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席丝琳
剩下的安提亚海军船只来了,就像巴利亚斯和马可士警告的一样,船只有大有小,船帆迎着风,朝港口而来,但没靠近到会被复杂的港口水域危及。领航船、商船和巴利亚斯‧凯廉掳获的圆船停在港内。席丝琳三度身处在暴力威胁的城市里。她在开战前逃离了瓦奈。在坎宁坡,她躲到暴动结束。到了苏达帕,她将她的献礼放在街上,祈祷打劫的军队会拿走财宝,饶过人民。
她从没想过把战争当戏看。
「还要酒吗,席丝琳行长?」
「谢谢您,总督。」她说。「麻烦了。」
观景台立在海墙边,让他们俯望海港,眺望敌军等待着的宽广蓝色水域。沙洲和礁石是奥丽华港的第一道屏障,沿着海墙设立的古老弩炮和新木做的石弩是第二道,巴利亚斯‧凯廉则是第三道。三层防守,只对一支海军。
不过却是一支有压倒性气势的海军。
第一艘敌人的圆船已经起火燃烧,一道又黑又油的烟从船上升起。火焰的热度让烟愈升愈高,直到黑烟不再像人类事物摧毁的痕迹,而像暴风云。烟柱的顶上变平,开始飘散。仆人又替席丝琳倒了一杯酒,希顿总督透过他的望远镜眺望,发出满意的笑声。他似乎很享受看着敌方士兵烧死或淹死,或是烧了又淹死。席丝琳宁可远远看这毁灭的一幕。这样她庆祝胜利时,不会因为良知而那么难受。
伊倪斯沿着海岸低飞,再次绕出去,一侧的翼尖划过水面,在转弯的地方留下一条扩散的白线。他背对着奥丽华港和席丝琳,再次喷火,火焰明亮如朝阳。龙向上飞,拍打着宽大的翅膀迎入天际的时候,第二艘船起火了。
总督拍着手。席丝琳喝下她的酒,露出别人期望看到的微笑。或许是因为最近她一直睡不好,海上的胜利并未让她满心欢喜,反而觉得浪费。那些无端牺牲的生命。投入造船的劳力。他们可以做的一切。他们没做这种事,或许能成就的一切。
剩下的船不出大家意料,开始散开,留下友船烧焦沉落。第二道黑烟开始在第一道烟旁升起。总督站起身,朝她伸出手。
「我们前往防御城墙吧?」他咧嘴笑着说。
「当然好。」席丝琳答道。
城里的街道上人潮汹涌,但士兵替他们开了道。奥丽华港是人种混杂的城市,原血人、库塔丹人和锡内人众多。她经过街上时,忍不住认出黑鳞的提辛内人,许多是来自苏达帕的难民,即使击破了安提亚军,他们还是背负了许多战争的包袱。奥丽华港有很多、很多人的家园和生计已经在城墙外的火里付之一炬。提辛内人是把冲突带来拜兰库尔的面孔,未来也一样。除了他们,还有席丝琳。不过在城里居民的想法里,她也带来了龙,因此应该尊敬她,和对总督一样支持她,献上美酒和蜂蜜面包,邀请她到最好的位置观赏屠杀敌人的景象。虽然不公平──但很少事情公平──至少是对她有利的不公平。
观战点位在大教堂最高的塔,爬上阶数密集的螺旋梯令她两腿发疼,头晕目眩。高耸塔顶上清凉的空气也没让她镇定下来。亚尔丹和碧卡都已经在那里了,还有城市守卫队的队长。彼方,曾经关着罪人的广场感觉异常遥远。城墙在北边,席丝琳在她的有利位置,可以轻松望过去,看向后面焦黑的废墟。一座攻城塔孤零零地立在灰烬中,其他的靠在防御城墙,不在她的视线内,一股黑烟标示着其中一座起了火。
暴力离她好近,却也很远,她和战斗之间的空间有如舞台边缘。那里发生的事归在那里。她可以想象身躯的推挤、刀剑和战甲的重量,还有恐惧。她可以想象箭射中喉咙的激痛,或是死亡靠近时声音变得遥远的感觉。她可以在这里安安全全地看着那一切发生。
「一切都如我们预期中进行。」奥丽华港守卫队长说。
