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克莱拉
攻击从火焰开始。
漫长的盛平年间,奥丽华港的范畴已经蔓延到防御范围之外,扩张的建筑超过了城墙,来到宽阔的土地。军队到达时,这些城外建筑空无一人,有如瘟疫肆虐后的城镇。士兵穿过外侧的建筑,然后派了一个祭司拿着谈和的旗帜靠近。这一切克莱拉都没亲眼目睹,不过报告很快就传回来。他们拒绝谈和,城墙上的箭把祭司赶了回来。奥丽华港的声音嘲笑高唱,掩盖了祭司的话语。投降的机会被浪费了。
之后,军队退开,回到开阔的田野。克莱拉发现自己的帐篷被士兵的帐篷包围,而元帅的旗帜就在不到一百码之外。乔瑞离她好近,她大可以走向他。其他家族的旗帜围绕着城郊,有寇特、埃森、弗洛和布鲁特家族。第一道火光随着暮色降临,城市外露的腹地各处一一升起细细的白烟,随着夜晚到来,火焰燃起。
「这个新任的元帅啊,很谨慎。」商队老板在火旁吃着他那碗咸豆子。他语带赞扬,克莱拉感到一丝心痛的骄傲。
「我不懂。」年轻的达汀内女人说。她是个裁缝,也和士兵同床共枕,叫米塔或梅塔之类的。「他可以把那些建筑当掩护,靠近到墙边而不被发现。这下子在火烧完之前都不能进攻了,到时候他还得踩过燃烧的灰烬才能到墙边。」
「那些建筑并不是掩护,」商队老板说。「而是第一道防线。是明目张胆的陷阱,就等着引诱他。等他让他的人走进那里,躲开敌箭,就和妳想的一样。只不过到时会是城里的士兵引火,让我们的孩子陷入火中。凯廉家的男孩太聪明了,不会选简单的路。不过不知道他打算怎么通过那面墙。」
那晚该上床睡觉的时候,商队老板把她和文生带到一旁。「听着,我很难不注意到你们两个喜欢和我们保持一段距离扎营。没关系。我没意见。不过今晚呢,最好靠近一点。开战前的士兵恐怕……呃,比较粗暴,知道吧?会犯点错。怎么说都最好靠近点。」
空气中烟雾弥漫,奥丽华港的火焰舞动跃动,发出低吟。她在苍茫灰白的早晨醒来时,两眼刺痛,喉咙干疼。
前一天,那里还有房舍和商店,马厩和染坊,现在只有冒着烟的灰烬、焦黑的木头和几堵低矮的石墙。那后方,奥丽华港的高大城墙被煤烟熏黑了,看起来像是已经沦陷的城市。乔瑞的斥候搜扫了那片灰黑红的颜色,克莱拉猜想,回报的是有多少煤炭还在燃烧,以及越过刚形成的废墟让毁灭侵袭城墙的另一侧有多困难。
「妳没事吧?」文生问。
克莱拉朝防御城墙扬扬头。「那道墙很高,看来他们知道祭司有什么能耐。你觉得可能守得住吗?」
「据我听说的,奥丽华港从来不曾被攻破。」文生说。
「我相信是这样。」克莱拉说。
接近中午的时候,最猛烈的火似乎已经烧完了。周围的士兵开始整装,组合起攻城器──投石机和石弩,弩碗和新做的古怪掷矛机器运过他们旁边的路上。各式各样的众多机器都是设计为暴力的用途。接着,他们准备起身时,声音传来。
「女神与你们同在。你们绝不会失败。」不是维卡里恩的声音,也没有喀西特的口音。祭司经过时,一手伸向天空,另一手拿着扩音器,表情强悍而严肃,容光焕发,她不认得他,但他并没有硬邦邦的头发,或神巫和其他同伴的长脸蛋。这个男人生于她所知道的安提亚,被他们改造了。「她的力量就是你们的力量。她的纯洁就是你们的纯洁。谎言的使者现在在你们面前颤抖,你们绝不会失败。」
「他为什么要那么说?」文生说。
「为了鼓舞他们。」克莱拉说。「为了保证他们一定会赢。」
「保证他们一定……喔。我明白了。」
稍远处,有一群附近的士兵跟着吟唱,绝不会失败,绝不会失败,绝不会失败。克莱拉转头看文生,他在烟雾围绕的火光中看起来更老成了。「在你看来,这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比较像他们不敢失败。绝不能失败。你们绝不能失败,因为如果失败,后果会惨烈得难以想象。之类的。」
「是啊。」克莱拉说。「话语传达的经常不只是原来的意义。」
他们坐在商队老板的马车旁,互相倚偎。吟诵声似乎在他们周围蔓延,军人──两年前还是农夫和商人,现在却是熟练的杀手──举起出鞘的刀剑,放声呼喊,好像光凭他们的声音就能摧毁这座城市的防御。
绝不会失败,绝不会失败,绝不会失败。她现在听出这话里的两种含义了。她想到,如果事情进行得不顺利,乔瑞和维卡里恩都可能在今天死去。她的两个儿子可能看不到今天的日落。她自己也可能看不到。这是战争,任何事都可能发生。
