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克莱拉‧安尼莱‧凯廉,前欧斯特林丘男爵夫人
史基斯丁宁勋爵在坎宁坡的宅邸有着白色的阁楼,地板的木头和墙上的泥灰、小天窗的窗框、嵌入壁中摆满篓子和布袋的架子──都是白色的,一切映着冬日午后的太阳,更加耀眼。皮肤虽然感觉不到温暖,不过放眼望去尽显得暖和,小窝因此大放光芒。
她躺的床垫也是白色的,里头塞满羽绒。拉到她胸前的毯子是柔软的羊毛,染着浓厚的雪松味以防蠹蛾,现在还染上性爱的味道。宫廷成员全部离开皇城去过冬的时候,寝具会收起来,现在却被悄悄拿出来。文生‧柯依这个年轻猎人曾经是她的仆人,之后成为她的爱人,现在身兼二职。他如今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长发散落,彷佛赤褐色的光环,呼吸深沉轻柔。克莱拉挪挪身子,以手臂为枕,端详年轻人的脸。不可思议的长睫毛、柔软的嘴唇、脸颊皮肤下即将冒头的零星深色胡髭。他俊美得很,年轻到可以当她的儿子,社会地位比她低个一千级。然而他对她的奉献精神远超过她生命中除了丈夫之外的任何男人。
鸽子在天窗玻璃外拍着翅膀飞上来,困惑地咕咕叫,然后又飞开。克莱拉让自己陷入床垫里,享受肌肉温暖无力的感觉。
她不年轻了。她的头发已灰白,皮肤不如还是女孩时那么紧致。文生是她这辈子第二个同床共枕的男人,不过她努力不耽溺于对他的渴望。经过一辈子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廷政治洗礼,她学到人们有一段韵事的理由有千百种。有的为了满足虚荣,有的为了报仇,有的是源于悲伤,也可能出于政治因素不得不然;或是喜欢惹上丑闻,或是为了制造关于自己的故事,或是为了用不同的说法描述那样的故事。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是跟人私通的女人。就算是现在,即使事实就在眼前,她还是不敢相信。不大觉得是真的。文生不过是文生,而她身为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女人,从丈夫的失败和处刑的灰烬中重生,住过廉价的寄宿房屋,还被摄政王的私人审讯者审问过,如今她远比从前在宫中扮演的那个甜美可人的女人更为真实。不过两个女人当然都是真的。她的灵魂包含了两者。
「我们该走了。」文生说。「他们会纳闷我们到哪去了。」
「的确。」她附和。
他们的衣服散落在白色地板上,两人都没起身。他们的亲密仪式还未完成,这些话只是分离的前奏。她吸口气,感受着阁楼的灰尘味和寒凉的空气。透过窗子,她看得到皇城的巨塔凌驾于城市之上。即使地上铺了床垫,尖塔的顶层仍然高到看不见,只看得到八方位符纹的红色旌旗,那是坐落在尖塔高层厅堂里的蜘蛛女神教符号与象征。布料在风中飘动,彷佛不只是宗教的记号,而是安提亚帝国的新国旗。或许的确如此。
「没事吧?」她问。
「算是没事。」文生说。「我在声望卓著的家族里还是个新人,要过好一段时间才会受信任。乔瑞倒是有点难为。」
「乔瑞?」她直觉想为儿子辩护。「难为什么啊?」
「他娶了史基斯丁宁的女儿,时机不巧,刚好让她成为叛国者的媳妇。」
「喔。是啊,没错。原来是那件事。」
「不过现在大家认识的他是摄政王的左右手,而不是他父亲的儿子,情况就不同了。」