「太好了,太好了。」总督说着搓搓他的手。
「亚尔丹,」席丝琳说。「威斯特队长呢?」
「行长,他有些事要处理。」亚尔丹说话时耳朵礼貌地往前倾。她真希望那座小石台够大,她可以把特拉古人带到一边,私下跟他说话。在这里说什么都会被现场所有人听到,亚尔丹的回答太得体,显然是不能在总督面前说实话。她难忍好奇,只好将目光转向北墙。
「所以我们现在的状况如何?」她问。
「他们的攻城器发动了轻微的小攻击。」亚尔丹说。「我猜应该在城墙上留下一点小伤疤,还有几块石头设法飞了进来。一块岩石砸到马厩,看来击垮了一道墙,最严重就是这样。他们一直设法爬上墙。」
「我们担心他们爬上来吗?」
「不。」亚尔丹嘟哝道。「他们很有诚意,可是路途已经耗尽他们的力气。我们这边的人休息充足,精力充沛,而且是守护自己的城市。如果不是祭司,我现在就会说我们赢定了。」
「可是他们没有龙啊!」希顿总督说。「敌人的船不是烧了,就是逃了。」
「是的,长官,看到烟雾了。」
「这下子……」
伊倪斯展着双翼低飞过城市。他飞过席丝琳下方的广场,阳光在他的鳞片上闪烁;然后他向北滑翔,飞向城墙。即使在城市上方这么高处,她还是听得到人声沸腾,彷佛浪涌。广场上、城墙上,奥丽华港的居民举起拳头呼喊,或许只是她的想象,不过伊倪斯似乎飞向了欢呼声最响亮的地方。龙尖啸一声,然后又一声,接着飞离城墙,影子落到了战场上。第三声尖叫最大声,刺耳的程度让席丝琳的心在胸口跳得快了一点。她无法想象那声音在面对牠的士兵心中会燃起怎样的恐惧。伊倪斯在空中盘旋,翅膀迎着风,又引燃另一座攻城塔。敌军的号角响起。
兀立的那座攻城塔发生了某种事。塔打开了,涌出一群群的人。席丝琳从这么高的地方看不出他们搬出的装置。似乎是特大号的十字弓或非常小的弩炮。从这么远的距离看,装置投出的弩箭似乎不比一根针长。她几乎无法想象那样的东西伤得了龙。
然而,细针刺中了伊倪斯左翼的薄膜,龙转过头,咬向伤口下的空气。她瞥了眼亚尔丹,他的耳朵已经困惑担忧地往前伸。她的心受到意料之外的威胁刺激,愈跳愈快。细线似乎从地上伸向龙,她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情况。伊倪斯奋力留在空中,朝地上喷火,但更多细针飞起刺向他。腿,翅膀,脖子。更多线升起。席丝琳靠向前,双手紧抓着栏杆,抓得指节都发疼了。
龙转过身,在前一刻还属于他的空中辛苦挣扎,接着消失在城墙下。一阵呼喊响起。龙坠落了。席丝琳听见自己倒抽一口气,听起来几乎像抽噎。安提亚的号角发出冲锋的指示,希顿总督脸上的血色尽失。「不。不、不、不。我们的龙。」他喃喃说着,然后转身对士兵下令:「别拄在这里!我们得帮忙!下令攻击!我们会从这诡计中解救他,把事情了结。」
「最好别这样。」亚尔丹说。
「是,长官。」守卫队长说完冲过仆人身边,跑向楼梯。其实多此一举。地上和城墙上,奥丽华港的士兵已经向前冲去。席丝琳在心里叫他们快一点。
在一切太迟之前拯救伊倪斯。龙愤怒痛苦的声音响起,总督跪倒在地。亚尔丹像被击中一样低哼一声。席丝琳朝他转过身,没想到他眼中充满寒意。
「怎么了?」她说。
「我以为威斯特队长过度谨慎。」他说。「我得向他道歉。妳现在就跟我走。」
「可是──」
她指向挡着战况的高墙。
「行长,」亚尔丹说。「他们会跟着他出去。这表示他们会打开城门,而城门外有支经验老道的军队,那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不,我得看到──」
