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葛德
葛德的父亲嘿嘿发笑,用掌根拍着桌面。他的头发比葛德记忆中更白了,嘴角和眼睛周围多了葛德不记得的皱纹。或许他其实看过。或许他们每次相见,父亲的苍老总是令他冲击,只是葛德忘记了。
「所以呢,」勒尔‧帕里亚柯调整呼吸,揩去眼里的泪,「所以他就在那里。在……在厨房,眼睛睁得和手一样大,知道吗?然后说,这些都是给我的?」
席颚‧艾明也跟着笑,咧着嘴,不过他不断瞥向葛德,确认摄政王不觉得受到冒犯。巨熊俱乐部的兄弟会成员在他们周围喃喃交谈,窗板掀起,释入温和的夜间空气。微风带着成熟水果和腐败牛肉的气味,那是为某个庆典或宴会做的准备。葛德想必得出席。
「然后,」勒尔辛苦地喘息。「然后隔天早上的时候呢──隔天早上,他的保姆来找我,说他病了。」
「不,不会吧。」艾明转头看葛德。「不会吧?」
葛德两手一摊,装出遗憾的样子。
「他吃了三个半的馅饼。」勒尔说。「三个半。两个肉饼,一个黑莓饼,还有半个糖蜜胡桃馅饼。他躺在床上,一手捂着肠胃,肚子鼓得那么大。」
「如果有人告诉我那是给宴会上所有人吃的,我就不会做出那种事。」葛德说。「每次都没人提醒。我问过是否都是给我的,没人说不是,所以我以为都是给我的。」
「那时您还年幼,」艾明说。「总会伴随着古灵精怪的念头。」
「他躺在他的床上呻吟,」勒尔继续说。「而且浑身发绿。真的发绿。我甚至担心得找了术士来。」
「没那么糟。」葛德说。「我只是吃多了点。」
「吃多了点?根本是多吃了一餐!应该说多吃了三餐!他一定是吃得太快,快到肠胃还来不及阻止他。我从没看过男孩子病成那样。宴会的夜晚到来,而他什么也没吃,只能坐在桌旁,一脸悲惨反胃的模样。」勒尔说完,伸手揉揉葛德的膝盖。老人双眼明亮喜悦,充满某种溺爱的遗憾。「可怜的孩子,你太努力想做正确的事。我可怜、可怜的孩子。」
葛德前往辛尼尔‧库希库探险、带着神巫回来之前,巨熊俱乐部还是一个胁迫和欲望交织而成的地方。那是宫中男性的生活重心,奈林‧奥斯卓恰林就是在这里写了一系列即兴的滑稽诗,内容猥亵又针对,使得巴尼恩勋爵的儿子确信那首诗是在嘲笑自己的情妇,当场要求和他决斗。特尼根勋爵和寇特勋爵年轻的时候就是在这里,在西密昂国王面前严肃地辩论,并确立了王室接下来十年对沙拉喀的基本态度。说起巨熊俱乐部,就像想起皮革、烟草和烈酒的气味。据说这里的女侍会被当成是与情色有关的赠礼。葛德刚到宫里时,这里也是他身为瑞分菡莫子爵之子却像无名小卒的地方。现在这里有十来个精心摆设的房间,有些是包厢,有些对外开放,而他可以坐在这里,探视他父亲。烟草仍旧备妥,不过他从来不喜欢烈酒。女侍或许愿意接受肉体的邀约示好,但葛德想到她们事后会怎么说他就吓得要命,因此从来不曾尝试。
偶尔吟诗作文的比赛颇有趣,却不如他小时候的想象。帝国增加了三个新版图,许多原本该坐在现场椅子上的人因此被派去新的领地和城市。许多伟大姓氏的主人──巴尼恩、凯廉、玛斯、萧特──都已经不在人世。葛德发现他想到这些变化,几乎有点懊悔。
艾明和勒尔同声发笑,老人从狂笑变成轻笑,彷佛一支舞结束时停下动作。艾明拍拍桌面,指向房子后。葛德点点头,于是他的参谋(或许也是朋友)便从桌边站起来,转身而去。即使是王国里地位最高的人之一,也不得不满足生理的需要。
