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克莱拉
胜利的消息彷佛轻柔的风,传遍了坎宁坡。改变的事物并不多,然而也可以说一切都变了。克莱拉发现了上百个蛛丝马迹:面包师傅在面包卷上淋的那道蜂蜜有些宽;宽松的黑色皮斗篷原本已经快过气,这时又重新流行起来。名门旺族的妻子聚会时的对话原先是担心她们丈夫离开,现在开始变成担心她们丈夫回来。克莱拉觉得像是冬天里看着树木从树皮间渗出第一道汁液,在冒出第一片新叶之前微微转绿。
每天都有消息传来,有真有假。有时说军队已攻下卡尔特菲,有时说军队被击退,还有士兵看见西密昂的亡魂在混战中大步走过,或是站在元帅身旁。克莱拉经历过几次的冲突和战争,却是第一次见识到人们因鬼魂而着迷。她纳闷战时谣言是否像别的事情一样也会流行,否则她无法想象为何会这样。
而道森写来的信令人忧心。
信几乎是每周两封。虽然频繁,但若迟了一样让她忧虑。道森很少提具体的事,只会写些笼统、模糊的话语。因为克莱拉虽然是他的妻子,却不是军议会的成员,她只知道每打一场胜仗,道森乎就更气愤。他经常思考安提亚和艾斯特洛邦的政治与亲缘关系,说两国就像争斗的兄弟。还有他对异国人的意见也前所未有的黑暗—天晓得他的意见从来不宽容。她读着他的信,感到这些话似乎是写给他自己,而不是写给她。或许西密昂的鬼魂与他同在,即便这只是比喻。
葛德‧帕里亚柯的个人信仰愈来愈受欢迎,是宫廷生活的另一个重大改变。在他为了庆祝成功阻止玛斯、建造神殿的时候,宫中曾对此带着某种病态的好奇。之后他成了摄政王,朝臣便突然涌入那个地方,拚命寻找受到亲睐的方法。但就算排除这些原因,众人对神殿的好奇似乎也与日俱增。她还不确定自己该怎么想,在和道森谈过之前也不会贸然前往。最好先判断他的心情,再决定扩大信仰是否值得。
通往卡尔特菲的门户大开,加上艾斯特洛邦的军队还在南方沼泽区挣扎北上,她预期道森应该能在仲夏回来,但要是无可避免的谈和选在坎宁坡举行,回程的时间将会提早。而在那之前,她有自己的停战协议要处理。
婚姻对伊丽西亚很好。虽然克莱拉不曾明说,但她女儿从小就过于消瘦,而且五官突出、臀部扁平。伊丽西亚‧凯廉一向是个残酷的女孩,她和任何生活在宫中的男人女人或男孩女孩一样,都有属于自己的交际圈。在少女时期,她无情地统御自己的派系,而成年后成了戈曼‧安涅林之妻。如今她的脸蛋和胸部多了分柔软,让她比较像自己的母亲,而且臀部也丰满不少—幸亏如此,否则生产过程一定更辛苦—外貌的变化让她身上多了份自信和从容。
相较之下,莎碧荷似乎比她被追求的期间更没信心了。
她们三人坐在夏季花园里一大棵梓树的树荫下。克莱拉、伊丽西亚和莎碧荷三人。克莱拉身边是她失去的女儿和她刚得到的女儿,两个女人冷淡礼貌地隔着桌子看向彼此,让克莱拉明白她们之间有多大的鸿沟。小克尔‧安涅林还不到五岁,他兴奋的尖叫声从玫瑰花丛后的小池塘传来,保姆随即让他安静下来。
「我在第十三个命名日之前患过腹泻。」莎碧荷说。「我还记得那时候以为自己要死了。」
「很恐怖。」克莱拉附和道。「不过妳似乎恢复得很好,亲爱的。只可惜妳错过了婚礼,当然也错过紧接着的皇室葬礼。这世界似乎就爱把事情凑对,可怕的事跟在喜事之后来临。」
「大概是神的幽默感吧。」伊丽西亚说。她的声音也稍微变了,带有安提亚东方与沙拉喀接壤处有点短促清晰的母音。「幸好克尔没染上。他小时候常生病。没有比孩子在自己生病时得病更糟糕的事了。」
莎碧荷的微笑有如地平线外那么疏远。
「这我就不晓得了。」她说。
