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席丝琳
巴利亚斯‧凯廉动身前往赛拉苏玛尔,去扮演他不讨喜的新角色。五天后,溺人出现了。舰队朝北方漂去,经过分隔赫瑞兹和卡纳尔戴公国的恶劣无情海岸,而溺人们一直和舰队待在一起,苍白的身躯漂在伊倪斯躺卧的船下。有时溺人太密集,看起来彷佛比海水还要多。
龙有时探出头,把巨首伸进水下,害得水手急忙爬去拉起他,以免船舰改变航道。几小时候,溺人会群聚过来,从深处抬起某种大兽的闪亮尸体,像献给国王的贡品。例如有船的一半长、灰色表皮的乌贼;或是银色鳞片的鲔鱼;或全身漆黑的生物,没有水手看过那样的东西。有些日子,马可士会驾着小艇过去,试图和龙说话,但通常得不到回应。席丝琳想看的时候就会看,不过她没刻意去看。她的世界变了,不是变成梦魇,她身上已经没有像恐惧那么明亮鲜艳的情感。失望,有吧。绝对有绝望。更重要的是,席丝琳很清楚地意识到了疏离感。
在她的舱房里,她会躺在吊床上,身上是穿了一星期的衣服,让黏答答的汗水使皮肤发痒。她的胃纠结得吃不下东西,但勉强吃过一碗硬得像皮革的咸鱼。她的内脏每天都造反,全靠意志力忍着不呕吐。其实不难,因为她挣扎痛苦的身体和她的感觉相隔遥远。她看出自己生病的所有症状,却无法担心。如果她衰弱而死,那就罢了。如果没死,这世界会继续摧残她,直到她死去。
所有人终究都得一死。
除了龙、蜘蛛和牠们的怨恨。总觉得那些东西会永恒不死。
席丝琳没睡觉,不过有时会失去意识。没有梦境纠缠她,事后她也不觉得恢复精力,感觉反倒像断断续续的时间流逝。一下是白昼,接着是黑夜。太阳低垂在东方,在海岸上跃动,转眼就到了头顶。她觉得头脑残废得厉害,而且逐渐恶化。她有什么喝什么,不是因为有帮助,而是因为就是想喝。她等待着,却不知道在等什么。她的身躯有时会颤抖,毫无原因地打哆嗦。深夜里,她有时哭泣,却毫不在意,彷佛那只是简单发生的一件事。
那是平静得荒谬的暴力。最糟的是有人试图帮她的时候。
「妳该出来晒晒阳光。」伊莎杜说。
舱房很小,几乎没有空间站直身子,墙壁(如果木板和梁桁称得上墙壁)之间很窄,轻轻松松就碰得到两边。房外有人咳了咳,口吐精采的脏话。周围的动静席丝琳听得一清二楚,她想他们应该也听得到她的声音。
她希望伊莎杜行长别说话,不过这念头没强到让她出口抗议。
「我早就看过阳光了。」席丝琳说。「阳光变了吗?」
「在黑暗中待那么久不健康。」苏达帕的行长驼着背靠在墙边,皮肤上的黑鳞似乎和阴影融成一体。
她很美,席丝琳希望能替她做些什么,很想对她更好一点。伊莎杜露出试探的微笑。
「外面又没什么。」席丝琳说。
「玩意可多了。」伊莎杜的手摸索握住了席丝琳的手。「我们输了一场仗,但不是最后一仗。即使葛德有他的祭司,也不能永远征战下去。」
「他可以。」席丝琳说。「因为我们没办法对抗他。这些事一而再、再而三,不断重演。在史多彭恩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他们会因为对葛德的恐惧,要我们交出黄金,就像瓦奈城的城主一样。还有拜兰库尔的女王。我们会落到和奥丽华港的处境一样,努力在有用和不够有用之间找到平衡。结果只有失败。行不通。永远行不通。」
「我们可以把妳的计画和策略传给科姆。」伊莎杜说。「奥丽华港的分行没有钱让计画实行,但──」
