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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克莱拉

  克莱拉骑过拜兰库尔黑暗的风景,一路上有件事一直占据她脑海,挥之不去。她答应带封信回坎宁坡。当初她同意回宫里,是因为想到能把乔瑞的话语带回去给莎碧荷,是整件事唯一光明之处。莎碧荷,还有安尼莱丝。小安尼莱丝。

  她自己也收过这样的信,或者曾经收过。道森年轻时奉密友西密昂国王的命令上战场,曾不断写情书回家。她大概有五十封这样的信。也许更多。道森对情书有一种传统主义的看法,因此每封信除了爱的表白和对欲望的描述之外,还包括了一些他自己写的诗词。

  她在黑暗中骑行,小马穿过带着秋意的寒凉空气,踏步往南。拜兰库尔的士兵和乔瑞的手下一样会在乡间巡逻,昏暗的夜只给她这么多掩护,她被双方逮到的机率都很大。巴利亚斯骑着一匹瘦骡子跟着,裹着一件连帽斗篷,骑在她身后,就像仆人一样。她很擅于假装她爱的人是她的仆人,而巴利亚斯很乐于听从她的话。他扮演仆人的角色,以免他们在毫无所觉的情况被人发现。在可能被看见的时候,人们会扮演自己的角色,否则就要接受被起底的风险。

  两人骑在路边的草皮上,隐去蹄声。他们没带火把,也没有提灯,只靠月光和星光照明。她希望他们像鬼魂一样经过大地,而她禁不住想起那封信。

  她从前很喜欢收到信。那些信件她全数保留,唯独道森喝醉时写的一封例外。他对她美貌的欣赏超过他平常写在纸上的程度,让自己发窘。因此隔天她又收到信,请她毁了他写的东西。她有点遗憾地把信毁了,不过他回来的时候,她逼他重述了信中的某些段落。如今她要夺走莎碧荷的这个经验,感觉像个贼,虽然事实并非如此。除了她,当然还会有其他信差,男人总是在写信给他们的妻子。

  她只不过承诺把这封信安全地带回坎宁坡,而她没打算履行承诺。

  「母亲。」巴利亚斯低声说。

  「叫我夫人。」她纠正道。

  「夫人。」他的声音带着笑意。「看南边。」

  火光几乎微弱得难以察觉,但他说得没错。的确有火光。她努力回想她离开时,营地和道路的相对关系,几乎确定那是乔瑞手下的营火。她停下来,拍拍可怜坐骑的脖子,然后调马往南,越过毫无人踪的田野。她已不打算鬼鬼祟祟,于是开始以安抚的口吻和她的坐骑说话,音量大到能穿过黑暗。严厉的哨声突然传来。

  他说话时,她还是没看到人。

  「什么人?」

  「什么?」她说。「当然是凯廉夫人啊。为什么这么问?」

  对方沉默了一下,再次说话时,声音中仍带着戒心,不过已经少了点。「凯廉夫人?您在这里做什么?」

  「喔,我吃完晚餐后去骑马散步,让头脑轻松轻松。帐篷里闷死了,知道吧?我好像有点在绕圈子,走得比预期久了。不过我有我的人保护,我们很小心,没接近敌人的地盘,我一直都很安全。」

  「您从北方来,夫人。」哨兵说。「敌人就在那个方向。」

  「真的吗?确定吗?我还以为我们往东去。」

  「我很确定您正在往南骑,夫人。」哨兵说。

  「噢。真丢人。」

  一声咔答响起,一阵火花冒出,然后锡制小提灯里窜起微弱的火焰。提着提灯的男人比文生和乔瑞年轻,几乎只是个男孩。他凹陷的脸颊和沉陷的眼睛则像快要饿死的男人,但脸上仍然挂着微笑。

  「夫人,您根本不该离开营地,太危险了。」

  克莱拉从喉咙发出不耐烦的哼声,然后叹口气。「我只是个衰弱的老太太,南边、东边都分不清,没立场跟你争辩。如果我保证我不会再去游荡,你可以别告诉其他人吗?我不想让我儿子担心。」

