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道森
战场移到了南方。道森不喜欢这种情形。他的属下过不了河,加上得制止阿宁堡发生的暴动,艾斯特洛邦东缘找不到适当的地方切入。在北方海上进行的围堵封锁了艾斯特洛邦的贸易,不让安提亚的船只受到侵扰,但只要艾斯特洛邦与北岸的边界畅行无阻,食物和补给就能从后方涌入他们境内。
晚春蚊虫猖獗、天气寒冷,而高至手肘的长草不仅成了虫子的温床,还将马腹割得鲜血淋漓。军队没有铺石路可走,而是走在小溪间的狭窄小径,冰冷的河水刚从南方山顶流下时还很清澈,但流到这儿已经不能喝了。眼前去路被池塘或树木阻挡,士兵们身上的衣服开始因为发霉而腐烂,死于热病的人数比死于敌人剑下的还多。唯一令道森感到安慰的是艾斯特洛邦的军队也有同样的困扰。两军没有要塞能栖身,也没有堡垒,最接近真正战役的是在葛德坚持下,被指派为前锋的可怜白痴艾伦‧克林,而他才在高草地发生过一次小冲突就被逼退回来。
之后写着帕里亚柯手谕、盖上蜡印的命令传来,指示他必须领军前往瑟拉夫桥和一群祭司会合,那群祭司将设法攻下圆形要塞,打开通往卡尔特菲的捷径。道森传信回去确认。他并不是怕误解命令,但如果奉令将他的人调向北方,代表得把他们撤下战场,到时帕里亚柯的邪教徒若是失败,他们又得重新开始艰苦的征战。最后命令得到确认,道森别无选择,只能从命。
耐着暑热向北行军时,他原先预期至少会看到一个连队的武僧沉醉于神学与道德正义,准备奋不顾身地冲过窄桥。即使那样也够让人失望了。
没想到只来了三个男人。他们身穿如麻雀般的灰褐色衣物,坚韧粗糙的头发往后梳,脸上的表情安详和善,像喝醉酒或是天生头脑简单的人。三个男人站在要塞外的小阅兵场,道森经过时,他们朝他鞠躬。
道森转身靠向艾斯汀福特的巴尼恩勋爵长子拉布‧巴尼恩,也就是新的要塞指挥官。面对男孩时,道森脸上带着绝望与愤慨交杂的表情。
「这不是在开玩笑吧。」道森说。
「他们抵达的时候,我也以为是开玩笑。」小巴尼恩说。「不过在我看着他们一段时间之后......已经不确定了。」
道森转身观察要塞的军力,他在桥边留了不到一连的人。只要几十人就能防御要塞,而几百人也攻不下另一侧,因此留太多人没意义。那三个人看起来聪明敏捷、精神饱满,和他的属下不同。他脑中有个不安的念头。
「他们是术士吗?」
「应该不是,大人。这和我见过的术士不一样。他们……严格说来,他们其实什么也没做。只是......长官,你得自己见识一下。」
「好吧。」道森说。他走向个子最高的那位祭司,没敬礼,只朝他点点头。「说服我,为什么我该将属下托付给你们。」
半小时后,那个祭司带着一把扩音号角只身上桥。宽大的桥面、桥下滚滚洪流和圆形要塞外血色斑驳的石墙,都让祭司宛如画家笔下代表信念的形象—像一只不知所措却坚定不屈的麻雀。道森站在白色要塞开启的门边抱着双臂,长途行军和之前漫长艰辛的战争让他疲累不堪。他感觉喉头涌起一股不满,尝起来带着胆汁的味道。
祭司将扩音号角抬到嘴边,开始以喊声压过下方的奔流。
「你们已经输了!没有军队能抵抗安提亚的大军!你们在此毫无力量。你们已经输了!你们奋斗的目标已经成空,所有希望都已破灭。你们赢不了的。」
道森瞥了小巴尼恩一眼,那小子恍惚地望向桥上的祭司,嘴唇上带着朦胧的微笑。道森感到笑声在自己喉咙里沸腾,他尝到恐惧的感觉。
「就这样?」道森说。「我们要这样攻下对岸?唠叨到敌人受不了?」
「我知道。」要塞指挥官说。「我最初的反应跟你一样。但他们日以继夜地这么做,愈说感觉愈像......真的。」
道森骂了句脏话。
「在有人给他一箭之前把那个白痴弄下桥,带他来见我。」道森说。「别再浪费时间,该停止了。」
「是,元帅。」男孩一脸困窘。道森阔步穿过庭院,爬上一道石阶。指挥官的住处狭小黑暗,照明不足,但在这里光亮和清新的空气只能择一。道森非得看看和他说话那男人的脸,他坐在昏暗中怒气腾腾。
帕里亚柯的三个邪教徒都来了。他们在门边鞠躬后坐到道森脚边的坐垫上,祭司们极为平静地仰望着他,乌黑的双眼在烛光中闪烁。要塞指挥官来到道森背后站定。
「把其余的计画告诉我。」道森说。「结束那出闹剧之后,你们要做什么?」
