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马可士
卡布尔的海面平静辽阔,一片深蓝。三艘圆船在天空下转了弯,彼此做出十来个纯熟的小移动,这是一支不效力于任何国王的舰队。船帆拍打声和风的低喃已经成了常态,马可士只有第一天因为船只的起伏而反胃。舰队缓慢移动。受伤的龙几乎占满了其中一艘圆船的甲板,即使他们只是航行到波涛比较大的海域,圆船也可能因龙的重量而翻覆,所以其他的圆船都操帆转向,保持距离。马可士站在栏杆旁,视线飘过海面,望向伊倪斯没动静的头颅、庞然的身躯,还有折起的破碎翅膀。他们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把一枝枝倒勾的矛拔出巨龙的鳞片,过程中伊倪斯不断哀号哭泣。马可士觉得不只是因为伤口疼痛,更是因为被奴隶击败的屈辱和愈来愈深的绝望与孤独。
马可士注意着其他人──其他人类──怎么面对失落。在他的经验中,战场上的胜利情绪多少很类似,一部分喜悦是这天又逃过一劫的安心感,一部分是因为打赢了一支打算对他们不利的军队;其中也有一丝像淡色衣服上一黑线般的空虚,起自于全心思考一个令人难以招架的问题,那问题却像太阳下的冰一样融化。
另一边,失败则有各式各样的表现。
海盗舰队似乎最不受影响,他们基本上就是一群不法之徒。巴利亚斯‧凯廉设法把他们组成可以发挥效用的盟友(至少目前是),并没有改变他们的过去。攻击和撤退的韵律对他们已经是老练的行动了,城市沦毁并没让他们的心特别消沉。他们失去的奥丽华港,不过是猎捕目标的一个目的地,而这座城的末来掌握在安提亚人手中,其实有点像城的过去掌握在他们的手中。可以扬帆离开的时候,落败其实不完全是落败,况且新出现的龙让他们心情一振,几乎所有人都开心起来了。
银行的幸存者席丝琳、伊莎杜和五、六个守卫,默默承受着心里的伤痛,但马可士怀疑他们伤得最重。逃脱之后的日子里,席丝琳一直待在她的舱房,平抚反胃的感觉。伊莎杜和玛哈成天看着婴儿,婴儿已经学会在动摇的甲板上爬行,不过她们的笑容缺乏生气,清澈的内眼睑通常闭起,而不是睁着。
对于苏达帕的难民而言,奥丽华港一直是安全的地方,是安提亚之怒那个翻腾风暴的避难所。席丝琳尤其确信城不会沦陷,守军绝不会失败。这错误的认知让他们付出了血与火的代价,如果马可士不曾暗地进行备案,她的人生会在那里的街道上结束,或者她会链着链子,一路回到坎宁坡的街道上。
演员则介于两者之间。
「我当年在麦席亚外的一间小村落遇到史密特,」基特靠着栏杆说。「那时他甚至不是演员,只是五金行的学徒。我们正上演《砂之少女的悔憾》,不过少了朔朔的角色,因为我们还不是演员齐全的剧团。他开始回应、奚落我们。欧珀儿气得要命,他说那些尖酸话的口气……有种天赋。那时大埃玛还在我们团里,你没见过他,是在遇到你们之前的事。表演完之后,大埃玛跑去把史密特打得浑身是血,给了一点没礼貌的教训。那个早上史密特来的时候,身上大半都是瘀伤。他道了歉,而我雇了他。从那天起,他就一直跟着我们,直到……唉,现在他不在了。再也不在了。」
「我也喜欢他。」马可士说。
基特搔搔胡子,他的表情冷峻,但没有悲痛欲绝。
「我想我们对自己太有信心。我发现学会够多的戏本和诗句会之后有一种诱惑,容易认为世界按着同样的模式运作。英雄在龙翼上乘着风,最后跌下码头而死的故事竟然少之又少。」
「或许那是喜剧吧。」马可士说完就后悔了。
基特轻笑着摇头。「我不觉得有那么可笑。但现实中,我想常常是这样吧。」
