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葛德
葛德靠向前，手肘撑在桌上，像审判中的治安官一样。跪在地上的乡下人抬起头，垂下头，然后又抬起头。审判厅两侧座上都是葛德的私人护卫，神巫则在徘徊在男人后方，让葛德看得到他，却不让犯人看到。只不过这人不是犯人，葛德得不断提醒自己。把这人捆上链子、鞭打他、丢进犯人桥的欲望在葛德的肚子里翻腾，使他很难记住男人其实没做错任何事。
他掩饰不住声音中的愤怒。
「你确定他们叫这些名字?」葛德说。「卡莉?赫内特?」
「是、是的，摄政王阁下，大人。」乡下人说。「还有……史密特?还有另一个女孩。」
「席丝琳?」
「不是，是莎莉特。莎莉特‧速恩，和另一个他们叫基特的老家伙。还有一个病厌厌的，对了，叫马可士。那个瘦巴巴的浑小子叫米凯。」
葛德望过去，神巫点了一下头。这些都是真话。葛德把下唇吸在两排牙齿间，咬了下去，直到痛得不得不停止。「牠吃了他们吗?龙吃了他们?还是他们跑掉了?」
「我们去的时候，他们的东西都还在。除了那个病号很喜欢的那把闪亮长剑不见了。不过他们马车的残骸还在，马也还在，只是他们……不见了。」
神巫点点头。乡下人继续说。「大人，我不知道是那个大浑球吃了他们，还是他们朝不同的方向逃了。」
或者他们是和牠一起去的，葛德心想。
要不是神巫，他或许会错失这件事。治理帝国的工作总是比他预期的烦人。他的日子充斥着信件、会议和国事场合。他尽可能安排埃斯特能参与的时间，让王子加入他们。有一整个仆人和奴隶、治安官和祭司的组织，负责担心安提亚帝国的日常运作，少了他们，葛德一定没时间睡觉，即使他可以不睡觉，工作量仍然太大。报告传来的时候，他甚至没发现，要不是神巫下令所有类似的讯息──所有与龙有关的讯息──都应该认真对待，他或许根本不会知道。
即使他注意到消息，仍然不大留意。直到现在，祭司访察回来，还带着目击者，葛德才明白事态有多么重大。
葛德感谢了乡下人，给了满满一袋银币让他重建全毁的旅店，遣走他之后，葛德要人关上门。护卫们仍然警戒着，手持剑和弓，目光直直投向前方。神巫坐到阶梯最下层专属于他的那一侧，一脸冷静。
「我认识他们。」葛德说。「我认识他们所有人，除了马可士和基特，不过她也讲过他们。他们是席丝琳的朋友，就是叛乱的时候藏匿我们的演员。」
「是啊，葛德殿下。就是他们。」
「现在他们有了龙。」
神巫缓缓点了头，他的下巴微微向前，手指掐进大腿。「葛德殿下，女神的敌人很强大，而且满口谎言。他们因为她是所有谎言的敌人而痛恨她，他们是虚假与邪恶的爪牙。龙是她最大的敌人。他们创造的虚假世界在周围破裂，而即将降临的纯粹世界容不下他们。他们满怀恐惧，会起而行动也不意外。」
葛德很确定这不是巧合，并且改变了一切。他不得不回忆当时，开始纳闷。如果席丝琳一开始就受提辛内人利用，那么一切都可能被安排、策动。道森‧凯廉曾经是他的赞助人和他的朋友，他愈想愈清楚道森的叛变其实不是道森自己谋划的，道森是被提辛内人利用了。现在看起来，席丝琳和她的朋友可能为了伤害女神一手策划了一切，甚至是道森对葛德的背叛。而提辛内人的首脑如今揭露了。不只是影子似的科隆‧肯恩，就连世界的帝王──龙──都要和他作对。和他作对。
「我们该怎么办?」葛德问。
「别担心。」神巫说。「你是女神所选之人。只要你信靠她，就绝对不会受到伤害。未来将会有黑暗的日子，会有绝望的奋斗，但我们绝不能退缩。」
「不会的。」葛德说。
神巫转过身，他的黑眼和葛德四目相交，温和的微笑表达了他要说的一切。他听过葛德的声音，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这个高大的男人让葛德感到一股自豪，甚至是喜爱。除了乔瑞和埃斯特，神巫是葛德最好的朋友。葛德拍拍神巫宽大的肩膀，感觉好像拍打石头。
「我们还没输。」葛德说。「直到世界净化，我们都不能停手。我们创造的和平将永远不衰。」
「没错。」神巫说。
他脑中冒出一个念头，这念头近似希望，令他意外。「神巫。你觉得……如果道森‧凯廉是被提辛内人欺骗了?或是被龙欺骗了?席丝琳会不会也一样?」
「黑暗的欺骗非常巧妙。」神巫说。「少了女神的声音指引方向，任谁都可能迷途。」
「所以或许……或许发生这些事并不是她的错?」
「在她站在我们面前，用她活生生的声音说话之前，我们都不能确定。」神巫说。「让她站在我们面前，一切就可以明白。」