「对他而言,哪样比较划算?」席丝琳轻柔地说,觉得好像正把坏消息告诉亲爱的朋友。「为了一场他没被卷入的战争,让自己的银行破产?还是把我交给葛德?」
「妳很清楚,威斯特队长和亚尔丹绝不会让那种事发生。」伊莎杜说。「妳知道我也不会。席丝琳,大家都爱妳。」
席丝琳的喉咙哽塞,一时间甚至把悲伤的感觉错认为反胃。她们坐在黑暗中,一同轻声哭泣,薄墙板另一侧的水手则争论着上油的绳索和铁钉的事。最后席丝琳终于开口,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像刚哭闹完的孩子。
「我本来好确定我们会赢的。」
帐薄和总账都在船舱里,席丝琳有时会过去看看。她会翻阅瓦奈、苏达帕和奥丽华港这三个关闭的分行账目,不是想从里面查出什么,只是感觉就像和老朋友坐在一起回忆美好的事物。最早的纪录是伊曼纽行长的笔迹,最新的出自碧卡‧乌斯特哈尔之手。
从前的亡者,和抛在身后的亡者,他们的声音在她有点混乱的记忆中已分不清。银行的方针是从来不借钱给拉不下身段还钱的人,变成了银行的胜利是指风险小,获利多。她想起贝瑟和史密特。她还戴着那个迷恋她的可怜小沙兰去防守城墙之前给她的项链。照顾这只银色小鸟,直到战争结束。只不过当时他们不知道这场战争开始于遥远得可怕的远古。
她的字在马可士抢救的纸页之间。她遇到他和演员之前的计画和策略都系在伊倪斯的巨腿上、被带来这里,有佣兵队的班表、谷物价格、铁价和煤炭。长期调查抑止哪些资源可以限制安提亚(或任一方)建造战争兵器的能力,并且以密码记录。明矾、盐和绵花,这一切都精密、有逻辑又像梦境一样不可思议。圆船载着苏达帕最后的财富,也就是碧卡极度谨慎、不愿借出的钱财,鼓胀的银柜里装着聪明人在逃离风暴之前用来买下信用状的财宝。他们船上的财富很可能比舰队里所有海盗曾经掠夺过的还要多。他们没在睡梦中被杀、尸体从船缘丢下去喂鲨鱼,实在是奇迹。不过基特师傅可以嗅出任何叛变的迹象,而马可士会阻止他们;即使马可士没成功,伊倪斯也可能因为海盗对马可士做的事而觉得受到冒犯反击。恐惧和恐惧互相支撑,形成某种脆弱的稳定。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她在笔记中找到另一页,纸上不是她的笔迹。她还没看就知道上面写了什么,那些字早已烙在她眼中。
唉,比我想象的困难多了。乔瑞说我应该诚实而温柔,我也很想。席丝琳,我爱妳。我从没这么爱过任何人。我努力治理埃斯特的国家,保护帝国,全是为了别一直想着妳,想着妳的身体。听起来很粗俗吗?我不是故意的。那一晚之前,我从来没碰过女人。至少不是像我当时对妳那样。
她这一生之中听过几次爱的表白,她心想,当年桑德曾经喃喃对她说过这类的话。即使是当时,她也知道不能相信。沙兰则用幼稚拙劣的方式对她告白。卡赫尔‧埃姆是她笨拙地试图背叛的第一个爱人,他曾经假装过爱她吗?她不觉得。
他太尊敬她,因此不曾假装。他们都不如葛德那么由衷诚恳,但他们都没让她浑身不舒服。即使是现在看了葛德的文字,她还是有一种手臂碰到蛇的感觉。
