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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席丝琳

  暴风鸦是席丝琳接受保险合约的第一艘船,她费了点时间才弄清这艘船失踪的前因后果。这是艘三桅圆底船,船腹很深,人员充足。船长是达汀内人,双眼闪烁的不是普通的黄光,而是绿光,当初签署合约时,还曾陪着席丝琳走过码头,声音中的自豪犹在耳边。他说这艘船在退休之前曾经多次航行至达希拉密斯,但如今他们再也不用在不着边际的大海上度过漫长数周,依星辰判断方位,冀望着远方的海岸。现在这艘船只在自由城邦、朴特、拜兰库尔与纳林岛之间做些简单、风险低的买卖,内海的风暴或许会淹没小桨帆船,但像暴风鸦这种承受过大洋侵袭的船只不会有事。船长瞧不起占据卡布尔海岸的海盗,称他们为躲在岸边的家伙。有人惹了麻烦后扬帆出海,剩下的就交给他们的懦弱了。

  席丝琳当时觉得这位船长很迷人。他载运货物的纪录杰出,而且对自己信心满满,愿意接受合约上对银行较为有利的条件。他只为货物投保,甚至还说:如果失去这艘船,我一定也丢了性命,钱就不重要了。这些话听起来不像会一语成谶。

  船停泊在史多彭恩的大港过冬,整个冬天都停靠在空洞要塞的塔楼阴影底下。等到冰一破,暴风鸦就会离开纳林岛,不顾雨雪和风暴,驶向南方温暖的水域和奥丽华港。这趟往南的旅程稳定可靠,中间还加入了前往赫瑞兹的一个船队,一同航行了将近一星期。在其他船航入家乡的港湾时,暴风鸦继续向南经过赛林,并绕过卡布尔沿岸突起的锐利岩石「安珀斯」。

  暴风鸦独自航行过俄波特马利昂,和其他刚从黎昂尼亚北上的其他圆底船打招呼,尽管离家只剩一步距离,最后却没能回到奥丽华港。其他圆底船的船长说,暴风鸦消失在海平面半天后,三艘没挂任何国家旗帜的快船从好一段距离的南方航向外海。

  在那之后,猜测的成分就比较多了。在暴风鸦最后一次被看见的三天后刮起一场暴风雨,不难想象船只会收起船帆,在舱口钉上木板,准备应付白顶巨浪和无情降下的大雨。船长可能担心瞭望员会在恶劣的天候中摔下桅杆的瞭望台,因此做出撤下瞭望员的决定,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在暴风鸦发现海盗船的存在前就被对手逮住。暗沉水面上的黑色船只总是容易藏匿。

  面对海上来的敌人,暴风鸦的防御没什么胜算。海盗船体积小,容易操作,装备未因长途航程而受限。过程中暴风鸦可能一度打算逃往外海却被拦劫,或者在逃向海岸时遭到追捕,总之冲上岸的残骸有股亚麻仁油的味道,而在水面上倒油是天气不佳时常见的一种登船方式。海盗船的攻击应该发生在靠近海岸的地方。

  攻击者登船后,暴风鸦尚有希望逃过一劫,爪钩炼是最常见的登船工具,不过对方也用上了尖齿靴和扣钩,让老手可以像昆虫一样爬上木头船身。登船时可能死了几个海盗,尸体落入汹涌的波涛后瞬间被吞没,然而大部分的海盗都爬上了甲板。在席丝琳的想象中,暴风鸦最后的挣扎血腥漫长,船员一个个死去,鲜血和雨水染黑了甲板,闪电钻下他们头上的暴风云,雷声在翻腾的风浪上隆隆作响。不过船长也可能有意投降,被丢进海里淹死。无论如何,木头残骸和船员的尸体都漂上岸,唯独没有货物的踪影。