「不对，我现在已经了解了。」葛德说。「我已看出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会拯救她。我知道要怎么开始。」
如果葛德允许，仆人会每天整理他的书房，不论他是否找到片刻的空闲去那里。不过他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东西，即使是他可以一时兴起掌握生死的人也一样。
他的书和卷轴上积了灰尘。上次他来的时候翻阅了古老哲学小品的手抄本，现在还摊在桌上。他不知道它已经在这里搁了多久。
明亮的午后阳光从窗户外洒进来，葛德从书架上抽下一本本书，寻找他隐约记得的内容。他觉得那是一篇比较长的论文的一部分。那篇论文谈论了半打的主题，从古代遗物到时间的本质，再到农业技术。他感觉那是巴斯提恩‧布里奇的作品、索拉攸‧米提安的译本，不过他过滤了十八本，都不是他要找的。或许在欧利安的历史里。葛德的手被灰尘染灰，疲惫得让他担心找到的时候手指都裂了。结果纸页是特大张的羊皮纸，比一般的纸厚，而且软如皮革。那是索拉攸‧米提安的译本，不是布里奇的作品。
那是查里恩的《考量》第三纪增补版的抄本。
他上次翻开这本书时，很可能是在他父亲位于瑞分菡莫的房子里。这时他翻动纸页，欣赏笔迹、放大的大写字首，和滑稽的书边图画。他记得这本《考量》是他父亲最爱的书。葛德翻开书页，仍然有点战战兢兢。如果要追溯他对理论论文的爱，源头就是这里。
他在第二节开头那几页停了下来，用大拇指划过一行行笔迹。
在没有证据的时候，理论的臆测是思考的艺术。说所有的鸟都是鱼，这不是臆测，而是假话。说有些鸟会在水面下游一阵子也不是臆测，是事实，证据就是北方湖鸡和盐鹭。我们踏出确定的范围之外，臆测才会展开薄纱似的翅膀，呼吸到自由的空气。说有些鸟会在水波下筑巢，飞到空中猎食，这是臆测，因为据我们所知没有那种动物，但我们不能确定那样的动物不存在。因此臆测也是属于包容的自然领域，判断需要证据，如果缺乏证据(也就是臆测的核心)，就不能有判断。
葛德叹了口气。他没有读这些文字的确切记忆，但他还记得从前对这本书的敬畏和崇敬。如今重读内容，他却觉得天真得难受。太幼稚。想到他曾经希望来这里寻求智慧，实在难堪。他翻到书后，来到米提安收录的增补章节。
插画和他记忆中不大一样，不过给人的感觉相同。阿斯塔帕的遗迹以及古代战争的战场曾经在第三纪蔚为风潮，查里恩不只将人类从地上挖出的碎片和遗物分门别类，还设计了可能用来使用这些东西的装置。
之前在空白处画了漂亮滑稽小图的那双手，在这里画出庞大有翼的鱼叉，这样的设计用来旋转飞过空中。有半打的设计是恶毒的勾状矛，尾端有洞，可以拉着不比人类头发重的一圈圈细线，最后击中龙身，然后再扯出细线，让细线带着强韧的绳索穿过。一整页都在画一只房子大小的龙被五、六个人种的人拖到地上杀死的图画。葛德很困惑地看到其中有一个提辛内人，不过这毕竟只是臆测，查里恩很有可能不知道提辛内人的真面目。接下来几个小时，他翻看着设计图。有些显然是异想天开。有一节描述像膀胱一样形状的巨大飞船装上弧度狠毒的金属撞角，可以撕裂脆弱的龙翼，这一节很美，但没有说服力。
一池池黏性的焦油可以用来破坏龙的栖位，减缓或阻止龙只升空，这主意很有趣，却没说明该怎么调配材料。另一方面，弩炮用齿轮装置改造，可以把边缘锋利的圆盘射向空中，这设计似乎最不值得尝试……
他把细布条夹在觉得最可行的那几页，才进书房没多久，这本书看起来已经长了一打的舌头。读到最后时，他感到一股几乎被忘却的喜悦，很想留下来，再翻阅一下书房里的书。没有特别要看什么，不过如果有其他书籍讲到古代龙只用于战争的武器，他会有兴趣。或许不需要仔细读，只是想找到千年前已死去的手画出的图案。再次找到他从没想过的微不足道念头，让他的头脑暂时从中得到热情。神巫虽然嘲笑文字是死的，但图画应该不是吧?图画既不真、又不假，只是图画而已。而图中表现的事可以再度创造，在新的时代重制，藉由从没听过古老设计家说半个字的工匠的巧手做出。
例如有一本书讲的是制作地图，是几年前在瓦奈得到的，他一直只能快速翻阅。在他的记忆中，有几页呈现了十数双手做出不同的类别和风格。不晓得那本书跑哪去了……
不过，不行。或者不是不行，而是得改天。他是安提亚的摄政王，摄政王随时可以花一天的时间细读古书。除非宫里的事务插入。还有战争。还有席丝琳。还有演员。噢，老天，他们真的有一只龙吗?
