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马可士
天色还没亮,鸟儿就宣告了黎明到来,宛啭鸣唱,彼此呼唤,彷佛不知道令这世界沦亡的主人已从传说之中回归,睡在废墟旅店的院子里。或者牠们知道,只是不以为意。马可士整晚醒着等待,在基特和他讨厌的说服能力鼓吹之下,旅店老板和店里的人逃向附近的村庄和镇上──那个选择恐怕比较明智。
桑德问:「我们什么时候该叫醒牠?」
龙侧躺着,翅膀缩起,贴着庞然身躯。牠闭着眼,两只眼都和男人身体一样宽。
牠的呼吸带着睡着时深沉均匀的规律。在马可士守夜时,覆着鳞的额头不时皱起,嘴巴沮丧地弯下,不知做了什么噩梦。
「要叫你来叫。」马可士说。
「或许再过一小时吧。」桑德说。
马可士很诧异他能轻易从那张宽大而非人的脸上、翅膀的角度和握成拳的爪子形状读出情绪。他想起自己听过牧羊人与狗的故事,狗太了解牧羊人,外行人以为他们心灵相同,其实是几代以来,会注意人类的表情的狗才可以繁殖,其他则被杀掉或阉掉而已。只不过在这个比喻中,马可士扮演的应该是狗的角色。
他察觉到──应该说他们都察觉到──龙要醒了。巨大的眼睛接着睁开。龙的目光一时显得温暖,盯在马可士身上,失了焦,然后又对上。
「早安。」马可士说。
龙说了类似嗡布鲁的话,把脚收到身下,半匍匐地爬过草地,往小河去。
马可士沿着小河跑。龙来到水边,把头浸入水里,喝水时喉咙动个不停。马可士等待着。过了久到不可思议的时间之后,牠才把头抬回地上。旅店里,基特和其他演员站成一旁注视着,难得他们可以当观众。
「好啦。」马可士说。「好一点了吗?」
「我想死。」
「喔,不急。」
「为什么?」
「你迟早不再会想死。也或许终于死了。总有一种情况会发生。」
龙勉强露出无力的微笑。
「世界空了。」龙的头搁在青翠的地上,每个字都带着震动。「我害死了这个世界。」
「喔,那回事啊。我还寄望你知道蜘蛛是什么。我们原来以为牠们是女神为了表示她的恩宠而派来的,不过这个想法被证实是错的。既然他们似乎在找你……不好意思,这个早上对我来说很奇怪。」
「牠们是我的错。是我兄长为了报复而创造的。」
「你的兄长?」
「莫拉德。」
「喔。」
「他因为我而毁了一切。」
「所以没有女神?」
龙抬起头,双眼凝视着他。「我激怒了他。我做的事残酷又卑鄙,而且……艾蕾克丝,我的爱,死了。她死了。大家都死了。」
「蜘蛛没死。」
「牠们什么也不是。」
「我们没死。」
「你们一样什么也不是。」
「你还活着。」
龙吸了一大口气,缓缓吐出。马可士有点担心会被热气灼伤,没想到龙的气息不比大型动物的气息热,带着像油和蒸馏酒的味道。龙用后腿坐起,展开翅膀,然后打个大呵欠。牠扬起鼻子,好像在找某种气味,再打了个喷嚏。马可士耐心等待。
「我应该和他们一起死。」伊倪斯说。「但我却被困在这个墓园世界,地球的尸体上长了像蛆一样多的野奴隶。你为什么要唤醒我?」
「主要是因为当时觉得该唤醒你。蜘蛛祭司在找你,不论他们想要什么,我们觉得最好别让他们得逞。」
「你和不洁之人为伍。」
「只有一个。」马可士说。「而且他表现良好。杀死蜘蛛女神是他的主意。」
「蜘蛛女神不存在。」
「后来才证实了。我无意刺探或是打扰你的早晨,不过……呃……」
「什么事?」
「我所在的这个世界,有不小的部分正在把自己磨成鲜血和骨头,而那些祭司似乎是事情如此发展的核心。我不想冒犯,不过如果真是你的错,至少你可以解释一下。」
「我不回答奴隶的问题。」
「破例一下。下不为例。」
