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葛德
坎宁坡的春季随着往常的仪式和奢华展开,却显得冷冷清清。在花瓣庆典中,葛德和埃斯特坐在高台上,此外还有一张空座位。三个座位代表着王子、摄政王和国王。但空的不只那张椅子。看来宫里半数的重臣都领军出兵去了,大家族的儿子们都和乔瑞同行,或是待在努斯和伊南泰的占领军里,不然就是忙着在从前艾斯特洛邦的新领地建造他们的宅邸,监督提辛内人前往农地的通道。不论他们在哪,总之不在这里。大厅中于是满是女人、老人和小孩。
宴会厅宽广宏伟,纸灯靠着灯焰的热度浮起来,只差一点没烧焦天花板。变戏法的、表演杂技的、稀有的动物、怪胎和奇妙的物品都待在自己靠墙的小角落,让宫里的人观赏。术士钻过群众之间,唤出火球,预告命运。一个小乐团从地下奏出音乐,乐音像香气一样充满空间,免除了音乐家藏身的尴尬。众人畅饮红酒和啤酒。肉类气息浓郁,香料调味适中。经过两年征战,安提亚的农夫恐惧没种出什么,不过至少这个晚上,宴会厅还有奢靡的盛宴。
宫里的贵族女性自成一桌,高贵的氏族都露了脸。达斯可林、寇特、布鲁特、提里雅肯、史基斯丁宁,现在还有凯廉,而且这个姓氏出现了两次。莎碧荷以史基斯丁宁勋爵之女的身分坐在那里,但是克莱拉也到场,负责按传统排位置的仆役为这个问题想破了头。葛德还没让乔瑞恢复他父亲的男爵头衔,因此克莱拉既是元帅的母亲,又是叛徒的妻子;既受尊崇又带着污点。最后,她被安排到上桌的桌尾,安排在远远的位置。葛德想必觉得尴尬,不过她面露微笑,举止优雅,显得一切很顺利。
这一季年轻女子的服装偏好明亮而暴露的造型。贴身的绿丝裙像甲虫壳一样鲜艳闪烁,铁丝固定的纯白蕾丝裙里,两腿像在随时要散开的薄雾中若隐若现,胸部用白色的皮马甲束起。葛德周围所见都是来自欲望的邀请,他暗自一一怨恨她们,也怨恨这整个氛围。
埃斯特说:「我刚刚看到神巫,他会来宴会吗?」
葛德转身面对男孩,微笑着说:「不会,我没向他提过。他也应该不会想来。」
埃斯特的眉头出现三道细纹,让葛德有股冲动想伸出拇指抚平。他不希望男孩失望,但他发现在摄政的期间愈来愈难避免了。
「你因为席丝琳而避着他吗?」埃斯特问,葛德感到自己的胸骨彷佛受到一击。他若无其事地回答:「大概吧。毕竟女神拥有真相的力量,而我恐怕还没准备好面对。」
「没关系的。」埃斯特说。「女神选了你,她什么都知道。神巫会帮你。」
他怎么帮得了?葛德心里这么想,但没说出来。不让话中带着怨恨太困难了。他只拍拍埃斯特的头,然后点点头,空着的座椅在他们身后。
音乐变了,宴会厅的中央场地清空。葛德在座位上挪挪身子,回头看了看。他的私人护卫立正站在墙边,随时准备以武力处理像上次一样的暴力事件。比起跳舞,或许他宁愿旧事重演。
最先靠近高台的女孩是琵莎‧安涅林,她是安涅林勋爵的堂妹,因此是乔瑞‧凯廉的姊姊的姻亲。她的个子高F,有一头黑发和金黄皮肤,身上的黄丝裙紧贴着大腿。她在他们面前鞠躬,姿势让葛德一眼从她的衣服上缘看到衬衣,也看到她胸部的曲线起伏。他喉咙的紧绷或许是害臊、欲望和愤怒的综合结果。她开口了,是对埃斯特。
「王子殿下,」她说。「有此荣幸与您共舞吗?」
「当然。」埃斯特回答。她微笑了,又鞠了一次躬。葛德不得不别开脸。女孩退回舞池的时候,埃斯特示意仆人拿走他的披风。这支舞的前奏飘过舞池,会持续到所有舞者就位为止,没必要着急。
「我讨厌她们盛装打扮的模样。」葛德说。
埃斯特正把他的斗篷递出去,听了葛德的话,他露出狐疑的神情。葛德朝宴会厅比了比。
「瞧瞧她们,」他说。「都在展现自己的身体,好像摊贩车上的水果似的。我对这种事不算保守,不过也有限度,埃斯特。应该有限度才对。」
「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啊,」王子说着站起身。「只是流行而已。」说完他走向舞池。葛德看着他,心里既惊觉又佩服。埃斯特是男孩子,生下来就在宫中打滚,和大家一样熟悉舞会,他大步走出去时,有一股年纪和经验都未必能换来的自信与沉着。他会和安涅林家的女孩跳完这支舞,和她聊天,风采迷人,然后平心气和、一切如常地回到他的座位,一点也不担心会因为她或自己出丑而蒙羞。乔瑞向莎碧荷求婚,而她也答应了,婚后他们就一直同床。向女人提出那样的要求所需的无畏勇气令葛德惊慌,对其他男人而言却再平常不过,甚至轻而易举。