要是有以爱换爱的汇率就好了。她可以把葛德奉献的心卖给某个安提亚宫廷里醉心地位的女孩,换取其他人的崇拜和渴望……噢,或许来个大使吧。某个商业巨子所爱非人,和米狄恩银行在奥丽华港分行的发言人门当户对。只不过,她终究也会爱上某个人,虽然她很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这种体验。爱她会像借贷给国王,在她的秤陀上,砝码永远不会平衡。反正──
那美好的片刻没有夸张宣告便悄然出现。那念头清清它的喉咙,几乎像道歉似的,在一呼一吸之间永远地改变了席丝琳。她没屏息,没喊出声,没有激动的狂喜。她的脑中那片令人晕眩的浑沌,瞬间就像迷失在万魔殿里的唱诗班突然找到和弦一样化解。她虽然没在睡,但此时才真的醒来。她所处的舱房还是原来的样子──有光影,便宜绵羊油和焦油的酸味,以及她手上曾经属于葛德的那张柔软纸张。她收起信,叹口气,走向梯子,从黑暗中来到月光下。
她走去找她需要的两个男人:马可士和基特。
「看啊,海平面上的是什么?」桑德指向冒出头的勃尔嘉山丘,想象着水手和卫兵的样子。席丝琳几乎能看得见那里的红褐土壤。
基特咬着牙,转身沿着桑德的手指看去。他几乎就像瑟宾‧卡斯特,也就是邪恶女王的残废弟弟,由于诗意的正义使然,使他成了他家族的最后一员。
「升起的朝阳从来不曾如此光明!她的城堡沦陷,恶有恶报。」
掌声响起,卡莉和米凯率先鼓掌,其他观众跟着拍起手。第一波掌声涌来的时候,桑德和基特动也不动。他们的目光仍注视着火焰和死亡,等到脱离扮演的角色,才开始微笑、鞠躬。水手高声喝采,拍着大腿。银行守卫已习惯演员的表演,所以没那么兴奋,不过仍然表现了发自内心的喜悦。隔着一片海水,伊倪斯向海波上吐出明亮的火柱,银色的月光和暗红的龙火宛如画家笔下的挥洒。席丝琳发现自己微笑了,纳闷这是不是偶然,或者龙即使隔着辽阔的海,仍然可以看到表演。她穿过齐森‧瑞克这个老特拉古人和一个年轻的达汀内水手开始演出的最后决斗场景。马可士和亚尔丹站在船的左侧,靠着栏杆。亚尔丹的目光先瞥见她,露出灿烂的狗儿微笑,看了就让人愉快。
马可士站直身子,塞好袖子,试图摆出漠不关心的样子。
「队长?」席丝琳说。「可以跟你说些话吗?」
马可士和亚尔丹交换了一个眼神,亚尔丹甩甩一边的耳朵。
「当然。」马可士说。席丝琳点点头,走向船首。队长两大步追上她,走在她身边。半轮月亮低垂空中,黑暗中星辰遍布。夜里,她看不出东方的海岸线,或许他们已远离了陆地,朝狭海、纳林岛和史多彭恩而去。
「妳看起来……比较好了。」马可士说。「感觉如何?」
「很好。」席丝琳说。「不过我们恐怕要改变计画。」
月光下,威斯特静止宛如水墨画成的肖像,但她仍然看见他半信半疑的表情。「我在听。」
「我们犯了一个错,应该说我犯了一个错。而我大概看出该怎么……唔,不是胜利,没那么直接了当。我大概看出该怎么开始打真正要打的仗了。」
「我们输了,不表示那不是该打的仗。」
「打仗不是正确的说法。应该说奋斗,或是……噢,我没有词汇可以拿来妥切称呼。我们犯了错,大家全犯了错,觉得我们在对抗安提亚。或是葛德。」
「是这样吗?」葛德拖着声音说。「那我们真正在对抗的是谁?」
「战争的概念。」
马可士点点头,灰白的鬓角映着月光。他移动时,靴子擦过甲板;他说话时,声音平静而谨慎。「席丝琳,悲伤是很可怕的东西,每个人恢复的方式都不同。这几年妳失去了很多,我知道那会怎么影响──」
「我没疯,几个星期来从没这么清醒。听我说。听我的声音。」
「妳现在听起来像基特在说话。」