克莱拉凝视着屋椽,一只蜘蛛的网子空荡荡地挂在角落。短短三季里,她从欧斯特林丘男爵夫人变成名誉扫地的叛国者之妻,接着又升格成新任元帅的母亲。在这段过程中,她成了寡妇,成了失势的女人,背叛了王室,也成了比治理国家的大部分男人更虔诚的爱国者。秋天宫廷成员离开时,她还是名誉几乎无法平反的女人,也有了污点;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必须用尽手段蒙受她的恩泽。这过程想起来就让她晕眩,有如抬头仰望繁星。
「事情改变得好快,」她说。「而且好彻底。」
「其实不会,夫人。」文生拉起她的手,亲吻她大拇指的指节。「只有我们口中那些事的故事,才改变得那么快。」
不情愿的时刻到来,克莱拉叹口气,把毯子拉到一旁。她知道自己只有在早上或许能奢望这样的短暂时光,于是调整了她的穿著,换成穿脱时只需要女仆或文生稍稍帮忙的服饰,最近也只化淡妆。她早先住在寄宿房屋的时候,完全省略了这些步骤。她率先从他们的秘密巢穴离开,走中央楼梯到三楼的房间,那里有几间房属于她。莎碧荷和乔瑞的新房在同一层,靠近街道旁。更往下走是客房和史基斯丁宁勋爵及夫人的私人房间,但他们鲜少利用。勋爵通常离家在外,和他的舰队待在艾斯汀港的领地,夫人则对宫中政治很感冒──很可能也因此比较明智和顺心吧。
坎宁坡的宅邸不大,花园平凡无奇,占地几乎不如房屋本身宽阔,就连厨房和马厩都很小,好像是事后才加盖上去。这栋房子原属于皇家海军的指挥官,乔瑞现在以新任元帅的身分偕同兄长维卡里恩和母亲克莱拉迁居这里。城中的其他宅邸虽然显得更气派,环境更漂亮,却都不像是帝国武力浓缩的中心。不过这点当然不包括皇城。
「感觉我们每天都在重复同样的事。」维卡里恩的声音从乔瑞的房间传来。他的语气尖锐,介于厌烦和带着玩味之间。她的孩子经常都是这样。「你慌了,来找我,然后我讲道理给你听。我们都说好了,接着我才走出房间,你又自己开始瞎想。」
「我回头看过数目。」乔瑞的声音几乎带着歉意。「知道吗?数目该死的大得吓人。」
「数目不重要。我们之前并不是靠兵力得胜。安提亚人是女神的选民,我们一定会赢。」
「我们的士兵精疲力尽,这一季的耕作完全依赖最近俘掳的奴隶,现在要镇守的土地面积比一年前大了一倍。看来我们已经利用女神的仁慈太久了。」
「你不了解。」维卡里恩说。「她不会让我们输。」
从楼梯中段走到底仅仅六步,克莱拉便感到自己已担起了原本的角色,身体也随之变化。她扬起下巴,礼貌的微笑回到唇上惯常的位置,几分钟前未曾感觉到的数十年岁月,彷佛尘埃披肩般落在她身上。她现在是个成年男子的母亲,是个寡妇,也是宫廷仕女──虽然礼仪师傅想到要如何明确定位她可能会觉得胃里打了结。她挑起一边的眉头,走进乔瑞的书房。
「我发现我的两个儿子又在对彼此大吼了。」她逗着他们说。「我们应该可以用更文明的口气解决帝国的复杂问题吧。」
维卡里恩微笑着从长沙发站起来。他从皇城的新神殿回来之后,祭司袍就加上了红色的八方位符纹,眼中的光芒让克莱拉想到被高烧侵袭的人。她看了就难受,但假装没事。她已经失去了他,但她还是可以假装有一天他会回来。
「母亲,是乔瑞。」维卡里恩说。「他一次又一次见识女神的力量,可是却有颗怀疑者的心。来吧,帮我说服他。」
维卡里恩握住她的手,吻了她的脸颊。他肌肤的温度似乎高于炉栅里呢喃的火焰。
「我已经好一阵子管不了乔瑞的心了,」克莱拉说。「不过有时假装我还管得了也不错。你们在吵什么啊?」
「是战争的事。」乔瑞说话的样子就像农夫在说:是作物的事。「特尼根死后,一切陷入了混乱。」
