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基特师傅
基特普‧洛‧喀西米特是叛教者的其中一个名字,他站在城市的细雨中,受到血液中的毒害压迫、驱策,但他置之不理,只感觉喉头涌起一阵胆怯与恐惧。
在喀西特、勃尔嘉或朴特的城市、村落里,神殿是一个聚落的中心,是尊严与荣耀之地,也是一切生命绕着运作的轴心,但在荣耀夺目的坎宁坡,这座神殿只是上千个类似建筑的一员,壮丽威严与规模虽令人敬畏,在同类身边却显得平凡无奇。
坎宁坡是安提亚的心脏,而安提亚帝国是原血人在世界的权力中心,不过坎宁坡比其所统御的帝国更为古老,每一个时代都在这里留下痕迹,世世代代都在过去的遗迹上成长,最后深色圆石街道下方的大地不再是土壤,而是过去的残骸。那是黑与金之城,是财富与贫瘠共存之地。环绕城市的城墙环绕似乎在吹嘘自己天下无双,贵族区不经意地展示富丽堂皇的宅邸、楼塔和神殿,彷佛这些华丽的建筑不足为奇,平凡而常见。如果坎宁坡是个骑士,身上应该穿着黑珐琅铠甲,肩披上等羊毛斗篷;如果是个女人,她应该美得让人目不转睛,令人自惭形秽,不敢搭讪。这样的骑士和女人化身为城市,便是坎宁坡。
细雨染黑了石墙和高大的石柱,宽敞的阶梯从街道升起,连接至平台,再上到阴影中的列柱。蛛丝织的旗帜呈血红色,中央有八个蜘蛛女神的符号,挂在悬垂的屋顶之下,上下的颜色较深—底边是因为溅了雨水,上缘则在阴影中。微风吹过,在布面的旗帜掀起波纹,狭窄的路上挤满安提亚尊贵贵族的马车和轿子,大家都想在平滑圆石铺的街道上抢到比较优越的位置,没人愿意退一步让竞争者多一点机会。眼下还没到融雪节,等夏天宫廷季来临时,这地方会挤得水泄不通。雾霭染灰了北方皇城的高塔,塔尖隐没入蔓延的云层中,裂土王座彷佛朝四面八方延伸,压迫着世界。
叛教者把斗篷的兜帽往前拉,遮住脸孔和头发。胡子上挂的细细雨珠有如蛛网上的苍蝇。他屏息以待。
几位提早进城的达官显贵,此刻正走进昏暗的神殿中,安提亚的英雄站在阶梯之上,朝他们微笑颔首。葛德‧帕里亚柯刚当上艾宾波男爵和埃斯特王子的监护人,而埃斯特王子正是西密昂国王的独子,裂土王座的继承人。葛德‧帕里亚柯拯救了王国免于艾斯特洛邦宫廷的阴谋,但他本人却不符合国家英雄的形象,一张苍白的圆脸,油头往后梳,身上那袭皮斗篷的剪裁适合比较肥硕的身材,宽松的皮革像华丽的布帘一样挂在身上。他像初次登台的演员一样站在红布条下,叛教者彷佛能看见他默念台词,竖耳倾听提示。
就是这个人带回了久被遗忘的女神崇拜,置于远希拉密斯之外最伟大的帝国中心。在虔诚一点的年代,神殿或许必须费一番苦心才能扎根,但安提亚的祭司早就变成政治的代言人和玩弄权宜之计的能手,女神之声原本就无法长久抗拒,更在这儿找到乐于倾听的耳朵。贵族因为异国、颓废与新奇的气息而兴奋,像急着看傀儡戏的儿童一样涌进神殿。
这些人必死无疑。他们的城市、帝国和在襁褓中学到的事实都将毁灭,衰败将如麻疯病最初的白斑染上这座城市,而谁也不明白其真面目,更别说这些人即将陷入疯狂,怎么可能明白?他们至死也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
「嘿!老家伙!」
叛教者转过身。武装守卫是黑舌头青铜鳞的贾苏鲁人,身穿熟皮甲,上头有着一条蛇横在橘色田野的纹章图案。他背后有个年轻女子,正由镀金马车上让同色衣着的男仆扶着下车,女子穿的是剪裁过于宽松的黑皮斗篷。没想到什么都能流行。
「你要做什么?」贾苏鲁人手搁在剑柄头上质问。
「没什么。」叛教者说。「没发现我挡到路了,真不好意思。」
