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克莱拉
城里的守军离开他们城墙的保护,蜂拥而出,为了拯救伤残的龙而轻易牺牲了性命,之后战局继续发展。战场进入城市里,然后高大斑驳的城墙遮蔽了克莱拉的视线。傍晚之前的某一刻,城里有人试图关起城墙,不论计画是什么,最后都以失败告终,防御不曾再次恢复。西斜的太阳将影子投在翻起的泥泞和奥丽华港外废墟的灰烬中。城里的打劫开始了。
她很清楚,在她儿子的军队发泄了他们的愤怒和欲望、在被征服者身上庆祝了胜利之前,不该靠近城墙。在那之前,她属于灰烬遍布的田野。早晨降临,野兽再度化为人类的时候,会有许多事可以查明、报告。
道森曾经说过战争的故事。他说过战争的荣耀和危险。她和文生与其他随军人员小心越过倒下的身躯──有安提亚人,也有拜兰库尔人──她可以在脑中唤出他的声音。战争是让人证明自己的地方,是男孩可以在战场上发现身为男人的意义。她纳闷着他是否真的相信这些话,或者这只是他告诉自己的故事,好让他原谅无法原谅的事。
一个提辛内女人动也不动地俯卧在灰烬中。死了。即使她有武器,也已消失在碎石中。一个原血男孩仰面倒在她身旁,睁开的双眼空洞如石头。克莱拉看不出他是为哪一方作战,不过他的身形削瘦,脸孔憔悴,所以很可能是乔瑞的人。一个安提亚的年轻人来灰烬和鲜血中寻找荣耀。
「他们说亡灵和葛德的军队一同骑行。」她说。
「他们说过不少话。」文生回答,他的声音粗哑。
「我觉得是真的。」克莱拉朝死去的男孩点点头。「他看起来憔悴得很,可能几星期前就死了,甚至是几个月。我想,或许死去的是我们。」
「我可没死。」文生说。「我想妳也没死。」
克莱拉跪在尸体旁,搜索是否有任何有价值的小东西,不是因为她想要,只是她假装成的拾荒者会这样做。
「你确定吗?」
「我看过很多死掉的东西。麋鹿、兔子、狐狸、鸟。牠们死了之后,就不再痛苦。所以说,是啊,我很确定。」
死去的男孩腰带上挂着一只小钱包,钱包几乎是空的,只有一小块橡木,上面刻了黑色的记号。是驱走噩运的护符,是爱人或父母给的信物,或者只是一小块碎片,就这么被他捡起,带在身上,没什么特别的理由。现在都不重要了。唯一能赋予意义的人已经不再在乎,而那块木头从此以后永远都将只是一小块木头。她把木头塞进男孩的袖褶里。不论从前这是什么,都可以和他一起安息。她蹲着挺起身。四处都是曾经是房舍、商店、洗衣坊和补鞋铺的焦黑木头,好像焦炭做的骨头。
「这是我儿子造成的。」她说。「我丈夫在艾斯特洛邦做了类似的事,然后返乡回到我怀中。你能想象吗?爱一个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文生站了起来。两人沉默良久。
「可以。」他说
「我也可以。」她说。「想到就可怕。」
「嘿!你们!」一个粗鲁的声音传来,是喊哑了嗓子的男人声音。
文生扬起下巴,挡到她和靠近的男人之间。来者共有五人,都穿着战甲,他们的战甲跟猎人的皮甲没有多大不同。由举止和剑鞘上的装饰看得出其中一人是他们的领袖,那人很眼熟。是凯斯汀‧弗洛,他是纳门‧弗洛爵士第二任妻子生的长子。克莱拉驼着背,努力藏起她的脸。
「大人,」文生说。「恭喜今天旗开得胜。」
「去你的。」弗洛说,他身边的男人发出窃笑。「你们在这里搜刮我们的阵亡者,居然还有胆恭喜我?你们应该求我大发慈悲。」
克莱拉的喉咙恐惧得紧缩。弗洛的声音带着疯狂,他的狂喜和暴力让她的心陷入幽暗的恐惧。两名士兵挪向左方,曝露了文生的侧翼。