  「我得报告上去。」哨兵说。「但我会尽可能大事化小。」

  「你实在太好心了。」克莱拉说完,转头朝着巴利亚斯说:「走吧。」

  他们经过时,哨兵伸手把提灯递给了巴利亚斯。

  地面变平坦,炊火和提灯的气味像热门歌曲一样熟悉,克莱拉调马骑向原来关着马的临时马栏。

  「您实在好厉害。」巴利亚斯说。

  「绝不要看不起被低估的力量。」她说。「跟地位高的人说话别那么无礼,毕竟你是我的仆人。」

  「是的,夫人。」他不自然地说。

  夜晚降临之后,营地感觉比较小,似乎没有尽头。空气还够温暖,许多士兵懒得搭起帐篷,直接睡在劈啪燃烧的火旁,或睡在黑暗中。她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却被巴利亚斯那盏小提灯的火光照花,显得提灯那圈光亮之外的黑暗更漆黑。术士的帐篷像饮水呼唤着口渴的人一样呼唤着她,她好想去找文生,告诉他赛拉苏玛尔那间黑暗小房子里发生的事,告诉他巴利亚斯和同伴的事,还有她和她儿子做出的决定。她希望乔瑞会做出同样的决定。她想握着文生的手,确认他没再发烧,然后把她的头靠在他胸前,倾听他的呼吸。

  等等吧。只能等等了。

  她在赛拉苏玛尔待太久了。她原来打算去那里传达完警告,然后立刻回来。没想到却和巴利亚斯待在那里,两人喋喋不休,打算把他们想说的话在几分钟之内一吐为快。巴利亚斯建立了一小支简陋的舰队,想对抗帕里亚柯;他和米狄恩银行的奥丽华港分行合作,将史基斯丁宁勋爵变成俘虏,并且用他的船救了一只受伤的龙。克莱拉说了她持续送报告和信件到喀尔斯的米狄恩银行,乔装打扮跟着军队,之前还策划了特尼根勋爵之死时,巴利亚斯的笑声有如咆哮,其中的精力令她振奋。我还以为我比较像父亲。巴利亚斯说。

  乔瑞营账的接合处散发光芒。长距离骑行之后,克莱拉的脚步显得笨拙,或许是因为这一天太过漫长,而她终究不再年轻了。或许是因为想到她将对她自己、她儿子和她的国王做的事。她真希望有别的方法把那封信送去,让乔瑞对他妻子,就像道森曾经对她做的那样。有许多事要追悔。

  入口的守卫朝她点点头,动作接近鞠躬,又不是鞠躬。她猜想,大概没有既定的礼节教人怎么在战场上向元帅的母亲致意吧。

  「他还醒着吗?」克莱拉让音量大到传得进帐篷里。

  乔瑞从里面喊道:「我还醒着。」他的声音模糊。守卫又点点头,于是克莱拉走进帐篷。

  他坐在他的小野战桌前,一副已经坐了几小时的样子,面前的地图上标着红色和黑色的痕迹。她坐到对面时,他面露微笑,那是男孩子向母亲证明他没事、他没哭的微笑。

  「我想我没办法说服您在您的猎人康复之前回坎宁坡吧?」乔瑞问。「我知道您喜欢他,但我有一个整个军队可以保护您的安危。」

  「我很怀疑。」克莱拉说着拿出她的烟斗和一小袋烟草。「乔瑞,我们必须好好谈谈的时刻来了。严肃地谈一谈。以成人的身分。」

  「母亲,用不着这样,没关系的。」

  「才不是没关系。已经出了不少问题,而我们都很明白真相,不是吗?乔瑞,告诉我。你觉得当时你父亲怎么了?」

  男子的脸色发白。他吞下口水,低头看着地图,却视而不见。「他和提辛内人共谋,打算对埃斯特王子不利。」乔瑞说。

  「不是那样。」她说,乔瑞的眼中闪过困惑的神色。「不是那样的,你很清楚。你父亲或许不赤诚,但绝对不会成为外国势力的爪牙。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对王室效力,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我们都是为王室效力,在我们看来是这样。」

