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小童受难
激光造成的损伤在几个小时内修补完毕，我被众人打包扛回殖民地，用照片拍来拍去，棍子戳来戳去，探头探来探去，医生和科学家围着我转来转去，问题没完没了。他们没发现任何异样，无论来自人类还是来自外星人。
“他们给你做的治疗乍听之下很原始，”杰弗逊博士说，“他们不知道其中的原理，这一点最吓人。”
“他们不知道任何器具的作用原理，听起来像是千百年前接过来的二手科技——千百埃尔瑞前。”
他点点头，蹙眉道：“你是我们的唯一样本。如果病症不是如此严重，我肯定会让孩子们一个一个接受治疗，边治疗边监控。可是，我们没有时间，现在它已经扩散到所有孩子身上了。”
我们没有护送几十个生病的孩子去他们的基地，而是邀请火星人来我们的殖民地。来的当然是红先生和绿女士，罗宾汉和一位琥珀色衣服的亦步亦趋。我在基地外等待他们，陪着红先生走过气闸。
殖民地的半数成人拥在更衣室，为了第一时间亲眼见见外星人。红先生脱下太空服的时候，房间里压低声音的交谈此起彼伏。
“很热，”他说，“氧气浓度让我头晕。不过，还是比地球少，对吗？”
“略微少些。”杰弗逊博士说，他站在人群最前面，“和地球山区差不多。”
“闻起来很奇怪，不过也不赖。有你们水耕农场的味道。”
“les enfante 在哪儿？”绿女士一脱掉太空服就说，“没空聊天了。”她拎起装草药和化学物品的口袋，晃了晃。
孩子们均被告知，“火星人”是人类的朋友，有办法治疗他们的疾病。我们拍了外星人和他们所住洞穴的照片。可是，在现实中见到马铃薯脑袋的八腿怪物毕竟和看照片不一样——特别是对于一整个房间正经受无名病痛折磨的儿童而言，更不用提他们知道火星人是此种疾病的源头。因此，当杰弗逊博士和妲格·索林根陪着绿女士走进房间的时候，得到的反应可想而知——尖叫、哭号，症状较轻的孩子更是企图逃跑，场景一片混乱。门当然上了锁，还有我这种好事之徒趴在窗口张望。
人人喜欢杰弗逊博士，几乎人人害怕妲格·索林根，他们的组合发挥了应有的作用。绿女士仿佛博物馆展品似的矗立一旁，这有助于平息事态。看见他们走路，孩子们很难不联想起巨型蜘蛛。
他们讨论过是否要给孩子吃镇静剂，免得他们经历那番痛苦折磨，然而，可供参考的临床经验只有我一个人的描述，孩子的肌肉若是太过松弛，万一咳嗽的力度不足，很可能无法清除肺部的全部污物。不加麻醉，痛苦体验或许会陪伴他们一辈子，但至少能保证生命安全。
医生的计划是隔离儿童，两名成人在治疗后也必须留待观察一阵子，以确认成人确实没有染病，因为他觉得火星人的保证不能轻信。
经过治疗和等待治疗的孩子之间，唯一的屏障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帘子，第一个孩子进去，剩下的人都听见了自己的命运。治疗按年龄排序，先年幼的，再年长的。一开始，有些孩子四处逃蹿，场面好不尴尬，大人得抓住他们，拖进帘子背后，让他们尝尝吐毛球的滋味。
折腾完的孩子基本上立刻睡意盎然，这一点让还没接受治疗的人安心许多——要是他们的遭遇和我差不多，估计在此期间也没怎么睡觉。卡德是最年长的孩子之一，等待的时间也就最久，他假装毫不在意，在治疗前打起了瞌睡，这对他而言是非常勇敢的行为，其实和我一样，他遇到病痛总是不太自在。
其余的人大多数都在餐厅等待，与红先生和罗宾汉交谈。我们管另外一位叫“琥珀标本”，他说他的工作是记忆，所以他很少开口说话。
红先生说他的工作，或者说是他的角色，很难用人类语言描述。他有些类似镇长、地方或是组织的领袖。另一方面，需要肌肉力量的事情也由他承担。
罗宾汉说红先生太谦虚了，自四十埃尔瑞以来，他一直是倍受尊敬的领导人。他们的监视装置映出我有生命危险的画面，大家都把视线投向红先生，期待他做决定和执行计划。
“这不是什么困难的决定，”他说，“你们着陆之后，我们就知道迟早要有碰面的一天。我利用这次机会开始双方的交往，这是我们的意愿。我完全没有料到卡门会染上那东西，那对你们来说是疾病，并且会带回你们的基地。”
