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马可士
马可士这一生里曾经长年弯腰看着地图，计划战役和远征。他曾经俯望过墨水画出的山峦和泥土画出的河流。他甚至曾经走过愚蠢的模型房间，里头有缩小的完整风景，让将军和国王可以像神一样迈步走过他们的领土。然而实际俯望真实的世界，感觉截然不同。从他绑在龙腿上的地方看去，大地圆弧蜷缩，变动既温和又令人讶异。一座山丘刚开始只是地平面不规则的起伏，接着像要伸向他们一样隆起，然后落下。森林成了一块均质的嫩绿，经过农地的时候，他分得出弯曲的田沟和田地本身。天空中陌生的巨大身影吓到了大群大群的麋鹿，鹿群在他们前方四散，就像在纸上倒吸墨沙，再吹了一口气。
伊倪斯鳞片下的肉体温暖，几乎暖到令人不舒服。他们用皮和木头做的吊带固定，嘎吱呻吟，马可士忍不住想象哪条吊带断掉的结果。经过缓慢漫长的坠落，然后猛然停止。狂风在周围呼啸，让他们完全无法交谈。他伸长脖子看，发现桑德瞇紧了眼，卡莉则张着眼，头发向后飞散，像个叛逆的孩子。
巨龙自己则化为前腿形成的鳞片圆拱，弯曲的长颈、下颚，最后是尖下巴。牠不时喷出一团火，当他们穿过消散的火雾，只觉得恶臭而呼吸困难。刚离开地面的时候，马可士原以为他们会疾飞穿过安提亚，越过区隔自由贸易城邦和拜兰库尔、北岸之间的山脉，几小时内就到达奥丽华港。伊倪斯翅膀的威力似乎无穷无尽。他们虽然比速度最快的信差更迅速，却还是花了大半天，覆雪的山峦才出现在地平线，无情地缓慢变大。
限制他们速度的因素，结果是乘客的耐力。
伊倪斯着陆的时候，爪子插进了深雪之中。米凯率先解开吊带，他在深及大腿的雪里往前踉跄两步，然后倒下来。
「没事的。」他虚弱地喊道。「别管我，我没事。」
雪原靠近最高峰的峰顶附近，冰河在周围向外延伸，像月亮一样洁白，像天空一样蔚蓝。北方有一道巨崖，岩壁几乎隐蔽在终年霜雪中。马可士松开自己，然后是卡莉和基特。寒冷刺骨，令他喘不过气，空气太稀薄，几乎无法呼吸。赫内特在龙的身边大声呕吐，马可士做了一个松松的雪球，走回病人身边。赫内特接过雪球，点点头，然后惨兮兮地吸着，直到稍稍恢复正常。
伊倪斯卸去他的负担之后，就在雪里踱步，头颅前后晃动，火焰在他牙间腾涌。基特踉跄往前走，还没降落时，他的头发间已经结了冰，如今他脸上没受风刮伤之处是惨白的颜色，而且和马可士一样喘不过气。
「队长，我相信我们这位朋友或许……」基特停下来，弯了腰，手掌靠在膝盖下。他喘了五、六口气，才继续说，「或许高估了我们的能耐。」
马可士点点头。伊倪斯在崖壁旁踩着后腿站起，抓着冰霜，敲下比马可士臂长更厚的冰片。半崖处扬起一阵冰晶，在刺眼的阳光下闪烁着银与白的光芒。
「我会提一声。」马可士说完停下来良久，然后迈步艰难地走向龙身边。他头痛欲裂，而所有水气都困在冰雪里，空气干燥无比;他的眼睛感觉有砂，嘴巴迟钝，像塞了棉花。他舀起一点雪，塞进嘴里，融雪尝起来有古怪的金属味，却依然十分美味。
他来到伊倪斯脚旁，说道：「不好意思。我有话要说。这片落脚处呢，恐怕人活不了。」
龙俯低头俯望。牠耸肩的样子和人类完全不同，却又一目了然。
「你们的血要花太久的时间才会变浓。如果我让你们待在低一点的地方，你们就没办法习惯高度。」
「还有，」马可士说，「我们的食物有点不够了。避寒的地方也是。我只希望别冻死。」
