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克莱拉
克莱拉动也不动地坐在火边,肩膀因为压抑的恐惧而酸痛。她的儿子坐在长沙发上,将她已经很脆弱的安全感破坏殆尽,并且似乎有点乐在其中。
「我昨晚吃鱼。」伊丽西亚说。
冬天的这几个月对伊丽西亚很仁慈,她的脸颊虽然失去了年轻时的圆润,至少并不憔悴,带着胭脂画不出的红晕。
「没有。」维卡里恩说。「妳没吃。」
伊丽西亚哼了一声,带着兴味地一摊手。
「那我吃了什么?如果你的女神把我脑里想的看得那么透澈,那就告诉我。」
「不是这样进行的。」他说着从面前的盘子里舀了一小颗腌黄瓜,丢进嘴里。
「我读不了妳的心。她只能让我知道妳说的是真是假。」
克莱拉把烟斗拿到唇边,吸进烟雾,脑筋转得飞快,把维卡里恩从入教仪式之后说的话加以整理。之前她就从他的话中听出入教仪式夺走了她心中的他。现在她得知那样的转变其实深奥又复杂,感觉就像某天早上起来在枕头下发现一条毒蛇与你共眠。她说过什么?维卡里恩什么时候会知道她没说实话?有什么欺瞒的琐碎行为泄露了她的计画吗?她在宫中的岁月保护了自己,让扭曲与小心的措词像呼吸一样从她嘴里出现了?说实在,她不知道,而唯一的判断依据是她还没被拖到葛德的秘密法庭……
她的心里发寒。秘密法庭,最高祭司一向在场,撒了任何谎,葛德都会知道。而且这件事自从……自从他消失很久,然后终于从喀西特回来之后就在进行了。她的膝盖颤抖,胃部绞紧,最后让她刚才坐到火炉边吃的东西,感觉像石头一样难以消化。
「看起来没什么用处。」伊丽西亚说。「如果查不出真相,那么知道某个人说谎有什么用?你记得我们在宫里遇到那个能预知你未来的术士吗?那才有用。」
「姊姊,那是低俗的诈欺。」维卡里恩说。「整个晚上,他都是靠索朗‧萧特用暗码把情报传给他。」
「怎么可能。」伊丽西亚反驳。过了一下,她又问:「是真的吗?」
「那您呢,母亲?」维卡里恩说。「要试试吗?」
「不要。」克莱拉说。
「为什么?」维卡里恩微笑着,似乎有点受伤。样子看起来像是把虫子带去给保母看,保母却说他得把虫子丢出去,把手洗干净那样。克莱拉不由得感到一股内疚,然后是更深沉的悲哀。她还清楚记得刚出生的维卡里恩被放到她胸前的感觉,更不难回忆起他小时候和巴利亚斯溜出去偷骑他们父亲的马,和猎犬玩耍的事。他一直是漂亮又开心的孩子。看到他被怪物吞噬已经超出她的忍耐极限。她温和地回答:「因为啊,亲爱的,我从小就学到窃取秘密没有礼貌。你也一样该这么想。」
曾经是她儿子的那东西笑着拍手,笑声温暖。即使她曾经希望他回到她身边,如今这希望已经加倍渺茫了。如果他发现她的罪行,绝不会包庇她。即使他想,他也办不到。这一切实在太过残酷。
那天下午,史基斯丁宁勋爵有个小型的饯别派对,而克莱拉是他家中长住的客人,乔瑞是元帅,所以伊丽西亚也来了,曾是凯廉家一员没给她带来太多压力。史基斯丁宁勋爵伉俪的女儿莎碧荷(她嫁给乔瑞以后,成了克莱拉的媳妇),从他们三个身边穿过房里走来,一手护着隆起的肚子。窗外,北方吹来一场春天的暴风雨,正从低沉灰暗的天空降下细小的冰屑。莎碧荷移动她的手,面露微笑,看来婴儿在踢她。
「所以你的新女神办得到那种事?」伊丽西亚问。
「那是最棒的戏法。」维卡里恩说。「不过还有别的。」
「大家都说葛德‧帕里亚柯可以和死人交谈。我听说他每晚都和西密昂王商议,自从提辛内人企图谋害葛德之后,就有人看到他们出现在王室墓穴了。」
企图杀死葛德的是妳父亲。克莱拉心里这么想,但没说出来。真希望他成功了。
「噢,我做不出那种事,不过或许除了我学到的,还有更多秘密。」
「祭司和他们的秘密啊。」伊丽西亚说着翻翻白眼。