「我们没做错什么。」文生说。「我们和商队一起旅行,支援士兵。」
「根本是像虱子一样寄生在我们身边!」弗洛的一个手下咆哮。
「我没从安提亚的死者身上拿走任何东西。」文生说。「我只拿当地人的。要的话就给你们,都拿去吧。」
「噢,我会的。」弗洛慢条斯理地逗着他们。「小伙子?」
他们一同打向他。四对一。士兵对上他们自己的国人。起先是拳头,文生倒下之后换成了脚。克莱拉感觉自己彷佛变成了石头。其中一人举起了短剑。
克莱拉喊出声,声音却不像她预料地带着野性的恐惧。她口中冒出的话简洁高明,好像她早已推敲过似的。
「凯斯汀‧安瑞尔‧弗洛,给我住手,否则以神为证,我会跟你母亲好好谈一谈的。」
弗洛脸上瞬间露出诧异至极的神情。暴徒停止攻击,转过身,先看着她,再看看他们的指挥官,然后又看着她。
克莱拉站了起来,不敢注视文生。只要他们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就不会管他。她除了阻止他们伤害他,没别的计画,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或许是明智的行动,或许出于鲁莽,总之她已经打出这张牌,这下子只能将错就错。她体内涌起了暖意和力量,是啊,是力量;或许只是错觉,不过她仍然接纳了那种感觉。弗洛瞇着眼,抿着嘴走近她。
他问:「妳又是谁?」她挑起一边的眉头,看着他自己发现了这问题的答案之后,脸上的血色尽失。「凯、凯廉夫人?您在这里做什么?」
「看来是让我的仆人被你和你手下攻击。」她说。她完全不顾身上骯脏朴素的衣着,脸庞和头发上沾的灰和泥,以及身处在战场上的这些不合理之处。她不承认的问题,等于不存在。这正是宫廷礼仪最简单的法则,和术士的技艺一样神奇。
「我认输了。她是谁啊?」一个士兵问道。
他身旁的男人点个头,露出畏惧的紧张微笑,声音几乎是喃喃低语。「该死的浑蛋,她是元帅的母亲。」
持短剑的男人把剑丢到地上,跪到文生身边。文生痛苦的呻吟比最温柔的笛声还要悦耳。他还活着。他悲哀的微笑像在烫伤处浇上冷水。
「在下……」弗洛结结巴巴吐出一堆他最好是的东西。困窘,震惊,困惑。克莱拉让自己露出令人发寒的微笑。
「夫人,恳求您原谅。在下没认出您,而您这位仆人也没表明自己的身分,在下并不知情啊。」
是啊,她心想,都是文生的错,对吧。她心中有一部分很想对那人尖叫,指责他,发泄她的恐惧和愤怒,不论会造成什么结果。不过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处理。如果他们还想继续下去,她就得让弗洛有台阶下,即使必须伤害文生的自尊心。
「弗洛爵士,我明白为什么会有误会。」她说。「希望你可以帮忙补救?」
弗洛舔舔嘴唇,他不确定她的意思。她俯望着文生,然后抬起头。弗洛明白了她的暗示。
「替夫人找张轿子,把她的小伙子送去术士那里。」
「他不是士兵……」领头的男人还没说完,就被跪着的男人在大腿上揍了一拳。
「快去。」弗洛说完,他们便匆匆离开。
克莱拉跪到文生身边。他睁着眼,但一眼肿了起来。他紧紧把她的右手抓在他腹部前。不过她见过更糟的情况,而且是没多久之前的事。「夫人,很抱歉。」他说。「我不该带您到这么靠近城墙的地方。我以为他们都在城里打劫。」
「你应该宣告你的女主人的身分。」弗洛说。克莱拉却想到截然不同的意义。她心想,是啊,你该向世界宣告我是谁,而我应该在宫廷、我儿子和所有人面前站在你身边。他们对我们还会做出什么比这更糟的事?