「或许他没死。有些人能在劫掠中活下来,沉船时也有些人会活下来。」
基特转身对着他。老演员的眼睛被太阳照得发红,或许是因为悲伤。他额前的灰白比他们第一次相遇时更多了。「你想,在葛德‧帕里亚柯占领的城市里,身为与席丝琳‧贝尔莎库有关的人,可能活得下来吗?」他温和地问。
「可能性很低。」
「我也这么觉得。马可士,我们曾经失去过演员。我发现世界会这么丰富,失去就是其中一个因素。还有悲伤。我想我这一行的魔法是一个角色可以由很多人扮演,智者、爱人、野地里好奇的声音,甚至敌人。我们的工作有一部分就是要投入那些角色,在角色身上找到我们是什么人,扮演他们,然后放下他们,让其他人选走、重塑。我和剧团相处的岁月里,剧团就是这样一而再、再二三地不断适应改变。」
「你是说,他们可以接受这种事?卡莉、米凯和其他人?」
「不知道。或许能,或许不能。史密特对我们每个人的意义不同。我只是在说,我们也很熟悉悲剧。突如其来的失去、罪有应得的缓慢失去,或是世界反复无常的结局。我们会心痛,我们会哀悼,也会在下一站重新安排角色,开始演戏。米凯、赫内特会记下史密特的台词,人们会和以往一样或笑或哭。我们会找到新人,角色本身仍然不变,除非我们刻意改变。」
「应该是吧。」马可士说。水手之间传来一声叫喊,圆船嘎吱地转向一度。空中有海鸥盘旋,灰色的身躯众多,无法全部都搭船旅行。
卡布尔的海岸太远,甲板上看不到,却又近到海鸥能找到船。
「那你呢?」基特问。「你和亚尔丹没事吧?」
「我已经有不少朋友死掉了,很遗憾史密特是其中之一,不过……」他耸耸肩。
「席丝琳呢?她还好吗?」
马可士望向水面。他不知道答案,所以无言以对。
第四天,席丝琳才从她的舱房里出来,他不知道是谁把临时战争会议的事告诉了她,总之正午的铃声响起时,她就从甲板下上来,身旁跟着卡莉。他告诉自己,她清瘦的脸和苍白的皮肤很正常,但他无法假装她眼睛下的黑影是常态。她摇摇晃晃地走过甲板,好像自从逃亡之后,她还没习惯海浪的起伏。他无法想象她躺在自己的吊床上一连几天没阖眼,一丝心痛在他胸中绽开。都是他的错。他,和躺在最远那艘圆船甲板上那只胖蜥蜴的错。如果当时他让龙继续沉睡……
「队长。」席丝琳的声音无精打采。
「行长。」他点点头。
「据我了解,我们正要决定之后该怎么做。」
「应该会比随波逐流好一点。」
「多谢安排。」
「我一向觉得,人们互相对话的时候事情会比较顺利。」他说。
「不。我是指这一切。谢谢你没让我死在奥丽华港,或是让我被送回葛德身边。」
那要我先死了才有可能,马可士心想。不过他只说,「这是我的责任。」
卡莉拽着席丝琳坐到吊具里,他们把她垂降到等待的小艇上,亚尔丹和伊莎杜已经坐在小艇中,马可士最后下去。他们一起划向不怎么样的旗舰,然后一个一个爬上船。看来伊倪斯没受邀参加,这样也好。
船长的桌子是一片厚木板,铁椅脚拴在甲板上,所有人都有张凳子。巴利亚斯‧凯廉已经坐在自己的凳子上,此外还有他的两个舰队副手。其中一个是左耳少了一半的老特拉古人,名叫齐森‧瑞克,另一个是提辛内女人鲨克。史基斯丁宁勋爵被链在一角,手腕和脚踝上着铁和皮革制的镣铐。经过简单欢迎程序,众人就座之后,马可士朝船长点点头。「看到囚犯出现在这里,我很意外。一般讨论的时候不会让敌人也列席参与。」
「我们在安提亚的习惯不一样。」巴利亚斯说,不过他的似笑非笑让人明白他在开玩笑。「其实我不大确定他是不是敌人。我们离港之后,有机会彼此聊更多。」
「但他还被链着。」马可士说。
「因为我也还不确定他是不是朋友。」巴利亚斯说。
