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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葛德‧帕里亚柯,安提亚摄政王

  席丝琳说,我很抱歉。

  葛德想象她手腕链着链子,脖子上铐着铁项圈,跪在他面前。不对,不行,那样的话,她这么说只是因为她被抓住。所以她的手应该不受束缚,脖子白皙滑顺,身上穿着洁白的丝绸。她穿白丝绸一定很美。她仰望着他,冰蓝色的眼中泛着泪光。

  很抱歉伤害了你。你对我一向很好,我却背叛了你。我这一生中犯了些可怕的错误,这是我做过最糟的事。

  「为什么?」葛德问着空虚的房间。他的私人房间在皇城下层,房里虽然比酷寒的春日温暖,仍然有一丝寒意,炉栅里烧旺的橡木段和火盆里白中带橘的木炭,让空气弥漫着烟尘和温热的气息。这样不够温暖,他还需要毯子。私人护卫守在房外,让他独自沉思,伴着他的只有哀愁。「妳为什么对我做出那种事?」

  席丝琳别过头,脸上淌下一道泪水。他们误导了我。提辛内人。我反抗过,告诉他们我了解你,你是高尚的好人。我说我爱你,但他们逼我按他们的阴谋行事。可以的话,我一定留下来等你,一定会警告你。葛德,我很抱歉。

  他靠着枕头挪挪身子,睁开眼瞥一眼真实的世界。窗外的光比较明亮了,带着黎明的浅白。他又闭上眼。他的双手塞在温暖的枕头下,他想象自己向她弯下身,轻抚她的脸,她仰头回望他,靠向前,他瞥见她小巧浑圆的胸部。即使在他自己的想象中,他也转开了头。对她的身体的想象实在太强烈,太亲昵了,他心中的伤还太脆弱,即使幻想也无法承受。但他的想象仍然朝那里发展,这时她的手扶上了他的膝盖,然后是他的大腿。

  「我没爱过任何人。」葛德噙着泪说话,现在泪水是真的了。「妳是我爱过的唯一一个,没有别人。我没爱过任何人。」

  如果能抹去我带给你的痛苦,我愿意付出一切。告诉我。告诉我你要什么,只要你原谅我,我什么都答应。

  她滑上他的大腿。葛德说:「妳什么也不用做。我当然会原谅妳。」白皙的肌肤已经不见了,肉体的欲望苏醒,带来一波强烈的羞辱感,使得他的幻想像海浪拍打岩石那样破碎。他是安提亚帝国的摄政王,却在枕头上侧脸啜泣。

  门上传来一阵轻敲声,接着是年轻男子犹豫的声音:「葛德?你醒了吗?」

  葛德咬着唇,忍住泪水,用毯子边缘迅速揩揩眼睛。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带着喜悦,唤道:「埃斯特?你终于回来了。进来,进来。我只是……有点冷之类的。有点累。进来吧。」

  今日的王子和未来的国王走进葛德的卧室。他又瘦又高,脸庞因为连日狩猎而晒黑。如果他显得不大自在,恐怕不只是因为正值尴尬的年纪,也是因为目前的场面。

  「你……病了吗?」埃斯特问。他的声音有点紧绷,没能掩饰担忧,反而更突显他的努力掩饰。埃斯特小时候看过他母亲过世,也看过他父亲衰弱倒下,整个安提亚有一天将属于他,因此很容易忘记他不过是个在葛德监护之下的孤儿。葛德不只同意成为裂土之国的摄政王,也同意带领一个男孩长大成人。一时之间,葛德明白埃斯特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两眼发红,因为绝望和长途奔波而憔悴,身上裹着睡衣和毯子。他当然觉得葛德病了。这景象当然会唤起过往的回忆。不该这样的。为了弥补,葛德连忙勉强跳下床。

