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席丝琳‧贝尔莎库,米狄恩银行奥丽华港分行代言人
大海对席丝琳‧贝尔莎库而言从来不是轻松自在的地方。她的人生就像藤蔓爬在格子棚一样,只围绕着米狄恩银行成长。而广大的水域一向连结世上所有港口,同时也是鱼、盐和酒的供应源;大海比她地图上的土地更辽阔,它的意义就在于连接了什么,以及海中有什么资源。在这之前,她从没想过大海本身也是一个地方。
他们在内海度过的冬日明亮、短暂又寒冷;夜晚漆黑,甲板结了冰,月光下的索具都结了霜,只有黎明降临时才不情愿地融解。北方海平面处的海岸更是黑暗,席丝琳从栏杆边看着,希望她再也不要上陆。她的小船抛下了被占领的苏达帕残骸,眼前就要到奥丽华港,一个落入安提亚恶毒野心的城市,也是她自己选的家乡。安提亚的摄政王葛德‧帕里亚柯和蜘蛛祭司的首领就在北方那道黑线后方的某处,她为了很好的理由羞辱背叛了葛德。随着每个小时过去,愈接近奥丽华港,她就愈逼近面对她的选择造成的后果。因此她宁可永远待在海上。
她的白天都在甲板上走动,夜晚则待在她的小舱房里,腿上搁着一块木板,反复重写她要呈交给银行的报告。她毫无预告就离开苏达帕,而且迅速航行,什么信差都追不过她。她决定弃城、放弃他们的成果的消息将会由她亲自传递。在她吊床下木箱里的总账和帐册会替她解释完整的故事,但她有机会用自己的报告解说,让其他人直接看到她的想法,让他们明白她为什么做出那些事。她每一晚都努力尝试撰写,但每天早上都磨去羊皮纸上的墨迹,重新提笔,直到不再有其他夜晚的那个早晨来临。
马可士离开了,因此亚尔丹成了她的护卫队长,他正站在她身边的甲板上,大耳朵往前竖,像在听浪似的。她拉紧了肩上的黑羊毛斗篷,让海风刮着她的脸。奥丽华港烟囟里的轻烟在北方升起,衬着冬日的蓝天,更显得透白。
「好吧。」她说。「事情一定很有趣。」
「是,行长。」亚尔丹的声音像山崩一样低沉轰隆。「恐怕没错。」
船长将船调头往岸边而去,海鸥叫声逐渐变大。「我做了该做的事。」
「对。」
「还以为这样能带来一点安慰。」
「后悔吗,行长女士?」
「等我报告完之后再问我一次。」
奥丽华港的海墙耸立在浪花之上,领航船带着他们穿过构成海湾的礁岩,席丝琳端详着海墙的岩石。那上方狭窄的开口是战争时围城机器可以安置的地方。她曾经过那里千百次,在她眼中,原本那只是奇妙的建筑设计。但世界变了。
他们到达码头,她付钱给船长,和港务长的助手打了招呼。停泊税只是形式,迅速估价,也迅速付清。亚尔丹和依南监督卸货──货品是板条箱和木箱,还有席丝琳设法带走的最后几个提辛内市民。大多是孩子,有些才刚学会走路,他们被送到举目无亲的城市,免得待在家里被用来威胁父母服从征服者。亚尔丹把没人迎接的孩子聚在一起,要他们手牵着手彼此照顾,别让任何人走失。这情景让席丝琳看了几乎流下泪来。
「行长,去帐房吗?」依南问。
「等等。」席丝琳说。「你们先去。我想要先和这座城市叙叙旧。」
「要我将您的报告交给碧卡吗?」
「好,麻烦妳了。」席丝琳说。「报告在那个账目和总账的箱子里。如果伊莎杜行长在那里的话……」
