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克莱拉
克莱拉骑马穿过傍晚的微雨中,她的烟斗斗钵朝下,以免雨滴打湿烟草。自由贸易城邦的土地和城市本身都令她惊奇,每一座山谷都有不同的面貌。他们一天前才经过安提亚南部的平原,现在她觉得自己已经骑过了三个不同的世界。面前这片风景是由低矮起伏的丘陵组成,山丘上覆盖着灰绿的草,草地似乎吸收了云里的幽暗。龙道一如以往一样恒久不变,但山丘没能维持那么久。现在龙道向地平线微微波动,有时像桥一样升入空中,有时消失在地面下一段距离,这景象让她想起海蛇拱着身子穿越波浪的情景。
沃尔森在一天半的路程之外,蹲踞在孤零零的山顶上。她打算在到达那里之前转弯,离开龙道,走上人类比较多变的道路。她儿子领头的军队将前往贝林,走向穿过山中的山道。她打算在那里和他们会合,否则就要在山道开口处的那座城市和拜兰库尔的田野之间找到他们。
她的坐骑是三岁的栗褐色骟马,马背上横背着收起的简易帐篷,简易帐篷非常小,打开时的高度不过两呎。她很庆幸不用在里面再睡一晚,呼吸着被自己熏热的空气,努力靠睡垫抗衡不友善的地面。文生‧柯依骑在她身边。在坎宁坡的时候,她是凯廉夫人,而他是没特别身分的猎人,那时他会骑马跟在她后面。她比较喜欢他在身边。他们缓慢地穿过潮湿的灰色山丘,骑往旅舍闪烁的火把而去的路上,但问题悬而未决,他们得决定他究竟是什么身分。
「不是丈夫。」她说。「儿子。这样比较可信。」
「对谁可信?」
「每个人。」克莱拉说。「我这个年纪的女人绝对不会嫁给像你这样的男人,即使他们接受这个说法,也会让我们变得很醒目。最好别让人记住。」
「夫人,我想妳很了解这个世界。」
「那你呢?」
「如果妳相信我们是这世界上最古怪的存在?那我算了解。」
「你是我的儿子,我是你的母亲。你父亲死了,我们要前往麦席亚,和我的姊姊住在一起。」
「是,夫人。」
「你在嘲笑我。我听得出来。」
「是,夫人。」
「别叫我夫人,你会露出马脚。」
「是,母亲。」文生说。克莱拉的骟马像回应他似地嘶了一声。
太阳在云层后,没有落日,世界只是一点一点地变暗了。持续落下的雨滴被远方隆隆的雷声打断。克莱拉的两手和臀部都在发疼,他们骑进旅舍的院子,马夫哗啦踩过泥巴,接下他们的马。她庆幸这天结束了,终于有个温暖的房间和一碗食物可以享用。
房子本身低矮黑暗,茅草屋顶潮湿发黑。她钻进门口时,啤酒和烤胡椒的气味迎面而来。
「让我负责说话。」文生喃喃说。「妳开口听起来属于舞会厅,这样没好处。」
克莱拉点点头,咬着烟斗的嘴抿紧了。旅社公共交谊区的挑高很低,烟雾缭绕。老板是个肩膀宽阔的贾苏鲁女人,脸颊上横过一道疤痕,让她铜绿的鳞片显得更复杂。
「晚安,朋友。」老板露出尖牙微笑,勉强显得温暖热情。「在这天气骑马真辛苦。」
「没那么糟。」文生说。「你们有房间的话,我妻子和我需要一间房过夜。」
「不介意和人共用的话,一枚银币。想要隐私的话,两枚。」
「那就两枚吧。」文生伸手搂住克莱拉的肩。「或许有一碗什么东西可以吃?后面传来的气味香极了。」
「过奖。」老板指了指黑木桌子。「找个位子坐,我会拿食物和啤酒给你们。打算现在付钱的话,就送去两枚银币的房间。」
克莱拉坐上长凳,背部和膝盖喀啦作响。文生坐在她身边,他捧起她的手,和她十指交握。
「你这男人真糟糕。」克莱拉轻声说。
「妳这女人真美。」他答道。「还有,妳的口音没问题。」
宫廷季还没开始,乔瑞和维卡里恩就离开了。他们共乘一辆大马车,拉车的马是一般配备的两倍多。乔瑞走得急,匆忙赶去了结他该做的事。她看着马车辘辘驶过街上,一遇到向南的路就转弯,消失在视线中。莎碧荷既疲惫又忧伤,站在她身边默默哭泣。怀孕逐渐消耗了这女孩,克莱拉牵起莎碧荷的手,想提供一点力量。希望这交握的几根手指真能给人力量。
接下来几天里,想办法离开宫廷的这个念头生了根。不只是想,而是她必须做。她在城里低下阶层的计画只进行到找出忠于她、愿意为她撒谎的男女。现在她明白自己的盔甲是纸糊的,在被查出之前逃离城里的冲动一天比一天强烈。她的计画仍然逐渐发展,暗地默默分析,但名门旺族到达的情况令人吃惊。
