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席丝琳‧贝尔莎库,米狄恩银行于奥丽华港之发言人暨代理人
米狄恩银行于奥丽华港之发言人暨代理人席丝琳‧贝尔莎库昂首走出银行办公室,她神情沉着,胸中却燃着怒火。奥丽华港正进入海港的春天,街巷里庆祝融雪节的鲜艳旗帜和闪亮的人造宝石逐渐脏污破旧,正午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处仍有残雪。席丝琳的呼吸在面前结成缕缕白雾,彷佛她的心是吐出白烟的炉灶,冰冻的空气感觉好遥远。
前方的圆石路上,数个人种的男女熙来攘往。库塔丹人串上珠饰;锡内人脸蛋清瘦苍白;贾苏鲁人的鳞片带着古铜与金色;提辛内人身上有黑色鳞;还有两颊红如玫瑰的肥胖原血人。有些人朝她点点头,有些人让路给她,不过大多对她视而不见。身为世上数一数二大型银行的代表,但在奥丽华港雾茫茫的天空下,席丝琳只是穿着体面,流着一半锡内人血统的女孩。
她走进酒吧,被室内温暖的空气,还有啤酒和面包共有的那种酵母气味平抚了内心,她感到腹中的纠结减缓了一些。在怒意消退后,才发现原来那只是绝望与挫折的掩饰。一个锡内青年上前接过她的披肩,她抿着嘴挤出微笑,松手交出披肩。
「行长,平常的那桌吗?」他问。
「维若,谢谢。」她说。「麻烦你了。」
他咧嘴笑着夸张地鞠躬,示意她跟着他。换作别的日子,她或许觉得侍者这样很迷人。那张桌子在酒吧后方,挂着布稍稍和大厅隔开,坐那里要多付几枚硬币。她觉得自己有办法和人寒喧的时候,偶尔会坐到一般座位,和坐在那儿的人聊天。南方的码头附近,流传着士兵间的流言蜚语,而在龙道和大广场、教堂与总督宅邸交会处,则比较多北方陆路贸易的消息。不过这间酒吧最接近她的银行—上天为证,是她的银行—而且不用将所有谈话当作得到优势的手段。
通常在白天当班的库塔丹女孩送上一盘干酪和黑面包,还有盛满葡萄干的一只木雕小碗。更重要的是,她带来一大杯上好的啤酒。席丝琳用力点头,尽可能让自己的微笑发自内心。即使女孩看出有什么不对劲,脸上柔软的毛皮也遮掩了她的表情。席丝琳喝着酒心想,库塔丹人可以成为厉害的纸牌玩家,因为他们永远都带着面具。
前门开了,光线流进大厅,一个影子出现在光线中。用不着看到脸或身体的细节,或是听见清喉咙的声音,席丝琳就认出来者是亚尔丹‧罕恩。他是领导她守卫—是她的守卫—的副手,除了他,还有一人在逃离瓦奈时就认识她。后来瓦奈城焚毁,所有居民都送了命,他因此成为认识她最久的人之一。
特拉古人缓缓走过大厅,这个种族的身形虽然庞大,他的动作却安静得不可思议。他坐到她身旁的长椅上,那对像狗一样耸起的耳朵往前伸。席丝琳闻到他身上有股老旧皮革和拭剑油的气味。他深深地长叹一口气。
「不顺利,是吧?」他说。
「对。」席丝琳想学亚尔丹和威斯特队长那样简洁回答,但她的话涛涛不绝。「她甚至没听我说完。我整个冬天都在协商那笔生意。对,的确有风险,但那是好的风险。」
「碧卡的看法不同。」
「显然不同。」席丝琳说。「该死,我真讨厌那个女的。」
当她与母公司达成协议的那一刻,席丝琳就知道向公证人回报时会有磨擦。好几个月来,这间分行的财富一直握在席丝琳手中,她核准觉得有价值的借贷,同意认为明智的合作关系。她划过大拇指盖上数十张协议和合约,整体而言的收益很好。只不过银行的成立文件是她伪造的,而她签的合约都没有法律效力。她还要四个月才成年,继承双亲在银行的股份,在法律上成为真正的成年人。即使在那之后,她依然会是她一直在扮演的这个年长女性,身上只有四分之一的原血人血统。这座银行建立在谎言与欺诈之上,而在相关的合约全数结清之前,她必须小心翼翼度过数年。她想象着自己刁难母公司派来的公证人,让一切付诸流水会是什么情景。名叫碧卡‧乌斯特哈尔的公证人。
妳什么也不能签。所有合约都要由公证人签署。没有公证人在场不准交涉。如果想法被驳回,妳得接受事实。控制权仍在母公司手上。妳只是名义上的负责人。就这样。