克莱拉心想,所有人都有秘密。愿神帮助我们。
一个男仆通报午餐准备好了。克莱拉放下她的小型陶制烟斗,让残留在里面的烟草烧尽,维卡里恩扶她站起来。她接触到他的时候,没有发毛的感觉。他被带进蜘蛛女神的奥秘之后,似乎没什么改变。但她无法假装事实是如此。
乔瑞和史基斯丁宁勋爵已经坐在桌边,史基斯丁宁夫人坐在她丈夫的身旁。一盘温热的牛肉汤端出,冒出浓厚的蒸气,术士都说这种汤对孕妇很好。莎碧荷坐到乔瑞身边的椅子,按照严格的礼仪,她应该坐在母亲身边而不是丈夫身边,不过没人提起这个小问题,克莱拉当然更不可能说了。
席间的谈话不多,内容空洞。史基斯丁宁夫人这一季会待在坎宁坡,陪着莎碧荷待产。餐后,史基斯丁宁勋爵会坐上马车,经过漫长的路程之后到达努斯和他的舰队所在之处,再航行半个世界的距离,前往拜兰库尔;而乔瑞和维卡里恩一早就会踏上往南的旅程,元帅和摄政王商议之后,终于要上战场了。他们开着老玩笑,笑称路上别迷了路,克莱拉礼貌地参与他们,在她脑中的混乱已经藏到多年练习的形式与礼节之后。她必须告诉文生,而且一有机会就要跟他说。她必须找到他,警告他什么都别说。连谎言也别说。过去几个月里,她撒了多少谎?她的生活中有一半都是谎言。她努力回忆她说过的所有事,以及说的对象,头脑转得像颗陀螺一样,却徒劳无功。
「克莱拉?妳还好吗?」史基斯丁宁夫人问。克莱拉察觉这不是第一次有人提起她了。
「不好意思。」克莱拉差点脱口说些「我只是在想风雨会对花园造成什么灾害」这类大家常用的简单客套谎言。她慌乱了一会儿,才说:「我只是……在想战争的事。」
然后,真该死,真该死,她眼中泛起泪光。她发现自己几乎陷入恐慌,却无法控制。她低头看着汤,然后对自己说,我还没被发现。如果他们知道,我就不会在这里了。就算他们只是知道文生的事,也不会欢迎我坐在这一桌。我的秘密还没泄露出去。全场一片安静。莎碧荷向前握住她的手,克莱拉抬起头,发现除了自己,身边还有几双泪眼。史基斯丁宁、莎碧荷,甚至乔瑞也眼中带泪。
「我们终会得胜。」维卡里恩说。他这么说是想让大家安心。这句话对克莱拉是个威胁,但一时间,她也忍不住相信了。
「亲爱的,我只是害怕而已。」克莱拉说。
曾是她儿子的那东西误解了,朝她微笑。这就够了。
用餐完毕,史基斯丁宁勋爵向克莱拉、乔瑞、维卡里恩道别,然后和莎碧荷与史基斯丁宁夫人独处了一段时间。克莱拉非常想知道他相信没人听见的时候,对她们说了什么。想必勋爵不喜欢这个封锁拜兰库尔的新计画,但她很想知道他有多么不喜欢。好奇的感觉清楚显示她受到的惊吓已经开始消退。
下午到来。她虽然想找文生,但现在去找他的行为本身就很危险,因此她坐到起居室的写字桌旁,手里拿着笔,不确定自己该做什么。窗外的暴风更加猛烈,丝丝冰粒变成冰雹,哗啦哗啦打弯了新生的小草,打伤了花芽。
她曾经向自己承诺,不会将她从儿子那里知道的事写进她寄给米狄恩银行培林‧克拉克的匿名报告中。如果信函被拦截,绝不能有任何可以追查回乔瑞的线索出现,因为以她目前地位可以查出的许多事,只有少数几个人能知道,偏偏因为这些事很少人知道,所以才更需要传出去。或许她该停止她的努力了。他们已经知道葛德造成的危险,他们已经在对付他了。而她也从舞台上除掉了特尼根,在王公贵族之间播下怀疑的种子,却不幸让乔瑞涉险。她可以说,亲爱的朋友,我们恐怕从此不能再通信了。没人坚持要她继续,更何况她感觉危险就在身边……
但攻击即将发动,而她知道攻击的目标是拜兰库尔。她可以警告他们,蜘蛛女神的祭司嗅得出欺骗的味道。或许没有其他人能做这件事。不过她得付出什么代价呢?如果她写在纸上的一些细节只有乔瑞知道,而最后她一手促成了他的死亡,接下来的人生该如何自处?