依南微笑,灰毛脸上的表情因为理解而变得柔和,很难想象席丝琳曾经觉得这个库塔丹女人的表情难以解读。
「我会转告您期待见到她,行长。」老护卫说着点点头。
席丝琳上次在奥丽华港的时候还是个难民,当时她太年轻,没有自己的财产,也没签任何合约。她能活下来,全赖亚尔丹和马可士这些武勇之人的保护,基特师傅、卡莉和已故的可怜欧珀儿这些专业骗徒的忠告,以及她童年时取代亲情而受的商业训练。那时她还需要被训练,才知道怎样能举手投足像个女人而不是女孩。之后她看过被杀害的祭司吊在自己的教堂前,在暴动侵袭她所处的城市时藏匿起来,也曾经为了拯救其他人打算自甘堕落,最后发现自己办不到。她不再需要提醒自己把臀部重心放低,或是把肩膀往后挺。穿过熟悉的奥丽华港街道时,她感觉比实际年龄更成熟。现在她的确更成熟了。她成为了她从前假扮的那个女人,内心的负担却比预期更加沉重。
奥丽华港一向是十三族人种混杂之地。毛皮上戴着精美珠子的水獭皮库塔丹人和瘦小苍白的锡内人像鬼魂般穿过街道,还有青铜鳞片的贾苏鲁人、五官立体的原血人。甚至有几个特拉古人和耶姆人,不过除了亚尔丹和碧卡‧乌斯特哈尔之外,席丝琳很少看到他们。溺人则懒洋洋地成群游过海湾里。她花了那么多时间心力把提辛内人从苏达帕偷渡出来,还以为奥丽华港街道上的人口组成会改变。结果不然。街上和以往一样有些提辛内人,她却不敢说比以前多,何况在依拉萨待了将近一年,只看到这些提辛内人总觉得太少了。
她在大市集的南缘逗留片刻,跟一辆路边马车买了一杯蜂蜜杏仁,看了一出街头巷尾在谈论的傀儡戏。傀儡戏演的是经典故事,叙述魔王欧库斯的崛起,不过剧情和对话被改写了。欧库斯的傀儡外表是原血人,身穿飘逸的黑斗篷,傀儡师说话时带着安提亚口音。看来葛德‧帕里亚柯的名声已经传到这么远,而席丝琳并不是唯一畏惧他胜利的人。智者说这场战争不会蔓延那么广、持续那么久,但那场战争却困住了她。士兵和祭司还没来这里──现在还没有──但对他们的恐惧已经扩散开来。她不确定自己知道实情以后是难过还是庆幸。不论如何,幸好众人知道真相。
戏还没演完她就离开了,她在傀儡师脚边的盒子里投了一枚银币,接着穿过大市集。摊子里的摊贩意图压过彼此的叫喊声在她周围波动,让她下船之后第一次感到稍稍放松。一个摊子旁有个男子在卖昂贵的衣裙,是赫尔斯卡盐染的斑驳颜色,她朝他们微笑。
银行和商业活动是资讯与欺骗、谎言与真相以及黄金能买到的一切权力之舞,而她对这些比对自己更了解。她在苏达帕的房舍里见识过,在坎宁坡的宫廷里、基特师傅巡回剧团的马车里也见识过。奥丽华港的大市集最能真确地表现这一点,她瞭若指掌。如果她愿意,她可以用天真的眼光看待这些事。男人女人彼此推挤,摊子里的商人叫卖、讨价还价,整理他们的货品,身穿绿金制服的守卫一脸无聊地迈步穿过一片嘈杂。席丝琳看到了所有人,也看到了更多事情。市集另一头的竞争者忙到喊不出更低的价格时,摊子里一瓶酒的价钱就会升高。某一袋咖啡定价高得荒唐时,旁边那一袋的价格只会显得稍微夸张,却似乎还是合算的买卖。她能看出扒手和没执照的算命师避着守卫,寻找获益和关进总督宅邸外那个笼子里的平衡,她靠着他们的脸和肩膀转开的程度,以呎为单位判断他们受制裁的机会。摊子的位置是每天早上随机抽签决定,席丝琳可以藉由摊子的位置就看出谁收买了守卫,谁控制了抽签箱。城里的状态就像熟悉脸庞上的表情一样,明明白白表现在一切混乱之中。