巨大的爪子动作太快,马可士来不及反应。他伸手想拔毒剑,但手臂已经被树枝那么粗的爪子扣在身体两侧。龙把他抓入空中,直到他比原来有屋顶的旅店还要高。他的肋骨喀啦响,挣扎着想呼吸。一个演员尖叫。龙侧着头。牠眼睛闪过怒意,然后又消退。牠颓丧了,把马可士丢到河岸上。马可士躺在地上咬着牙喘息,两眼看着天空的蓝色穹芦。他背上的痛缓缓消失。或许什么也没断,不过真该死。
「我们曾经很伟大。」龙好像刚刚不曾动粗似地继续说。「我们是时间与空间的主人。万物的奥秘在我们眼前一目了然。在他眼前也是。他啊,我的兄长,莫拉德。我们被指派创造不可思议的成果,证明我们的能耐,而我……忌妒了?生气了?我不知道我怎么了。那是太久以前的事。我毁了他的成果,想开玩笑。我一时荒唐,觉得他会……懊恼。不高兴。结果他勃然大怒,誓言报复。
「我们当时很自负。现在我明白了。我们依靠着我们创造的奴隶种族。」龙说着挥爪指向马可士。「就是你的同类。我们创造了你们,我们派你们做你们的工作,然后我们就忘了这件事。何必记得呢?有谁会记得每一滴血?园丁会记得他的虫子吗?我们着眼的事情更远大。看着我们轻视的家伙,那些渺小不重要的家伙,然后在他们身上找到弱点……唉,那是他的才能。他创造出秘密的工具,在过程中毒害了自己的心智。他们是他化为实体的疯狂。」
「你是说蜘蛛吗?」
「那是驱使我们的奴隶彼此残杀的腐化。瓦解我们依赖的规范,让他们的头脑易怒,陷入让他们破碎的梦境。但我们没看出来。我没看出来。腐化在谁也没察觉的时候蔓延了,然后毁灭一切。他们为了微不足道的事杀害彼此,像是喝酒完吃东西或吃完之后喝酒,或像他们吃牛还是禽类。任何事都能变成杀人的借口。」
「等等。」马可士说。「我们还没见过那种场面。我们在对抗的那东西可以嗅出谎言,说服别人,不过你说的另一回事──」
「那不是另一回事。你们的同类有些卑鄙脆弱的念头,你们的天性让你们活在梦境里,你们很容易就相信事情,就像狗在春天换毛一样。」
「好吧。」马可士说。「我没听懂。」
龙露出同情的微笑。「我会让你明白。如果问题里的字是三的倍数,我会给否定的答案。否则我会给肯定的答案。了解吗?」
「不大行。」
「你会了解的。另外带一个人来。不要腐化的那个。」
「你要我……」
「谁都可以。」
「你在这里等一下。」
「我也没地方可去。」
马可士转身爬上缓坡,演员们迎上前和他碰面。「牠说了什么?」米凯发问时,卡莉也同时问了「你没事吧?」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只有基特默不作声。
「桑德,」马可士说。「跟我来。」
「我做错什么事了吗?很抱歉。」
「没有,只是……来吧。」
他们回到溪边时,龙正望着太阳,在阳光里转动爪子,看着鳞片闪闪发光。牠转头俯看他们,桑德僵住了。
「没事的。」马可士说。「如果这位朋友要我们死,我们早就死了。」
「一点也没错。」龙说。
「听了真安心。」桑德小声地说。
「我对你一无所知。」龙的声音低沉宏亮。「我只会给你肯定或否定的答案,不说别的。」
桑德尖声问:「这是在做什么?」他的目光扫向马可士。
「照他说的做。」马可士说。
「喔。好吧。唔……」桑德挺起肩膀。「和我有关?」
龙转向马可士,弯起牠的爪子。一只、两只、三只,第四只爪子在空中指向马可士。如果问题里的字是三的倍数,我会给否定的答案,否则……「对。」
「针对我?」
一只、两只,然后第三只。「不对。」
「和我这种人有关?」
三只,又三只。然后是一只。「对。」