她犹豫不决,笔尖悬在墨水罐上,这时门上传来一阵轻敲。她的心恐惧得狂跳,但没听到叫唤声。她还没动笔写一个字。她收起笔,挪到窗旁的长沙发,敲门声又传来。
「谁?」她说。「有人敲门吗?」
门荡开,乔瑞走了进来。
「我没打扰您,对吧?」他问。
「亲爱的,怎么会?我只是在观看后花园,按照目前的情势,植物恐怕难逃一劫。」
「什么东西逃得过呢?」他的话勉强听起来像俏皮话。他站到她身边,手搭在她肩上,她摸摸他的手指。他们一同看着窗外的一片灰白,以及暴风带来的破坏。
「可惜史基斯丁宁等不了好一点的天气。」
「是啊。希望明天就放晴,否则我和维卡里恩还没到达司令部就会冻死了。」
「绝对不会,亲爱的。我是指冻死。我没办法评论天气会如何,那种事我一向不拿手。」
乔瑞叹口气,她一时以为他不说话了,但又听他开口说:「母亲,我不希望您担心。我会确保一切顺利。」
「你想过,或许我担心的只是这样而已吗?」她尖锐地问完后,立刻希望能收回这些话。
乔瑞在她身旁陷进长沙发里,外头的冰雹狂打在玻璃窗上。「瓦奈的事情之后,父亲告诉我他在战场上的经验。关于战争的事,过去战争的意义,以及现在战争的意义。」
「有帮助吗?」
乔瑞咬紧了牙。这就算答案了。说实在,她的问题很残酷。
「战争是必要之恶。」他说。「出于职责和荣耀的必须。而且很可怕。」
「你相信他说的吗?」
「职责和荣耀不断要求我。」气氛虽然肃穆,乔瑞却轻笑起来。「很可怕,所以不得不说我相信了。」
「你父亲一向是高尚的男人。高尚真正的意义虽然有时出乎想象,但他依然不动摇。」
「我也不会动摇。」
「你……希望赢得战争吗?」
「我希望战争结束,」乔瑞说。「而我不容许投降,因此只有打赢这条路。我希望妳和莎碧荷平安,维卡里恩也是,我希望所有人都平平安安。」
「你是安提亚的元帅,而安提亚陷于战争的利齿之下,这场战争已经蔓延了三个国家。对于一个希望所有人平安的人而言,选择这条路很奇怪。」
「所以这职位不是我所求的。」他说。「不过我会尽可能把一切做好。总得努力看看。」
克莱拉胸中的哀凄有如洪水涌起,但又感到一份自豪。「亲爱的,我们都得尽力。以我们自己的方式努力。」
「我的孩子出生时,我不会在这里。」乔瑞说。「史基斯丁宁夫人和莎碧荷……她们的关系没那么融洽,从她的丑闻之后就这样了。」
那是在乔瑞和莎碧荷相遇相恋之前发生的丑闻。那丑闻现在已长成一个大到会写字的男孩,抚养他的是坎宁坡下层区的一个善良家庭。莎碧荷很爱那个孩子,难怪她和她母亲对彼此怀抱怨怼。
「我了解。」克莱拉说。
「谢谢,母亲。」
克莱拉站起身环抱她的小儿子。小时候的乔瑞在第一次打猎之后哭了,但没在道森看得到的地方哭。他从瓦奈焚城后回来,眼中带着阴魂不散的回忆。他会为一个让他畏惧的男人领导军队、参与他痛恨的战争,只因为他认为那样才正确。道森也会以他为荣,不过是为了截然不同的原因。
「我会做我能做的。」她轻声说。
「我也会。」
他离开之后,她再度拿起笔,开始写信。
莎碧荷‧凯廉怀孕的过程虽然顺利,却饱受悲伤折腾。怀孕和悲伤让她心情混乱,克莱拉发现她和三个仆人──两个原血女人和一个达汀内人──待在育婴室里把窗帘盖上高窗。在暴风呼啸的灰暗光线中,克莱拉的视线不佳,无法分辨他们衣着的不同。莎碧荷靠着高大的橡木雕刻婴儿床,再几个星期之后,孩子就会睡在床里低声哭啼、呕吐、咕哝,让每颗心都揪在一起,让所有听得到他声音的人累垮。