「当然了。」伊丽西亚说。「不过妳很快就会知道了。新婚都是这样。我生克尔的时候才刚结婚一年。」
「我想我可能会久一点。」莎碧荷说。「乔瑞因为打仗的事几乎不在家。」
伊丽西亚同情地弹弹舌头,然后耸耸肩。
莎碧荷笑着点头,彷佛没受侮辱影响,就连目光也看不出动摇。克莱拉觉得乔瑞之妻实在是以自己的方式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孩。
「噢!」克莱拉说。「我忘记烟斗了。我觉得我的记性愈来愈差了,就和我母亲一样。她最后几年在家里晃来晃去,努力回忆自己在找什么,虽然神智不太清楚,但那状况仍然让她觉得好笑。亲爱的莎碧荷,我把烟斗放在妳的起居室了吗?」
「应该没有,或许在您的会客室。要我去找找吗?」
「拜托妳了,亲爱的。我不希望仆人觉得主人不中用的脑筋会疏于管理他们,给他们偷懒的借口。」
莎碧荷站起身朝两人点点头,一副不明白明克莱拉请她回避的样子。女孩走进屋里后,克莱拉卸下温柔的面具。伊丽西亚翻翻白眼。
「我不认这个弟妹。」伊丽亚西抢在克莱拉开口前说话了。「真不敢相信你们让乔瑞娶她。说真的,母亲,妳在想什么啊?」
「不论我想什么,她都挂上了凯廉的姓。用过去的绯闻刺激她,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妳至少假装一下自己真的病了吧。」
「我花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为你们向我丈夫和他家族辩护。妳知道他们怎么说吗?凯廉家是迷途女孩的避风港。妳觉得我听到了会有什么感觉。」
「应该是以妳丈夫为耻吧。」
伊丽西亚啧了一声闭上嘴,四周只听见响亮的水声和保姆的责骂声,几乎感觉不到的微风让玫瑰花蕾点头,有几朵已经开了,花色有白有橘。克莱拉一向喜欢只有两三排花瓣的玫瑰,不像其他人偏好华丽俗气的一球花。她深吸口气,冷静下来,然后转身对着伊丽西亚。
「亲爱的,家人是我们仅有的一切。」克莱拉说。「总会有其他人试图拆散我们。那不是他们的错,就像狗生来会哭,人生来爱说闲话,但我们在家里不做这种事。」
「她才不—」
「她将成为我孙子或孙女的母亲,就像妳是我外孙、外孙女的母亲。她有段不幸的过去,而妳和妳的丈夫在我的餐桌上旧事重提。她没提起,说的人是妳,而我从没听她说过你们俩的不是。」
伊丽西亚紧抿着嘴,两颊通红。克莱拉挑起双眉,看她打算批评还是反驳。从女儿还包着尿布时克莱拉就会摆出这种姿态,长久以来的训练效果很好。
「恕我告退一下。」伊丽西亚说。「克尔好像在找我。」
「一定是吧,亲爱的。」克莱拉说。「我会在这里等妳。」
克莱拉拿起她的杯子。茶凉了,但她还是把茶喝掉。子女很难缠,因为他们会变成他们自己独特的样子。伊丽西亚曾经是一有擦伤或不开心就会找克莱拉的女孩,但如今那个女孩已经不在了,被眼前的年轻女人取而代之,克莱拉绝不会透露自己觉得这样的改变好或不好。
克莱拉看着男仆快步从房里出来。他是新来的男孩,叫梅辛、梅汀这类的名字,身上的制服很体面,说话声音也温和。
「夫人,有位男士想见您。叫柯廷‧伊桑德林。」
「真的吗?」克莱拉说。「他还真够胆子。」
「要我请他出去吗,夫人?」
「你是说出去花园里,还是出去街上?」克莱拉说完挥挥手要仆人别在意她的问题。「带他去大人的书房。我会在那里和他谈话。如果我把他带来这些女人之间,天晓得他会听到什么。」
「是,夫人。」男仆说。克莱拉想起男仆叫作梅南后又在原位坐了一分钟,等待仆人把伊桑德林带到书房,然后她才起身拉直裙子,昂然走进屋里。伊丽西亚平静下来之前不会再跟她说话,而莎碧荷恐怕正躲在什么地方哭泣,克莱拉猜想会客半小时应该不会造成更多不愉快。