祭司面面相觑,似乎感到不安。不错。这些人还有点脑袋,发现自己受到屈辱。道森在折椅上往前坐,木头和皮革嘎吱作响。
「他们了解之后,你就可以从他们手中拿走属于你的东西。」中间的祭司开口说。他的脸比其他两人圆,鼻子小、嘴唇薄,说话口音让道森想起童年读古诗的经验,彷佛他们来自废墟或墓穴。「用不着其他手段。」
道森的舌头划过牙龈内侧后点点头,这是他幼时看着父亲气到快动粗时养成的习惯。
「可以才怪。」他说。「我不在意你们是否想叨念到舌头抽筋。我的人力或阵地都不足以夺下整座桥,而我不会让半个安提亚人荒唐送命。」
「女神与你同在。你不会失败的。」圆脸祭司说。
「够了!要塞指挥官巴尼恩,我会负起取消祭司游说的全权责任,今晚我的书面意见和新计画将会送回坎宁坡。请安排信差和马匹待命—」
「听我的声音。」祭司说。「你不会失败。我们是真理和女神的使者,我们告诉你的是事实。他们抵挡不了你。他们注定失败。」
道森靠向椅背。房里的热度和蜡烛的烟雾给人不舒服的感觉。
「你们怎么可能觉得可行?」他说。「他们的兵力变少了吗?」
「他们的兵力多少并不重要。」
「他们病了吗?有瘟疫吗?」
「他们健不健康也不重要。你是安提亚人,心灵强韧、受女神所祝福。他们很脆弱,而且恐惧其来有自。」
「就算如此。」道森说。「敌军仍然居于防御位置,而我们唯一的攻击路径明显无遮蔽、危险万分。我只要看看地图和兵力就能肯定地告诉你们,那座要塞就像我们这座一样难以攻下。」
「听我的—」
「小子,我不想听你的声音。」道森说。「我不在乎你指鹿为马多少次,再多次也不会让事情成真。」
「会的,大人。」中间的祭司说。「会的。」
道森忍不住放声大笑。烛焰跳跃闪动。
「大人,词语不就是您用来代表的意义吗?」祭司说。「这是只狗,那也可能是只狗,然而牠们的外表南辕北辙。一只几乎像半匹马大,另一只能坐上女人大腿。我们却都称之为狗。」
「因为牠们可以交配繁殖。」
「提辛内人和赫弗钦人不能产生后代,哪一族才是人类?雀鸟和鹰隼都是鸟,但牠们能从同颗蛋孵出来吗?词语在给与意义之前仅是空壳,而你投入其中的意义能塑造世界。我们说的话是灵魂的护甲和刀剑,桥另一头的士兵无法防备。」
「你刚刚说的话毫无道理可言。」道森一字字强调着。「战争不是文字游戏。」
祭司抬起一根指头说:「您成为元帅的时候本质并没有改变,您的手指也是原来的样子。您的鼻子、背脊,全身上下都是原状,然而您的确变了。那个词语被人说了出来,成为了事实。如果我坚持,那么鹿也可能是另一种马。如果我说提辛内人不是人类,那么他们就不是。我们是女神的真理使者,这个世界对我们而言就是这样。谎言无法欺骗我们,我们说的就是真理。」
「你们说的话不能让刀剑转向。」道森说。
「刀剑之所以转向,是因为握刀剑的手转向了。握刀剑的手转向,是因为心。大人,听我的声音,倾听我们已经知道的事实。你要的必将属于你。安提亚的剑是钢,而你们面前的敌人只是柔弱的草茎。」
「那是因为你们没看过我们刚经过的那片长草。」道森虽然这么说,却已经心不在焉。
房间狭小闷热,空气混浊,彷佛战争给人的感觉:困顿,而且饱受局限。他们将在这些沼泽待上数年,一哩哩攻向北方,因此错过家乡的耕作期。秋天时粮食会面临短少,隔年春天大家就得挨饿。至少当天看起来的情况的确如此。
要是祭司说得没错,那么现在濒死的数百人,甚至数千人都可望活下来,而其中有许多由他号令。那些人在要塞外列队等待死去的时刻到来,或许是死在这座桥上,或许是一年半后在艾斯特洛邦的泥沼中饿死。
「听我的声音。」祭司又说了一次。他对这句话有莫名的狂热。「只要你接受我们的帮助,这场仗胜券在握。」
道森深吸口气。他很清楚这计画注定失败,理智和经验都告诉他不可能成功。然而某种有违认知的崭新力量、某种从他心中被唤醒的部分都暗示着尽管他不会接受,但也不会拒绝。那感觉像从梦中醒来不确定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世界,脑袋像未梳理过的羊毛一样混乱。
「太疯狂了。」他说。
「那就享受疯狂吧。」祭司说。「之后就能享受胜利了。」
他们全副武装。