亚尔丹一手搭在她肩上,他的眼神深邃严厉。「行长,总督刚刚下令攻击。他就要打开城门了。这座城就要沦陷了。」
席丝琳眨着眼,摇摇头,感觉像从梦境清醒过来。「噢。」她说。
她爬上阶梯的时候,这些阶梯显得永无止境。下楼却快多了,容易多了,但似乎还是花了好几辈子的时间。她猜之后恐怕会做不断跑下阶梯的噩梦,石墙的弧度让她看不到近在眼前的事物,她的余生都会这么过去。
前提是她得活过这一天。
他们来到广场的时候,打斗已经蔓延进城里。街道像之前一样人挤人,却陷入了混乱。人们先是往一个方向涌去,然后转向,彼此推挤,最后席丝琳的双臂都无法移动,也无法呼吸。亚尔丹提高声音,然后亮出剑。他身边没有安提亚人。他在对抗的是自己人。难民、工人、面包师傅和孩童,他们全都因为有人站在他们和他们想去的地方之间而偶然成了敌人。十匹全身战甲的马出现在广场的另一侧,身穿战甲的男人跨骑在马上,朝着群众挥砍。席丝琳设法跑到另一角,跟着亚尔丹的叫喊和威胁穿过人群。她泪流满面,但毫无所觉。一个毛皮灰褐的库塔丹老女人睁着朦胧困惑的眼睛走到席丝琳面前,亚尔丹消失了。席丝琳唤着他,吼着他的名字,放声尖叫。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群众像潮流一样移动,卷走了她。她挣扎着呼吸。她绊到某个软软的东西,还来不及看那是什么就被推开了。希望不是婴儿。如果是婴儿,她希望婴儿已经死了。大市集的一角,人潮变得更稠密。情况更糟糕了。阿桑布老板的咖啡馆被砸碎、践踏。大市集的帐篷倒塌,帐篷下的空间满是惊慌的人,不顾一切要在无路可逃中逃离。席丝琳尖叫着亚尔丹和马可士的名字。在群众的叫喊之中,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先是叫喊,然后变成尖叫。
安提亚军从两条大街涌入市集广场。人们惊恐尖叫着,身躯压迫的力量让她无法喘息。她叫不出声,无法求救。一时觉得她看见贝瑟在前面几个人的地方,她想朝他伸出手,接着才想起他已经死了,甚至在瓦奈沦陷之前就死了。嘹亮异常的人声传来,压过了喧嚣。你们输了。你们所爱的一切都已消逝。没希望了。听我的声音。一切都没希望了。空气炙热,砍杀的声音让温度感觉更高。她闭上眼睛,反胃的感觉淹没了她。在非常、非常靠近她的地方,人们被刀剑砍死,无论是阻止或逃避,她都无能为力。
她心想,这就是战争。她在瓦奈、坎宁坡和苏达帕逃过的事情,终于在这里逮住了她。她头晕目眩,鲜艳的颜色在眼前跃动,却不是真正的光。脚下的距离有如一天的路途那么长,她的意识飘离,而她无意把它拉回。
时间变了,丧失意义。一连串的片刻流过,彼此之间和梦中的影像一样毫无关系。一个提辛内男人口中喷出鲜血。一个原血人孩子蜷缩在角落,双手抱着头。铺了圆石子的街道,席丝琳的脸颊压在圆石子地上,有人用靴子踩着她的耳朵。
「妳是席丝琳‧贝尔莎库吗?」
她的嘴唇肿了。她的膝盖出了事。有人摇摇她的肩膀。那句话带着奇怪的口音,再度传来。
「妳是席丝琳‧贝尔莎库吗?」
「不是。」她说。
一个男人的笑声传来。她睁开眼。她不认识他,但看出了相似之处。他和基特师傅的身形相仿,有同样硬邦邦的头发。他身穿蜘蛛祭司的褐袍,手里拿着扩音器,士兵站在他两旁。她认得这个地方。
她在海墙上,和欧珀儿死的地方距离不远。她好多年没想起欧珀儿了。她的头脑为什么要召唤死去的人?群众的尖叫声仍然震耳欲聋。