守卫喉咙发出低沉的咆哮,别过头去。叛教者转身走开,背后被敲响的锡锣发出隆隆高昂的声响,上次听到唤拜声,他还是半个大陆之外一座山中神殿的祭司男孩。片刻间,他几乎闻到灰尘和香甜井水的味道,几乎听见蜥蜴爬过岩石的窸窣声,尝到咖哩羊肉的味道。世上除了他年轻时住的那个村子,再也没有人像那样烹煮羊肉。低沉的唤拜声召唤众人准备祈祷,快要遗忘的音节刺激着叛教者血液中的力量。他停下脚步,不顾无数童话中的教训回过头去。
壮得像公牛的男人穿着大祭司的一身金绿,正在准备平民化的仪式,不过叛教者并不认得他。看来他所知的大祭司已经死了。蜘蛛女神向信徒保证很多事,但其中并不包括肉体的永生,祂的祭司并非长生不老,而这念头给了他安慰。叛教者将裹在身上的廉价羊毛拉紧,隐入由宽阔大路与小巷组成的潮湿迷宫。
大裂谷像上帝用短剑砍成的伤口一样,将坎宁坡从中央一分为二,六道结实的桥面凌空由边缘横过深渊。这些桥都是石材与铁构成的复杂网络,而在低处,两侧墙面较为靠近的地方,有一些利用绳索和铁链做的克难结构。如果坐在大裂谷的边缘,就能看到城市的历史展现在眼前,一层层废墟不断向上堆迭,直到古老的结构消失,除了偶尔出现的拱道或流下铜绿的青铜构造,其他都难以辨识。打从龙族的年代,甚至比那更早之前,坎宁坡所在的位置便建立起城市了,那城市由从前城市的遗迹上重生茁壮。即使此时此刻,也有十三种族的穷人男女住在深沉的底层,栖身于漆黑的洞穴中。那些洞穴曾是仓谷和舞会厅,或是他们祖先的宅邸。
史密夫望向灰暗的天空,说道:「你其实没真正想过排水系统的事。」
「我想没有吧。」叛教者说着抖落斗篷。「为什么觉得我想过?」
剧团栖身在大裂谷边缘的一个广场,货车的薄木板门敞开,但他们没把舞台放下来,卡莉靠着宽大的车轮盘腿而坐,将珠子缝上一件蓝裙。今晚要演《新娘的蠢事》,而帕提雅小姐这角色需要花枝招展一点。桑德和赫内特两人手拿着木棍在高大的棚子后方,为安森‧阿洛逊揭发司令阴谋时的最后一战练习走位。新加入的演员莎莉特‧速恩把双手压在腿下坐着,像在祈祷一样动着双唇。这是她第一次参与《新娘的蠢事》的演出,紧张的样子还真可爱。四处不见米凯的踪影,大概是去市场买肉和淡水鱼正在讨价还价吧。米凯有充足的时间回来做好准备,只是阴沉的天气让一切似乎都迟了。
「想想看。」史密夫说着,朝外面的雨点点头。「真正造就一座城市的重点是控制自然,对吧?这场雨看起来没什么,但坎宁坡是座大城市,雨水积少成多。现在看看这场雨,感觉就像神明把一条河倒在这地方一样,降下来的水一定会流到某个地方。」
「海,海,无边无际的海。」叛教者引述着两年前他们演过的一场戏。「一切的水终将来到咸苦的波涛中,就如人难逃一死。」
「当然了。」史密夫揉揉下巴说。「但重要的是怎么从这里到那里,不是吗?」
叛教者笑了。
「亲爱的史密夫,我想你刚刚做了一个暗喻。」
演员眨眨眼,装出无辜的样子。
「有吗?我们不是在说排水沟的事吗?」叛教者微微一笑。十五年来,他和这群演员游历世界,一起为国王和粗俗的平民高歌。十三个种族中,他教过其中八个种族的人演戏,有过三个种族的爱人,但一直以来都披着基特师傅的身分。基特普‧洛‧喀西米特,早在他离开沙漠石砾与疯狂的子宫进入这个世界时,他便为自己取了这个名字。他演过上千个角色,愿神保佑,现在是演另一个角色的时候了。
这将是他的最后一个角色。
「卡莉?」叛教者说。「方便谈谈吗?」
长发女人点点头,将针插到袖子上,小心翼翼地将手中那把珠子放进裙子上弧形的衣褶。那动作看似随便、不假思索,但半粒珠子都不会从衣褶滚出去。叛教者淡淡笑着点头,大步走向广场上隔壁的棚子,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铁火盆和一张长石椅。隐约的红绿色地面因被雨淋湿而变得有如珐琅般鲜艳。他坐在那张小椅子上,卡莉坐到他身旁。