“你们不认为那是疾病？”一位科学家问。
“不……用你们的话说，应该是‘阶段’，一个成长阶段，经过它，就从幼童变成儿童了。对我们来说，只是不太舒服，但不足以致命。”
“这说不通啊，”外星生物学家霍华德·简恩说，“这情形仿佛人类儿童把青春痘传给蛙鱼一样，甚至更加夸张——蛙鱼至少有DNA。”
“而且，你和蛙鱼有共同祖先，”罗宾汉说，“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从什么生物进化而来。”
“进化的概念是从我们这里学到的吗？”霍华德问。
“不，至少在实践方面不是。我们对植物进行杂交育种已经有很长时间。然而，关于达尔文的思想是从你们那里学到的。你们二十世纪的电视节目。”
“等一等，”我父亲说，“你们怎么会想到建造电视接收器的？”
很长一段时间的停顿过后，红先生说：“我们没有想到。它一直存在。”
“什么？”
“有一个房间，满是金属圆球，高度和我差不多。二十世纪初，它们开始发出奇怪的声音——”
“和我一样的记忆者记得所有内容，”琥珀标本说，“尽管一开始只是噪音。”
“——我们知道信号来自地球，因为地球在天空中的时候才有信号。然后，在二十世纪中叶，圆球开始出现图画，我们因而有了解读人类语言的视频线索。接下来你们有了立体视频，圆球中也随即出现三维画面。”
“一直存在……‘一直’是多久？”霍华德·简恩问，“你们的历史能够回溯到多久之前？”
“我们没有人类意义上的历史，”琥珀标本说，“你们的历史记载的是冲突和变革，这两者我们在正常情况下都没有。我们基地在4359埃尔瑞前遭到陨石轰击，远端受到了损伤。除此之外，在地球无线电开始传送音频信号前，我们几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件。”
“你们对火星的探索远远超过我们，”罗宾汉说，“你们有人造卫星和飞行器，我们对火星的知识基本上完全来自你们。你们因为地下冰湖而选择这个区域建设基地，我们被放置于此的原因也一样。但我们的那部分记忆早已消失了。”
“我们中有些人提出一个理论，”红先生说，“认为那段记忆受到了抑制，被人为抹去了。不知道的事情谁也弄不清楚。”
“记忆无法抹去。”琥珀标本说。
“只是我们做不到而已，但是把我们放置于此的人显然有许多我们没有的能力。”
“你不是记忆方面的专家，我才是。”
红先生的表情发生了些微的变化，感觉有点阴沉，想必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就此争辩。“有一件事情我记得很清楚，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电视刚开始播放的时候。”
“你那么老了！”简恩说。
“是的，那时候我还年轻。事情发生于俄国和美国的战争期间，冷战。”
“你给我们讲过这个故事，”罗宾汉说，“不是所有人都同意。”
红先生没理睬他：“美国建设了一个电子网络，名叫‘远程预警系统’，其目的在于提前获知俄国人炸弹的动向。”他顿了顿，“我认为这就是我们的功用。”
“给谁发警报呢？”简恩问。
“把我们放置于此的人，我们称之为他者。我们居住在火星而非地球，都是因为他者不希望地球人在掌握宇宙飞行的技术前知道我们的存在。”
“直到我们对他们产生威胁吗？”老爸说。
“你的想法非常有人类特色，”红先生又顿了顿，“这绝无侮辱的意思。另外一种可能性是，他们不想过早干涉人类的发展。在人类进化到某个阶段之前与你们接触得不到任何好处。”
“我们怎么可能构成威胁？”简恩说，“如果说，几千几万年前他们就能够跨越不知多少光年的距离，抵达火星，建立我们那个地下城市，很难想象他们现在发展到了什么水平，更别提他们会怎么对待我们了。”
玛利亚·罗德里格斯走出隔离区，打破了令人不安的沉默：“他们治疗完了，看起来孩子们一切平安。”她环顾四周，望见一张张严肃的面容，“我说他们一切平安。危机结束了。”
