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席丝琳
春天缓慢地来到奥丽华港。几个星期来,冬日的酷寒徘徊不去,曾经中断了一、两天或三天,然后又笼罩全城。雨水冲刷街道,席丝琳从没看过大雨那么无情地把乌云的灰暗灌进水沟里。流浪猫躲在屋檐下,以饥饿怨恨的乞丐眼神瞪视着经过的人。她做遍了她假扮的女人该做的事:晚餐和会面,合约和转让书。不论何时何处她都感到羞耻。她在毫无权力的时候假装自己有权有势,假装自己关心,真相却恰恰相反。
席丝琳的心思都在战争上,因此酒馆和啤酒店里的谈话变成其他主题的时候(例如纳林岛的商船什么时候来,赛拉苏玛尔女王什么时候会公布她出生于赫瑞兹的配偶人选,城里的总督如何因为麦席亚自由城的压力而修改关税),她总觉得意外又厌烦。一年前,沙拉喀和依拉萨还是两个国家,今日它们已成了裂土之国的附庸,对于奥丽华港大部分的商人和生意人而言那只是趣事,最多是影响他们暗自盘算的众多因素之一。
银行守卫房间外的长春藤变得褐黄,奄奄一息,苍白带着绿绒的小点会在接下来几星期变成叶和花。大市集的摊贩卖冬小麦和羊毛斗篷,也卖不久之后会用上的种子、球根和比较轻薄的外套、裤子。到了夏天,炎热天气和大海的湿气会让城里的男男女女几乎衣不蔽体,而球根会绽放成郁金香。一切都会像往常一样改变。
但这些念头不像以前那么让席丝琳安心。她回到了在银行帐房上面的旧住处,地板单薄,楼梯从建筑侧面通往楼下。她造访了去苏达帕、坎宁坡和喀尔斯之前经常光顾的酒吧,同一位女侍接待了她,端来同样的啤酒。她经历了那么多改变,这座城市的变化却这么微小,感觉很不对劲。是啊,伊莎杜行长在城里,而马可士‧威斯特不在。虽然有了种种变化,奥丽华港却保有原来的样子,深信自己毅立不摇,让席丝琳几乎觉得她的旅程和冒险不过是一个又长又复杂的梦。目前为止,战争对奥丽华港的影响就是这么小,有时她几乎能假装现状可以永远维持下去。
「纳林岛来的商船?」她说着把手肘靠上桌子。「我猜一个月吧。要看远航贸易,那可难说了。」
「会影响分行吗?」伊莎杜接过亚尔丹递给她的那盘香肠和洋葱。他们三个坐在酒吧后面的小房间,以一道周围缝着银珠的蓝布帘区隔,稍稍隐蔽了其他视线。
「不会直接影响。」席丝琳说。「钱会像潮水一样涌进来,让我们和大家一起发一笔财。不过碧卡不敢冒险投资一艘船。我们或许能得到一些货物的保险,但即使这样,我想她也会尽量减缩财支。」
「听起来妳不赞同。」伊莎杜说。
「的确。不过她说过我太鲁莽了,所以就扯平了吧。我们看彼此都不顺眼。」
「她今年很可能比较聪明一点。」亚尔丹说。「商船也许根本不会来。」
「那就可惜了。」席丝琳说。「为什么?」
「海盗的事。」亚尔丹说。「谣传他们选出了某个王。」
「我还以为那是卡布尔的国王。」席丝琳酸酸地说。「谁不知道海盗多少有贵族血统。」
亚尔丹摇摇头。
「这家伙不一样。他加入之后开始组织海盗,听说海盗正在组织自己的舰队。」
「纪律严明的海盗吗?」伊莎杜说。「这世界是怎么了?再来我们要有石头像鸟一样飞向空中了。」
这个提辛内女人比席丝琳初次见到她的时候更瘦了,鳞片上的黑色失去之前的光泽,内眼睑更常闭上,闭上的时间也更长。她虽然会微笑或大笑,但席丝琳看得出担忧像疾病一样压迫着她。如果有办法减轻她的负担,不论是什么办法,席丝琳都愿意做,而且不计代价。所有苏达帕的难民之中,伊莎杜行长绝对是最幸运的一员。米狄恩银行遍及世界各地的城市,因此伊莎杜在这里有一席之地,在北岸、纳林岛和赫瑞兹也一样。让她的眼神不再明亮、笑声变得尖锐的并不是她自己的处境,而是战争,以及战争对她的种族、她的城市和她的家园做了什么事。
是奇亚里亚延宕的围城战。是葛德‧帕里亚柯和驱策他的蜘蛛祭司。
席丝琳有相同的感觉。
「总督的晚宴进行得怎样?」伊莎杜问。
「我借口头痛,缺席了。」席丝琳说着喝了口啤酒。这里的啤酒比苏达帕或坎宁坡的啤酒烈,正合她的喜好。啤酒稍微温暖了她的肚子,放松了让她睡不着的纠结。其实她回拜兰库尔之后有一半的晚上得靠着酒才能睡着,但那无关紧要。黎明后她总是醒着,即使啤酒让她的头脑迟钝了一点,反正在碧卡隐密而恶毒的控制之下,她也用不上多少头脑。她用袖子揩揩嘴。「如果我去了才会真的头痛。总督是个心胸狭窄的可怕家伙。」
