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结局开端
最后几个小时，保罗和我都不再提起那渺茫的可能性——什么也不发生，他几周后返回小火星。仿佛用语言描述就会带来不详的后果。
红先生倒是转弯抹角地暗示了希望的存在。我等在连接飞船的气闸门口，他缓步上前，用一条较大的胳膊和一条较小的胳膊抱着一捆东西。那是他去火星表面时穿的薄膜太空服。
“安全第一，”他说，“谁知道呢。”太空服能让他在月面或飞船外活动数小时，即便登陆舱的生命支持系统失效，也能保证他多活一阵子。
保罗走出气闸，样子像极了太空部队征兵广告的模特，白色宇航服闪闪发亮。他剃了个光头，脑袋上贴着几个感知触点。
我强作镇定——奥兹给了我几粒强效镇静剂，但我想留到发射后再吃。
保罗放下头盔，隔着太空服紧紧抱住我。我不想通过这种方式铭记他的身体，子弹也打不穿那层塑料。我只能在脑海中想象太空服包裹着怎样的躯体。
“记得我们遇见那天吗？”我说，“冲鬣蜥丢石头。”
他微微笑了：“当然。”
“希望这次你别失手。”
“月亮可大得多。”他最后一次狠狠吻我，随即抽身后退。没有说再见，没有道珍重。他只是向我投来炽热的目光，然后拾起头盔，走进了气闸。
气闸关上，我往手腕上贴了一块镇静剂。轰然的响声在太空站内回荡，他们出发了，我又贴上第二块。
我们为日后的节庆场合存了一瓶波尔多葡萄酒，我长久地拿着它，回忆过往种种事情。我放下酒瓶，走进餐厅，倒了一杯葡萄汁加无水乙醇。
我拿着酒去了地球A室，几乎所有人都在。我有些希望他们放妲格出来，让她看看自己都干了什么好事。不过，我怕我会说些不该说的话，做些不该做的事，以后说不定还会后悔。当然，前提是还有“以后”。
哈勃望远镜传回画面，小小的飞船在璀璨的阳光中飞行，不紧不慢地掠过背后的点点星辰。保罗与小火星和地球的技术人员交流，红先生一直没有停止说话。琥珀标本说那是红色家族的语言，是给继任者的留言，也可能是给他者的。
酒精和药物让我昏昏欲睡。我吃了一个汉堡，因为自知不能让胃里空空如也，吃完汉堡，我爬回住处，一口气睡了二十个小时。 醒来时，闹钟、电话、电脑屏幕响成一片，嗡嗡声、叮咚声不绝于耳。我逐个关掉，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起身先去了洗手间。我往脸上泼了些水，把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然后回到了地球A室。
他们关掉了哈勃望远镜，月球太亮，无法聚焦。奥兹说现在的画面来自夏威夷的望远镜。火星登陆舱是一个小小的圆柱形，正移向月球边缘。我知道它在减速，但光凭图像看不出来。
保罗的声音忽然变响：“我们将在二十二分钟后执行地面降落任务，月面降落更确切一点。二十一分钟。一分钟内失去无线电联系。”
飞船和月球边缘几乎贴在了一起。“嗯……我没什么想说的了。‘坠毁’柯林斯停止通话。妲格，咱们地狱再见。亲爱的……亲爱的……再……”
好吧，至少给妲格的留言是完整的，我的则需要略微动用想象力。乔茜上前，从一侧搂住我，另外一侧交给了梅丽尔。
梅丽尔抽泣道：“大家不会记得他的外号来历的。”
画面切换到地球，平静的大海，一轮近乎完满的月亮。视角也许来自天文台所在的夏威夷山顶。
二十分钟感觉起来似乎很久，立体视频机中传出一个声音：“触地前一分钟。”
那一分钟，我们都屏住了呼吸。又是一分钟过去。我们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二十分钟过后，人们开始散去，返回住处，去餐厅，或是随便闲逛。
不知为何，我一直望着月球，也许希望我正在夏威夷，也许什么也没想——总而言之，我是少数几个亲眼目睹事情经过的人。
一开始，月球边缘出现了淡淡的辉光，仿佛几缕薄云飘了过来。接下来，天翻地覆。
见过日全食的人说两者差不多，但事实上更加壮观。无比明亮的光轮笼罩了半个天空，月亮忽然化作其中心的一个黑色圆圈，反差十分强烈。
沉寂被噼啪声打破，传来一个人类的声音——“我操，好险！”