「演员?」
「对。」
「这是预言吗?」
「对。」
「最后我们都会死掉吗?」
三只,三只,又三只。没有余数。
「不会。」
马可士看着龙和演员问答,晨光晒暖了他们。桑德缓缓随着一个又一个的任意问题,问出了一群演员要借着在大战前一晚诱惑敌人王后,让她产下新的王朝血脉,打败黑暗势力。桑德的眼睛愈睁愈大,马可士几乎看得到他努力想象他们谈的是哪个女王,判断他让某个伟大国王戴绿帽的机会。
龙收起爪子,把注意力放回马可士身上,完全忽略桑德,好似他不在场。
「想象一下,谁也无法不相信。」
「什么无法不相信?」桑德说。
「一切都不是真的。」马可士说。
「预言吗?」
「没有什么预言。」马可士说。
「噢。」桑德耸耸肩。「嗯,有点令人失望。」
龙扬起上身,鼻翼歙动,翅膀展开,然后伸爪指向桑德胸前。桑德尖叫一声退开,马可士走上前站到他们之间。
「那就是他们办不到的事。」龙的声音隆隆扬起,宛如森林大火。「他们无法接受自己错了。他们听到答案之后,就不再怀疑。这就是我兄长做的事,所以他攻击的时候,我们才被削弱。所以我们才会死去。」
「马可士?」
「桑德,他没在生你的气。」
「他看起来恨死我了。」
「他没恨死你。」马可士说完,又对龙说:「所以我们看到的这些战争就是这样。这些祭司再次散布到世界,他们真的相信有蜘蛛女神存在。」
「他们已经无法分辨真相和信念了。」龙说。「他们相信他们相信的事,只是因为他们相信。他们无路可逃,而听见他们声音的人,会变得和他们一样。他们在我长眠之前已经陷入疯狂,如今他们依然疯狂。」
「基特除外。他不像那样。」
「所有腐化都是莫拉德计画的一部分。让你的朋友得到自己的信徒,他们会像瓶里的蚂蚁一样杀死不同意他们的人。我造出不会被腐化影响的士兵对抗他们。我打造了净化之剑,你佩的那把就是我造的。我们努力铲除奴隶,但腐化的速度追过了我们,而我的兄长杀死了所有反对他的同伴。我计画了走投无路的最后诡计,我要让他以为他赢了,然后再发动攻击──也就是毁掉我们神圣的栖位。他怎么也想不到我愿意牺牲栖位……」
龙想得出神,随后露出震惊的样子。
「我该在那时候死掉。」牠说。
「别想那么多。」马可士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只是带他回去。」
龙头垂了下去,最后望着河水里涟漪波动的倒影。牠动动翅膀,发出像船帆扬帆的声音。马可士把牠的沉默当成默许,于是带桑德爬上小丘。其他演员更靠近了一点。桑德坐在地上,两臂抱着膝盖颤抖。马可士注意到着自己也在颤抖,然后别过脸。他曾经对自己在战场中的惊慌视而不见,此时和彼时的情形似乎没有多大不同。
基特把手搭在桑德肩上,说了些马可士没听到的话。桑德点点头,基特搔搔年轻人的头发,然后走近马可士。老演员一脸凝重。
「你查出了什么?」他问。
「事情完全不是我们以为的样子。」
「我恐怕已经快习惯了。」
「变成我们的习惯了,对吧?如果我对我们新朋友的理解没错,祭司不但要征服全世界,更要把世界诱入浑沌和无止境的暴力中。」
「为了什么目的?」
「为了赢得几千年前就结束的战争。」
「喔。」基特语带嘲讽地说。「那他知道怎么打败他们吗?」
「据我听到的,在你不晓得多少代的曾祖父跑到世界的穷酸角落之前,他就沉眠了。不过他知道得比我们多。我们想了结这件事,恐怕他是我们最大的希望。我想如果你的老朋友发现他,会想在他脖子上穿棵树干。他昨晚吐出的那堆鬼话,什么重造龙只、把我晋升成下一任暴风鸦的事,他也没再提起。也许他不记得曾说过。」