  碧卡粗壮的指头握拳,把几十页的文件抓在手里。那是海运提单、构想书和提出要求的文件,上头要求米狄恩银行实践承诺,补偿十一个托付于暴风鸦号却期望落空的商人和贸易商。

  「我该拿这怎么办?」碧卡问。

  席丝琳把双手压在屁股底下坐着,在咖啡馆后方的小房间外有鸣鸟在筑巢,阿桑布老板的咖啡香钻进紧闭的门缝,像朋友在隔壁欢笑一样呼唤着席丝琳。她忍下怒气。

  「付他们钱?」她说。

  耶姆女人翻翻白眼。

  「谢谢妳噢,我看得懂合约。我是说,我该怎么向母公司解释?」

  碧卡像在玩某种复杂牌局将文件分成一迭迭放着。席丝琳很想把东西拿回来,看那些文件放在那里,感觉像饿得半死的人站在面包店门口却不准进去。

  「当初看起来风险不大。」席丝琳说。

  「那我为什么要理赔?」

  「即使风险不大有时也会出错。所以才叫风险。如果只投资十拿九稳的事,我们得到的收益可能喂不饱自己。」

  「妳为这份合约割了拇指,收了一百枚标准银币。现在我得付快要一千枚的银,这还叫风险不大?那只能谢天谢地,幸好没其他像这样的合约了。」

  「分行可以吸收损失。」席丝琳看着碧卡啪一声将另一页纸甩在文件堆上。那是张黄纸条,墨水是铁锈色。她指着黄纸条说:「那份保险别付钱。」

  「什么?」

  「那张纸啊,梅兹林‧库马斯。这个人恶名昭彰,报的数量比他实际买的多,他亲手写的清单不足为证。如果清单上没有船长的捺印,别付钱。」

  「妳怎么不出去玩毛线球。」碧卡说着叹了口气。「这些我来处理。」

  席丝琳的怒火有如由腹部升到喉咙的一股热气。她感到双颊火热,眼中噙着挫折愤慨的泪水。碧卡在有问题的清单上放了另一张纸,舔舔大拇指,然后继续处理文件。她没看席丝琳一眼,但脸上的怒容挤出了上百道细纹。

  「妳为什么不喜欢我?」席丝琳问。

  「噢,真不知道为什么,小亲亲。」碧卡说。「我为什么不喜欢妳?我得来替妳做所有工作,下所有决定,承担所有责任,此外还得写报告向科姆‧米狄恩与母公司解释我的行为。但我却不是银行的真正发言人。发言人是妳,不是吗?妳扮成高贵仕女在城里游荡,事实上妳的年纪还不能签自己的合约。」

  「不是我要求他们派妳来的。」席丝琳说。

  「我没有兴趣知道妳要求或没要求什么。」碧卡说。「这不会改变任何事。说实在不论妳想要、想做什么,或者我想要、想做什么,如果失败了,要提出解释的都是我,而成功时能和人吹嘘的是妳。」

  「妳该让我帮妳。」席丝琳说。「妳知道我够聪明,可以为妳分担一点责任。」

  「不要。」

  「为什么?」

  碧卡放下文件,转身正对着席丝琳。这个壮硕的女人脸上冰冷无情。

  「因为妳不用负责。妳可以参与其中,但妳终究不是真正的银行家。不,给我闭嘴。既然妳问了,就闭上妳的樱桃小口听我回答。妳不是银行家,只是走运的勒索犯。」

  「并不是—」

  「妳在城里得到地位,自称银行的发言人,背着我吃好、穿好、住好,而且在妳签的恶毒合约过期失效,以我们能强迫执行的合约代替之前,他们都不能解雇妳。那要花好几年的功夫。至于我呢?他们只要送封信,明天我就会流落街头。虽然母公司不会做出那种事,但的确办得到。妳享尽一切好处,不会受到责难,苦差事却由我一肩挑起。这样还不够吗?我还得喜欢妳?妳要我像妳豢养的那个佣兵一样对妳唯命是从?这个嘛,孩子,狗屁。」

  公证人沉默了下来。席丝琳站起身。她感觉像挨了一拳,身体随公证人深沉的怒意而颤抖,但头脑像融雪一样清晰冷静。似乎只有身体感到恐惧。

  「那我就不打扰妳工作了。」席丝琳说。「有什么能帮上分行的地方,请再告诉我。」

  碧卡不耐烦地啐了一声。

  「还有,诚心建议妳。」席丝琳说着指向摊在桌上的纸页。「别付那张清单的钱。」

  席丝琳穿过城市南端最靠近港口的街道。这里到处都是傀儡师,光是两条大路的交叉口就有三处在表演,表演内容大多都是改编旧有的戏码,譬如描绘贾苏鲁人「便士」滑稽的怒气与暴力,提辛内人「蟑螂」的聪明与犯罪—常常是三个黑鳞的傀儡绑在一个十字木架上,动作齐一。或者是和地方上有关。一个残废的寡妇被迫卖掉她的婴儿,但她知道买家太难应付,之后会被退货。几个粗俗的笑话加上长出利齿的婴儿特技傀儡就成了喜剧,但对于城里居民而言,总督的腐败行径众所皆知,这是只有当地人才听得懂的巧妙笑话。

  席丝琳在一个露天广场停下脚步,看着一对比她白皙纤细的纯种锡内人女孩唱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歌,和外观血腥的傀儡男人一起摇摆。她注意到两个女孩把牙齿磨得锋利,不太确定究竟是吓人还是虚伪的感觉占了上风。不过这么做造成的效果会限制她们的戏路,的确是很大的投资。

  席丝琳思索着表演者的技艺是在特定范围里的杰出表现,还是各种表演都能胜任。这当然只是一个广泛问题中的单一例子,不过套在银行也适用。特定范围的合约,像是保险、贷款、合资和信用状,比较不需要额外的专业;但若是要扩张业务,出租守卫或担保银行仓库的商品品质,就需要更多的资源、更高的花费,但有些利润只有这样才赚得到。

  那两个锡内人女孩各自唱出一串尖锐高音的滑音,融合在一起形成让人不舒服的和声。席丝琳左手边的女孩转了一圈,她的黑裙随之飞起,露出染成蓝色的双腿。但席丝琳视若无睹。

  碧卡就像尖齿的傀儡师。不只是因为她有对残缺的獠牙,而是因为她也想限制银行的发展,将业务限制在觉得安心的范围,藉此压低成本而提高利润。在小圈圈内做到尽善尽美,安全却小家子气,这完全违反了席丝琳的直觉。