「听着。我们在奥丽华港的时候,把这件事想成一般的战争。敌人来了,准备战斗,而我们的确这样做了。即使知道这是蜘蛛逼我们打仗,我们还是打了。有史以来就是这样。但事情开始的时候并没有葛德。这和他、安提亚或我都无关。这是莫拉德逼我们彼此交战,想要瓦解人类。」
「我不懂。就算没有蜘蛛,我们屠杀彼此的纪录仍然前后一致。」马可士说。她忍不住回应他的论点:「我觉得我们会赢,是因为我们有地利、士兵精良、武器好。我以为我们会像打胜仗一样就此得到胜利,只不过那就像用脏水洗东西一样自以为是。我们不能靠着打仗得胜,因为敌人正是希望我们交战。他们激我们交战。」
马可士清清喉咙,席丝琳忍着没抓住他的手。一切在她脑中非常清晰,这是她第一次试着说出来,她得找个办法让他了解,即使他不能了解,至少也要让他接受。船的另一侧传来难听的合唱,唱着一个耶姆锡矿工人爱上了他的骡子。她在其他人的声音中听见卡莉还有依南的声音,有东西在船边的水里发出哗啦声。大概是海豚或溺人。席丝琳屏住呼吸。
马可士叹了口气。「我看不出不对抗让他们屠杀我们算什么策略。在道德高点死去不像妳想的那么令人安慰。」
「我没打算死。」席丝琳说。「我还有别的办法,不过要先做点改变。」
「什么样的改变?」
「首先,我们去错地方了。舰队必须去北岸,而你、基特和我要比他们先行一步。」
「去见科姆。」马可士说。「和母公司会面。」
「不对。」席丝琳说。「你可以让我私下参见崔希恩王。是你让他的母亲坐上王位的,他戴的王冠是托你的福,甚至他的性命也是。」
「这不表示他对我有好感。」
「用不着。只需要让他和我们待在同一间房里就好。」
「还有基特。」
「还有基特。」
「我们要用蜘蛛说服崔希恩王,让他同意某件事。」
「对。」
「在事情成功之前,我们不想跟科姆‧米狄恩提起。」
「没错。」
「我不确定我喜欢这个计画。我在北岸的过去牵涉到许多我爱的女人的尸体,我没兴趣看着妳加入她们的行列。妳到底想找崔希恩做什么?」
「我想和他买某个东西?」
「某个东西?」
「很复杂。」
「说说看。」
席丝琳搔搔她的手臂。「你知道银行的方针是绝不把黄金借给国王,因为他们不会偿还贷款吧?」
「这可能是妳这一行里,我唯一听得懂的部分。」
「对,不过其实这是错的。这个方针不好,我想要打破它。我打算让王室永远欠银行一笔帐,并且让国王同意改写信用状的用法,让信用状可以流通;然后当其他王国需要银行的时候,我们就有了先例可循,而米狄恩银行会是所有契约的核心。有王室诏书替我们背书,还有现存商业伙伴的优势可以利用,我们可以做出够多的可让渡信用状,让我们……嗯,几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明白了。」
「真的吗?」
「我明白这想法真的很复杂,而妳觉得有办法……天啊,真不敢相信我会说这种话。妳觉得有办法靠着妳说的这什么鬼东西,打败战争的概念?」
「我觉得这是我天生的武器,」席丝琳说。「而且是敌人没有准备要面对的攻击。我也知道我在要求你相信我说的话。」
「妳确定在我们开始之前,不和科姆谈谈?」
「如果行不通,他的银行就完了。他可不会想这样。」
「而我们从来不会因此却步。」马可士说。「在这里等着,我去找基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