莎碧荷说。「您是来思考窗户的布置吗?因为我就是这样渡过一天的。」
「这是洽当的作法。虽然痛苦,可是必要。我来确认妳一切安好,有没有需要我的地方。」
「所以是乔瑞派妳来的。」
「他还能怎么做呢?我可怜的孩子就要去效忠国家,抛下他真正在乎的一个人。应该说一个半。」
「应该说两个半。他也爱他的母亲。他警告过您我母亲的事吗?」
「妳母亲?对,提过了。」
莎碧荷轻声笑了。「有一次她累了而我饿了的时候,我们咬了对方一口。没什么。」
克莱拉乍听之下并不相信,不过她可以接受这样的谎言。她又想到,维卡里恩可以滤除所有怀疑,想到这念头,她有点心寒。仆人动也不动地等着,等着主人谈完她们的事,这是他们的职责。莎碧荷转向他们说:「拆下来吧。对,那个也要。全都拆了。这种天气的光线太微弱了,我等明天天气好转再想。」
仆人点点头,谢过她,就迅速优雅地消失了。她们从来没示意仆人何时要退下,但所有人都知道要这样做。好帮手难寻,克莱拉希望莎碧荷明白这种事。两人独处之后,莎碧荷咕哝一声,坐上育儿椅。
莎碧荷先拉长了脸,然后笑出声。「其实呢,我被他抢先了。」她说。「我打算今晚去找您,趁他不在的时候请教您该怎么照顾他。」
克莱拉问:「所以他不大好吗?」她几乎确定知道答案。
「他不睡觉。」莎碧荷说。「即使睡了,也睡不安稳。说实在,他怕我跟着不睡,有些晚上会离开房间,我曾经在早上发现他蜷卧在更衣室的一张长沙发上。」
「是战争的关系吗?」克莱拉说。「或者有别的原因?」
「他不肯说。」莎碧荷说。「也许是葛德。他恨帕里亚柯,但不允许自己去感受,所以就变成这样可怕的忠诚。」
「葛德以他自己的方式对我们好,不是所有人都会让叛徒的儿子成为军队指挥。」
「或许吧。」莎碧荷说着叹气。一阵狂风吹上窗户,暴风的气味像香水一样渗进来,弥漫她们周围。「我担心即使战争结束,回来的那个男人恐怕和离开的那个人也不一样了。您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克莱拉说。
「您也害怕吗?」
「是啊。不过想到战争可能不会结束,更害怕。或许永远不会结束。我的余生,甚至妳的余生,都可能永远追着阴谋捕风捉影。还有他的一生。」她最后指着莎碧荷的肚子,补了一句。
「是她。」
克莱拉抬头凝视着莎碧荷的微笑。
「术士说会是女儿。」女孩说。「乔瑞不会在意的,是吗?」
「他会很开心。他一向很喜欢女孩。」
「我真想跟他走。」莎碧荷说。「要不然,至少您能跟他走。」
「男人不会带有身孕的妻子或年老的母亲上战场。」克莱拉说。「我想那样会被视为没有男子气慨。」
「如果您真的想照顾我,不如想办法照顾他吧。总得有人照顾他。」
「我也希望。目前呢,我不确定该做什么。」克莱拉说,有个念头逐渐在她脑海深处成形。坎宁坡充满祭司,也充满她计策中的一些失误。留在这里不安全。既然莎碧荷要她照顾乔瑞,或许──或许──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