这是他们给她的条件,而她也同意了。当时她沉醉于还能保有一点权力的安心感,确信公证人来了以后,迟早能用计夺回主导权。当然在那之前会度过一段考验她耐性的期间,不过顶多这样。公证人到达前的几个星期,每晚她都想象着自己在某个银行衰老的成员面前故作顺从,提出高竿的观点,吸引新来的人的注意,建立自己在他眼中的名誉,最后他终将信任她的判断。她告诉自己,要不了多久,她就能重新为她的银行制定方针了。她只需要说服一个男人。虽然困难,但可能达成。
那个想象多么美好。
结果碧卡‧乌斯特哈尔在隆冬到达。席丝琳那时人在大市场对面的咖啡馆,她付了阿桑布老板几枚硬币换取使用后方一个包厢的权利。奥丽华港虽然位于南方,冬天天色依然暗得早,在黑暗寒冷的下午,除了玩拼砖游戏、喝半盲锡内老人库存的咖啡,能做的事并不多。那一天,四个原血人士兵巡逻完在咖啡馆休息,和一个提辛内商人交换笑话和故事。那商人预备在拜兰库尔过冬,春天再回依拉萨,而席丝琳被他的笑话逗笑好几天了,正等着他透露依拉萨的消息。当六人把两张桌子并起来玩着复杂的拼砖游戏时,咖啡馆的大门被推开了,一阵寒风卷走室内的温暖。不只温度,连气氛也为之一变。
席丝琳起初以为走进门的女人是肥胖的原血人。她块头很大,生着宽阔的臀部和肩膀。她走进咖啡馆里,脚步重重踩在地板上,一面解开披在头上的黑色羊毛头巾,露出黑灰交杂的头发,还有结实的双颚和丰厚的嘴唇。她抿起嘴时,显露锉去獠牙留下的空洞。原来是耶姆人。
「看来妳就是席丝琳‧贝尔莎库了。」女人说。「我是妳的公证人。有哪儿可以私下谈?」
席丝琳立刻起身带碧卡回到包厢。门一关上,碧卡就坐到小桌旁皱起眉头。
「和城里的卫兵玩游戏?妳是这样经营银行的?我还以为科姆‧米狄恩的发言人会在总督的宅邸里,或是和哪个重要人士晚餐。」
每当回想起那些话和她说话时的轻蔑,席丝琳依然感到喉咙哽咽。
「最冷的月份里没什么事。」当时席丝琳答道。她察觉语调中带着歉意,在心里咒骂自己。
「对妳而言,我想的确是那样。」碧卡说。「我倒有事要做。妳想把帐册带来这儿,还是哪边才是妳真正做生意的地方?」
像这样的污辱在那之后的每天重复发生,公证人不断吐出更多的苛责,提醒席丝琳她并未控制任何事情。前几个星期,席丝琳微笑着忍下了,而后来几个月也至少承受住这个状况。要是污辱稍有停息,或是敷衍的表相破绽,她一定会视之为自己的胜利。
但什么都没有。
她回忆至此,听见亚尔丹问道:「她有说为什么吗?」
「因为她不想和南陆人打交道。」席丝琳说。「看来九代还是十代前,有群南陆人杀了她在朴特的一些亲戚。」
亚尔丹转身对着她,耳朵往后平贴在头上。席丝琳大口喝着啤酒。
「我知道。」她说。「但我有什么办法?没公证人在场就不能交涉。我甚至不准签字。况且如果她不割指捺印,合约就不算数。」
当初谈条件时,席丝琳完全放弃了自己对银行的影响力。如果碧卡传讯回喀尔斯说行长对银行不利,那么席丝琳将无法阻止他们不再让她接触银行的事务。她拔下面包壳心不在焉地嚼食,吃起来一点也不享受,即使面包加的香料是尘土也没分别。亚尔丹指着盘子,她将盘子推向他。特拉古人捏起干酪的一角,丢进嘴里,两人沉默地吃了一阵子,火在火炉里呢喃,巷里一只狗吠了。
「我得告诉他。」席丝琳说完又喝了好几口啤酒。
「要找人一起去吗?我今天已经收工了。」
「他并不凶暴。」席丝琳说。「他不是那样的人。」
「当作精神上的支持也好。给妳打气。」
席丝琳阴郁地笑了一声。
「所以我才在喝酒。」她说。
「我知道。」
她望向他。亚尔丹有着深褐色的双眼,头颅宽大,她之前都没注意他耳下有道疤。他在成为佣兵之前曾是祭司。啤酒杯里盛着啤酒,一杯不够,两杯就能让她放松一点,不再那么消沉,却也会引诱她拿起第三杯,而到了第四杯,她就会想把不开心的事延到隔天了。不如早点把事了结再去睡觉,至少隔天早上不用胆颤心惊。
她推开酒杯,亚尔丹起身让她过去。
位处咸水区中心的旅舍距离席丝琳、亚尔丹和马可士‧威斯特刚来城里时藏身的小房间不远。咸水区的街道狭窄弯曲,有些路窄到席丝琳伸出双手就能碰到两侧的建筑,这里的一切都染着未处理的污水和海水的臭味。当他们来到那间旅舍,看见刷白的墙和褪色的蓝色窗户时,她的裙襬已经发黑,双脚又冷又痛。她拉紧肩上的披肩,步上通往大门的低矮阶梯。亚尔丹靠着墙,脸上面无表情,但耳朵高高地竖起。席丝琳敲敲门。
她原先希望来应门的是别人。其他寄宿的客人,或是旅舍老板都好,这样她便能将真正的交谈再延迟一、两分钟。但她运气不好。应该说他很可能就蹲在门边等着和她说话。男人灰白的皮肤和该族特有的巨大眼睛让他显得童稚,微笑灿烂却又带着犹豫。