他在想象中看到了席丝琳,她身处在宫中仕女之间,还是像从前那样柔白而完美。她的锡内人血统让她在人数众多的原血人贵族之间十分醒目,不过她身为摄政王的配偶,终究会让人无法忽视。他会让她穿上淡奶油色的礼服,头上戴着绿宝石,那么在整个宫廷季里,人们会为了看她争相强夺。思及此,他喉咙的紧绷感让他难以呼吸。
音乐奏到转折点,又从头开始。葛德耸耸肩,逼自己的脑子别再想她。舞者们还在快步就定位,舞池不大满,里面的男人有半数是葛德父亲的年纪,有些甚至更老。不跳舞的男女都聚在墙边,他们的注意力放在无数对话和某个人地位改变的窃窃私语。他看到肯诺‧达斯可林和乔瑞的母亲说话;布鲁特夫人独自站在杂耍演员附近,一脸不快;寇特家的三个堂兄弟旁若无人地互相推来打去,很难相信埃斯特只比他们大一点点。一群年轻女人在离高台不远的地方聚在一起,葛德会注意到她们,只是因为一个女孩正看着他──就是站在中间的那个女孩。他原来以为她是柯廷‧伊桑德林的侄女,叫琪拉或希玛之类的。他不大记得了。她的脸颊有鲜艳的红晕,嘴唇紧紧抿薄,下巴微扬,看起来像准备上战场的战士,葛德一时间以为她会拔出武器。然后他想到更糟的可能──她打算邀他跳舞。
他立即站起身,背对着舞池,快步走向他的私人护卫队长。
「我得走了。快走。」他努力掩饰声音中的焦虑。「我有些事得处理。到书房去。独自处理。」
队长行了个礼,葛德穿过他、埃斯特和护卫专用的通道口。门一关上,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登时像烫伤处泼了冷水一样涌来,他深吸口气,咬着牙呼出。正式舞曲的第一声和弦透过墙面传来,他转身走回皇城住处去。
日落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晚,薄暮也持续得更长。葛德穿着外套抵挡寒意,不过愈来愈不需要了。他总觉得儿时的四季比较长。小时候在瑞分菡莫,他会在父亲的书里花上几乎一辈子的时间,或是看着夏日的太阳透过河边树木的树叶洒落,当时的世界似乎比较愉快朦胧。现在不再朦胧了,但他想念从前的感觉。
小径的白色碎石在他脚下喀啦作响。他的护卫谨慎地远远跟着,使葛德几乎能假装自己独处。群星在转黑的灰蓝天空里闪烁,新月挂在坎宁坡的屋顶上,显得沉重又靠近,似乎只要梯子够长,就能爬上去触摸。皇城的高处,蜘蛛女神的旗帜在微风里飘动,旗帜上的红色变得隐约,八方位符纹里的白色在月光下几乎在发光。这一切在交给埃斯特之前,都要由他保管照顾。还要好多年的时间。目前,还有接下来的岁月,葛德就是烈土王座。权力应当让他自由才对,没想到却如此沉重。
照理讲,他想怎么做都可以。帝国一切臣民的生死都操在他的手上。如果他想,可以命令宫里任何女人上他的床。他读过一本写贝尔霍特的萨文国王的书;贝尔霍特是北岸西部在第三纪的名字,传说萨文一辈子都爱和王国里的所有女人交媾。那本书上有木版画,早已作古的国王的肉欲冒险曾经引燃葛德的性幻想。现在他身处类似的地位,却只能把整件事当成情色幻梦,不能多想。他无法想象命令女人上他的床,命令她掩饰对他和他身体的厌恶。或是比厌恶更糟。觉得他可笑。
摄政这回事和他预料的完全不一样。很久很久以前在瓦奈,他住在克林爵士找得到的最烂的住所,生命中充满对安提亚居民的责任和义务,刻意让曾经自由的市民视他为安提亚的黑脸,那时如果有术士来找他,告诉他那时还算幸福了,他肯定哈哈大笑。他现在最清楚记得的是答应找到理论论文旧书的学者。他记得当时欣喜雀跃的心情,蜷着身子抵挡寒意,就着燃烧便宜灯油而滋滋作响的小提灯翻译十来种不同语言的文字,发现自己从没想过的念头,阅读历史几乎遗忘的秘史。他当时不知道自己很快乐。
一时间,他彷佛又听见熊熊大火的声音,看到墙上女人背后衬着燃烧的城市。他避开这段记忆。他现在不常回想了,不过噩梦依旧鲜明,甚至多年之后仍然不褪色。席丝琳在苏达帕的空房间还会像从前一样吗?未来的岁月中,还会有一段过去像是天谴一样不停回来打他一巴掌吗?他的余生都要这样过吗?
