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马可士
酒馆位于城北,那里的建筑改变了,街道缩减成只适合人类的大小,不超过三层高的木造建筑取代了高大的石塔。广场不再连接龙道,不过龙玉的缎带就在南方步行一分钟的地方,距离很近,某个需要食物的旅行者可能偶然就找到那里。酒馆深色的墙上挂着似乎有一百个不同家族的盾,带着岁月痕迹的木桌旁排着矮长椅,三脚凳围在火炉前,火炉比两个人横过来还要宽。烤鸡和香料豆子酒的香气温暖了空气。演员喜欢酒馆,因为酒馆老板热烈欢迎表演者,而且那里有便宜的啤酒。马可士喜欢那里,因为他从来没去过。
一个清瘦的贾苏鲁女人穿着飘逸的棉织长裙站在酒馆中央,瞇着眼,两手成爪状。她的黑舌头乍看之下有如利齿,鳞片散发着青铜光芒。她大喊一声,抡起右手,右拳包上了一球明亮的空气。她咬着牙,又喊一声,光球迸裂成明亮的紫罗兰色火焰,礼貌的掌声零星传来。
女术士又唤出第二个光球,这次是橘色的。卡莉靠向桌子,瞇起眼。
「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多术士选择以表演为生?」她说。
「这妳要问他们了。」马可士说。「不过我看不出他们为什么不这么做,有些表演看起来实在厉害。」
桌子另一头,赫内特说了些话,莎莉特翻翻白眼,桑德狂笑,笑得杯里的啤酒泼了出来。亚尔丹坐在赫内特身旁,露出耐心的微笑,耳朵垂向两侧,只让这位老兵看起来就像只耐心的兔子。酒馆外的风带了一丝寒意,这是第一个冬天将至的真正迹象。他们应该还有不少温暖的日子,不过喀尔斯几乎和卢奇尤帕一样北边,即使洋流温暖了北岸,让赫尔斯卡变得寒冷,还是改变不了现在去任何地方已经太迟的事实。
目前还没任何人说出口,但马可士很确定大家会在喀尔斯过冬。他曾经在这里和阿莉丝与梅里安一同渡过黑暗的长夜。往南走去席林娜港开始显得像个好主意,不过得步行而去,并且独自面对安提亚的军队。
「我只是以为……你知道的嘛。凭空召唤出火?」卡莉用双手比出夸张的小动作。「这种招术应该有更有意义的用途,不只是为了在酒馆讨点铜钱。」
「妳是说作战吗?」马可士说。
「也可能。」卡莉说。
「其实不行。」马可士说。「我是说,虽然看起来很厉害,不过论速度比不上弓箭或刀剑,而且这种把戏妳不会想变第二次。」
演员咬着大拇指沉思,然后点点头。
「有道理。」
「你们这行和我这行之间有个差异。」马可士说。「不好意思,不过对妳、对基特和其他人重要的是在观众眼里看来怎样最好。对我或亚尔丹这种人最重要的呢,则是怎样才能最快杀死一个人。这是两码子事。」
「是啊。」卡莉的目光变得冷淡。「看来是两码子事。」
马可士沉默了一会儿。米凯从黑暗中走进来。他的瘦骨架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他咧嘴笑着走到桌旁,哈尔维挪出位置。逃离奥丽华港之后,演员和守卫融合成一个团体,感觉很奇怪。不过据说海上的旅行一向能改变人,而且再也回不去,这时他们坐在一起,小圈圈彼此融合,看不出分别。依南、赫内特、亚尔丹和莎莉特都肩并肩坐在长椅上,就连伊莎杜行长也在,还有她的表外甥女玛哈。其中唯独少了基特和席丝琳。
不。不对。不只少了他们。