伊倪斯走向东边，爪子沿着崖面刚曝露的石头移动。桑德在他们后方放声大叫，那声音精疲力竭，除了疲累之外毫无任何情绪。「你们很弱、没受过训练，像你们这样的奴隶应该可以撑一天一夜，旅程结束的时候还能随时战斗。」
「那是已经灭亡的世界。」猛烈的怒火加温了马可士的声音。「既然你只有我们可用，至少该考虑一下照顾好你该死的工具。」
伊倪斯的头倏然转向他，那对眼中充满金黄与黑暗。马可士的心脏原来已经跳个不停，这下又加快了速度，他感到突如其来的晕眩。龙轻笑的声音似乎像山雪一样剧烈。
「马可士‧威斯特，你又病又野蛮，而且未经训练。不过你来自强壮的血脉，在理想的状态下，你应该能带领自己的千名奴隶。」
「这算恭维吗?」马可士说，不过伊倪斯没理会他，注意力已经转回崖壁上。
「只要我的工具为我效力，我会让他们保持干净锐利。」龙说。牠的爪子卡住岩石里某个几乎看不见的瑕疵或缝隙，吐出一声听起来愉悦的嘶鸣。「有了。如果岁月没让机关失效……」
下方的山传来一阵咔啦声，听起来好像世界的绞链非常需要上油。崖壁的岩面平顺地往后退，先是一层，然后再一层、又一层，每层都完美对称。接着传来像高墙倒下的声音，然后完全移到一旁，一座宽敞的大厅就在他们面前散发着绿光与金黄。伊倪斯抖抖翅膀，往前走，洒下的冰雪落到马可士的头和肩上。马可士跟了过去，像个破农场的孩子掉进国王的神殿里一样瞠目结舌。
大厅有七层，支撑的龙玉梁柱以黄金镶上大理石纹，空间中笼罩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光，李花的香气让稀薄的空气带了甜味。真人两倍高的巨大石像刻画着十三人种，有原血人、贾苏鲁人、锡内人、库塔丹人，甚至罕见的豪纳丹人和拉兀夏丹人，还有溺人。他们鞠着躬，鞠躬的对象起先看起来像巨大的石柱，伊倪斯的后爪在那四处敲打，然后龙站了起来。原来是栖位。数千年来，直到现在，还没有人见过龙栖在牠的栖位上，这画面让马可士几乎得压抑跪下的冲动，那冲动深沉得像直觉。不见火也不见烟，但酷寒似乎在大厅入口止了步，好像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似的。飘进这里或被演员的靴子、斗篷带进来的雪花、霜片和冰屑立刻融化，沿着遍布地板几乎看不见的网状凹槽流走。龙侧着头。
「这里当你们的帐篷够吗?」他呼噜噜的低沉声音微微震动了马可士的背脊。
「呃……当然。」
「小奴隶，我替你高兴。」伊倪斯说。「我可不想让你失望。」
史密特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他敬畏地压低了声音。
「宫里的压力太沉重的时候，我会来这里。」伊倪斯说。「我会……生闷气。设在这里的奴隶会唱歌给我听，我会问他们问题，打发时间。只有我会来这里。还有艾蕾克丝。」
龙的目光变得柔和，陷入缅怀。马可士看着悲伤扭曲了巨龙庞大的吻部，牠闭上眼，把头转向一旁，彷佛准备承受重击。马可士突然同情起这只怪兽，看到熟悉的痛苦表现在那么不可思议的身躯上，实在令人迷惑。伊倪斯垂下头。
「那我们就在这里过夜。」马可士说。「早上再出发。再过几天就会到达奥丽华港了。」
「到了那里，我们能改变什么吗?」虽然伊倪斯这么问，但显然没期望得到答案。龙展开翅膀，翼尖碰到两端的墙。他尖啸一声，从栖位跃起，沉重的身躯扑向空中。马可士走向大厅边缘，俯望冰河，看向群山灰白的山巅。
寒意传来，让他的皮肤发寒，但没冻着。