克莱拉微笑。她对付特尼根的计策很成功,几乎弥补了乔瑞得接替老元帅之位的遗憾。之前,她曾送出许多匿名信,信中报告了她以衰微的地位勉强调查出摄政王的计画和野心,据她所知,那封信的效应就像朝大裂谷丢石头一样深不见底。她很高兴用伪造的信和虚假的承诺诱使特尼根叛国,让安提亚军失去了经验最老到的智囊,但她仍然不确定该怎么推翻葛德‧帕里亚柯和他那些蜘蛛祭司,而不会让帝国灭亡。不过这困难度也在预料之中。她的母亲总是说,要编毯子,只打一个结还不够。
「什么样的混乱?」克莱拉问道。
「坐在奇亚里亚外面冰冷泥泞里的军队,大多已经在外征战至少一年了。」乔瑞说。「有些人更是自从艾斯特洛邦之战后就不曾休息,我得去指挥围城──」
「一星期前就该去了。」维卡里恩插话。
「──可是我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方法之一是派一支占领军守在奇亚里亚外面,引诱提辛内人突围。但是,父亲总是说战争的输赢靠得是炊火,我看过补给报告以后,总觉得继续推进就像是逼着军队溃散。」
「他们不会溃散的。」维卡里恩说。「女神不会让我们输。看看到现在为止我们不该赢得的所有胜利吧。例如瑟拉夫桥之役?父亲应该会打输那一仗。要不是有祭司,他的确会输。提辛内人挑拨他叛国的时候,他背弃了女神,于是他真的输了。有多少人说我们或许可能在冬天攻下努斯──只是或许可能?结果我们攻下了努斯、伊南泰,还有苏达帕,而我军现在正在奇亚里亚之外扎营。要不是葛德从神殿带来神巫,我们一定无法阻止费尔丁‧玛斯叛变。根据你的数据,我们应该早就战败五六次了,但我们并没有。以后也不会。我已经跟你说过不知道多少次。」
「在你说了五六次之后,听起来就有点可信了。」乔瑞接着说。「但我晚上想了想,到早上又──」
「大人,」管家插话。他是达汀内人,发光的双眼让他的表情难以解读。克莱拉觉得他似乎有点兴奋。或是恐惧。「摄政王驾到。」
克莱拉和她的儿子一同沉默下来,好像管家通报的是大裂谷闭合了。摄政王驾到和那样的消息一样难以置信。
「摄政王在南方。」乔瑞说。「葛德在信中写了他会去苏达帕。若是从那里来这里,他得骑马直直穿越大陆。」
「我请他歇在西侧的会客室了。」管家说着鞠个躬。
一股带寒意的恐惧沿着克莱拉的脊椎而下。谣传葛德‧帕里亚柯拥有诡异的能力:死者的灵魂爬起来,和安提亚军同行;西密昂王推开他的陵墓,现身和摄政王商议。如果听了那些故事,就知道葛德‧帕里亚柯不只是术士。当然,也有传闻说她已故的丈夫道森是外国人和提辛内人的傀儡,所以传闻的可信度实在不高。但她挽着乔瑞的手前进会客室时,仍然深深感觉有一股在视线之外的黑魔法。或许葛德同时人在苏达帕和坎宁坡。或许距离对他已经不再有意义。
或许他真的直直穿越大陆了。
克莱拉见识过葛德‧帕里亚柯的好几种形象,从对复杂宫廷礼仪茫然笨拙的男孩,到在她面前发狂、亲手杀死她丈夫的处决者。他曾经像个半魔半人的审判官一样俯望着她,也曾经以盟友的身分站在她身边,一同对付武装的敌人。他是个暴戾又无法预测的男人,克莱拉对他的畏惧与反抗,有如面对野火或瘟疫的感觉。
他们走进会客室时,长沙发上那个病厌厌的削瘦家伙抬头看着他们。他的头发稀疏骯脏,两眼红肿,似是很痛苦地缓缓站起,开口说话时的声音艰涩。
「乔瑞。很抱歉,我不知道我还能去哪里。」安提亚帝国的摄政王说。「没有别人可以让我倾吐,所以我才来这里。如果打扰了,还请见谅。」
「葛德?」乔瑞走向那个男人。「你病了吗?你看起来……」