勒尔问:「一切都顺利吧?」他们终于独处时,勒尔的声音低了点。
葛德耸耸肩。「不过就这样吧。帝国发生了很多事,距离太远,即使不用飞鸟,改用术士,我也觉得我正在操纵的傀儡操纵着另外的傀儡。」
「喔。」勒尔说。「这样吗?是啊。我……我想给你一些智慧的忠告,不过你治理国家的经验比我丰富多了。」
「我接到依拉萨传来的消息──应该说以前是依拉萨的地方──你知道奇亚里亚的提辛内人逃了出来吗?」
「听说了。」他父亲说。
「法隆‧布鲁特率兵去追击,但他们不断消失在丘陵之间,不肯有尊严地下来打一仗,而奇亚里亚的大门再次深锁,所以里面至少还有一些人。我担心……」葛德的喉咙莫名地沙哑。他咳了咳,清清喉咙。「我担心我们得烧了苏达帕。我也不想那样,但乔瑞占领了奥丽华港,新港也欢迎我们,我们不用担心在内海没有任何港口。」
「喔,很好。很好。」
「只是我想留着那里。尽可能留着。我是指苏达帕。而且奴隶们恐怕很难接受焚城。」
「战争很可怕。」勒尔说完陷入沉默,好一段时间没出声。一个女侍端着几杯酒和银碗装的新鲜面包、奶油和蜂蜜过来。葛德撕了块面包皮,沾进蜂蜜里。他父亲再度开口的时候,声音细微。「我对你已经尽力了。我知道我不是你期望中的父亲。不过你母亲过世之后,我还要管理瑞分菡莫……我尽力了。」
「这是什么意思?」葛德说。「你做得很好啊。看看最后的结果。我成了摄政王,我治理整个王国。」
「我想这就是我的意思。」勒尔微笑着说。「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必做到这样。在某种很轻微的程度上,权力其实不值得付出那么多代价。至少我一向不觉得。」
「只要再几年就好。」葛德说。「埃斯特会是很好的国王。」
「还可能跟他娶的王后生下一打小王子,然后大家都不用当摄政王了?对吧?」
「一点也没错,父亲。」葛德说。
这一晚又继续了一小时,然后再延长了一阵子。葛德的父亲起身要离开的时候,葛德跟他一起走入开阔的夜间空气中。灯笼闪烁,将一小片一小片的灯光洒向马车等待的门口,那是辆小马车,车门嘎吱,车身漆着瑞分菡莫的颜色。葛德目送着父亲的座车驶过圆石子地,直到它消失在黑暗中。他真希望能和父亲谈席丝琳的事。他想跟某人谈谈,但神巫不在,而埃斯特不会了解。他认识的人之中,全心爱过一个女人然后又失去的,只有他的父亲。就算如此,死亡也不算是种背叛。只是葛德能想到情况最接近的人只有父亲。就算如此……那话题也无法启齿。
父亲,我想知道,还要多久想到她才不会难过。会永远这样吗?晚上我还会想起她的身体。我恨她,同时又爱她。那样正常吗?事情应该是这样吗。
世上怎么可能有人和自己的父亲谈论这样的话题?葛德咳着轻笑了一声。他的马车停在一旁,宽敞、结实,闪耀着漆黑与金黄,彷佛是坎宁坡的一部分。男仆替他开门,扶他上车。私人护卫围绕着他,靴子答答作响,马车一晃,驶入黑夜。他坐在窗边往外看。他们经过了一片夷为平地的空荡地方,那是巴尼恩勋爵在他和道森‧凯廉与其他几个人造反之前的宅邸。不远处是他和乔瑞‧凯廉第一次把军队带进坎宁坡时经过的城门,他们一起抵抗费尔丁‧玛斯的佣兵,从艾斯特洛邦的阴谋中拯救了西密昂国王和埃斯特王子。在那之后,则是他和席丝琳躲藏的洞穴。