祭司想和所有人说话,保证即将发生的事并不是凯廉元帅率领三百人自投罗网。但道森不同意。帕里亚柯听从异国祭司的命令已经够糟了,何况他得为了帕里亚柯听从他们的命令。
一离开密闭的小房间,他的心中就重新燃起后悔和疑惑。但这时命令已经下达,而他脑中仍有几乎听不见的细小声音说或许一切都会顺利。
祭司整晚站在桥上,在黑暗中吼得嗓子都哑了,河水似乎也和他们一同呼喊。那些夸张的台词和道森之前听到的没什么差别,不过偶有华丽的言词:死者的灵魂和安提亚军同在,保护他们不受伤害;射向安提亚士兵的箭会偏离;河将站在裂土之国这一边。净是一些学生式的隐晦谩骂。但在漫长黑暗的夜晚一再重复,构筑成一个让人觉得忠于艾斯特洛邦很不幸的故事。
道森试图入睡,但只睡了几小时,侍从就来告诉他时候到了。
安提亚军选在太阳照得敌军睁不开眼睛时冲锋。他们现在有好一点的攻城槌了—一段粗大的原木,末端固定着青铜楔子,上头还铺着木板和干草减缓落下的箭矢。然而敌人或者准备了热油、沸水和火焰,而他们得花半小时才能将对面的大门撞成碎片。这段时间他会失去多少属下?很可能全员丧命。
地面在第一道曙光降临时升起雾气,蓝及玫瑰色的霞光万丈,不停叫喊的祭司像乌鸦哑了嗓子。
「诸位。」道森对他的骑士说。「我们是安提亚和裂土之国的贵族。此外无需赘言。」
他的骑士拔剑行礼,宝剑齐鸣。道森调转坐骑,众人来到待命位置。
当第一道阳光照到圆形要塞,道森也下令冲锋。他的农夫、佃农和无领地的士兵冲过桥,声音化为一阵吶喊传过水面。片刻间,道森让自己相信敌军因为他们的出现而手足无措,震惊得无法反应。但敌方的弓箭手开始攻击。他看着肩膀中箭的一个男人步伐踉跄,落入河中被水流卷走。随着箭雨持续落下,四周传来更多的惨叫声。
接着攻城槌的撞击声响起。他的坐骑不知受到声音惊吓,还是感觉到主人的焦虑,在他身下腾跃。或许两种原因都有。三名祭司站在白色要塞开启的大门口,把身子缩在褐色袍子里,看起来很疲倦。
失败的话,我会把他们的头送去给帕里亚柯。道森心想。
在桥另一端那些拥挤的躯体彷佛庞大但不完整的巨人,而攻城槌是他巨大的心脏。安提亚士兵并未分散。箭雨没破坏阵型,上方城垛虽然丢下几支火把,攻城槌却没着火。攻城进行得很顺利,即使有人死去,也是英勇战死。
不知有什么变了。攻城槌的咚咚声音变成了劈啪声,接着是碎裂声。然后一声呼喊,前方的人便从破裂的门推挤进圆形要塞。
「攻下他们!」道森喊道。「安提亚骑士,跟我来!跟我来!」
他低伏在马背上飞奔过桥,因盛怒、喜悦和嗜血的欲望咧着嘴。他在桥那端撞上的身躯有敌有我,但一致闪避,下一瞬间他们全冲进大门来到圆形要塞的庭院,如波涛般袭向敌军。有东西着火了。刺鼻的浓烟令人精神一振,士兵的尖叫有如天籁。
中午时分,最后的冲突也结束了。艾斯特洛邦死了六十名士兵,俘虏的有两倍之多,化为灰烬或被水流带走的人数只能臆测。最重要的是龙道现在属于他了,净空的道路可以直达敌国心脏。
他站在城墙后方;这是他的新要塞,是安提亚人这一代来在希亚特河以西占有的第一块土地。原先打算派去拒绝帕里亚柯的信差站在一旁待命,道森将七封信交给男孩,信件被折起缝妥,盖上他的戳记,里面是要给麾下所有指挥官的命令,传达的是同一个讯息:此战获胜。离开沼泽来此集合。
胜利应该是光荣的事,应该是充满征战的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但他的感觉并非如此。
在下方的庭院里,他的属下在欢笑跳舞,两个农夫把一个艾斯特洛邦士兵的头颅当球踢来踢去,直到要塞指挥官发现加以阻止。庆祝胜利的杯觥交错,但士兵间传递的还有比酒精更烈的东西。他们放火烧了艾斯特洛邦的旗帜,将安提亚的旗帜升起。
不只安提亚的旗帜,还有一面在红色底色上有八个方位符号的旗帜。庭院中那三只麻雀笑着和官兵握手,接受道谢。帕里亚柯的宝贝邪教徒啊。这不是他的胜利,也不是裂土之国、甚至帕里亚柯的胜利。这场胜利属于异国祭司。其他人虽然没察觉,道森却发现了。他心知肚明。更重要的是,他明白背后的意义。
他任自己受他们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