「不会有事的,文生。」她握住他的左手,拉近自己。「我会确保你不会有事。一切都会很好。」
文生勉强虚弱地笑了一声。「您说得是,夫人。」
奥丽华港新指派的总督宅邸比得上坎宁坡最华丽的建筑,当然皇城除外。墙外贴着金叶子,长沙发包着嫣红丝绸。门口旁挂着远希拉密斯充满异国风情的书法卷轴,一旁还有拜兰库尔国王和女王的肖像,以及总督在一间藏书阁里的画像,这张画像尤其俗丽,她怀疑其实过度奉承了。画像中总督的双眼扬起,望向世上的奥秘,手搁在奥丽华港的地图上。银烛台上烧着熏香蜡烛,微风溜进高大的石窗,盆栽蕨类的蕨叶在微风中点着头。
角落有个小喷水池兀自汨汨流动。这地方显得突兀的,只有金黄地毯上洒着缓慢变黑的血,还有克莱拉。
她坚持陪文生去术士的营账,营账设在沦陷的城墙不远处的一个广场上。受伤和垂死的人躺在帆布床上、木板上,或泥土地上。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魔法,虽然凯斯汀‧弗洛厉声让术士明白救凯廉夫人的私人护卫一命多么重要,疲惫的术士仍然慢慢以熟练的眼睛检查了文生的伤。她注意到弗洛完全没提文生是怎么受伤的,但强调真相并没好处。术士检查文生肋骨上的瘀伤时,嘴唇不悦地抿起。克莱拉离开前,老术士仍然保证,文生的伤虽然难受,却不严重,而他会确保她的手下得到用心的照顾。他对克莱拉的衣着则不置一词。
她坐在红丝垫上,纳闷着如果她没出声会发生什么事,或是她慢点出声会怎样。她闭上眼睛时,短剑就像不会随光明出现而消褪的梦境一样等待着她。她在烟斗里填满一个男仆带给她的烟草。烟草的品质很好,比任何从安提亚运来的东西都好,她猜想大概是战利品吧。她纳闷着买烟草的人是否还活着。
门开了,她站起身。乔瑞和维卡里恩几乎同时走进房间。看到他们这么接近她,而不是从望远镜里看到,顿时令她热泪盈眶。
维卡里恩的双眼明亮,彷佛因为这世界和世上的一切而开心喜悦。他站在溅血的地毯上咧嘴而笑,摇着头,好像走进一场意外的舞会。她朝他微笑,纳闷着这是不是女神剥夺人性的另一个表现,让他们对周围的恐怖视而不见,让他们在屠宰场里玩着镀金球。
乔瑞相较之下看起来则好像病了一场。
好像他的病还没好似的。他表情中的喜悦和惊奇完全无法抹去他的神色,她看得出他的皮肤泛灰,脸颊瘦得皮包骨。自从他还是八岁的男孩开始,他不舒服的时候总会露出某种表情,从眼睛或嘴巴的模样看得出来。除了她和道森,没有别人会分辨。现在只有她能分辨了,而她看得一清二楚。
「母亲?」乔瑞说。「您在这里做什么?」
她摇摇头。就是这一刻。不论她说什么,不论说的是实话或谎言,都会泄露她做的事。她不会掩饰,也不会坦白。只剩下让他误解一途。
「跟着你啊。」她说。「用我的方式试着帮忙。」
「母亲,帮忙?」维卡里恩说。「您打算怎么帮忙?」
「我知道这不是你们选择的,所以我才没通知你们,也没告诉家乡的任何人。有身分的女人不该做这种事,不是吗?」
「的确不是,真的不是。」乔瑞说着坐到她身边。她拉起他的手,像他小时候那样和他十指交握。维卡里恩拿了枝蜡烛给她点烟斗,她在火焰上抽着气,直到肺里充满芳香浓郁的烟雾。她让自己眼中涌起泪水。见到流泪的母亲,还有孩子会继续追问吗?她利用操纵的心理,同时也感到厌恶。不过现在不是正直的时刻。