「我知道。我看起来糟透了。」葛德说完,朝克莱拉点点头。「凯廉夫人。很抱歉。」
她心想,是啊,你用钝剑杀了我的丈夫,却为了外表邋遢道歉。「摄政王。」她致意。
「我还以为你在苏达帕,和……」乔瑞瞥了她一眼,眼中露出片刻尴尬的神情。「和你的银行家……女性……朋友在一起。」
「席丝琳背叛了我。」葛德说话时嘴唇颤抖,脸颊淌下泪水。「我按照你说的,告诉她我爱她,说我想要她。我告诉法隆‧布鲁特不要干扰她的银行,可是她……」葛德啜泣着望向乔瑞,好像心爱玩具在手里坏掉的小孩。「可是她跟提辛内人合作。我去找她,她却走了。我到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乔瑞,我爱她。我从来没爱过任何人啊。」
克莱拉轮流朝葛德和乔瑞点点头,然后缓缓退出会客室,将门在身后几乎完全带上。门关了起来,却留个小缝。她站在走廊垂着头,聆听着世上最有权有势的男人、英雄、摄政王,也是帝国不可质疑的领袖,抽抽噎噎地吐露心事。克莱拉记得席丝琳这个名字。一年前道森还活着的时候,有个混血的锡内女孩来到坎宁坡,苍白脆弱得像颗豆芽。克莱拉记得道森被处决之后,女孩曾向她致哀,那段记忆宛如特别鲜明的梦。席丝琳‧贝尔莎库,米狄恩银行培林‧克拉克的助手之类的。
就是她寄信的那个培林‧克拉克。她转身离开,踩着猫儿般的脚步轻巧穿过走廊,脑中嗡嗡想着上千个问题。米狄恩银行知道多少?怀疑过什么?银行打算以什么程序阻止葛德奴役提辛内人的计画?听儿子早上的谈话,她可以拼凑出一些答案。不过有些疑问她只能猜测。回到自己的房间,她遣走女仆,躺在床上,两手平放,无声地大笑。令她发笑的不是喜悦,而是安心和恐惧的感觉。
太阳落下,她的窗户依序转成红、灰,然后是黑色。她点亮床边的小灯,召唤仆人来生起壁炉里的火。她请人送来晚餐──是甜菜汤和细瘦的鸡爪,比不上她在权贵家中看过的豪华餐点,不过和她在寄宿房屋的食物相比已经好上千倍。毕竟时机很差。吃完晚餐,她燃起烟斗等待,头脑在寂静中转个不停。
文生接近午夜时分来了,在她门外轻声咳嗽,刻意得像在宣告什么。她放他进来,锁上他身后的门。性与爱带来的温暖已经从他表情中消失。她也一样。
「好啦。」她说。「我想我们有这一季的丑闻了,而宫廷甚至还没从国王的狩猎回归。」
「所以他知道了吗?摄政王怀疑妳吗?」
克莱拉皱着眉,又吸了口烟。「我还没进监狱,也还没死,所以应该没事。更何况他为什么要怀疑?」
「夫人,恐怕没什么好事。」
「或许吧。否则就太好了。在这之前,葛德的每一步都很成功,即使他失败也在事后被重塑得像是高超的战略。今天这件事是他的耻辱,更重要的是关乎感情。如果说世上还有什么比战争让葛德更不了解的,那就是爱了。他这张画不可能靠着不同的画框就变漂亮。」
「他不会因为这种事而失势,人民可能更同情他。」
「比同情更糟──他们会可怜他。安提亚的英雄会被塑造成受害者。我跟你打赌,葛德一定会从中得到安慰。他应该假装若无其事的时候,却急着指出自己受到什么委屈。」
「所以这……是好事啰?」
「话是你说的。改变的不是我们,而是我们口中的故事。这样会让他没那么令人畏惧,不那么像传说中的伟大人物,可能让贵族世家想起葛德和他的祭司也会失败,那样就再好不过了。」克莱拉说。
烟草烧完,她靠向前,把灰烬抖到火里。「不过我替那个女孩难过。她帮了我们一个大忙,代价是要成为全世界最受憎恶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