「你觉得那些话有意义吗?或者他醉得太胡涂,其实是胡言乱语?」
「不确定。反正现在还轮不到去想那个。更要紧的问题是,我想我们掩人耳目穿过安提亚的机率非常渺茫了。」
基特转向马可士,随他的目光看去。安提亚东部低矮起伏的山丘看似平静,但这错觉维持不了多久。
基特说:「你想他们会有多久不敢靠近?」
马可士耸耸肩。「如果是我的旅店,我已经在回来的路上,看看安不安全,有没有能抢救的东西。」
基特的手压在他的额前。马可士看出那姿势中的困惑和恐惧。或者是马可士自己的恐惧。如果刚刚那东西打算杀了我,我已经死了。他心想。但我没谈这件事,却要说得像这事没什么不寻常,只是需要解决的另一个问题。
「他们当然伤不了牠。我是说他。一只龙不会被几个农夫和乡下人威胁吗?」
「以前有很多龙,」马可士说。「现在只剩一只了。我们只能确定他们真的会死。不过我的确没那么担心当地人集结起来,反而担心的是消息传到坎宁坡。我不太希望回答帕里亚柯的私人护卫会问的那些问题,尤其是你有个老同伴很可能也在同一间房里。」
「是啊,我想那样应该不大愉快。」
「我们得把消息传给席丝琳和银行。大部分的战争中,敌人要的是胜利。如果蜘蛛只是要更多的战争,之后还要更多战争……欸,那就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回事了,对吧?」
「我们该怎么进行?」基特问。
「我想我们得分头走。两个两个吧。」
「卡莉会不高兴的。」
马可士紧抿着嘴,太容易忘记剧团现在不是由基特带领了,他们也不再是他的佣兵队。「我会跟她谈谈,就等──」
龙嘶叫着用后腿立起,展开翅膀,硕大的颈子伸向森林。马可士向基特举起手,老演员点点头。马可士快步往水边去,意识到自己好像被主人召唤的仆人,心里不大舒服,却也没办法做出不同的反应。
「你们窃窃私语够了吧。」龙说。「我不接受无礼的对待。即使是现在。即使我罪有应得。」
「我们不是故意排挤你。」马可士说。「只是……这么说吧,我们在敌人土地的正中央,要把你告诉我们的事,转达给抵抗蜘蛛的其他人有点困难。」
龙的头垂下来,巨大的虹膜收缩,好像正凝视着他,目光的力量彷佛寒冰透出的寒气。
龙问道:「有什么困难?」
他们花了大半个早上制作鞍具,龙意外得灵巧配合。全毁的旅店和马厩,还有剧团的马车上有足够的皮革、布料和铁让他们搜刮。绳索、皮革和布料在每只龙脚上做成了吊带,他们在龙的指示下爬进吊带里。马可士的身体贴着龙鳞,每片鳞都有他的手掌那么宽,在天光下散发虹光。庞大身躯透出的暖意几乎令人不舒服。他和卡莉、桑德待在左前腿,基特、莎莉特和米凯在右前腿,史密特和赫内特各绑在一只后腿。
「真希望我们可以带马车走。」桑德说。「所有道具。所有戏服。我在那辆马车里长大,它感觉就像剧团的一员。」
「我们会再做一辆。」卡莉说。「而且我们空着手也可以演不少戏。」
「感觉不一样。」桑德说。
伊倪斯动了动,转头下来注视他们。
桑德沉默了,不过龙已经听见他刚刚说的话。
「更伟大的人也曾失去更多。」龙说完,对马可士说:「准备好了吗?」
「没有,不过再等下去也无益。」
马可士彷佛在伊倪斯的大眼中看到凄凉的兴味,然后龙固定着的腿紧绷、移动了。翅膀展开时,发出类似船帆在强风中的声音。
最后一只龙飞上天。马可士抓住吊带,残破的旅店和毁坏的马车、小溪和树木、他所知的这个世界往下褪去,他的头一阵晕眩。
他们在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