  「我没事。」他说。「我从苏达帕骑马回来骑得太急,昨晚熬夜看书又看太晚,现在整个人昏昏欲睡。但只要有早餐和咖啡,我就能面对这个世界。」

  葛德展开双臂,夸张地大声说。埃斯特面露微笑,再次挡下恐惧。至少一时挡下。这就够了。恐惧和痛苦只要压抑得够久,或许埃斯特就能长大、克服这些事。说真的,还能怎么办呢?即使有种魔法能抹灭世上的残酷,葛德也从来不曾找到。

  「好吧,那就好。」埃斯特说。

  「狩猎如何?我想应该结束了,大家都去了自己的领地,宫廷季才会回来?」

  「寇特来城里了。」埃斯特说。「达斯可林不知为了什么事,早早离开他的领地。」

  「是战争的关系。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晚一点会去见他。」

  葛德走向他的更衣室,埃斯特问道:「神巫呢?」从前仆人和守卫曾经在一旁待命,随时准备替他脱衣、沐浴、穿衣,把他当婴儿一样对待,用袖子掩着嘲笑他的肚子。现在他都自己更衣。权力总会给人一点补偿。

  「他跟着我来的。」葛德说着脱下长睡衣。「他去神殿……大概是和女神交谈吧。」

  葛德迅速套上衬衣。微凉的空气让他更意识到自己裸着身子,他套上前一晚就寝前丢成一堆的袍子。袍子皱了,袖口沾了点褐酱。他离开自己的房间之前,会记得叫仆人拿件比较好的衣服给他。

  葛德扣起袖子,喊道:「我想我把神殿设在那么高的地方,恐怕没帮到他的忙。我以为那样比较安全,显得地位更崇高,不过阶梯真是他妈的多。」

  「他没抱怨。」埃斯特说。「而且天门开的时候,景色就像在山巅上一样。」

  葛德微笑着回到卧室。自从他骑到苏达帕那天起,已经几星期不曾露出微笑。除了埃斯特,世上没人能让他装出笑容,而装出的笑容中或许还有那么点真。如今他愉快的心情像是化脓伤口上快烂掉的疤,至少目前疤还黏在伤口上。即使他的状况不大好,至少能假装没事,这样就该够了。

  「来吧!我们来好好吃一顿,让厨房里那些懒惰虫送一盘象样的东西来,你可以说说我错过的花边新闻,还有狩猎最后是谁得到殊荣?」

  三个小时里,他们就在早餐桌旁徘徊。埃斯特说了国王狩猎发生的事,谁得到哪些殊荣;有个歌手要庆祝特尼根勋爵的胜利,却发现上任元帅已经在前一星期因叛国罪名处死。他甚至说了个意外低俗的故事,主角是法斯卡朗勋爵的一个年轻堂亲和她的侍女,害得两人有点害臊地呵呵笑。国王的冬季狩猎已经结束了,宫里的贵族和仕女不久就将回到坎宁坡,忙碌荣耀的宫廷季又将开始。冬天里的一些故事会留下影响,其他事会被遗忘,被战争这种更严肃的血腥游戏取代。他们没直接提起,但葛德知道他揭露特尼根表里不一和叛国的事,成了狩猎期间最流传的丑闻。如果事情像他摧毁从前那些敌人一样发展,他在宫中的声望将只增不减,而席丝琳对他做的事也会人尽皆知。

  葛德想到他们都将知道他被伤害,居然有点欣慰,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他坐在他们吃剩的早餐旁,为了年轻仕女想摆脱女仆的画面而发笑,却无法谈起他遭到背叛之后有多痛苦。埃斯特太年轻了。而且那时他也很爱席丝琳,他想念有她为伴。葛德希望尽可能让男孩少受一点伤害,只要宫里的人们回来,他就有被同情的机会了。

  他已经能想象自己坚强又冷静的模样。只要练习得够,甚至可能像真的一样。如果他练习得够多,可能还可以变成真实。他还记得告诉乔瑞后如释重负的感觉。他是葛德最好的朋友,是他年纪最大的同伴,也是唯一全心信赖的人。宫里没有比乔瑞更适合倾吐的人。那是奢望。