马可士望向卡莉。她的头发向后绑成粗粗的辫子,黑眼睛望着不在酒馆里的某个东西。所有演员之中,马可士觉得他最不了解哪些是她真正的感觉,哪些是她拿手的演技。
他看过她表演从心碎到喜悦、欲望到恐惧、冷冷的怒意到天真的信任。他不知道是否曾经见过真正的她。这是他喜欢她的原因之一。
「史密特的事,我很遗憾。」他说。
「我也很遗憾。」她没说别的话,马可士也没追问。
「队长!」桑德在桌角喊道。「行长呢?她应该跟我们来才对,像以前一样!」
「以前啊,」马可士说,「现在已经不同了。」
其实席丝琳还待在母公司的宅邸里,马可士不确定是因为被软禁,或是出于她的选择。船舰进港之后,国王取走了奥丽华港的财富、发出声明:出于对北岸君主的忠诚,米狄恩银行发出的让渡书应视为其所代表的黄金。银行开始用文件取代原来的现金做生意。马可士甚至在席丝琳要求下负责护送第一批文件,从尼森行长经营的分行穿过喀尔斯的街道,送到和银行合作的一家制箭馆。路线经过事前规划,就像卡莉与其他演员的表演一样仔细排练。马可士、亚尔丹、依南和尼森行长的半打手下,刻意夸张地保护薄薄一迭纸张,感觉像防守树枝和枕头建造的城墙。不过他明白银行这么做的原因。如果希望人们认为他们涂写的这些字和黄金一样,他们就要像保护黄金一样保护这些东西,即使看起来荒谬也不打紧。因此他曾朝着经过的人皱眉头,还把手搭在剑柄上,可惜没人动手攻击,夺走文件。马可士纳闷着以后会不会有。
「我们考虑上演《赎罪券商的妻子》。」卡莉说。
「真的吗?」马可士努力回想这出戏在演什么。
「米凯记住了史密特的所有台词。这只是暂时的解决方式。如果我们要演完整的戏码,需要更多人,而且还缺马车,也没戏服,没道具。」
「嗯。」马可士附和道。他喝着杯里的酒,啤酒比想象中美味。
「你会不会觉得……席丝琳在这里的立场很奇怪,对不对?我是说,她其实没被关起来,却又不是真的没被关着,你懂我的意思吧。」
「妳在想,她能不能资助剧团?」
「对,只是想想。我不想假设我们的友谊多么深厚,不过我们为了她的事业已经做了不少工作,冒了不少险。」
「我可以问问。」
卡莉点点头,吞下口水,回头看那个贾苏鲁女人。女术士正好把她的四个光球全都抛向空中,光球彼此击破,发出一连串像细小雷鸣的爆炸声。女术士展开双臂,露出微笑,汗水流下她的脸和脖子,让她显得脆弱得古怪。她鞠躬时,演员欢呼拍手跺脚。依南丢了点银币给她,酒馆里还有另外半打顾客也给了赏钱。卡莉不赞许地摇摇头。
「她需要有人引导观众。」卡莉说。
「妳这样觉得吗?」
「看到一堆人丢钱币,最能说服其他人跟着丢钱币了。」
「或是让渡书。」马可士想象着贾苏鲁女人身陷皱巴巴文件风暴中的模样。
酒馆的门猛然被推开,基特冲了进来。他的头发蓬乱,眼睛大睁,老演员还没走到一半,马可士光看他的模样就已经心跳加速。亚尔丹的耳朵直竖起来,开始从长椅上站起身。
「马可士。」基特朝他伸出手。「我想你该跟我来。快。我们有个问题。」
「安提亚还是伊倪斯?」马可士已经朝门口走去,亚尔丹走在他左边,卡莉紧跟在右。他有股冲动要她乖乖待在酒馆,不过忍住了。她和他一起旅行够久,可以自行判断她要冒什么风险。
「都不是。」他们穿过微凉的夜晚时,基特说,「我担心会比那两种情况更糟,糟糕多了。」
王宫外的广场上,一打男人整齐地站在和谈旗帜下,中央有个褐袍的男人伸出一只手,他的另一手中拿着扩音器。周围有一小群人像看表演的观众一样开始聚集。