前一年,四轮马车群到达的时候,克莱拉是从贫民窟里看着他们。即使有人瞥见她,也假装没看到。在那之前一年,她还是欧斯特林丘男爵夫人,她的丈夫在帝国里赫赫有名。这次,宫里强大的家族到达坎宁坡的时候,已经充满了丑闻和疑问。特尼根勋爵身为叛国者的身分被揭露,恩斯特‧梅希利也受牵连,不过摄政王判他无罪,或是妥协赦免了他。总之,这两个人都不在了──一个死了,另一个去前一年征服的城市巡查。取而代之的是乔瑞‧凯廉,他像他父亲从前一样统领大军,还娶了名声不大好的莎碧荷‧史基斯丁宁,更是道森‧凯廉那个叛国者的儿子,也是摄政王的密友。身为女人的克莱拉,显然没有属于自己的认同,她现在既不是从前的男爵夫人,也不是后来变成的失势女人。她既是道森的寡妇,也是乔瑞的母亲,在每一个更新的关系之中,她看到警剔不断重演。
克莱拉没想到被社会放逐那年最支持她的女人们,在她地位恢复时似乎最不安。英嘉‧提里雅肯夫人当时曾经邀请克莱拉参加花园茶会(不过没让她进家门),把二手的衣物给了克莱拉,按大部分的标准来看,提里雅肯夫人都算是克莱拉最强力的支持者。但宫廷季开始的隔天,她们在埃森夫人的正式午餐会上遇到时,她却嘴唇发白。欧琴‧法斯卡朗是克莱拉的远亲,她是最早一个在偏远而不会有人发现的面包店和她共进简单一餐的人,现在和她相处起来礼貌却尖锐。就连年轻的梅里安‧寇特也一样,她已经长成女人了,但仍然残留不少青少年习气,因而重视丑闻和动乱。她对克莱拉很冷淡,起初克莱拉措手不及,不久就觉得能理解。
失去地位之后,那些女人反而需要她。在她们告诉自己的故事里,她们明白自己的身分认同,而克莱拉在其中扮演了一个角色。英嘉‧提里雅肯想相信自己是个慷慨的女人,克莱拉给了她一个机会,让她借着屈就接受失宠女人为伴而自满。对欧琴‧法斯卡朗而言,克莱拉是安全的耻辱,这秘密和一丝悲惨的气息,可以让平淡的婚姻和拘束的生活增添活力。梅里安‧寇特则需要显示她不像其他人一样被同样的社会规范束缚,她正是叛逆的年纪,和克莱拉喝茶是叛逆的表现,但这时候的叛逆(也可能只是叛逆的表相)其实是在裂土之国的宫廷里终于成为女人时,随之而来的隐微哀悼。因此,对她们所有人而言,克莱拉让她们失望了。提里雅肯不再能借着施恩给克莱拉满足心底的喜悦。法斯卡朗和她在一起时不再觉得刺激。至于寇特家的年轻女孩,对她而言,这个年长的女人曾经让她对宫廷生活或许没那么拘束有了一丝希望,但克莱拉却回到了行列之中。这些表现在当时都和克莱拉真实的地位无关,因此现在也是。
但她依然难过。
何况她宁可接受轻微的藐视和僵硬的微笑,也绝不想忍受伊琳‧密尔这样的女人,过去她们疏远了克莱拉,如今像去年从来不存在一样和她自然打招呼。
伪善一向是宫廷生活的精髓。其实除了她,宫廷没什么改变。而克莱拉比她的同伴们更加清楚,她不再适合宫廷了。
宫廷季一开始,她脑中便不断浮现一个影像:一棵盆栽从束缚中取出,种到空间更大的土里,终于可以尽情伸展根部。只不过现在她被推回那个狭小的旧容器,而她再也不能适应。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女人。她思念丈夫的心痛永远不会完全消逝,但即使神和天使让他从大裂谷深处起死回生,她也很难真心欢迎他回来。就好像那个老故事,被带到魔法之地的人永远无法真正回来。克莱拉踏进了一个更宽广、更暴力而没那么确定的世界,现在她爱上了那里,再也不像从前那么温顺了。
计画离开于是变得很简单。
她告诉英嘉‧提里雅肯,她有个在欧斯特林丘的朋友病了,让她考虑不出席宫廷季,要去监督术士治疗。她向达斯可林夫人多方暗示,史基斯丁宁夫人不大喜欢她住在史基斯丁宁宅邸。在花园茶会里,她称赞葛德对她的家族非常仁慈。在春季的滚球赛里,她承认她想念道森、巴利亚斯和她的表妹菲丽亚,也就是费尔丁‧玛斯的妻子;当初大家还以为对王室的阴谋是源于艾斯特洛邦,她为各式各样解释她隐居的故事打了底,留下一打假线索,让人假设她为什么原因去了什么地方。闭口不提的只有真相。她只把真相告诉了莎碧荷,而且没说全部的真相。道森多次谈过战争的艺术,她不大用心地听了。她听过他提起有人随着军队上战场:捡死人财货的强盗,妓女,年纪大、动作慢、身体弱而挥不了剑的工人,他们可以用微薄的代价替军队做些杂事。他不只一次告诉她,军队的福祉可以从随军平民的性质判断,就像从毛皮判断一只狗的健康状况。他常说,随军的人和卑微的人知道一些将军不知道的军队状况。如今大军再度出征。她打算乔装打扮,默默远远跟随。她会混入随军的人之中,查出该知道的事。如果可以,她还要让远征受挫,同时避免毁掉领军的人。她像苍蝇困在树汁一样困在宫里的时候,这念头看起来十分可行。上了路,有文生在她身边,她才看出这个任务多么莽撞,不过即便如此也不足以让她回头。