这一刻终于来了。在徘徊了数星期不去后,悲伤的感觉变得再也无法忽视。从几个月前,他在奥丽华港一间旅舍第一次听到有面女神的旗帜在安提亚飘扬时,恐惧便在内心滋长,悲痛也随之而来,而他尽可能拖延,告诉自己,他瞒得住喉中的哽咽和胸中的沉重。但现在再也瞒不住了。
「基特师傅?」卡莉说。「你在哭吗?」
「当然没有。」他说。「男人只会落泪。我们觉得哭有失尊严。」
卡莉伸出手臂搂着他肩头。他像水手在出航前啜饮着最后一口淡水一样,试图记得她待在身边的感觉──她弯曲的手肘置于颈后,她肌肉结实的重量,她身上马鞭草和肥皂的气息。他颤抖地深吸口气点点头,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强开口。
「我想我们得再找个演员。」他说。「有点威严的老男人。可以演父亲和反派角色的人。狐狸勋爵、魔王欧库斯,诸如此类的角色。」
「你是说你的角色。」卡莉说。
「对,我的角色。」
细小的雨珠如针刺般打在他们上方的棚顶、面前的地砖上,也落在熟练的挥舞着假剑的男孩身上。赫内特待在剧团的时间比卡莉长,史密夫演的角色比卡莉多,但卡莉能领导他们。他离开后,只有她可能让旅途上结合的这个小家庭继续凝聚。
她问道:「怎么了?」
「我觉得自己必须去做某件事。」他说。
「我们可以帮忙。」
「我相信你们一定会试着帮我。可是......」
「可是什么?」
叛教者转身凝视着她的双眼,她的手臂从他身上滑开。卡莉的眼珠颜色和头发一样深,一双大眼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轻。他想起七年前在自由城邦麦席亚看到卡莉在广场上跳舞卖艺的最初那一晚,当时她勉强算是个女孩,饥肠辘辘又野蛮,不相信任何和男性有关的人事物,身上像散发热度的火焰一样散发着天分和企图心。欧珀儿曾经警告过他,这女孩会是个麻烦,不过很值得。现在卡莉是成年女人了,他纳闷着这是否就是生养女儿的感觉。
「如果得保护你们,我恐怕无法完成该做的事。」他说。「你们是我一手组成的家庭。假使可以想象你们平安快乐的样子,我就能牺牲其他必要的事物。」
「听起来你要做很大的牺牲。」她说。
「对。」
卡莉叹了口气,然后嘴角浮现在遇上麻烦时会出现的那抹苦笑。记好。他在心中对自己说。记着她嘴角弯起、眉毛扬起的样子。深埋心里,谨记在心。
「唉,妈的。」她说。
「我要妳知道,要离开你们,我真的很遗憾。」
「接替那些角色的人选,你有腹案了吗?」她问道。
他看得出她的心痛。他背叛了她,抛弃了他们大家,而要为此责备他,就像叫她切下自己的脚趾一样绝无可能。他真希望能握起她的手,但她为他们的谈话定了调,而他无权推翻她的决定。他再也没有这种权力了。
「有对演员在北方巡回,一个叫帕卓恩‧列,另一个叫赛巴斯特‧贝林。三年前,他们俩在争夺同个角色。如果能找到他们,或许就能招募到熟记台词的人。帕卓恩是赫弗钦人,不过如果带他去南方,或许能增加一点异国风味。」
「我会去打听。」她说。「你什么时候离开?」
「今晚。」他说。
「你非得一个人去吗?」
叛教者迟疑了一下。他一直没做出最后的决定,他面对的是一个难如登天的任务,既无可避免,又注定失败。因为他要牺牲自己的性命而让事情显得简单出奇,毕竟要求别人自愿赴死可不是无关痛痒的随手之劳,但如果事关成败,事关世界能否得救......
「也许不用。」他说。「还有一个人或许能帮忙。不过不是剧团里的人。」
「我想我实在不该问你是为了什么神秘的任务而离开吧?」她说完又矛盾地加了句:「那是你欠我们的。」
叛教者舔舔嘴唇,在脑中搜索他没说过,甚至不曾想过的词句。他想到时不禁笑出声。
「听起来会有点夸张。」他伸出一只手指搔搔胡子。
「说说看。」
「我要杀一个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