  「我……」乔瑞欲言又止,沉默笼罩很长一段时间。他好不容易才开口,声音低沉。「母亲,我按您的要求做了。我和他断绝了关系。我和葛德和好,接受了葛德的道歉。」

  「是啊。你在宫中挣得了一席之地,你不像我一样被逐出宫里。」

  「很抱歉。」

  「别抱歉。」克莱拉说。「千万别觉得抱歉。为了存活下去,我们做了该做的事,而我们可以说是成功了,不是吗?你成了元帅,成了宫里的红人,而我……如果我留下来,一定能受邀参加几场宴会和舞会,不是吗?只不过我没留下。亲爱的,你也有孩子了。有了你自己的婴儿,你会从她身上学到很多事。许多你自己毫不考虑就做的事,但你会尽全力阻止她有机会经历。那就是爱。当孩子还小的时候,那么做没有错,但你们都长大了,不是吗?虽然我还想保护你们的安全……即使安全的代价是……」

  「母亲?」乔瑞小心翼翼地问。「您还好吗?」

  克莱拉用袖口沾沾双眼,摇摇头。

  「你正在领导这场战争,你想要怎么让它结束?」

  「不知道。」他说。「我尽力不去思考。」

  「你父亲从来没和提辛内人共谋,也没和席丝琳那家伙主持的银行共谋。道森在特定的观念下长大,绝对不会改变。即使世界改变了,他依然故我。换作是他,你认为他会怎么结束这场战争?」

  「如果他是我吗?」乔瑞说。「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做。我只知道我们在捕风捉影,母亲。我说不出来,但我知道真相。我只能看着下一步,然后是下一步、再下一步。尽可能让我的手下安全,别丢掉性命,尽可能达成下一个目标,同时期望我不能预料的事情会发生。维卡里恩在的时候,这件事比较轻松。他重新立誓之后,一直确信一切都会有完美的结果,我在他身边的时候,就能说服自己……不完全,但是比较可能。」

  「但其实不可能。」克莱拉说。

  「我知道。」乔瑞说。「然而这场战争是我为了家人安全而爬上的木筏,河流有自己的流向,我只能抓紧木筏。为了荷碧荷,为了安尼莱丝,也为了您。」

  「那你自己呢,乔瑞?你会变成怎样?」

  「没什么我可言。我看着父亲在我眼前被杀,而我断绝了父子关系。我没让我的妻子得到敬重,却再次毁了她的名誉。我领着一支快饿死的人组成的军队,踏上无止境的征途,只因为……」

  乔瑞住了口,他的两手紧握。

  「只因为葛德的祭司要你这么做。」克莱拉轻声说。「大家都知道,可是没人敢反抗。」

  「父亲反抗了。」

  克莱拉从她的烟草袋里掏了点草叶,塞进狭窄的斗钵里。「他不是唯一反抗的人。」

  她借用提灯的火焰点燃烟斗,把甜甜的烟吸进肺里。乔瑞的眼睛盯在她身上。如今的感觉好像站在深水上方的崖边,她害怕一跃而下,但已经无法回头。她走向帐篷门边,要守卫把她的仆人带进来。

  然后她跪到乔瑞身边,将他的手握进自己手中。「我一直策划对付葛德‧帕里亚柯和他的祭司。」

  「不。母亲。」

  「是的。千真万确。」

  「您不能再做了。您得停止,永远别再继续。」

  「你明知道不能这样。」乔瑞哭了,他的泪水引来她的泪,深深的悔憾震慑了她。他走到这一步,都是因为她的建言。是她坚持他得在宫中为自己争取一席之地,坚持他和父亲断绝关系,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妥协,直到变成今天的样子。他受到恐惧和罪恶感驱使,统领一场没有信心的战争。