她从市集的主入口出去,来到市集后的广场,感觉平静了些。不过效果不大。藉此分心很愉快,但并未改变她的处境。很快就得清理帐务了。
她经过城市守卫队长时,朝他点点头,他颔首回礼。
「行长,真高兴又见到您。」他说。「不知道您回来了。」
「我才刚到。」她说。
「少了您,奥丽华港就不一样了。」
「马屁精。」席丝琳继续走下去。
据大家所知,她一直都是米狄恩银行奥丽华港分行的官方发言人。她成立分行当时其实尚未成年,而成立分行的文件也是伪造,她的公证人,就是拔除獠牙的耶姆女人碧卡‧乌斯特哈尔,才是官方指派到分行且拥有实权的真正人物,不过这些都是秘密──再次显示了银行家这一行的表里不一。
她推开咖啡馆的前门走了进去,然后抖落斗篷。新鲜咖啡和肉桂、面包和黑醋的味道让她觉得回到了家。
「行长!」锡内男人叫道,他的手指瘦削苍白得像麦杆,举起摊开的手臂,露出温暖的笑容。
「阿桑布老板。」她接受了温暖的拥抱。「真高兴再见到你。」
「来,请坐。您还是喝老样子,对吧?」
咖啡馆是她的主意。阿桑布老板和她的母亲一样是个锡内人。老态龙钟的男人一眼浑浊,泡起咖啡却几乎有种术士的魔力,而他乐于借她一间咖啡馆后面的房间,这里是她非官方的办公室。这座银行设立在世界另一端的权力中心,而这里是它分行的中心,至少在从前世界比较美好的时候,在瓦奈被焚、苏达帕沦陷之前是这样。阿桑布老板把骨白色的杯子放到她面前,这杯咖啡比苏达帕的咖啡更甜美温和,加了牛奶柔化味道,和提辛内人在他们家园用的辛香料相较之下,比较单纯。啜饮咖啡,感觉像身为两个不同的人,是个女人,也是旅行者;女人在她被放逐的那几个月中渴望熟悉的安慰,对旅行者而言这个安慰却已不再熟悉。阿桑布站在她身边,他的双手焦躁地在臀边摆来摆去,表情坦白而欣喜,就等着她认可。
席丝琳闭上眼,脸上的喜悦有一半是真的。「回家了真好。」
老人露出灿烂的微笑回厨房去了。席丝琳默默坐着,等她的身体不再昭示脚下的地面还因为波浪而摇动。这一刻有种平静的错觉,但除了错觉。她也一无所有,于是只好将就。
她几乎度过了愉快的一整个小时,碧卡才笨拙地走进门。席丝琳从没问过碧卡是怎么失去耶姆人下颚冒出来的巨大獠牙,少了獠牙,碧卡几乎像个魁梧粗野的原血人。她挑着眉,大步走到席丝琳身边。
「行长。」碧卡把这话说得像委婉的污辱。「非常感谢妳同意在这里见我。」
她的意思当然是说席丝琳应该去帐房,亲自交出报告,而不是派依南转交。席丝琳微笑。
「去哪里谈比较好?」她问道。
「妳带路吧?」碧卡指向私人房间的门口。
席丝琳的腹部一紧,畏惧的时刻来临了。至少是其中一个时刻。很快就会有其他畏惧的时刻降临。她站起身,手里捧着暖暖的咖啡。
她坐到房里的桌边之后,碧卡关上她们后方的门。
「好啦。」耶姆人说。「妳很有种。不是神赋与苍蝇的那种,而是真正的有种。」
席丝琳允许自己淡淡一笑。哪里弄错了?