保罗！ 提出计划的是红先生，神志清醒的太空飞行员只怕想不出如此妙计。
触地之后，在月球表面滑行的时候，保罗要一边竭力不让绰号成为现实，一边寻找地势向上的区域。停机的时候，他要尽量让着陆舱指向天际。红先生离开，到安全地方站好，保罗全力发动引擎——冲过地平线，看看能否进入绕月轨道。待他消失于视野之外，红先生再等十分钟，然后打开宇航服自杀。按理说，保罗有足够时间进入绕月轨道。但是，时间并不足以让他绕完一整圈，回到红先生上空。
红先生的死亡将引发爆炸，事实证明了这一猜想的正确性。
保罗的逃生既有运气的成分，也得归功于他过人的技术。登陆舱可以在一定的区域内滑行，减速到接近于零的时候，他把登陆舱对准一个无名小环形山的斜坡。停下时，他有十五度的向上仰角，前面路上足够平坦。
红先生已经穿好了太空服。他走出气闸，一路跑过去，跳进环形山内部。他说可以了，保罗猛然加大油门。飞离地平线之后，他扭转飞行姿势，让登陆舱进入绕月低轨道，就此等待下去。
爆炸的时候，他的眼睛险些被强光弄瞎，伽马射线流袭过飞船，他全身上下仿佛火烧。回头望去，他看见汽化了的的月面物质被吹进太空。
拯救了保罗性命的环形山挣得了拥有名字的权利。可是，它本身连同数百公里方圆内的一切已经彻底汽化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完美的环形巨坑，直径超过齐奥尔科夫斯基环形山，那曾经是月球上最大的环形山。
我认为应该给它起名叫“坠毁”。 每年一月一号，我们都要向地球呈交解除隔离的请求书，每年，我们的例证都不足以让他们接受请求。不过，火星上已经有了太空电梯，也有不少收费相当低廉的来回旅行船只，而且均能保证隔离。我们在小火星住了五年，然后返回火星，脚下能踏着坚实的土地，这感觉还真不赖——看着头顶那一颗，心情就更好了。
奥兹组织了一个什么神圣理性怪异事物教堂，好让我和保罗结婚，同时又不冒犯其他人敏感的神经。这是因为我未婚先孕（而且还是双胞胎），可是，话也说回来，火星上的私生子早已三五成群。
我们给女孩起名叫“娜迪亚”，意思是希望。她的中名是“蜉蝣”，希望她能活到天长地久。男孩的中名也一样。
不认识我们的人总是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长着乌黑头发的男孩居然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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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先生倒是转弯抹角地暗示了希望的存在。我等在连接飞船的气闸门口，他缓步上前，用一条较大的胳膊和一条较小的胳膊抱着一捆东西。那是他去火星表面时穿的薄膜太空服。
“安全第一，”他说，“谁知道呢。”太空服能让他在月面或飞船外活动数小时，即便登陆舱的生命支持系统失效，也能保证他多活一阵子。
保罗走出气闸，样子像极了太空部队征兵广告的模特，白色宇航服闪闪发亮。他剃了个光头，脑袋上贴着几个感知触点。
我强作镇定——奥兹给了我几粒强效镇静剂，但我想留到发射后再吃。
保罗放下头盔，隔着太空服紧紧抱住我。我不想通过这种方式铭记他的身体，子弹也打不穿那层塑料。我只能在脑海中想象太空服包裹着怎样的躯体。
“记得我们遇见那天吗？”我说，“冲鬣蜥丢石头。”
他微微笑了：“当然。”
“希望这次你别失手。”
“月亮可大得多。”他最后一次狠狠吻我，随即抽身后退。没有说再见，没有道珍重。他只是向我投来炽热的目光，然后拾起头盔，走进了气闸。
气闸关上，我往手腕上贴了一块镇静剂。轰然的响声在太空站内回荡，他们出发了，我又贴上第二块。
我们为日后的节庆场合存了一瓶波尔多葡萄酒，我长久地拿着它，回忆过往种种事情。我放下酒瓶，走进餐厅，倒了一杯葡萄汁加无水乙醇。
我拿着酒去了地球A室，几乎所有人都在。我有些希望他们放妲格出来，让她看看自己都干了什么好事。不过，我怕我会说些不该说的话，做些不该做的事，以后说不定还会后悔。当然，前提是还有“以后”。