所有人都有属于他们的城市印象,由他们最熟悉的街道、房间、窗户组成,而暴力塑造了他心中城市的路标。或许他心中的世界也一样。他的马车达达压过街道,在经过银桥的时候改变了声音。大裂谷在下方张开大口,蜡烛和提灯照出了狭谷两头边缘处没有光亮的虚空。他一时感到无法言喻的恐惧,深信桥就要垮,而他会跌入城市中心的广大空虚。到了桥的另一端,他的马车转向,皇城乍然出现在视线中。神殿飘扬着女神的大旗,旗面的红在黑暗中发黑,中央的苍白圆圈映着月光,八方位符纹彷佛碎裂的眼睛俯望着这座城、这个国家,和这个世界。
马车停下来,葛德让仆人领路,立刻察觉有什么事非常不对劲。男仆表现拘谨,马夫不肯直视他的眼睛,一定有什么。几乎像空气中有种气味似的。葛德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至少知道的确有事。
总管是个老原血人,头发有如黑水上的积雪,他等在入口处,喉咙紧绷,扬着下巴。葛德走向他,心中的恐惧愈来愈深。
「摄政王阁下。」仆人说。
「怎么了?」
「没什么……严重的,帕里亚柯大人。男孩子一天到晚都有更严重的状况,不过──」
「男孩子?你说男孩子是什么意思?」葛德骂道,然后问:「埃斯特呢?」
他站在尖塔旁的三角形决斗场,俯望着大裂谷,让葛德惊觉国王死后的几年里,男孩成长了多少。战争的岁月里,埃斯特几乎和葛德一样高了。他的手臂和腿依然纤瘦,但下颚的线条不再像小男孩。还不像男人,但接近了。想到埃斯特没几年就要登上裂土王座、统治帝国,而自己还得做多少事才能交给他一个和平的世界,葛德感到一阵难受的焦虑。那些事之后再说,等别的晚上再来烦恼。
他发现埃斯特听见脚步声后,肩膀紧绷了起来。王子看起来像象征愤怒和耻辱的宗教肖像,葛德停下脚步。
「多严重?」他问。
埃斯特转过身。月光下,他左眼的肿胀仍然明显,周围的瘀青也一样。葛德咕哝一声,走上前。
「对方是谁?」
「麦林‧萧特。」埃斯特说,声音愤怒而尖锐。
「平常跟你对打的那个高个子?」
埃斯特没抬眼,目光盯着地面,两手握拳靠在大腿上。
「是……」葛德口拙地想着措辞,「是意外吗?」
埃斯特咬着下巴,一紧一松。他摇了一下头,然后就不再动作。葛德叹了口气,盘腿坐在干燥的地上。
埃斯特没动。葛德拍拍身边的地面,手拿起来时,掌心沾着淡色的尘土。
「来。坐吧。如果只有我坐,看起来会很可笑。」
「好脏。」埃斯特说。
「仆人会弄干净,那是他们的工作。跟我坐一下。」
他一时间以为男孩不会照做。他以为埃斯特会站在那里耸立,或是直接走开。那样的话,葛德就不大确定要怎么办。但四次缓慢的呼吸之后,埃斯特屈腿坐了下来。仆人和护卫的提灯在尖塔那里闪烁,但没靠近。埃斯特没抬起目光,只凝视着比较靠近的地面。
「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葛德说。埃斯特耸耸肩,动作紧绷而勉强。「我也可以用猜的。」葛德温柔地说。「我是说,如果你宁愿我用猜的。喔。我来瞧瞧。你们在犯人桥,发现笼子里的莎娜‧达斯可林因为某种误会而被关在那里。你叫萧特家的这个家伙把你垂下去,但他松了手,害你的眼睛撞上笼子边。」
「别拿我开玩笑。」埃斯特说。
「我没拿你开玩笑。我这么乱来是想逗你笑。」
埃斯特没笑。他没受伤的那眼淌下一滴泪,在王子脸上显得晶亮。
「你可以告诉我。」葛德说。「我不会笑你。」