  因此日过中天之后,葛德去找的人是乔瑞。

  会议厅看起来朴实无装饰。泥土堆的地图上有起伏的山峦,葛德能一脚跨过缩小的山丘,湖泊海洋的凹陷填入蓝色玻璃珠,但他们没使用这个地图,看的却是地图纸和文件。现在谈的不是战术,而是策略。乔瑞站在桌前,像个比他实际年龄大一倍的男人一样专注严肃。肯诺‧达斯可林坐在他旁边。葛德原本只预期这两个人会来,但史基斯丁宁勋爵是乔瑞的岳父,也是舰队的司令,他也坐在达斯可林身边。而神巫在桌尾露出安祥的微笑,目光落在窗格上,好像并未有那些顾虑。梅希利勋爵还在从战场返回的漫长路途中,沿途巡视他们占领的城镇依拉萨和沙拉喀。葛德并不期待那男人回来。

  葛德进门的时候,达斯可林起身,「摄政王阁下。」

  史基斯丁宁也站了起来,葛德挥挥手要他们坐下。

  「不拘礼。」他说。「我想我们已经认识够久,礼俗可以免了。」

  「遵命,摄政王阁下。」史基斯丁宁说。

  「目前是什么状况?」葛德问。众人沉默,似乎都等着别人先开口。

  葛德轻声笑了。「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我很担心。」乔瑞说。「问题是我很担心。」

  「别担心。」葛德说。「我知道这是你第一次担当统领大任,不过──」

  「其实和那方面无关。」乔瑞说。「我们需要讨论几件事,根据我从依拉萨接到的报告……」

  「我不明白。」葛德说着在胸前交扠起双臂。

  「摄政王阁下,」沃特迈屈男爵肯诺‧达斯可林说。「军队已经精疲力竭,而且兵力分散。三年前,我们指望保卫安提亚、扩张安提亚领土的就是同一批人。现在他们不只保卫了安提亚,还要守住艾斯特洛邦和沙拉喀,还有大半的依拉萨。他们对抗过费尔丁‧玛斯的背叛和道森‧凯廉的叛乱──」

  葛德瞥向乔瑞,新任元帅在父亲的名字被提起的时候,并没有畏缩。很好。葛德还担心乔瑞会因为老凯廉的过错而自责。

  「现在又经历了奇亚里亚冬日围城,而且又一个元帅叛变。」达斯可林继续说。「上一个夏天,我们以为他们会攻到努斯,或许更远一点而已,结果他们攻下了努斯、伊南泰和苏达帕。」

  「还有,」乔瑞开口,然后展开一条宽阔的卷轴,他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片刻。「这是受我们控制之下的龙道。我总觉得我们目前最大的威胁来自东方。喀西特没有领袖为他们发声,但这些游牧民族的亲王比我们大裂谷里的鸽子还要多。百年来,伊南泰一直是沙拉喀最东方的城市,在这之前,伊南泰曾是喀西特的前哨站。原本会突袭、从前阻止他们的当地兵力因为我们,现在即使没死也溃散了。」

  「而且沙拉喀的一些古老家族和勃尔嘉的一些家族有血缘或姻亲关系。」达斯可林指着地图说。「奇亚里亚围城还没结束,我们在帝国东陲有条非常长又防御薄弱的边界。西方……和自由贸易城邦的关系如履薄冰,但愿我们不需考虑他们。外海沿岸的所有国家一直以来即使对我们不算友好,至少也和平共处。纳林岛、北岸、赫瑞兹、卡纳尔戴公国、卡布尔都兵力精良,防御坚强,他们国内的提辛内人相对而言不多,对我们没有恶意。」

  乔瑞说话了,语调里带着歉意,「合理的作法是让所有没参与伊南泰围城的人休息,等他们恢复体力,就把他们调去奇亚里亚。奇亚里亚一旦攻陷,我们就破了提辛内人对安提亚的阴谋,那么我们就赢了。」