他把书夹在腋下，走下楼梯。仆人和朝臣在他面前散开鞠躬，但他没理会。他要人抬来他的轿子，不一会儿，半打的仆人和一打的守卫就将他载到坎宁坡的街道上。
除了他，还有他的书。
铁匠和武器匠在坎宁坡的东南边自成一区，几乎就挤在城墙旁，空气因为锻造炉的热烟而朦胧。他从轿子的窗户看出去，沿街的行人都向经过的摄政王深深鞠躬致意，甚至跪在地上，靠近目的地时，有个特别胖的男人由两个年轻人扶起。
坎宁坡最大的铁匠铺属于贾苏鲁人胡南‧拜尔。葛德的轿子在街上停下来，他和他的学徒急忙赶到街上，葛德爬下轿子的时候，他们都跪在地上，垂着头。葛德走向贾苏鲁人。他的肩膀比神巫宽阔，肌肉绷紧了上方的皮肤，青铜鳞片甚至没重迭，而是形成网状，鳞片四周围着淡色的皮肤。
「摄政王阁下，您的莅临让我的小屋沾光。」铁匠说。
「谢谢你。请别让我……请起身。对，谢谢。别让我打断你们的工作。我只需要跟你谈谈。」
贾苏鲁人站起来不比葛德高，不过身形轻易就是葛德的两倍宽，全都是肌肉。他对他的学徒点点头，学徒散开来，回到他们的锻造炉去。铁匠扠起手臂，紧张地点点头。葛德看到远比自己强壮的男人表现得如此惊吓，总觉得奇怪。想必都是因为他的官位。埃斯特登基之后，这一切都会消失在迷雾中。话说回来，他会趁着还能享受的时候好好享受。
「我有个委托。」葛德说。「恐怕很有难度。」
「大人，您是摄政王阁下，我们全听您吩咐。」铁匠说。
「很好。」葛德拿出夹在腋下的书。「有哪里可以放这本书吗?我不想把书……」他指指他们周围无所不在的烟和媒灰。
「这边请，葛德大人。」铁匠说。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葛德和铁匠浏览着图画。葛德说得比手划脚，每翻一页就更加兴奋。铁匠依然谨慎，若有所思，但葛德看得出男人脑里有想法和策略正在成形。贾苏鲁人的眉头渐渐舒展，点头的时候逐渐比摇头的时候多了。他认为末端有针孔的鱼叉最容易制作。弩炮或许可行，不过他知道有人更有制造攻城器的经验。他会很荣幸向那人请教，再把完整的报告交给葛德大人。
仆人从皇城跑来，提醒他议会的会议即将开始时，葛德正等着铁匠描下杀龙的武器。他不情愿地收回书，快步走向轿子，却忍不住微笑。他已经很久没感到真正的快乐了，自从他到苏达帕发现席丝琳──不对，想那件事没意义。至少现在没意义。
于是他又翻开书，浏览武器，想象使用这些武器会是什么感觉。他注视着线条，想起还有五、六个问题忘了问铁匠。之后再问吧。他得和那个男人再长谈。他脚步轻松地穿过皇城的下层，蹦蹦跳跳，随时可能开心地跑跳起来。他彷佛已经能看到倒勾的矛飞向空中，带翼的鱼叉用改良的弩炮射出，旋过天际、扯过龙翼，像乌云落雨一样将鲜血洒在地上。他想象自己站在大如房屋的巨龙尸体上，双手将巨剑刺进牠的腹部。席丝琳也会在场，她全身将淋满被征服的主人之血。
她会眼中带泪地仰望他。她会说，请原谅我。她的声音有那么点哽咽，胸部因为啜泣而颤动。葛德，原谅我。我不知道。他会微笑着朝她伸出手，而她会起身握住他的手。他们会一起照顾埃斯特，直到他登基，不只成为安提亚的国王，也是整个净化的世界之王，然后他──
「摄政王阁下?」
葛德眨眨眼，转过身。他没发觉自己走过了会议室的入口。私人护卫的队长在他身后徘徊，手足无措，那份沮丧的样子很滑稽，令葛德不禁笑出来。「不好意思。我有时候会心不在焉，对吧?」他说。
「呃……」护卫队长说。「您说得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