太多——能治好脚踝,但是不会修理太空服?朋友,你们算什么火星人?
背囊中肯定没有氧气,我需要狗身上的后备给养。
我脱下头盔,面对绿女士,很夸张地做了几次呼吸的动作。她没有任何反应。老天,他们说不定是靠渗透作用之类的手段呼吸的。
我转过去面对红先生,弯下腰,拍打着空中大约狗身体的高度。“狗(dog)。”我说,然后指向来时的方向。
他凑过来,学着我的动作,说:“诺格(nog)。”很接近了。他随即面对人群发表了一番演讲,我貌似在其中既听见了“哈恩”也听见了“诺格”。
他肯定明白了我的意思,至少部分明白了,因为他又用四条胳膊做了一次“跟我来”的手势,带我朝进来的方向走去。我穿过塑料板,回头观望。绿女士领着另外四位跟上,他们的颜色各自不同。
红先生领队,我们沿来时的相同路径返回。我边走边数步子,至少有一个确切的数字可以拿去告诉大家。水耕室——至少是我们穿过的那段路径——有一百八十五步宽;从水耕室到“医院”房间,两百零四步。我每一步大约七十厘米跨度,因此这段路一共约合两百七十米,两段路之间有一个较急的转弯。当然了,这儿朝每个方向都有可能伸展到数英里之外,但至少不会小于我算出来的数字。
我们走回那个小房间,我解开狗的脐带,接上我的生命支持系统,他们在旁默默观看。凉丝丝的空气从脖颈处吹出来,我的心头大石落地,我戴上头盔。绿女士上前两步,学着我演示过的呼吸动作做了几次,她学得相当好。
我有点儿不想离开。我十分期待回来,研究如何与红先生和绿女士沟通,虽然我们有更加够格的人选。妈妈当初要我多学一门语言的时候,我该多听听劝告。要是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中文、拉丁文我都肯学,用身体发怪声音也行。
其他几人让开路,红先生做个手势,要我跟他走。我拖着狗一路穿过四层塑料板,这次我们向右转,沿一道缓坡朝上走。
过了几分钟,我回头望去,这才明白过来他们的地方究竟有多大。湖岸就在身边——无比巨大的蓄水量,即便湖水仅有几英寸深。从上面看,他们的建筑仿佛是粘土(甚至就是尘土)堆砌的圆顶,没有窗户,只有层层塑料门透出的淡蓝色光线。
左近有许多块方形田地,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种植的应该是他们的作物,比方说蘑菇和那种雪茄形的东西。一片最大的方形地块种着树,树的形状好似六英尺高的花椰菜——木头夹板原来是这儿来的。
我们来到一块平坦的地方,此处灯火通明,架子上有许多卷那种塑料东西。红先生走向一个架子,取下一捆,那该是他们的火星服。红先生把身体扭成古怪的角度,蹦起来,四条腿套进四块仿佛厚袜子的不透明物体中。两条较大的胳膊穿进袖筒,袖筒的尽头是连指手套。接着,整件衣服似乎活了过来,起伏着向上伸展,将他包裹其中,最后膨胀开去。我找不到氧气瓶的位置,但里面肯定有空气。
他打手势要我跟上,我们走向一个黑黢黢的拐角。他犹豫片刻,继而伸出手给我。我握住他的手,跟着他跌跌撞撞闯过几十层塑料板,前方有模糊的亮光。
这显然是某种逐步减压的气闸。我们在另外一块平坦的区域停步,这儿亮着某种蓝色的灯光,我们歇了几分钟。接着,他领着我穿过另外几十块塑料板,到达完全黑暗的地方——若是没有他带路,我说不定就扭头回去了——接下来,光线渐亮,此刻的光线是粉红色。
出来的时候,我们站在某个岩洞的洞底,光线来自一小片火星天空。我的眼睛慢慢适应过来,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缓坡,坡顶正是洞穴的入口。
我从未见过这个颜色的天空。抬眼望去,外面的沙尘暴吹得正急。
红先生拉开一块覆满尘埃的单子,锯木架形状的运输工具出现在眼前。我帮他把狗放进一侧碗状的跨斗中,自己坐进另外一侧。运输工具的前部有两道粗短的把手,就视线所及范围内,我没有找到其他的控制机件。
他跨上运输工具,我们飞离地面约一英尺高,平稳地向前开动。
爬坡易如反掌。我本以为沙尘暴会刮得我们东倒西歪,但风暴只是样子厉害,劲道并不大。我的供氧管线在风中飘飞,这让我心情有些紧张。它若是一下子折断,故障保护装置会封闭住断口,我不会当场毙命。可是,火星服里的氧气撑不了几分钟。
任何一个方向的能见度都只有十到二十英尺,希望红先生眼力比我好。他飞得很快,话也说回来,他大概也不怕撞上别的交通工具或者树木。
我坐在碗形跨斗里——反正什么都看不见——觉得十分舒服。我不禁想入非非,假如妲格·索林根和妈妈、老爸看见我和真正的火星人一起现身,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飞了一个小时左右,他放慢速度,我们落回地面。那工具滑行片刻,最终停稳。他费劲地爬下座位,走到放狗的跨斗边。我起身帮他把狗卸下来,一阵狂风吹得我失去了平衡,他却岿然不动,四条腿在火星上有显而易见的优势。
他站在旁边看着我,等我解开纠结成团的供氧脐带,指指我们的前方,然后做了个驱赶的动作。
我试图把这句话翻译成胳膊的动作:“你得和我来。”他指指前方,又做个驱赶的动作,随即爬回锯木架上,慢慢调头回转。
我开始恐慌,我若是走错方向怎么办?若走偏二十英尺,错过基地,会一路走进茫茫荒漠。
也许我根本不在基地附近。也许红先生随便找个地方把我扔下,因为——某种诡秘的火星理由。那说不通。至少对于人类而言,说不通。我孤身一人站在沙尘旋风之中,无助感渐渐化作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