「你们当我不在场般这样对话,实在很没礼貌。」老人说。马可士皱起眉头,然后手指碰碰额前。「很抱歉,我们无意冒犯。」囚犯点点头接受了。马可士不喜欢这样,不过如果巴利亚斯觉得该那么做,那他没有立场提出异议。这两人多年来一直一同出海,马可士相信海盗船长不会那么愚蠢。
「言归正传,」巴利亚斯说。「我召开这场会议是有原因的。现在我们前进得很慢,我们之所以安全,是因为我们在舰队上,而且还有一只龙。」
席丝琳发出难听而直接的声音,半是笑声,半是咳嗽。巴利亚斯像决斗场的仲裁给分似地举起手,然后继续说:「再两天,我们就会抵达海岬。船只的补给充足,但小型船不适于长途航行。我们得决定我们要去哪里,还有接下来要怎么做。」
全场安静了下来。亚尔丹甩甩耳朵,耳环叮当作响,鲨克小心地掩嘴一咳。
齐森‧瑞克交抱双臂说:「在我看来,我们有两个选择。我们可以和已经走过半个世界的军队交手,或是在补给之后往远希拉密斯而去,或许找个美丽的小岛,在那里吃鱼、吃水果,直到我们懒散怠惰地死去。」
「伯父,看来你有特别的偏好。」亚尔丹说。
「天杀的当然有!」老特拉古人咆哮道。
「我们不会逃跑。」巴利亚斯说。「帕里亚柯的军力已经过度分散了,他不可能继续这样下去。」
「他们来奥丽华港的时候,我们也是这么说的。」伊莎杜行长说。「那时才会觉得我们很安全。」
「我们的确安全。」马可士说。「直到有人打开了城门。」
「因为他们要杀了伊倪斯。」伊莎杜说。
「对,那会很糟。」马可士说。「但打开城门并不是好主意。」
巴利亚斯举起手。「我们不会再犯同样的错。我想知道的是,现在我们由谁领导。」他转向席丝琳。「我投向妳,是因为别人没种对抗帕里亚柯的时候,妳却对抗了他。现在妳依然没变吗?」
席丝琳缓缓眨眼,接着放声笑了,队长头一次怀疑她可能喝醉。「我不……我不知道。」
马可士的一颗心沉了下去。这样不行,他心想。坐直身子。像基特和卡莉教的那样扬起下巴。面对战败的时候,指挥官绝不能表现得软弱,让士兵怀疑他们不在注定胜利的那一边。席丝琳在马可士的眼前往前倾,手肘撑在桌上,十指插进头发中。他注意到桌旁其他人的目光飘开,鲨克和齐森‧瑞克交换一个眼神,似乎有某种他无法解读的含义。
「当然没变。」马可士说。「自从我杀掉第一个国王之后就没变了。」
「你?」史基斯丁宁喊道。「你这个过时的佣兵?巴利亚斯,你还是带着银行女孩比较好,至少她知道她的能耐。」
「队长,你有计画吗?」巴利亚斯问。
马可士点点头,脑中立刻浮现了半打的计画。他并非没想过,只是没预期他会担起指挥的角色。这世界一向不爱让他的预期成真。
「龙仍然重要,但主要是他的头脑,而不是在战场上的用途。尤其现在我们知道安提亚有设计对付他的武器,而我们不能在战场上冒着失去他的危险。巴利亚斯说得对,安提亚军的确脆弱。他们有祭司,大家愈知道他们的本质是什么,只要找到办法避开他们的力量,祭司就愈不成优势。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呃,一支军队。」
「现在军源不多了。」齐森‧瑞克说。
「他会找到的。」亚尔丹说。
「怎么找?从屁眼拉出一支吗?」
「恐怕很难。」亚尔丹说。「不过他会在什么地方找到一支军队的。」
「信念让你盲目了。」老特拉古人啐了一口。「你们这些祭司阶级都一样。」
「我已失去了信仰。」亚尔丹和善地说。
「短期目标,」马可士说,「我们不能永远待在水上。尤其是伊倪斯每每在圆船上睡到抽搐的时候,总是让圆船像竹筏一样倾斜。我们需要撤退、聚集盟友,确保安提亚不会一路紧追在我们脚后。」
「银行仍然支持我们吗?」巴利亚斯问,又转向席丝琳。她似乎没听到他的问题。淡色的眼睛发直,于是伊莎杜行长替她回答。