空气中有股屠宰场的味道,到处都是嗡嗡叫的苍蝇。屠杀仍在继续。这是她的城市之死。
「就是她。」祭司说。「就是这家伙。」
她摇摇头。她发现她跪着。她不记得自己跪着。她一定是在人群中跌倒了。「不对。」她说。「我不是。你们弄错了。」
「中士!」她右边的男人喊道。「我们逮到那个婊子了。」
一个原血人的声音得意地在她背后响起。她摇摇头,但心已经沉到了肚子那么深。她还是死在推挤中好一点。不要这样死。拜托,怎么也不要这样死。
一个男人在她背后弯下身。他有一头稀疏的白发,脸颊上长了麻子。她觉得他似乎很悲伤。「好啦。」他说。「谁也不准伤害她。她要被送回坎宁坡,而且毫发无伤。等她到那里再说。明白了吗?你!奇帕,现在开始,你就是她的私人护卫。她发生任何事,第一个偿命的就是你。」
席丝琳的目光飘向被叫到名字的男人。他站在祭司身边,拳头像火腿一样大,肩膀宽得像桌子一样。她很确定他身上有耶姆人的血统,说话的声音尖锐。
「是,长官。遵命。」
祭司的头猛然往前,鲜血喷到了奇帕脸上,庞大的守卫踉跄后退,惨叫着抓向自己的眼睛。压着她肩膀的两人抛下她,转过身。祭司躺在惨白的铺石地上,后脑露出一吋的十字弓箭矢,浓艳的鲜血在他头颅旁汇聚,那滩血里……
席丝琳尖叫着转身爬开、逃跑。死去的祭司身边有细小的黑色身躯散开,留下针刺般的胭红脚印,有人在叫喊,安提亚人手持着剑,围到她四周。悲伤的中士左右张望,一脸困惑。
他低下头,然后丢下剑,放声大叫。有东西搔得席丝琳的脚踝发痒,她狠狠打下去,力道大得指尖都发麻。比毛发还细的黑色小脚黏在她手掌上,蜘蛛的身躯破碎。
「拜托,我跟你们走。」她叫道。「让我起来!」
她试图站起来,但有人把她压回去。又有安提亚人跪在祭司身边,开始尖叫。
「他们有术士!」有人喊道。「他们用某种魔法对付我们。」
「离尸体远一点。」席丝琳喊道。
「那东西在他的血里。避开他的尸体!」
他们没理会她。靴子踩在石头上。战吼声响起。周围的士兵拔剑,一时甚至忘了她。她踉跄退到海墙边,看着她的银行守卫攻向安提亚人。哈尔维的黑鳞被敌人击中的地方留下白色的痕迹。克利森露出牙齿大吼。依南的毛皮纠缠,被血染黑。亚尔丹和马可士并肩而站,两人的剑俐落挥砍,像早已习于暴力的人,战斗已经成了反射动作。
席丝琳尖叫:「有蜘蛛!」
马可士的头转向她,她指向倒下的祭司,看着守卫队长的眼中出现了然的神色。
他朝她推进,手里的绿剑如火舌一样闪动。一边是安提亚人死去的祭司身上涌出的隐形威胁,一边是她守卫的进攻,安提亚人终于撤退了。五个安提亚人在铺石地上扭动,抓着他们的眼睛、嘴巴或胯下。马可士一一走向他们,把毒剑刺入他们身上,最后刺进祭司的尸体。他把剑缓缓挥过铺石地,其他人抱着敬意退到一段距离外。
颤动的动静吸引了席丝琳的目光,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剑上刺激的毒气让一只蜘蛛皱缩起来。他来到她身边,收剑入鞘。他的呼吸粗重辛苦,脸颊凹陷,眼睛像高烧般闪亮。不过他的话语是含蓄平静的口吻,刚开始熟悉他的口吻时,她还是个迷失的女孩,有着银行家的无情,逃离她根本不了解的暴行。
现在也没什么不同。
「这个吗?」他朝着城市、暴行和继续在路边上演的死亡扬扬头。
「用不着走到这个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