「也许有消息呢。」伊莎杜轻声说。
席丝琳内疚地垮下肩头。「下次我会去的。」
公共交谊厅里,一个男孩清清喉咙,唱起有点走调的颤音,另一个年纪较大的男人拿出了一对傀儡,那人显然是男孩父亲。歌里唱的是古老浪漫的民谣,但有些地方的歌词变了,把英雄的浪漫征服变成比较武勇的内容。傀儡是诱惑者和他的猎物,但也是安提亚帝国和……任何碍了它的对象,席丝琳猜想。她发现歌手的目光时不时扫向她和伊莎杜,所以这出表演是因为看到她们而选的。
基特说:要了解你的听众。了解他们,而且知道如何讨好他们。
这出表演让席丝琳稍稍明白奥丽华港是怎么看待她。她努力视而不见。
但伊莎杜和席丝琳不同。她的目光盯着吊着线的小人偶,眼中盈满泪水,她说话时,声音却平静不带感情。「如果他来的话,会杀掉我们两个。」
「我们三个。」亚尔丹说。「我会先上。队长一定这么希望。」
哈尔维走进前门,扫落肩上的雨水,眨着眼适应室内的昏暗。席丝琳借机观察其他顾客看向这个年轻人的神情。事实上哈尔维在奥丽华港待的时间至少和席丝琳一样长,可能还更久,那时他们还叫他阿蟑。他是提辛内人,他的新婚妻子和他们快出生的孩子都籍属苏达帕。酒保的表情中带着厌恶和从前没有的怀疑,葛德和他的军队改变了提辛内人这个身分的意义。毕竟谁也不喜欢和大家排斥的人分食一块蛋糕。很难想象那个葛德与那场失败的安提亚政变中和她躲在一起的恐惧男人,竟然是同一个人。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其实也非常、非常简单。
哈尔维瞥见他们三个,于是走向小房间。他推开小帘子,帘子叮当作响。
「席丝琳行长,伊莎杜行长,亚尔丹。」守卫一一向他们颔首。「母公司的人来了。」
培林‧克拉克坐在帐房的凳子上往后靠,他后方墙上的木板曾经记着这座建筑还是赌场时的赔率,现在已变成守卫的班表。席丝琳和伊莎杜进门的时候,碧卡刚替他的水杯添了水。苍白的男人微笑,朝她们点点头。
「培林。」伊莎杜说着走向他。
「伊莎杜。」他站起来,像兄弟或亲近的朋友一样拥抱这个女人。「啊,好久不见了。」
「你应该更常来依拉萨。」伊莎杜放开他。「你看起来胖了,嘉娜有把你喂饱。」
「她的确很注意她的投资。席丝琳,妳好。」
席丝琳一时觉得他也要拥抱她,身体瞬间变得僵硬笨拙,但培林只点点头,微笑着坐回凳子。碧卡不情愿地替伊莎杜和席丝琳倒了水,然后坐上低矮结实的椅子。席丝琳为了让两手有事做而拿起水杯啜饮,伊莎杜则坐到培林对面。培林是科姆‧米狄恩的女婿,也是母公司的第三把交椅。伊莎杜是苏达帕分行的发言人,不过苏达帕分行已经不复存在。
碧卡是席丝琳名义上的公证人,但她其实奉命经营奥丽华港分行。席丝琳不晓得自己在房里这些人的权力结构之中要站在哪里。
「我刚从赛拉苏玛尔过来。」培林说。「非常短暂地拜见了女王陛下,接着和她的财政大臣开了很久的会。」
「想必不太愉快。」伊莎杜说。
「没错。」培林说。「女王的看法似乎觉得银行让她的城市挤满了贫困的难民,而且导致安提亚对她不满。」
碧卡清清喉咙,啐了一声。「谁都看得出来真相为何。」
「对。」培林说。「但真相很难辩解。比较有趣的是我们打算提供给她的解决办法。」
席丝琳的胃部一紧。「即使把我交给葛德,也不能阻止他。」
「我们没考虑这个办法。」
「胡扯。」碧卡轻声笑了。
「我剔除了这个考量。」培林说。「那从来不是认真的提案。如果我们开始交出自己人,我们的分行就没人管理了。」
「所以她要的是贿赂吗?」碧卡问。
「她的财政大臣美其名说是贷款,不过没错,追根究柢就是那一回事。」培林说。席丝琳记忆里的伊曼纽行长说,我们从来不借钱给拉不下身段还钱的家伙。
伊莎杜开口时,声音紧绷而激动。
「如果我们花掉每个分行的每一分钱就能抵抗那些浑蛋,也算便宜了。」
培林‧克拉克的眼神柔和。他啜饮着手上那杯水,身子倾向前,再让凳子脚落回地上。「伊莎杜行长,不好意思,银行不是那样看的。」
伊莎杜的表情一僵,内眼睑沮丧地眨动。席丝琳走上前,直觉地站到提辛内女人和培林‧克拉克之间。「你会把钱给他们吗?」