「银行没有选择。席丝琳和我在苏达帕直接和安提亚军作对,在奥丽华港又重蹈覆辙。科隆‧肯恩的赏金系统是母公司资助,即使现在他们不知道,迟早也会发现。尤其如果对手活捉碧卡‧乌斯特哈尔。」
「那就未必了。」马可士说。「碧卡骗不了他们,但她顽固得像根老木头,他们从她身上弄到的话可能没想象得多。」他转身对史基斯丁宁说。「知道吗?你听到这些话,我们没办法放了你,只好杀掉你。」
「你攻击我的船的那一刻,的确是如此。」史基斯丁宁说。「但是你的锡内主人保证了我的安全。」
「大人,我说句公道话,」亚尔丹说,「保证的范围是从海滩到城里的路上,现在恐怕需要重新谈判了。」
「史基斯丁宁在我的保护之下。」巴利亚斯说。「他不算问题。这个科隆‧肯恩,接下来乔瑞会追捕他吗?」
「这就难了,因为他只是个虚构人物。」马可士说。
伊莎杜用手指拍拍桌面。「赫瑞兹取消了赏金告示,至少这表示他们觉得安提亚人接下来可能想逮住肯恩。」
「或许我们希望他们这样想。」巴利亚斯缓缓地说。「如果科隆‧肯恩在其他城市避难……如果乔瑞有理由觉得你的神秘伙伴知道席丝琳潜藏到什么地方……」
「你是说我们可以借着让安提亚军遇到更多的敌人,让他们疲于奔命吗?」马可士问,「这个主意不错。」
「如果他们去赛拉苏玛尔,那拜兰库尔也是活该。」伊莎杜的声音中带着悲恸。
巴利亚斯笑了。「好哇,那就赛拉苏玛尔吧。如果乔瑞想攻打拜兰库尔,就让他攻打一整个该死的国家,别只攻击他们丢给狗群的那座城市。」
「我不确定我们要怎么做。」马可士说。
「你们带走了银行的宝库。」巴利亚斯说。「只要给我足以支付几笔赏金的部分就好,我来扮演这个角色。」
马可士皱起眉头。「你愿意?你愿意成为科隆‧肯恩?」
「葛德‧帕里亚柯在我面前杀死了我父亲。」巴利亚斯说。「只要能看着他得到报应,再危险的事我也愿意。问题是,我引开我弟弟的时候,你们要去哪里?你们还有其他可以为了我们的努力而奋斗的盟友吗?」
「史多彭恩。」伊莎杜说。「银行在那里有个分行,还有狭海对面的纳林岛。只要我们有舰队,帕里亚柯的军队就没办法渡海攻打我们。我们可以安全地待在那里,等待伊倪斯复原。」
「还有一点,」齐森‧瑞克说。「那里熟悉远洋贸易的船只更多,更容易找到人手。」
马可士摇摇头。「我不会选择在那里集合陆军,我不确定以龙为中心的策略是我们的最好策略。」他说。「不过以安全的港口而言,那是最好的地点。」
「好吧。」巴利亚斯说。「我就把狩猎场引到赛拉苏玛尔,其余的船航向史多彭恩。一旦我们突破他们,召集了一支自己的军队,就逼帕里亚柯吞下这支大军,夺回坎宁坡,用那家伙的肠子吊死他。」
「真的?」席丝琳说。「所以我们才做这些事?」
马可士低声咒骂。她真的喝醉了。
「否则还有什么理由?」巴利亚斯问,他的声音严厉,让席丝琳听了瑟缩。
会议继续了整个下午,彻底讨论了细节。巴利亚斯、齐森‧瑞克和鲨克不停地争执,讨论巴利亚斯不在时谁要领导舰队、怎么阻止从不知忠诚为何物的海盗在巴利亚斯爬下小艇的那一刻就开始叛变。伊莎杜、马可士和亚尔丹写了封信,遣一艘快船先行,把他们的计画通知史多彭恩的分行,伊莎杜也用银行的专用密码写了份草稿。过程中,有两个人一直一言不发。史基斯丁宁勋爵仔细倾听,不时耸肩,马可士觉得那人也有些自己的担忧。而席丝琳呆呆坐着,好像周围的对话并不存在,她其实独自一人待在那里,只有海水拍打船只和船上的木板嘎吱作响的声音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