  「行长。」她背后传来马可士的声音。她没发现他走在自己后面。

  「队长。」她说。「守卫的状况如何?」

  「走了几个。」他说。「我和亚尔丹减薪最多,多少缓和了一点怨气。不过在大家还在为减薪不满的时候,我和亚尔丹至少会有一人待在银行。我可不想当那种底下守卫偷了保险柜的队长。」

  锡内女孩因被人干扰而皱眉,声音急促了一点。席丝琳掏出几块铜板丢进两个表演者之间的布袋,然后挽住马可士的手臂往西边的堤防走去。

  「我没办法说服她。」席丝琳说。「永远不可能。我们不只不喜欢对方,我们根本看法不同。」

  「这是个问题。」

  席丝琳发现自己的脑筋开始打转。打从她有记忆以来,银行就是她的世界。钱币、钞票、汇率、如何定价、如何利用别人不理想的价格,这些就是培育她成长的养分,而不是爱。

  「我收到一份提案,提案人是个靠替人寻找失物发财的男人。」席丝琳说。「碧卡绝不可能安心投资,对吧?」

  马可士斜眼瞥着她。

  「听起来没错。」他说。「银行会做那种事吗?」

  「只要能让钱进到银行,银行就会做。」席丝琳说。「总之,这让我想到一个主意,希望你能研究一下。」

  「妳知道妳不能做任何交涉......」

  「我不认为这会是问题,何况有可能什么都谈不成。不过如果谈成了,我们就可以给碧卡足够的钱,雇回那批守卫。」

  「这主意真有趣。」马可士说。「妳打算做什么样的生意?」

  「还是跟银行相关的生意。甚至不是新的行业了。」

  「是要找失物。」

  「对。」

  「找我们的失物。」

  「没错。」

  由刷白石墙形成的堤防俯望着海湾里淡蓝的海水,而随着海床下切,海水渐渐变得深如靛蓝。码头附近的水很浅,几乎是沙滩的颜色,一艘领航船正带着一艘浅底帆船穿过保护奥丽华港沿海的岩礁和沙岸。奥丽华港存在的数世纪间虽然曾经陷落,但未曾被武力攻破。

  马可士靠着墙俯瞰海面,太阳照出褐发中混杂的白丝,强光让他瞇起眼。

  「妳想找回我们弄丢的什么东西?」

  「暴风鸦的货物。」她说。「我们就要为那些货掏钱出来了。海盗总得在什么地方上岸。如果我们找得到地点,就能找回一些丢掉的货。即使仅有十分之一,也能继续让守卫领全薪。」

  海鸥盘旋飞过堤防,宽大的翅膀乘着上升气流,这是海上的微风冲击城墙时涌起的气流。七个身穿水手帆布衣的提辛内青年吵闹谈笑走过,其中一人喊了下流的玩笑话,马可士转身看着他们。

  「我应该可以打听。」马可士说。「打听一下无伤大雅。」

  「动作要快。」

  「我尽量。」他说。「之后要怎么处理?如果找到货物,妳觉得我们能得到什么?」

  「把卖掉的钱给分行。」席丝琳说。

  「碧卡可不会感谢我们。」

  「我们找回货物也不是为了她。」

  「噢。」马可士说。「所以这么做无助于解决真正的问题。」

  「没有直接的帮助。不过如果分行因为我们做的事改善营运,之后或许有帮助。我是指碧卡离开的时候。」

  「在妳看,那会是多久以后的事?」

  厌烦的感觉让席丝琳肩胛一紧,她抱起胳膊,一只海鸥俯冲而过,飘过的影子蒙上她的脸又倏地消失。「我总得做点什么。」她说。「我不能呆坐着看她安安稳稳地玩游戏,让我们失去赢的机会。」

  「说得对。只要能支付手下薪水,任何事我都支持,何况还有我的薪水。瞒着碧卡进行更是一件乐事。不过如果行得通,分行经营步上轨道,她更可能留下来,不是吗?」

  「但如果我们为了赶走她而危及银行,我们就真的危及银行了。」

  席丝琳两手扶着额头。她和碧卡心中有同样的疑虑。

  「易地而处,我才不管能不能去宴会或筵席。我只想掌控帐册。」

  「她大概不会同意。」

  「我们大可杀了她。」席丝琳开玩笑说。

  「那样恐怕不能赢得母公司的信任和感谢。」马可士说。「不过我们的确得做点什么。」

  席丝琳摇摇头。听他说话感觉像吞下小石头,腹中的压力愈来愈沉重。她想起酒吧,然后赶走了那个念头。麦酒帮不上忙,甚至不能真正让她舒服一点,只能帮她睡着。

  「他们永远不会信任我,对不对?」她说。「我是说科姆‧米狄恩和母公司。」

  「等他们更了解妳之后,或许能信任妳。」

  「或许我该写点措辞漂亮的信给他们。」她尖酸地说。

  「反正无伤大雅。」马可士说。「不过在此同时,我们来看看能不能找到妳的海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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