不论龙的工艺在过去几千年间是如何阻挡天气，现在依然有效。龙拍着翅膀，逐渐缩小。少了负担，牠飞得更快了。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伊倪斯就已化为广大天地间的一个黑点。距离带走了龙，留下马可士独自和演员在一起。
其他人穿过大厅和大厅后方的房间，一边压低声音说话。莎莉特欣喜地喊了声，桑德跑过去看她发现了什么。马可士留在原地，不久，卡莉和基特加入了他。太阳在西边的山峰上徘徊，没有鸟飞到他们这么高的地方，这里也没有树木生长。
马可士说：「你们觉得，上次有谁站在这里看出去，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们都没回答。用不着回答。
「牠是去找食物了吗，马可士?」卡莉问。
「我想是吧。」
「所以牠会回来了。」她说。
「应该。」
「如果牠不回来。」基特轻声说。「或是我们的朋友悲痛得分了心……」
马可士望向没有人迹的广大冰河。「喔，那我们就有得玩了。」
「希望事情不要走到那一步吧。」基特说。「我的计画是这样。」
卡莉把米凯叫过来，他们一起找东西收集外面的雪，融了当水喝。马可士转身回去，走到弯身对空虚的栖位表现臣服的雕像那里。铸造雕像的金属和他看过的金属都不同。手艺很美。艺术家选择让他们的作品栩栩如生，让马可士几乎以为是某种龙的魔法让真人男女压低身子，把他们直接变成了艺术品，但雕像上还是看得到少许的工匠手法。库塔丹人的毛皮是柔软的螺旋，贾苏鲁人垂下的头朝地上露齿咆哮;特拉古人的大耳紧贴着头颅，握拳在胸前，像要压向它的心脏。马可士仔细一看，发现雕像的大拇指和其他指头握成一个手势，亚尔丹若在喀西特的任何酒吧比这个手势，都会引起一场斗殴。
马可士靠着高大的雕像，想象数不清的世代之前，某个雕刻家塑造了这些雕像的模子，再加上贾苏鲁人的咆哮和特拉古人的粗鲁手势。虽然才和龙相处不久，他很确定如果对伊倪斯和他的同类不敬，惩罚只有一死，而且恐怕会死得不大愉快。但还是有人愿意冒这个险。
史密特和赫内特穿过后方的空间，来到第六层平台，朝下面的桑德和莎莉特挥手。在恐怖的处境和欣喜的感觉推波助澜之下，他们的笑声格外喜悦开朗。马可士挪动背上的毒剑，毒剑靠着的肩膀痛得像扭伤一样。
他呼唤道：「基特。」招手要老演员过来。「我们的朋友让你想到什么事吗?」
「看来他很痛苦。」
「除此之外呢?」
「我想，我们要对付我从前的同伴，他可能是最有力的盟友。」
「我在想的是，他对我们不可一世的轻蔑，还有我们似乎都自然接受他的态度。」
「是啊。还有这一点吧。」
「我从前认识一个佣兵队长。亚伦‧巴西连。听过吗?」
「没有。」
马可士倚着高大的特拉古人，撑起身子，靠到雕像宽阔的肩上。「他有套手段。在出征之前，他会去路上所有的酒吧，自吹自擂一番。吹嘘，胡诌些故事，把这些光荣战役和男孩因此长成为男人的屁话散布出去;谈着沦陷的城市里，女人会献身给征服的军队，说他旗下的男人在战后都不会独自入睡。」
基特嘲讽地笑了笑。赫内特和史密特在他们上方挥着一根和人一样长的刷子，连接刷子的是一根更长的杆子。马可士可以想象伊倪斯在他的栖位上让奴隶刷身的情景。
他继续说：「问题是，亚伦很会说话。等他到达我们要作战的地方，已经带着两打男孩，那些男孩比草还嫩，深信他们的美梦就要端在盘子上盛给他们了。打第一仗的时候，他会先派他们出去吸点箭，确认敌军的位置，让他派出主力的时候能有多点资讯可以参考。」
「听起来残酷又讽刺。」基特说。