  神巫清清喉咙,转身面向葛德。他脸上依然带着充满兴味的微笑。「你想在哪里打,就在哪里打。女神会保护你们。」

  乔瑞说:「我担心的不是战败,」不过他的语气有点尖锐。「而是胜利的代价。」

  葛德皱眉看着地图。地图在他眼中曾经近乎神圣──将世界转换为一种桌子或房间可以摆得下的形式。现在他勉强才不把地图视为只是墨水和羊皮纸。这些参谋说得都没错。而这不重要。其实并不重要。

  「拜兰库尔呢?」他说。

  乔瑞说:「把一支军队送过去,非常、非常不容易。」这些话带着熟练的谨慎精准。乔瑞了解葛德想要什么,他竭力避免的正是那样。「走南方表示得穿过自由贸易城邦,若不是走贝林的路径,就是向沿岸没有龙道的地方前进,走北方则得穿过整个北岸。」

  「崔希恩王不会主动攻击我们。」达斯可林说。「但我们不会让他率兵穿过我们的国家,反之亦然。」

  葛德把指尖点在地图上,压在拜兰库尔的南岸,也就是山峦结束的地方。那里以一点黑墨水标示着奥丽华港。他的喉咙干涩,说话的声音勉强才没颤抖。他心想,我是安提亚的英雄,是摄政王。我有权做出这种要求。

  「她在那里,」他说。「所以我们就去那里。女神与我们同在。我们会赢。一切都会顺利。」

  乔瑞点点头。他一定明白了。乔瑞和葛德四目相交的时候,看起来老了些,看起来很疲倦,好像他已经在战场上待了一季。「我们需要把舰队从努斯调派过去,可以封锁赛拉苏玛尔、席林娜港和奥丽华港,用不着穿过任何人的城市,就能勒住他们的港湾。拜兰库尔的女王年老了,她不会想要麻烦。当她求和的时候,我们就多了一个朋友,可以要她交出境内任何与我们作对的敌军。还有赫瑞兹的这个科隆‧肯恩?把舰队放到离他那么近的地方,应该会吓得他逃窜。」

  葛德俯望着地图。他想象中的席丝琳露出轻蔑的表情。你以为我没想过吗?没想过这一切?我在这里,你奈何不了我。我不会被你逮到,而你无能为力,你这个可悲、恶心的小鬼。葛德的手不由自主地握起拳头,揉皱了手中的羊皮纸。

  史基斯丁宁的声音沉稳,令人安心。「我们攻下苏达帕和那里的港口,而且在内海已经有一支过得去的舰队。圆船已经整装待发,就等您下令前往增援。我们可以阻止纳林岛来的商船进港,光是这样,就能让当地人立刻把那个婊子五花大绑起来。」

  「如果我们能让士兵休息,」乔瑞说。「只要几星期就好──」

  「我们得去奥丽华港。」葛德说。「没别的地方了。」

  乔瑞点点头,好像了解葛德的意思。或许他真的了解。

  「我会把她带给你。」他说完,毫无笑意地呵一声。「说实在我不知道怎么达成,不过我会想办法,然后把她带给你。如果那是你的命令。」

  「你能保证吗?」葛德问。

  「可以。」乔瑞说。「不过,如果我向你保证,你能让他们休息吗?」

  「当然。」葛德说。「史基斯丁宁勋爵?奉安提亚摄政王之命及元帅的建言,命你准备舰队封锁拜兰库尔的港口,直到席丝琳‧贝尔莎库以对帝国不利之罪交到我们手上。」

  「是,摄政王阁下。」史基斯丁宁说。

  「元帅,」葛德说。「你将率领依拉萨的军队,经由你判断最佳的途径到达奥丽华港。」

  「是,阁下。」乔瑞顿了一下,又说:「我会尽力而为。」

  葛德脑中的席丝琳挑起一边的眉头,她的笑容冰冷残酷,像坚冰透出寒气一样散发轻蔑的气息。她用手掌掩着嘴,双肩开心地颤抖。葛德感到自己喉里被激起的怒火燃烧。

  不准妳嘲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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