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微弱的记忆
在 边缘之地的边缘，母狼莫拉格已经被新的狼群接纳了。她找到了新伴侣，又生了一窝健康的小狼。没人知道她的过去，其实她自己都差不多忘记了。从欧贝叼着那只小狼离开，把他送到特木法——也就是遗弃畸形小狼的地方那一刻起，莫拉格就在内心深处筑起了屏障。这屏障就像是一道看不见的疤痕，让她变强，才能继续活下去。对欧贝来说，狼妈妈忍受失去马尔卡达哈小狼的极度痛苦都是这样的。她们很快就会忘记。忘记的过程中，有一段时间，黑暗会深深地扎根在小狼曾经生长的体内，但很快就会变淡，变得只剩下一个灰影，再也感觉不到。她们如果想活下去就必须这样，再找一个伴侣，生更多的小狼。
莫拉格现在已经有了三只闹个不停的红色皮毛小狼。他们差不多一个月大，正忙着用乳牙探索巢穴，还变得越来越鲁莽，开始向洞穴口射入的白光爬去。莫拉格的伴侣帮着把他们弄回来。很快，等小狼们稍大一点儿，莫拉格和伴侣小心翼翼地盯着他们，让他们定期出去探索外边。到那时，小狼就可以开始吃肉了。然后等他们断奶之后，就必须要在麦戈部落的各狼群附近找一处巢穴了。
莫拉格决定，今天她要离开伴侣一段时间，出发到麦戈部落领地的腹地寻找一处合适的洞穴。风还很大，暴风雪的残余势力仍然从北方刮来，给边缘之地和极地的边界带来了大雪。不过这里就只有些零星的雨夹雪了。西边的天空正在放晴，预示着好天气。
莫拉格缓步走在一条小溪的河床上。地震以后，仿佛整个领地都被重新安排了一遍。她从没见过的巨石从山上翻滚下来，堵住了几段溪流，形成了一些小池塘。沿着溪流到麦戈领地中央就不那么容易了。走了几个小时之后，莫拉格发现她已经偏出麦戈领地，靠近流入极地的河流了。
吸引她注意力的并非一块翻滚的巨石，而是溪水里的一块小石头，这块石头已经被水磨光了，发出黝黑的亮光。她刚把前爪踏进一个浅水洼里就发现了它。它就像个黑色的月亮在水中闪闪发光，等她靠近看的时候，发现上面有螺旋的线条，就像是水中一圈一圈的旋涡一样。这种纺线一样的图案隐约有点儿催眠，或甚至是点燃了莫拉格心中模糊的记忆。这让她烦心，她把僵硬的腿踏进水里，尾巴直直地往外伸，警醒地嗥叫了一声。
没等来其他狼的回应，一个粗犷的声音就破空而来。嘎！嘎！这是一只渡鸦宣布发现了动物尸体的叫声。这声音不光是宣告，也是在寻求帮忙。要是没有狼锋利的牙齿，渡鸦不可能穿透大动物粗厚的皮肤。通常这种声音会让莫拉格兴奋起来，但今天却没有，要是有小狼们陪在身边，渡鸦的叫声会给他们补上生动的一课。但现在，她却被这个声音吓得瑟缩起来。
她站在溪水中，眼睛又被光滑石头上的螺旋形线条吸引了。这是什么？让我挥之不去的是什么？
渡鸦的嘎嘎声又在空中响起。旋转的图案和嘎嘎的叫声融合起来，进入了她记忆深处的隐秘地带。她踌躇地向河的对岸踏出几步。
莫拉格才离开小溪，就发现两只渡鸦在前面不远处盘旋。她清楚地看到了一只灰熊的巨大尸体。她一开始有点儿不相信，为什么灰熊会在这个时节跑到这么南的地方来呢？它应该还在冬天的洞穴里蛰伏。
她朝北方和西方望了望，目光扫过群山环绕中的边缘之地，灰熊经常在那里生活和找窝。她和麦肯部落一起旅行时就知道，灰熊过早地从冬季洞穴里出来通常都没好事。
莫拉格靠近尸体观察：要说她打过架的话，可伤口太少了，还帮不上渡鸦的忙。她慢慢沿着尸体打转，终于发现在灰熊头部的耳边有一处可怕的伤口，渡鸦在那里已经扯掉了他们能扯掉的肉。灰熊侧躺着，她能看见骨头从她的背部穿出。她停下脚步，凝视着。
灰熊的背是被巨大的力弄断的。莫拉格抬眼看去，不远处就是一块巨石，上面沾满了血污。那场地震，肯定是！巨石从山脊震落。当时这只熊肯定正走在半路上。夺去她生命的并不是活生生的动物，而是大地自身的痉挛。
两只渡鸦停在熊的臀部，明显是在说，它们希望莫拉格可以撕开这里给它们当大餐。渡鸦已经被血的气味所陶醉，但莫拉格闻到了一丝其他的气息。她心里那道微妙的疤痕开始瓦解，已经被她完全封闭的空旷角落开始悄悄出现了第一道阴影。
她变得不安起来，神经质地围着尸体跑圈，用鼻子拱熊粗厚的皮肤，首先是巨大的胳膊底下，然后是腰腿下面。渡鸦变得乱哄哄的，他们很快就被搞糊涂了。这狼在干什么？
莫拉格回到灰熊像小山一样隆起的肩头，都不用伸出鼻子，她就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从浓密的皮毛中扑面而来。莫拉格鬃毛竖起，眼睛瞪圆。她知道这个味道，那是一年前那只小狼的味道！她曾经离开以前的狼群，跋涉到边缘之地的边缘找到一个生产的窝。那只欧贝带走的小狼，那只有歪爪、上面还有螺旋印记的小狼。
悲伤时刻的点点滴滴都回到她的脑中：她是怎么被迫和欧贝及留下的小狼回到部落，然后被部落除名。后来又一整个月，她每晚都找到地势最高的地方，仰头冲着天，寻找可以指引到天狼座和灵魂之谷去的叫做灵魂轨迹的星星。她等着魂归，那时候她那还没有名字的歪爪小狼就会开始攀登灵魂轨迹了。之后她推测，他被遗弃的生涯已经以死亡而告终，他可以在灵魂之谷安息了。但魂归并没有出现，她一直没有见到他死后的灵魂，那股孤魂的柔和轻雾。
他没有死，但她一直以来都把他从记忆里抹掉了，直到这一刻。她在靠近熊尸体的地方坐下来，把脑袋靠在熊的身侧。这只熊照顾过她的小狼。她不会把灰熊的尸体撕裂，她整夜都要看着它，不让食肉动物靠近。就像是魂哀，是狼族在制伏一只动物，而在它将死之时举行的一种仪式，表达一种尊敬，表示捕杀者承认他带走的这条生命的价值。虽然这只熊不是莫拉格制伏的，但她觉得承认这只熊的价值是她的责任，因为她像哺育自己的孩子一样养育了一只小狼。这只伟大的熊的灵魂会沿着星星的灵魂轨迹到她自己的灵魂之谷去。她为这只做过小狼的乳母、让小狼活下去的熊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