「我这一行不会吸引最优秀的人。不过有些男孩活了下来，而活下来的有些人留在他的军队里。随着时间过去，愈来愈多。他没多想，我也没多想。有一天，他的一群手下聚在一起，分享了他如何吸收他们的故事，愈说愈火，于是割了他的喉咙。」
「我明白了。」基特的目光扫过大厅。「你觉得从前的龙可能发生类似的事吗?」
「我觉得战争就像火焰，不会烧向我们希望的地方，而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马可士说。「我们确定龙灭亡了，蜘蛛逃走了。如果你认为最后站在战场上的就算胜利者，那么胜利的不是他们任一方。」
「基特!卡莉!」桑德拉着莎莉特的袖子走过来。「莎莉特想到了最棒的主意，我们一定要试试!」
马可士和基特交换一个眼神，然后走了过去。
莎莉特站在巨大栖位的基部微笑着，她的双眼明亮，又有点迷蒙，脸颊和其他人一样因为风伤而发红。卡莉两手扠在胸前，朝她点点头。
「我只是在想，没了马车，我们就要练习可以空手上演的戏。」莎莉特说。「而且我想到，伊倪斯从没看过这些戏。他或许从来听没过便士、魔王欧库斯或所有戏里的人物。」
「感觉就像替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国王表演!」桑德说。「我们可以演《囚犯的城门》，或是《杀人者亚勒伦》──」
「少了道具，我们不能演《杀人者亚勒伦》。」卡莉说。「不过或许可以演《便士最后的复仇》和《史多彭恩的三个老婆》?」
「基特可以演第三个老婆!」莎莉特的笑声随着她的话涌出。
基特的微笑温暖而和蔼。「大概可以吧。」他说。
「你们在下面说什么?」赫内特从上层的台座喊道。「开我们的玩笑吗?」
「不是。」桑德喊回去。「我们要演出戏。快下来帮忙，懒虫!」
马可士离开这片喧闹和兴奋，走回大厅边缘。太阳已经落下，远方的群山似乎由雾气和暗去的灰蓝夜空铸成，雪地微微发亮。演员们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时起时落，听起来开心愉快又轻佻，因为他们就是做那行的人。他做的则是暴力行业，而且已经做了一辈子。他不觉得会改变。
遥远的下方，两峰之间有什么亮了一阵子。比火花更小，不过在泛蓝光的世界里红得显眼。短暂亮起火焰，然后熄灭。马可士瞇起眼睛。他的眼睛干得发疼，头仍然作痛。在逐渐加深的昏暗中，很难确定细小的火焰就是龙吐出的火，但没过多久，火光闪起的方向有了一小团在移动的黑暗。接着是几乎看不见的巨大翅膀，伊倪斯爪里抓着一只公羊的尸体，从黑夜中浮现。龙降落时，马可士闪到一旁，龙把牠的猎物丢到地板上，之前抖去融雪的细爪染上了鲜血。
「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剥皮。」马可士朝死羊扬扬头。
「我已经尽情吃饱了。」龙的声音既疲倦又带着轻蔑。「这是为了照顾我的工具。」
「伊倪斯!伊倪斯!」莎莉特在栖位喊道。「来看看我们替你做了什么!」
龙笨拙地走向栖位，在身后留下染血的爪印。演员在里面列队，卡莉开始吟诵，这时马可士从腰间拔出小刀，抓着死羊的羊角。巨龙舔着爪上的血，一脸兴味地观看。
马可士准备剥羊皮、开肠剖肚时，说道：「小羊儿，知道吗?我真看不出事情要怎么样才能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