更糟的是,祭司走动的时候把扩音器拿到唇边,脸上挂着宗教的狂喜,克莱拉发觉自己想在他的话语和口号里得到安慰。你们是女神选中的人,她会保护你们。她很想让自己接纳那个可能真实的希望,想要相信乔瑞很特别,他受到祝福,而且至少能活着看到妻女。
直到文生握住她的手,她才发现她哭了。他没说话,但他的目光对上了她,她发现有他在身边,她就得到了一点力量。一声咆哮传来,千个声音一同扬起。第一座攻城器射出了石头。克莱拉看着石头划过一道弧线,飞越刚刚形成的废墟,击中城墙。
撞击声传来的时候,石头已经落地,又有四座石弩发射了。四块岩石击中奥丽华港广大而毫不在乎的墙面。四个小时过去,乔瑞的士兵接连发射石头,试图打破城垛和大门。许多石头击中墙面,不过也有些擦过墙顶,或越过城墙,落进城里,克莱拉猜不出那些攻击的目的。
她听见号角响起,喊出命令,但无法分辨命令的内容。士兵涌过她和其余的商队成员,都是坚忍消瘦的脸孔,满脸胡子,穿着破烂的战甲。他们是她的同胞,和她一样替裂土之国效力,为了报复葛德‧帕里亚柯在性事上遭到的屈辱准备奋勇牺牲。而且乔瑞就领在前头。队伍在灰烬上集结,石弩在进攻之前投出最后一轮石头,六座攻城塔各自缓缓沿着斥候标出的路径,穿过废墟。
攻城塔彷佛动作迟缓的巨人蹒跚前进,军队走在攻城塔之后,利用攻城塔做为掩护。这时,城墙上的守军开始热烈反击。弩炮射出巨大的箭矢,划过灰烬遍布的大地。攻城塔里射出弩箭反击,更可怕的是祭司的声音喊着恐怖的确信。从她坐的地方只听得见破损城墙反射的模糊回音,她纳闷着城里的守军听见什么,他们相不相信。如果他们相信了,会怎么反应?她闭上眼睛,恍然回到另一场战役,那时道森还在她身边,神巫朝着一座广场大喊,说他们已经输了,他们爱的一切都已消逝,没有希望。这里也没有希望。不可能得胜。不是葛德的祭司赢,就是乔瑞输,而每一个结束都会在她心中注入酸毒。
「噢,文生。」她说。
他轻握她的手加重了力道,没放开。
战场上,一座有防护的攻城槌运向城墙,上方的箭矢和石头如雨纷飞。两座攻城塔在烧毁的残骸中困住,人们从前头爬下来,拉开焦黑的横梁和石头。军队经过时翻起烧了一夜却仍然炙热的煤炭,冒出灰烟。笼罩着她的空气充斥着灰烬臭味。第一座攻城塔来到城墙边,架起梯子,补足了到墙顶的最后一段距离。奥丽华港的士兵蜂拥而上,从这么远的地方看去,他们细小的剑不比一根针大。城墙边的战事开打。遥远的南方有一股黑烟升起,直到在空中碰到某种空气的屏障,顶部变得扁平。她想不出那是怎么回事,不过那一景加重了战场上笼罩的毁灭气氛,人类永远被困于暴力之中,无望逃脱的景象。
空中充斥着攻城槌像鼓声似的低深撞击。有防护的攻城槌来到城门,彷佛是想要置老鼠于死地的㹴犬一样顽强攻击。一声叫喊响起,她分不出是来自守军还是安提亚军。
一块巨石从城门上方的墙上落下,擦过保护攻城槌的顶端,其中的结构也许受了影响。攻城槌攻击的稳定撞击声停止,机器缓缓退开。第二座攻城塔来到墙边,竖起了更多梯子。她眼看着一个男人爬向敌军,然后被丢下来。他缓缓落下,手臂展开,斧头在他身边的空中翻转。克莱拉看着他一路往下掉,着地之后,不再动弹。想必是死了。两次呼吸之间,一个男人就这么死在她眼前。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的杀戮。这只是暴力。的确可怕。的确没意义,白费性命。但也是人性。她说不出大屠杀有哪个部分可以宽恕。
左侧传来一声响亮的断裂声,第二座来到墙边的攻城塔斜向右边。她不知道攻城塔被什么破坏,不过塔倾斜了,没完全倒下,高处的人不断跌落。梯子旋向地上,但这时又有另一座塔在更过去数十呎的地方靠近城墙,遥远的右侧也有另一座在靠近。守军的注意力得分散到四个地方。或许五个吧。她纳闷着他们能不能办到。
第二座攻城槌朝城门而去,不过前进缓慢,如雨下的箭和石头似乎更集中了,城墙上的人彷佛经过一点练习,又增进了技术。
祭司的声音仍然响着,比刀剑相击的声音或士兵的惨叫更响亮。她听不出音节,但知道那些话的意思。