「席丝琳行长。」他的口气彷佛将她登门拜访当作愉快的意外。她的心一沉。「请进。我正在泡茶。喝点茶,喝点茶。您的特拉古人朋友也请进。」席丝琳回头看了看亚尔丹。他脸上似乎有种同情的表情,她不太确定同情的是谁。
「我马上回来。」她说。
「我在这儿等着。」亚尔丹声音低沉地说。
小炉子让空气暖得有点难受,但交谊厅依旧有股潮湿味,后面某处传来孩子尖锐的哭号声。席丝琳坐在铺着坐垫的长椅上,红橘色的流苏抽了丝,从前应该很漂亮。
「很高兴见到您。」南陆人说。「我写信给我在黎昂尼亚的儿子,刚收到回信。他说他可以—」
「等等,我们先—」
「在仲夏的时候准备好一整船的货。去年的坚果已经干燥好,可以磨粉了。他说闻起来像花朵和烟的味道。他一向很会形容东西。花啊、烟啊。很厉害,不是吗?」
所以他知道了,或是猜到。他滔滔不绝,把她的话挡回去,彷佛这么做可以阻止无法避免的事发生。席丝琳记起小时候在海边的回忆,那时她的双亲可能还在世。她知道试图用双手阻止浪涛是什么样的情景。
「银行不能进行这个计画。」席丝琳说。「很抱歉。」
男人的嘴巴蠕动着,拚命想吐出音节,脸上的眉头扭曲挑起,末端垂下,让整张脸看起来像表现失落的讽刺画。席丝琳逼自己吸口气,她的胃都痛了。他终于开口时,声细如蚊。
「行长,我不懂。」
「我收到新的资讯,和我们的谈话无关,不过银行恐怕无法借贷你所需要的款项。」
「我......我可以念我儿子寄给我的信给您听,行长。其实我们可以—」
男人吞口口水,闭上大眼睛、垂下头。
「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
席丝琳心想,因为你生错了眼睛。因为我的公证人不允许我核准。我和你一样都很遗憾。我觉得你是对的。她想着各种无法说出口的话;要是真的说出口,就等于承认银行听令于碧卡‧乌斯特哈尔。这件事一旦被人知晓,她对银行的那点支配权将烟消云散。因此她让自己的灵魂变得冷酷,假装成拥有自由意志而且权责相符的银行家。
「你知道,我不会向任何人透漏我们的讨论。」她说。「我也不会对你透露我和他们的谈话。」
「不,当然不会了。」他说着睁开眼。「您还可能改变主意吗?」
「恐怕不可能。」一字一句都是折磨。
「好吧。谢谢您了。那......那您还要喝茶吗?」
「我没醉。」席丝琳说。
「妳没醉。」亚尔丹附和道。
「那我为什么不能再来一杯。」
「这样妳才不会醉。」
他们没回酒吧。席丝琳只有在想吃东西、和礼貌的人为伴时才会去酒吧。这会儿她不想吃东西或和礼貌的人为伴。她想尖叫、咒骂,或拿木棍砸东西。她像一只雀鸟,被关在用挫折和无力感做成的铁丝笼,在里面不停撞着笼子直到送命。她的住处在银行楼上,而且打从银行还不存在就在那里了。她第一次爬上这道楼梯时,楼下还是赌摊。当时她和亚尔丹与马可士‧威斯特同住,屋里堆着一箱箱的丝绸和宝石、烟草和首饰,还有蜡封的帐册—那些帐册比其余的东西加在一起更珍贵。现在那里只有她的床、书桌和衣柜。她在原先的木头地板上铺上了红色的厚地毯,冬天时让脚保暖,床前的墙上挂了一幅画,画中米狄恩银行的标志与奥丽华港的符号结合在一起,是总督致赠的礼物。
席丝琳从桌旁起身踱步。楼下传来人声,提醒她楼板有多薄,声音有多么容易穿透。办公室里一向有守卫,确保没人接近建筑下方的保险柜。保险柜中存放着银行的准备金,不过真正价值不菲的是文件—贷款契约、合资证明、存款协议书—那些文件现在已经不在办公室,改藏在位于银行南边街角的秘密基地,而那里的房间已被碧卡占据了。
「她把我生吞活剥了。」席丝琳说。「她把一切都抢走了。」
「那是你们的协议。」亚尔丹提醒她。
「我不管协议是怎样。」席丝琳尽量不让她的声音飘进楼下的守卫耳里。「她不只和我意见相左、跟我摆架子,还做出差劲的决定。亚尔丹,她在桌上还有钱的时候调头走开,而且那么做是因为她太骄傲,不肯听从未成年混血锡内女孩的指示。」
席丝琳摊开手掌,等待亚尔丹加以反驳。他伸手搔搔膝盖,她总觉得他并不是真的膝盖痒。
「我受够了。」席丝琳说。「如果她想开战,就如她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