「我不想让你们难堪,」她的目光闪向维卡里恩。这是真话。我的确不想。我这么说,你逮不到我说谎。「而你们离开之后,我一个人待在坎宁坡太害怕了。」她抽噎着,这根本不用假装。她等着他们问她害怕的问题。她可以说是因为葛德的缘故,但她希望用不着解释为什么。如果他们问起,如果他们追问……
「别说了。没事的。」乔瑞说。「我的意思是,这举动实在疯狂。如果消息传回家,愿神保佑您的名誉,不过没关系,我没生气。」
「真的没生气?」她说。
「当然没有。」维卡里恩这么回答,好像乔瑞的意思和他的想法完全一样似的,好像他血里的东西已经控制了他弟弟的心智。「我们爱您。我们永远爱您──就算您做出有点疯狂的事。您跟着军队多久了?」
「我……我是在自由贸易城邦那里加入的,在进入贝林的山道之前,我们一直和商队走在后面。我猜没人怀疑我并不寻常。除了文生,他当然知道了。」
维卡里恩坐下来,往大腿上一拍。「好吧。至少您够明智,知道要带个护卫。真不敢想象您以为您能做什么。」
「我知道。」她说着低下头。你不敢想象,真的是这样。但如果这点改变了,你真的想象了,那么一切都完了。所以别想象。
乔瑞坐向椅子后,一手抚过下巴,他的叹息中带着笑意。「您不需要在城外的泥巴里露营吧?至少告诉我,还可以接受我的款待。」
「我想我的自尊应该能容许我接受好意,睡在真正的床上。」克莱拉诧异地感觉自己羞红了脸。透过他们的眼睛看她自己──多愁善感,做傻事,没想过自己的行为有什么后果──她几乎觉得自己是他们以为的那个女人。她假扮的那个女人。意识到乔瑞像男人溺爱小孩或老女人一样纵容她,让她两颊发暖。
乔瑞说:「如果我派几个男人确保您安全回到坎宁坡,这次您会留在那里吗?」
「如果能让你好过一点的话,我可以说我会留在那里。」克莱拉说。
「告诉我,您会留着。」乔瑞说。
「我会留着。」克莱拉骗了他。
维卡里恩拍着大腿放声大笑。「我们没这么容易摆脱她。弟弟,让她待在这里,她不会受到伤害。女神会关照我们,将世界带到我们脚下。有我们的军队围绕身边,她会比待在家乡的流言蜚语之中安全。」
「好吧。」乔瑞说着一摊手。道森会很气她跑来,气她做了她该扮演的角色之外的事。但他是她丈夫,而乔瑞是她儿子。或许维卡里恩心中某一部分也仍然是她儿子。她心想,告诉妻子她可以做什么,会比这么告诉自己的母亲简单。她抱过襁褓中的乔瑞,他在她面前流下不让其他人看到的男孩泪水时,她曾经安抚过他。她做那些事的时候,觉得那样的行为只是出于爱。现在她发现那是种投资。
她握住他的手,心想,很抱歉。我爱你比我能表达的更深,而我却在利用你。只要利用你可以阻止帕里亚柯和他的祭司,我会继续利用。还有你的……还有曾经是你哥哥的那个东西。我成了猎人,而我实在非常、非常抱歉。乔瑞把手盖在她手上,露出微笑。
「我的旅途中错过家乡的什么消息吗?」她问。或许调查送假信给特尼根勋爵的人有了进展?
「那妳应该在孩子出生前就离开了。」他说。「莎碧荷替她取名为安尼莱丝,以妳为名。」
「噢,不会吧。真的吗?」
「是啊。」乔瑞说。「事情背后还有个故事,原来葛德又救了我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