「听我的声音!」瘦男人喊道。「我来这里,是为了献上这个世界和真理!安提亚的王座已经落入虚假教士的腐败中,喀尔斯的崔希恩王现在是女神教诲的真正希望!吾王,出来吧,我们将把这个世界拱手交给您!」
「喔。」马可士说。「看来神祇微笑了。」
「我认识他。」基特说。「如果我记得没错,他叫艾萧‧洛‧沙维,和我来自同一个村庄,不过比我早两年被召到神殿。」
「与女神为敌吗?」
「我不确定。」基特说。「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很虔诚,不过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伟大的国王,听我的声音!我将恩典和胜利带给您!」祭司喊道,声音在广场回响。
「伊倪斯在哪里?」马可士匆匆往前走。
「上次我看到的时候,他正往南飞,长官。」亚尔丹说。
「快找到他。」
「是,长官。不过该怎么找?」
「发挥一点想象力。」
「是,长官。」
「我来。」卡莉说完转身冲进夜里。马可士望着她的背影,然后看看亚尔丹,特拉古人耸耸肩。
「她会办到的。」亚尔丹说。
「好吧。你可以帮我去拿剑吗?」
「可以,长官。」
「偏偏在今晚我没带那把该死的东西。」
「是啊,长官。」亚尔丹说完,大步跑向位于东边的母公司。基特站在他身边,拳头一开一合。马可士把手放在剑柄上,简单的铁剑对于大部分的状况而言已经足够,但瘦祭司身边还有人,他们五人有自己的士兵,其中一个甚至穿着熟皮甲,马可士纳闷其中有多少人血里有蜘蛛。王宫高大的铁门荡开,一个身穿闪亮仪式铠甲的崔希恩王守卫望向门外的群众。
这可不妙。
「艾萧!」马可士叫喊着,快步朝那群人走去。「艾萧‧洛‧沙维!真不敢相信。谁想得到会在这里看到你。」
祭司转向他,睁大的眼睛里满是惊讶。
基特快步跟在马可士身边,低声喃喃说:「你打算做什么?」
「打算先让那个浑蛋分心,我想了个好计画。」马可士露齿而笑,朝那一打转向他的严厉面孔举起手。「你们都是艾萧的朋友,对吧?真高兴看到你们在这里,我们没料到你们会来。」
「你是什么人?」祭司问,他的目光从马可士身上转向基特,又看回马可士。
「马可士‧威斯特。曾经是马可士‧威斯特将军,现在是队长。过去二十多年在做佣兵的工作,不过在那之前,是我让崔希恩女王坐上王位的。她就是现任国王陛下的母亲,你大概听过我的名字?」
「没有。」祭司说。「我们是从卡尔特菲来的,那是世界的中心,女神的真正根据地。我们我们带来好消息,她的真理终于彰显。我们呼请北岸正直的居民保卫她重新建立的神殿,抵抗冒牌祭司和邪毒的僭位者,他们以腐化的舌头污染了她的圣名。一场可怕的战争即将展开,只有我们能抵抗谎言和虚假的力量。」
南方一道无声亮光亮起,彷佛晴天里的闪电,却没有伴着雷声。马可士没理会。只要不是倾盆大雨泼在肩上,什么都不算紧急。
「啊,听起来的确是有趣极了的娱乐,不过你恐怕会有点失望。是这样的,我们目前很缺正直的人,而且──」
「你身边的这人是谁?」瘦祭司问。
「艾萧,你应该认得我。」基特说。「基特普‧洛‧喀西米特。叛教者。」
聚集的人群一阵交头接耳,身穿皮甲的人拔出剑。那是一般的剑,做工精巧,而那人看来知道怎么拿剑。
「叛教者,是啊。」基特说。「看来我并不孤单。」