「我们办不到。」培林说。「如果母公司贷款给拜兰库尔的王室,隔天醒来会发现赫瑞兹、纳林岛和北岸也等在门前,要求同样的条件。此例一开,没完没了。」
碧卡点头同意,但席丝琳扬着头。
他说这些话的方式和他的用字拣词让她不舒服。他没正视她的眼睛。
「你说我们办不到的时候,是指母公司。」
「对。」
碧卡的表情变得凝重,她用力吮了吮獠牙的空洞。「你不是在说我的分行要挑起重担吧。」
「我告诉陛下的财政大臣,我不熟悉分行的细节,必须来奥丽华港讨论有多少金额可以贡献给保家卫国。」
「这样啊,」碧卡说。「你可以直接回去,告诉陛下保家卫国是她的责任,缴税是我的责任。我尽了我的责任,现在该她履行她的责任了。」
「我可能得修改一下措辞。」培林说。「不过,首先我会尽可能拖延时间,我们的处境不大好。」
「某个外国的国王自我膨胀过头了,」碧卡说着挥挥她的大手。「我们在他不断扩张的帝国里甚至没有分行。尽管让他去懊恼,他不会跑来这里。」
「他会的。」席丝琳说。
「坎宁坡不具名的朋友来信写道,军队已经上路了。春天还没过一半,他们就会到达。」
碧卡喃喃说:「一队火柴人大军,累到举不起自己的剑。」伊莎杜站起身,走向耶姆女人,一手搭到她肩上。碧卡啜泣了一下,咬紧下颚。席丝琳从没看过这个耶姆女人那么恐惧,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震惊。一股想保护公证人的保护欲突如其来,令席丝琳不大适应。
「我们会阻止他们。」席丝琳说。
「那就太好了。」培林说。「妳自愿负责吗?」
席丝琳深吸口气,从鼻子呼出。葛德带着剑、弓、火和蜘蛛祭司来了,而她只有帐册、一保险箱的钱币和珠宝。或许她会雇一队佣兵,或是提高科隆‧肯恩那个虚构人物提出的赏金,或是……
「不知道。」她说。「不过我会想到办法。」
培林失望地吐了口气,四个人沉默了好一段时间。街上的车子辘辘驶过,一只鸽子在窗前拍着翅膀飞开。席丝琳两手交迭,盖着腹部纠结抽紧的位置上。
「想好提案,送到喀尔斯,然后我们再看看可以怎么办。」
「我有多少时间?」席丝琳问。
「不知道。」培林说。「设下期限的人不是我。直到帕里亚柯的军队到达,或者直到女王决定拿妳换取和平。从现在到事情太迟之前,妳要多少时间就有多少时间。」
培林当晚离开,但席丝琳几乎没注意到。她的世界缩小到只剩唯一一个令她无法招架的问题:如何逃过战争。她花了好几个小时和亚尔丹讨论雇用佣兵队的细节,守卫和上战场的合约有什么差异、什么样的报酬方式可以让佣兵最不可能阵前倒戈、行程延迟以及如何克服。她回头查阅银行帐册,尽可能往前追溯,寻找用得上的先例。她回顾科隆‧肯恩付出的报酬、对诈欺的估计,以及在赫瑞兹与世上其他城市增加悬赏作法的挑战。
四天里,她不眠不休。伊莎杜第五天来找她时,席丝琳起先没注意到女人的鳞片变得暗淡泛灰,行动缓慢小心。直到伊莎杜开口,她才发现伊莎杜突然变得这么脆弱。
「亲爱的,恐怕已经太迟了。他们封锁了港口。」
席丝琳坐在桌旁困惑地眨眼。她心想,什么港口?然后想,是谁封锁的?那会怎么改变定价?最后这些话的意义才突破她专注的屏障,让她站了起来。
从海墙看去,安提亚的舰队看似展开在港口忙碌平凡的一日。从挂满船帆的大圆船到灵活的划桨小战船总共有二十艘,船首在海水化成更深蓝之处的下方便是青铜的撞角。守方的船只只有不到半打蹲踞在海湾里。没有领航船的话,海港对安提亚舰队太危险。然而进攻方的军力和威胁太大,也没有任何船只能进出。
居民沿着海墙而站,看得目瞪口呆。半打的守卫彼此叫喊着组装一个世代以来没见过天日的投石机,他们的声音在席丝琳疲惫的耳里听来像恐惧的鸡只在咯咯叫。安提亚走水路来,谁也无法从那里进出这座城。她知道她应该担心军队和全面的围城,但她只想得到史多彭恩的商船不会来了。
封锁的影响像呼吸一样明显又自然地在她面前展现。船的赞助者都会赔钱。即使货物之后设法运进来,做为资金的贷款也已经到期。如果货物进了其他港口,或从陆路过来,也会有关税和运费,还有知道财富沿着龙道而来的强盗。所有合约保险都得支付,如果签下太多保险,不是陷入瘫痪,就是被逐出市场……
「该死。」席丝琳说。「碧卡有件事说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