事实上，危机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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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给你做的治疗乍听之下很原始，”杰弗逊博士说，“他们不知道其中的原理，这一点最吓人。”
“他们不知道任何器具的作用原理，听起来像是千百年前接过来的二手科技——千百埃尔瑞前。”
他点点头，蹙眉道：“你是我们的唯一样本。如果病症不是如此严重，我肯定会让孩子们一个一个接受治疗，边治疗边监控。可是，我们没有时间，现在它已经扩散到所有孩子身上了。”
我们没有护送几十个生病的孩子去他们的基地，而是邀请火星人来我们的殖民地。来的当然是红先生和绿女士，罗宾汉和一位琥珀色衣服的亦步亦趋。我在基地外等待他们，陪着红先生走过气闸。
殖民地的半数成人拥在更衣室，为了第一时间亲眼见见外星人。红先生脱下太空服的时候，房间里压低声音的交谈此起彼伏。
“很热，”他说，“氧气浓度让我头晕。不过，还是比地球少，对吗？”
“略微少些。”杰弗逊博士说，他站在人群最前面，“和地球山区差不多。”
“闻起来很奇怪，不过也不赖。有你们水耕农场的味道。”
“les enfante 在哪儿？”绿女士一脱掉太空服就说，“没空聊天了。”她拎起装草药和化学物品的口袋，晃了晃。
孩子们均被告知，“火星人”是人类的朋友，有办法治疗他们的疾病。我们拍了外星人和他们所住洞穴的照片。可是，在现实中见到马铃薯脑袋的八腿怪物毕竟和看照片不一样——特别是对于一整个房间正经受无名病痛折磨的儿童而言，更不用提他们知道火星人是此种疾病的源头。因此，当杰弗逊博士和妲格·索林根陪着绿女士走进房间的时候，得到的反应可想而知——尖叫、哭号，症状较轻的孩子更是企图逃跑，场景一片混乱。门当然上了锁，还有我这种好事之徒趴在窗口张望。
人人喜欢杰弗逊博士，几乎人人害怕妲格·索林根，他们的组合发挥了应有的作用。绿女士仿佛博物馆展品似的矗立一旁，这有助于平息事态。看见他们走路，孩子们很难不联想起巨型蜘蛛。
他们讨论过是否要给孩子吃镇静剂，免得他们经历那番痛苦折磨，然而，可供参考的临床经验只有我一个人的描述，孩子的肌肉若是太过松弛，万一咳嗽的力度不足，很可能无法清除肺部的全部污物。不加麻醉，痛苦体验或许会陪伴他们一辈子，但至少能保证生命安全。
医生的计划是隔离儿童，两名成人在治疗后也必须留待观察一阵子，以确认成人确实没有染病，因为他觉得火星人的保证不能轻信。
经过治疗和等待治疗的孩子之间，唯一的屏障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帘子，第一个孩子进去，剩下的人都听见了自己的命运。治疗按年龄排序，先年幼的，再年长的。一开始，有些孩子四处逃蹿，场面好不尴尬，大人得抓住他们，拖进帘子背后，让他们尝尝吐毛球的滋味。
折腾完的孩子基本上立刻睡意盎然，这一点让还没接受治疗的人安心许多——要是他们的遭遇和我差不多，估计在此期间也没怎么睡觉。卡德是最年长的孩子之一，等待的时间也就最久，他假装毫不在意，在治疗前打起了瞌睡，这对他而言是非常勇敢的行为，其实和我一样，他遇到病痛总是不太自在。
其余的人大多数都在餐厅等待，与红先生和罗宾汉交谈。我们管另外一位叫“琥珀标本”，他说他的工作是记忆，所以他很少开口说话。
红先生说他的工作，或者说是他的角色，很难用人类语言描述。他有些类似镇长、地方或是组织的领袖。另一方面，需要肌肉力量的事情也由他承担。
罗宾汉说红先生太谦虚了，自四十埃尔瑞以来，他一直是倍受尊敬的领导人。他们的监视装置映出我有生命危险的画面，大家都把视线投向红先生，期待他做决定和执行计划。
“这不是什么困难的决定，”他说，“你们着陆之后，我们就知道迟早要有碰面的一天。我利用这次机会开始双方的交往，这是我们的意愿。我完全没有料到卡门会染上那东西，那对你们来说是疾病，并且会带回你们的基地。”
“你们不认为那是疾病？”一位科学家问。