埃斯特沉默了很久,动也不动。但他开口说话时,声音平稳镇定。「他说了激怒我的一些话,所以我打了他,只不过我表现得不大好。」
「跟你有关的事?」
埃斯特摇摇头。
「跟你父亲有关?」
埃斯特摇摇头。
「跟我有关?」
埃斯特没动作,但目光挪向葛德身上,片刻之后又看向地上。葛德摇摇头。
换作别的情况,听到宫里的男孩在背后取笑葛德,应该会伤害他、激怒他,但埃斯特的痛苦强烈而直接,让葛德毫无困难地把自己的事放到一旁。
「人们总是嘲笑比他们优秀的人。」他说。「这是常理,就像雨水从天空落下,而不是往上掉;或是雷声在闪电之后才来,而不是先闪电再打雷。这是人之常情。」
「我知道。」埃斯特说。「我不该失控。」
「对,你不该失控。你不久就要当国王了。当你需要行使正义、分配土地,和其他王国建立盟约的时候,不能让他们觉得你会冲出去揍人,只因为他们对你说了刻薄的话。」
「我知道。」埃斯特的声音中带着哽咽。「我不想让你失望。」
「让我失望?你怎么可能让我失望。我是摄政王,你是王子。我们之间唯一可能失败的人是我。」葛德说。埃斯特点点头,但没抬起眼。
葛德问:「你打赢了吗?」
「没有。」
「喔。好吧。你想的话,可以要求和他决斗,在荣耀的战场上把事情摆平。」
「一定要吗?」
「倒不用。不过我觉得你或许会想这么做,贵族有时会做这种事。但我没决斗过。说实在的,我打架从来没打赢过。」埃斯特困惑地抬起头。葛德点点头。「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腿上中了一箭昏过去,然后错失了大半的战局。是真的。」
「你对抗了费尔丁‧玛斯。」
「是克莱拉‧凯廉的护卫对抗了费尔丁‧玛斯。我带着他的信逃向丘陵间,希望不会有人抓到我。有些人会逃跑,有些人会思考,有些人会写诗、画画或赢得女人的心。我们都有自己的样子,我们也只能了解我们的长处和弱点,将就运用。」
「所以你就是这样吗?」
葛德说:「我尽力而为。」那瞬间,他彷佛又身在苏达帕银行家那间空虚的房间,席丝琳曾在那里,却已离去,这份感觉就像指甲下插进一刀。他闭上眼睛忍着痛苦,粗声一笑。「有时做得不大好。」
「他比我强壮。」埃斯特说。「上决斗场?他的攻击范围比较远。如果我向他挑战,只会打输。」
「知道吗?决斗的重点在于正义能给你力量。打斗不只和谁比较强壮有关,而是关乎真理站在谁那边。」
「说得好听。」埃斯特的声音恢复正常。「但我不觉得真理的影响比得上攻击范围远。」
「恐怕不是。」葛德说。
城里的远处,有个男人喊了什么话,距离模糊了话里的字,一个女人喊回去。葛德抬头看着女神的旗帜在微风中飘动,以及旗帜之后的云朵和星斗。他弯起膝头,往后一靠。
「你的头发会沾到土。」埃斯特说。
「再洗掉就好。」葛德说。「知道吗……我刚刚想到一件事。我想到殴打了安提亚王储的人,在某些情况下会被视为叛国。」
埃斯特睁大了他完好的那只眼睛。
「我没说一定这样。」葛德说。「只不过有些人可能那么想。如果他们不知道所有的细节。或是想法非常严谨的话。而且我们的确有皇家守卫,可以派他们在萧特家外面徘徊。如果我们不下令,他们用不着进去,也用不着跟任何人说话,可以只是……在那里。待一两晚。」
看见埃斯特的微笑,葛德感到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