「如果我是妳,」碧放坐上长椅,继续说:「我会改名换姓,往远希拉密斯而去,从此销声匿迹,至少帮其他人一个忙。」
「抱歉让你们失望了。」
「我送出意见书之前,要确认我了解这件事。伊莎杜行长离开苏达帕之后,妳利用妳和亚提亚摄政王从前的韵事掩护,建立了非法的网路,帮助提辛内难民逃离城里。」
「不。」席丝琳说。「我在伊莎杜离开之前就开始了。」
「感谢澄清。然后在帕里亚柯,也就是这该死的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开始写情书给妳,提议要见妳的时候,妳直接了当离开他,带着即将实现的报应回到我的城里。」
「我原来打算留下来。」席丝琳说。「我想尽可能继续伪装。」
「那妳怎么改变主意了?」
席丝琳沉默了一下,兀自点点头。
「我没改变主意。我尽可能留了下来,再也待不住的时候,我才离开。」
「好吧,至少妳还有原则。」
「银行负担了我们在那里做的所有事。」席丝琳说。「先是伊莎杜,然后是我。科姆知道难民网路的事,他创造出科隆‧肯恩和悬赏系统,或者至少允许这些东西形成。我留下来,是因为如果我不留下来,伊莎杜就不会走,而她留下就会被杀,幸好她活了下来。我帮助几百人免于落入安提亚的监狱,其中大部分是小孩。随妳怎么说,反正我们赢了。」
碧卡的双手在桌上合十,她的表情比愤怒更糟,看得出来耐着性子。
「我们是银行。银行的胜利是指风险小,获利多;而妳获利少,却有更多的风险。妳犯了典型的错误。妳看到妳要的东西就花钱买下,对妳而言是提辛内人的性命,对其他一些人而言可能是漂亮的珠宝。不重要。反正都是犯了同样的错。」
「这不是犯错。」席丝琳说。
「才怪。」碧卡的语气不容任何异议。「我们的工作是获取权力,培养权力,巩固权力。别把权力气走,这样才能在道德占上风。」
「我不同意。」席丝琳说。她不确定她们是否没共识。她可以想象她的第一个老师伊曼纽行长说出碧卡说过的所有话,而他的话带着真实的重量。
「我和科姆、伊莎杜与培林,」碧卡说。「我们都很小心。我们为了悬赏而创造出科隆‧肯恩这个角色。我们藏起赏金,不让任何人靠赏金追查到我们。我们确认和船的合约上绝不列出额外的乘客。而妳呢?妳明目张胆在摄政王的鼻子上抹了坨屎,还盖上银行的印鉴。妳和安提亚宣战,而且是以我和科姆之名,还有培林、嘉娜和劳洛之名。如果伊莎杜留下来,他们发现她做了什么,会杀了她,但我们可以宣称她自行其事。但妳呢?妳把麻烦引来了。妳把麻烦引到我这里。我又要替席丝琳‧贝尔莎库清理新的烂摊子。」
她厌恶地哼了一声,模样夸张至极。席丝琳咬紧牙关,心脏跳得飞快。她逼自己不准动,担心任何动作都会让她忍不住逃离房间。
「条件和从前一样。」碧卡继续说。「妳是台面上的银行发言人,但没有实权。即使妳没让我们惹上一身腥,也还得当我一年的见习生,所以事情就这样了。除非我点头,否则妳不准同意任何事。妳永远不能签署任何东西,绝对不行。穿上妳漂亮的衣服,去参加最上流的餐宴,让总督看得赏心悦目,但要是妳胆敢从我这里夺走一点实权,我就把妳给埋了。我会把妳的报告加上我的意见书交给喀尔斯,看看科姆要怎么处置妳。」
「妳的意见书会怎么写?」
「说我们该用链子和节庆纸挂饰把妳捆着送去坎宁坡,再附上一封道歉信。」碧卡说。「不过最后决定的人是他,不是我。」
她一直知道。苏达帕离开她视线中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一定会这样。但事先知道没减轻她的心痛,至少减轻得不够。
「我很抱歉。」席丝琳轻声说。「我只是做我必须做的事。」
「才怪。」碧卡说。「妳用不着做那些事。神没从地上冒出来要求妳得做。没人拿长剑抵着妳,所以别说妳必须做什么。」
席丝琳望进咖啡里,望着底部褐色的螺旋残渣。咖啡杯内侧都有小凹痕,咖啡渍残留在杯壁,活像男人一天没刮胡子的脸颊。她一时想到马可士‧威斯特。
「妳说得对。」她说。「我用不着这样。这是我的选择。」
「还有呢?」
席丝琳抬起头。「还有,我并不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