一声号角响起,一队士兵涌过战场,上方飘扬着弗洛家的旗帜。她瞥见乔瑞的旗帜,元帅的旗帜。那面旗远离城墙,几乎和她一样远离冲突,在无风的空中无力地垂着。她挣脱文生的手,拍拍他的腿。他过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然后把小望远镜交给她。
她花了点时间找到乔瑞,但他就在那里,手里拿着自己的望远镜坐在鞍上,监督战局。他看起来比在坎宁坡的时候更瘦了。他的斗篷掀到背后,咬着牙,肩膀微驼,那是他极度专注时的姿态。
早从他还是不会走路的小男孩,她就看过他那样的姿态了。他的头脑完全专注在眼前的场景,如果能知道他脑里在想什么,她愿意付出最大的代价。
维卡里恩骑在他后面的一匹马上,表情令她不寒而栗。他挂着大大的灿烂笑容,双眼在阴沉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她也看过他这种表情──喜悦、欢笑、快乐──但从来不是在这样的情境下。看着这一幕却觉得喜悦,让人不禁毛骨悚然。在那件祭司袍之下的东西曾经是她儿子,那东西吞噬了他,现在正披着她儿子的皮肤。她之前就知道了,现在再次被提醒,感觉仍像受到重击。她想放声叫乔瑞快逃,在腐败蔓延到他身上之前脱身。乔瑞的注意力挪开,同时文生喃喃说:「天啊。」
南方冒起第二股黑烟,一时她以为文生看到的是那道烟。
然后火焰包围了倾斜的攻城塔,攻城塔像淋着沥青的火炬一样亮起。火焰的低喃和塔里死去的人的尖叫声一样响亮。泼下淋湿攻城塔然后被点火的油,在煤烟熏黑的城墙下留下一道火焰。另一座塔孤零零地站着,看来是被困在远离城墙的倒霉路径上。其他塔已经就位。士兵涌上梯子,有些凭着信念和人势而靠到塔上,有些被推回来。她算不出这一天来已经有多少人死在她眼前,但死的人还会更多,有祭司鼓舞着他们前进,她相信他们如果无法征服这座城,就会像个男子汉一样死去。
她纳闷她能写什么给培林‧克拉克和北岸的银行。战争本身也是一种疯狂,除了完全的屠杀,没有结束的办法。第一击已经发动,但眼前没有通往胜利、和解或和平的途径。
可是一定有办法。一定有才对,而她──上天保佑──她一定得找出来。如果她不能……
「妳绝不会失败。」她叹口气说道。「如果妳失败的话,后果会惨烈得难以想象。」
「夫人,妳说什么?」
城墙上传来一阵咆哮。一千个声音一同响起,压过单纯的人声,感觉好像洪水在沟渠里奔腾。墙上的战势变了,不过她不大明白为什么。她没想到人的动作还可以更惊慌。最西边的攻城塔那里有个男人慌了,跳下城墙,手脚在空中挥打,然后着地摔死。克莱拉走向前,喉咙里涌起一股浓浓的恐惧。群众再次叫喊,那巨响的回音似乎比空间造成的更加深沉。显然是术士的把戏。用某种魔法吓唬他们,让士兵逃跑。
然后龙从城里飞起。
牠展开翅膀,宛如君王举手平抚全民。巨颚大张,露出刀尖般的凶狠牙齿和黑暗的舌头与口腔。牠又放声尖啸,克莱拉终于明白了。回荡的喊声并不是两军相交时叫喊声的合声,而是这个喉咙愤怒的咆哮。牠在空中盘旋,火焰从牠嘴里吐出,另一座靠近城墙的塔起火燃烧,四处传来惨叫。她感到文生往后退,但她无法移动。那只野兽美丽又骇人。牠在空中的动作有如舞者。牠又放声大叫,她觉得叫喊中有话语。
乔瑞的旗帜缓缓垂下,划了一个弧,垂向地上。
她转开望远镜,陷入恐惧。她找到儿子的踪影时,发现只是旗手逃走了。乔瑞在原处,努力控制他的坐骑。其他有贵族血统的人现在来到他的身后。瑟鲁克‧埃森,亚欣‧帕席里安、梅洛‧寇特等人穿着她没看过的某种护甲,既像鳞和皮,又能衬着火焰燃烧的火光。维卡里恩在自己的鞍上转过身,朝他们喊叫。乔瑞的目光只盯在敌军身上,他的微笑代表的不是喜悦,而是阴郁强烈的满足。
「他们知道。」克莱拉说。「乔瑞知道。他做了准备。」
「恐怕我没有,克莱拉。」文生说。「我们该撤退了。我们在这里不安全。」
克莱拉挥挥手要他安静。乔端在他落下的旗帜旁举起他的拳头。
号角吹出不熟悉的新信号,和其他攻城塔保持一段距离的那座塔──就是克莱拉以为被糟糕的地面困住的那一座──开启了,里面的人涌出。随着出现的是一个克莱拉没看过的机器。应该说她见过,不过那时机器运在马车上,在旅程中经过她身边。
「那是什么?」她问。
「不知道。」文生顿了一下,接着说:「是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