  话说回来,这样还是好过和道森一起死去。而那是另一个选择。

  巴利亚斯跟在她后面走进帐篷,乔瑞没抬头就吼道:「退下。我没要见你。」

  「是吗?」巴利亚斯问,乔瑞全身一震,彷佛这句话像黄蜂螫了他。他们沉默的片刻彷佛永远无境,这对兄弟之间的鸿沟就像分隔坎宁坡的那道裂隙一样又深又广。乔瑞站了起来,手指从她手中抽走。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轻声说。

  「只要能把帕里亚柯拉下来,我什么都肯做。」巴利亚斯说。「你呢?」

  「只要能支持他,我什么都肯做。」

  「哦?」巴利亚斯说。「那你是为了什么?」

  「我见鬼了才知道。」乔瑞说完,双手搂住他的哥哥。

  克莱拉闭上眼。她的心脏那种绽放、放开的感觉太美妙,并不是喜悦,是松了口气的感觉。好像终于放下脸上那张已经戴太久的面具,接着发现这世界没有随着扮演的角色一起结束。

  她的两个儿子终于放开彼此的时候,她示意他们坐下来,低声说话。这是她和巴利亚斯那天第二度说起之前发生的事,以及他们知道的一切。几乎是一切。就算是此时此刻,她和文生‧柯依成了恋人的事实,还是有点太超过。乔瑞发现她策划让特尼根勋爵垮台,导致自己被拔擢的时候,其中残酷的讽刺令他摇头。巴利亚斯透露史基斯丁宁勋爵成了他的阶下囚(还活着,过得很好,而且对于巴利亚斯不打算对埃斯特和王室不利的说法仍然半信半疑),乔瑞闻言张大了眼睛。巴利亚斯也报告了蜘蛛祭司的真正起源,也就是疯狂龙族皇帝的武器,听起来好像是孩子的床边故事在真正世界里上演,只不过是把西密昂国王驾崩之前在安提亚发生的一切演了进去。这一夜好像没有尽头,根本没人想睡。她所有的烟草耗尽,便是他们谈话多么漫长的第一个迹象,宣告黎明降临的鸟鸣声是第二个迹象,相聚的时间即将结束,她看得出儿子们眼中的悲伤。对他们来说,一切都改变了,而他们的处境依然如故。

  「我们不能让祭司知道我们做了什么,或我们正在做什么。」克莱拉说。「裂土之国岌岌可危,而我们的家族──我们三个──最能拯救这个国家。」

  乔瑞说:「是啊。」这是他口中吐出过最美妙的话语。她握起他的手。

  「你是元帅。」她说。「军队在你手下。要保护他们,别让他们参战。」

  「我们谈话时,我已经在脑中草拟了一半的报告。」乔瑞说。「我会告诉葛德,士兵需要在安全的地方过冬休息。可能是奥丽华港,或是贝林,选择不会有当地势力骚扰我们的地方。这是真的,所以这个主张不难。到春天的时候,我会谨慎一点,缓慢推进,能避开战场多久,就避多久。」

  「很好。」克莱拉说。「这些可怜人无法选择。如果我们可以阻止他们杀更多的人,或是害他们自己送命,那更好。」

  「这段时间我们可以做什么?」巴利亚斯问。

  克莱拉点点头。「道森看出那些祭司的危险之处,但他做得不够好,我们要记取教训。」

  「母亲,祭司的数目很多。」巴利亚斯说。他没加上而且其中一个是维卡里恩这一句,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我知道。」克莱拉说。「我没说事情很简单。」

  「我们要怎么着手进行?」乔瑞问。

  「和盟友合作,」克莱拉说。「加上我们已经在进行的事。我得离开你,乔瑞。我离开的时候,自己小心。我会尽可能多写信,尽量完整写下我敢写在纸上的事。我会把文生‧柯依留在你身边,好好照顾他,答应我。」

  「当然。」乔瑞说。「不过妳要去哪里?」

  「跟你哥哥走。」克莱拉说。「我想我该和这个贝尔莎库家的女人谈谈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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