房间很小,他们头上的茅草屋顶滴着雨,爬着她从前不熟悉的黑甲虫。泥土、啤酒和天气的气味几乎让人忽略夜壶的臭气。文生躺在她身边的床上微微打鼾。他们都还穿着白天的衣服御寒,但她依旧能感受到他的体热。她累得超乎想象,背部发疼,两腿酸痛,然而无法成眠。她脑中闪过千种忧虑:该怎么找到军队,怎么避免被认出,如果被认出来该怎么办?同样的一批人为了帕里亚柯和他那些蜘蛛祭司、也为安提亚打了同一场战争,那么要怎么区分是为了哪一边而战呢?她看着她的二儿子被她反抗的女神吞噬,心里的悲伤还能强忍多久?那道堤防崩毁之后,她该怎么办?
同时她也感到一股轻松,这份感觉起先令她困惑。不只是因为宫廷苦闷,她已经不在宫里。坎宁坡的寄宿房屋比旅行的过程舒适百倍。她在宫廷外待了几乎一年,大多时候悲惨又恐惧,而且她甚至还没和军队会合。差别在于,她曾经被放逐,现在则是自主离开。道森死后,她逐渐空虚,不过她觉得自己成长了,她从前的世界已容不下她。征战一定很危险、野蛮又累人,但这是她选择的。如果她死在路上(天晓得在战争里这有多容易),也是为了自己的选择而死,比英嘉‧提里雅肯或像她一样的千个人想象得更忠于自己的国家。她原来以为其中的差异不大重要,结果不然。
文生咕哝一声,把手臂枕到头下。她看不大清楚,但是感觉到了。房里唯一的照明是歪斜的门透进的光线,还有偶尔闪过的闪电。
克莱拉闭上眼,命令自己睡着,最后还是放弃努力。于是她翻身向小床边,然后站起来。文生一定希望她待在房里。他们远离了坎宁坡,但王室和军队之间还是会有信差往来奔波。即使不去管这问题,老板收了他们的钱,也不保证这里所有人都很善良。
克莱拉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绞链是一段硬皮革,移动时发出响声。文生没醒来。她出去之后带上门,走过短小的走廊,来到公共交谊区。一个顶多十岁的南陆人男孩正在用粗糙的小扫帚扫地。角落一桌坐了男人,有的是原血人,有的是库塔丹人,他们正在玩牌。克莱拉走过去坐在火炉边。
「亲爱的,有什么需要吗?」
贾苏鲁女人的身影从阴影中冒出来。克莱拉总是听说贾苏鲁人被龙培育成士兵。黑嘴、尖牙,全身的鳞片像永久的轻甲。但一个种族绝不只是当初设计的模样,就像女人也不只是别人要她成为的样子。克莱拉站起身,露出微笑。
「失眠了。」她说。
「啊。我可以拿杯兰姆酒给妳。」
「有葡萄酒的话更好。」克莱拉试着模仿她想象中阿芭莎‧柯依说话的方式。文生说她说起话像属于舞会厅或许是逗她,但也有几分真实。即使她的话中显示出贵族仪态,老板也没作声。
「能让妳放松,又不会太烈,免得隔天早上爬不起床。」贾苏鲁女人眨眨眼说。「妳啊,真是有智慧的女人。」
「太夸张了。」克莱拉说,但老板已经走回后面的房间。南陆人男孩瞥向她,害羞地微笑,然后继续扫地。桌边男人的牌局进展到某种转折点,一同发出埋怨和得意的笑声,其中一人开始洗牌。老板端着一陶杯的葡萄酒回来,克莱拉点点头接过酒,心里希望这样的表现算是友善。她不想把这女人当仆人,不只是为了一个理由。
酒起先刺激,但余味不错。道森会说它廉价普通,他说得没错。但若他的意思是这酒不会给人慰藉或喜悦,那就错了。
火炉里的火温暖了她的指节。她不再骑马穿过雨中,而是待在干燥舒适的室内,于是滴答的雨声听了令她安心。她希望他们能在一星期内找到军队,到那时她将赌上她的家族、国家、爱人和她的性命。她会想办法同时拯救王室和乔瑞。即使救不了两个,至少也要救一个。
之后好一阵子,很可能再也没有这么舒服的夜晚了。
克莱拉独自喝着酒,倾听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