哈勃望远镜传回画面，小小的飞船在璀璨的阳光中飞行，不紧不慢地掠过背后的点点星辰。保罗与小火星和地球的技术人员交流，红先生一直没有停止说话。琥珀标本说那是红色家族的语言，是给继任者的留言，也可能是给他者的。
酒精和药物让我昏昏欲睡。我吃了一个汉堡，因为自知不能让胃里空空如也，吃完汉堡，我爬回住处，一口气睡了二十个小时。
他们关掉了哈勃望远镜，月球太亮，无法聚焦。奥兹说现在的画面来自夏威夷的望远镜。火星登陆舱是一个小小的圆柱形，正移向月球边缘。我知道它在减速，但光凭图像看不出来。
保罗的声音忽然变响：“我们将在二十二分钟后执行地面降落任务，月面降落更确切一点。二十一分钟。一分钟内失去无线电联系。”
飞船和月球边缘几乎贴在了一起。“嗯……我没什么想说的了。‘坠毁’柯林斯停止通话。妲格，咱们地狱再见。亲爱的……亲爱的……再……”
好吧，至少给妲格的留言是完整的，我的则需要略微动用想象力。乔茜上前，从一侧搂住我，另外一侧交给了梅丽尔。
梅丽尔抽泣道：“大家不会记得他的外号来历的。”
画面切换到地球，平静的大海，一轮近乎完满的月亮。视角也许来自天文台所在的夏威夷山顶。
二十分钟感觉起来似乎很久，立体视频机中传出一个声音：“触地前一分钟。”
那一分钟，我们都屏住了呼吸。又是一分钟过去。我们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二十分钟过后，人们开始散去，返回住处，去餐厅，或是随便闲逛。
不知为何，我一直望着月球，也许希望我正在夏威夷，也许什么也没想——总而言之，我是少数几个亲眼目睹事情经过的人。
一开始，月球边缘出现了淡淡的辉光，仿佛几缕薄云飘了过来。接下来，天翻地覆。
见过日全食的人说两者差不多，但事实上更加壮观。无比明亮的光轮笼罩了半个天空，月亮忽然化作其中心的一个黑色圆圈，反差十分强烈。
沉寂被噼啪声打破，传来一个人类的声音——“我操，好险！”
保罗！
触地之后，在月球表面滑行的时候，保罗要一边竭力不让绰号成为现实，一边寻找地势向上的区域。停机的时候，他要尽量让着陆舱指向天际。红先生离开，到安全地方站好，保罗全力发动引擎——冲过地平线，看看能否进入绕月轨道。待他消失于视野之外，红先生再等十分钟，然后打开宇航服自杀。按理说，保罗有足够时间进入绕月轨道。但是，时间并不足以让他绕完一整圈，回到红先生上空。
红先生的死亡将引发爆炸，事实证明了这一猜想的正确性。
保罗的逃生既有运气的成分，也得归功于他过人的技术。登陆舱可以在一定的区域内滑行，减速到接近于零的时候，他把登陆舱对准一个无名小环形山的斜坡。停下时，他有十五度的向上仰角，前面路上足够平坦。
红先生已经穿好了太空服。他走出气闸，一路跑过去，跳进环形山内部。他说可以了，保罗猛然加大油门。飞离地平线之后，他扭转飞行姿势，让登陆舱进入绕月低轨道，就此等待下去。
爆炸的时候，他的眼睛险些被强光弄瞎，伽马射线流袭过飞船，他全身上下仿佛火烧。回头望去，他看见汽化了的的月面物质被吹进太空。
拯救了保罗性命的环形山挣得了拥有名字的权利。可是，它本身连同数百公里方圆内的一切已经彻底汽化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完美的环形巨坑，直径超过齐奥尔科夫斯基环形山，那曾经是月球上最大的环形山。
我认为应该给它起名叫“坠毁”。
奥兹组织了一个什么神圣理性怪异事物教堂，好让我和保罗结婚，同时又不冒犯其他人敏感的神经。这是因为我未婚先孕（而且还是双胞胎），可是，话也说回来，火星上的私生子早已三五成群。
我们给女孩起名叫“娜迪亚”，意思是希望。她的中名是“蜉蝣”，希望她能活到天长地久。男孩的中名也一样。
不认识我们的人总是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长着乌黑头发的男孩居然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