“不……用你们的话说，应该是‘阶段’，一个成长阶段，经过它，就从幼童变成儿童了。对我们来说，只是不太舒服，但不足以致命。”
“这说不通啊，”外星生物学家霍华德·简恩说，“这情形仿佛人类儿童把青春痘传给蛙鱼一样，甚至更加夸张——蛙鱼至少有DNA。”
“而且，你和蛙鱼有共同祖先，”罗宾汉说，“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从什么生物进化而来。”
“进化的概念是从我们这里学到的吗？”霍华德问。
“不，至少在实践方面不是。我们对植物进行杂交育种已经有很长时间。然而，关于达尔文的思想是从你们那里学到的。你们二十世纪的电视节目。”
“等一等，”我父亲说，“你们怎么会想到建造电视接收器的？”
很长一段时间的停顿过后，红先生说：“我们没有想到。它一直存在。”
“什么？”
“有一个房间，满是金属圆球，高度和我差不多。二十世纪初，它们开始发出奇怪的声音——”
“和我一样的记忆者记得所有内容，”琥珀标本说，“尽管一开始只是噪音。”
“——我们知道信号来自地球，因为地球在天空中的时候才有信号。然后，在二十世纪中叶，圆球开始出现图画，我们因而有了解读人类语言的视频线索。接下来你们有了立体视频，圆球中也随即出现三维画面。”
“一直存在……‘一直’是多久？”霍华德·简恩问，“你们的历史能够回溯到多久之前？”
“我们没有人类意义上的历史，”琥珀标本说，“你们的历史记载的是冲突和变革，这两者我们在正常情况下都没有。我们基地在4359埃尔瑞前遭到陨石轰击，远端受到了损伤。除此之外，在地球无线电开始传送音频信号前，我们几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件。”
“你们对火星的探索远远超过我们，”罗宾汉说，“你们有人造卫星和飞行器，我们对火星的知识基本上完全来自你们。你们因为地下冰湖而选择这个区域建设基地，我们被放置于此的原因也一样。但我们的那部分记忆早已消失了。”
“我们中有些人提出一个理论，”红先生说，“认为那段记忆受到了抑制，被人为抹去了。不知道的事情谁也弄不清楚。”
“记忆无法抹去。”琥珀标本说。
“只是我们做不到而已，但是把我们放置于此的人显然有许多我们没有的能力。”
“你不是记忆方面的专家，我才是。”
红先生的表情发生了些微的变化，感觉有点阴沉，想必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就此争辩。“有一件事情我记得很清楚，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电视刚开始播放的时候。”
“你那么老了！”简恩说。
“是的，那时候我还年轻。事情发生于俄国和美国的战争期间，冷战。”
“你给我们讲过这个故事，”罗宾汉说，“不是所有人都同意。”
红先生没理睬他：“美国建设了一个电子网络，名叫‘远程预警系统’，其目的在于提前获知俄国人炸弹的动向。”他顿了顿，“我认为这就是我们的功用。”
“给谁发警报呢？”简恩问。
“把我们放置于此的人，我们称之为他者。我们居住在火星而非地球，都是因为他者不希望地球人在掌握宇宙飞行的技术前知道我们的存在。”
“直到我们对他们产生威胁吗？”老爸说。
“你的想法非常有人类特色，”红先生又顿了顿，“这绝无侮辱的意思。另外一种可能性是，他们不想过早干涉人类的发展。在人类进化到某个阶段之前与你们接触得不到任何好处。”
“我们怎么可能构成威胁？”简恩说，“如果说，几千几万年前他们就能够跨越不知多少光年的距离，抵达火星，建立我们那个地下城市，很难想象他们现在发展到了什么水平，更别提他们会怎么对待我们了。”
玛利亚·罗德里格斯走出隔离区，打破了令人不安的沉默：“他们治疗完了，看起来孩子们一切平安。”她环顾四周，望见一张张严肃的面容，“我说他们一切平安。危机结束了。”
事实上，危机才刚开始。
- 法语：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