「我不是叛教者。」瘦男人说着得意地扬起下巴。「我是真正通往她的唯一道路。我看过老神巫落入的错误了,他的骄傲让他迷失,但女神绝不腐化。」
马可士举起手打岔。「声明一下?她无法腐化,是因为她是石头做的。我和基特啊,我们去确认过了。好了,听我说,你们得离开了,现在就走。」
「我不会被拒绝。」瘦祭司说。他身后冒出一道熏衣草色的火焰,和贾苏鲁女人变出的颜色一样。马可士心里涌起一股疯狂的希望。
「好吧,这次就听听我该死的声音。」他说。「你们在这座城得不到什么。只要我活着,就没有可能,所以你和你这一小群信徒不如转身沿着原路回去吧。」
「这是怎么回事?」马可士背后有个太过熟悉的声音问道。「是谁要求和谈?」
马可士闭上眼睛。「陛下,您最好回他妈的宫里去。」
「崔希恩王。」瘦祭司跪到地上,伸出双臂,他的眼睛朦胧而明亮。「我来将您的命运告诉您。您注定让世界得到永恒的和平,而我是您的真理使者。」
「这是什么意思?」崔希恩走向前。他身披红丝绒长袍,表情困惑又带着好奇,背后站了一打持剑的守卫。
「我的和谈其中无诈。」祭司说。
「这不是实话。」基特说。「他的和谈有诈。他说的所有话、相信的所有事都是虚假。甚至称不上谎言,而是误解,而误解的根源深到可以将这世界剖开到核心。」
瘦祭司张开嘴,睁大了眼。漫长可怕的片刻中,他一脸震惊,表情失落而孤独。马可士想到狂热者听到有人称他为骗子,而他血中蜘蛛的力量告诉他,敌人说的是真相,不知那感觉有多古怪,难怪这些祭司会发疯。瘦祭司愤怒地沉下脸。
「我恨你!基特普‧洛‧喀西米特,你这个奄森庌豽!黑舌头!黑暗的东西!」
「黑暗的东西?」国王说着退了一步。
马可士说:「他们从小就认识。」这时那一打人聚到一起,拔出身上的短剑或长剑。「这段对话恐怕又长又古怪,您不会喜欢。要不要先回王宫?我正在努力保住您的性命。」
瘦祭司尖叫道:「叛教者!」
这时空中落下一道火柱。
马可士往后一闪,突如其来的热度袭向他。他闭上眼,眼睛却仍然被光亮灼痛。恐怖的一瞬间,他彷佛又回到他的噩梦中,奔跑穿过火焰,抱住已经被火焰吞噬的妻女。他踉跄后退,皮肤灼热。有人在尖叫,他一时以为是女人的声音,阿莉丝被蜘蛛祭司的某种把戏唤回人世。然后涌回的黑暗笼罩了他,清凉的夜风轻抚而过。
他睁开眼时,夜比先前黑暗了千倍。他的眼睛发疼,脸和手都灼伤。群众四散而逃,尖叫声仍然充斥了黑夜,崔希恩王在马可士右手边难看地跌坐地上,而瘦祭司和他的一打同伴焦黑地倒在石地上。伊倪斯弯下身,似乎嗅嗅其中一人,然后大嘴咬住他的尸体,若有所思地嚼了起来。
马可士听到基特轻柔安抚人的声音压过崔希恩王惊慌的嘟哝。他弯身向前,用手撑着膝盖,允许自己轻声发笑。
「腐化四处扩散,」龙说。「只要他们存在,混乱就会跟着。」
「是啊。」马可士说。「我懂了。」
卡莉带着贾苏鲁女人从龙后方走来。过了片刻,亚尔丹大步跑进广场,大手里拿着毒剑。特拉古人慢下脚步,绿剑的剑尖垂向地上。
亚尔丹来到马可士身边说道:「抱歉来晚了。」
「麻烦你了。」
「还是很抱歉。」
「人生充满遗憾。」马可士说。「省省吧。」
亚尔丹把剑收进剑鞘,这时伊倪斯咬起第二具尸体,也吃了下去。龙的嘴里亮起一道火光,好像灯笼里的光亮。马可士走向国王,国王这时才开始爬起身。
马可士揶揄地简单敬个礼,说道:「陛下,现在您欠我两份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