大概吧。
爬上神殿的路十分漫长,要经过他和埃斯特同住的王室住所,经过大厅和会议室。葛德当初把皇城高处的空间拨给神巫、他的祭司和他的奥秘时,是考虑到暴动的安全考量,也是为了荣耀让葛德和安提亚胜利的女神。不过这个决策造成从来没想过的后果,让神巫愈来愈少出现在宫廷。虽然只要葛德拜托,肩膀宽阔如公牛的高大祭司仍然会参与,但光是要辛苦爬下阶梯再爬上去,神巫就有足够的借口待在自己的房间。
这是个朴实的房间,石地上铺着地毯,有个老旧的铁火盆,一张矮桌让神巫坐在地上读写他轻视的文字信件。葛德站在门口清清喉咙,神巫从他手中的纸页里抬起头微笑。
「葛德殿下,有您相伴是我的荣幸。请和我坐坐。」
葛德轻应一声,背靠着墙坐到地上。小桌上的那迭纸张有葛德的手掌那么厚,纸页散落,他看得出上面有一打不同的字迹。神巫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叹了口气。
「女神重回世间的时候,我没想过我得做这种事。」祭司说。「我的日子花在死去的话语和空洞的声音上面。」
「当摄政王也和我想象的不一样。」葛德说。「我也几乎没有人可以谈话。我是说,我或许能跟埃斯特谈,但他的负担已经够重了,我不想让他为我的问题心烦。不过我想他也应该明白吧。」
「他很擅于倾听。」神巫说。
「我收到乔瑞的报告。军队已经向西移动。他派军前往新港和麦席亚,那些城市完全愿意允许我们自由穿过他们的土地,看来他用不着一路打过自由贸易城邦。」
「很高兴您听了开心。」
「那你呢?这些都是神殿传来的讯息吗?」
神巫点点头。「大部分是。他们为了很多事寻求我的指引,不过他们听不见我的声音,我也听不见他们的。于是我让我们的话语死去,让话语的遗骸越过这个世界。」
「如果你可以真的在那里,会简单得多。」
「的确,但那样的话,我就不能按我的承诺侍奉您了。您是女神选中的人,只要您需要我,我就会在这里。但您的国土里有混乱,而我需要更多兄弟。一旦所有人类都听见她声音中的真相,她的纯粹和她的和平就会随之降临。」
「喔。所以现在不和平吗?我还以为一切都很好。」
神巫指指信纸,一副信纸在那里,答案昭然若揭的样子。「她的敌人众多,不过谁也抵挡不了她。大家都知道,谎言的孩子可以抵抗我们。我们散发黎明的光,他们的抵抗就毫无力量。」
「听起来很棘手,是吗?」
「是的。」神巫哀然地轻笑一声。「还有,我们东方的朋友达尔‧辛拉玛传来消息。他宣称的事情重大,但他的纸页没有声音,只是影子。只有空洞。我期待马上就听到他的声音,才能判断。」
一个身穿祭司袍的贾苏鲁人端着托盘出现,盘里有一碗炖谷物、羊奶起司和一杯茶。葛德皱着眉,试着辨识那人的脸,然后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去依拉萨途中企图行刺的刺客,如今被女神收服了,他这时跪到神巫面前,黑眼中毫无恶意。
「谢谢。」神巫说完,贾苏鲁祭司就鞠躬离开。葛德默默看着,直到那人的脚步声消失。
「那样安全吗?让他待在这里?我是说,他打算杀了我。他杀了你的一个祭司对吧?」「那是在女神的手制住他之前。」神巫说。「他绝不会再对我们不利,就像您的城市再也不会叛变。女神的真理无法否认。」
「喔,那样……真不错。」
神巫舀了一匙炖谷物,呼噜吃下。葛德一时间想象着如果没有女神,他会是什么样子。住在辛尼尔山间村落的牧羊人,可能活到天年,至死都没看过大城市这样的东西。但他却在这里,身处世界上原血人的权力中心,睡在地板上,吃的东西和他在喀西特吃的没两样。即使女神没给予其他任何权力,光是他出现在这里,感觉就像奇迹了。
「那您呢,葛德殿下?您还好吗?」
「很好。很好,我没事。」他知道这句话会让神巫缓缓摇头,只好说:「不对,我不好。」
「您会没事的。」神巫说。「伤口会痊愈。」
葛德感到一丝希望,类似松口气的感觉。虽然还不够,不过已足以让他奢望。「你确定吗?因为现在这份感觉好像永远挥之不去。」
神巫又咬了一口食物,口中含着食物微笑了。「葛德殿下,我很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