柯廷‧伊桑德林把头发剪短后显得老了一些,或许这几年的事对他造成不小的打击,他的嘴巴和眼睛旁边有了上次拜访时不存在的皱纹。当时和现在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伊桑德林勋爵。」她打着招呼,走进房间。
「欧斯特林男爵夫人。」他正式地鞠躬。
「希望你不是来见我丈夫的。」克莱拉说。「他目前正领军在外。」
「我想尊夫的战果大家有目共睹。」伊桑德林说。「不,我不是来见凯廉勋爵,我是来和妳谈谈。请妳帮忙说个情。」
克莱拉坐到沙发床上,伊桑德林在对面坐下,双手在面前交握。他看起来精疲力竭。
「凯廉和我在一些事情上意见不同。」他说。「但我从不怀疑他是高尚的人,而且对王室与王国忠心耿耿。」
「完全正确。」克莱拉说。
「而妳的儿子们是宫中前途耀眼的年轻人。维卡里恩是好学生,评价不错。巴利亚斯和乔瑞和史基斯丁宁结盟,许多人甚至视乔瑞为摄政王最信赖的朋友。」
伊桑德林吞口口水。克莱拉迭起双手。
「是为了费尔丁‧玛斯的事吗?」她问。「大人,没人指控你叛国。你并不像他受到指控,更何况宫廷不是多大的地方,我们多少都和彼此有关联。可怜的菲丽亚是我的表妹,显然没人认为我们涉入玛斯的叛国罪。」
「多亏了妳和菲丽亚‧玛斯阻止玛斯的行动。还有摄政王帕里亚柯。我运气不好,没能参与其中。」伊桑德林说。
「我不太确定看着自己的表妹被她丈夫刺死算运气好。」克莱拉冷冷地说。
「抱歉。这话说得不得体。我的意思是,妳对王室的忠心无庸置疑。事发之后,我才知道玛斯的阴谋有多深远,然而到那个节骨眼,爱国之士和叛徒都会说同样的话。」
他的分析合理,不过并未特别要求克莱拉回应,因此她选择等待,两人间的沉默愈来愈长。
最后伊桑德林开口了:「艾伦‧克林爵士是我的另一个盟友。他现在在尊夫麾下效力,而我却没受到征召。我在想......我在想妳能不能替我询问原委。」
「现在问为什么不征召你上战场的时机还真是恰当。」克莱拉说。「如果你在胜利没那么确定之前问起会好一点。」
「我写过几封信给摄政王。」伊桑德林说。「至今还没承蒙他回应。」
「原来如此。」
「我和凯廉在一些事情上意见分歧,不过我们向来忠于裂土之国。」伊桑德林说。「他不希望奉承北岸,我也不希望让艾斯特洛邦扯入斗争。但我和他一样,都并非单独行事。而我......」
「而你看到克林爵士有机会挽回自己的名声,你却被留在坎宁坡。」克莱拉说。
「对。」
「我对这些一无所知。」她说。「我并不会参与决策,也不会和道森讨论。」
「如果能问一问......只要......」
「为你探探我丈夫的口风?」克莱拉笑着问。「收集资讯向你回报?你想的应该不是这样吧。」
伊桑德林的脸色苍白,接着遗憾地笑了笑。
「被妳一说,听起来比实际还糟糕。」他说。
「不,我只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事情而已。」她说。「我会把你来过的事、我们谈过的事转告我丈夫。我会告诉他你似乎很诚恳,因为你的确如此。如果他希望和你谈,我不会表示异议。」
「欧斯特林男爵夫人,这样已经很够了。」
「即使不够,你也不会得到更多。现在我得请你离开了,我还有家人在。」
伊桑德林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脸上充满歉意。
「夫人,我不晓得,否则就不会打扰了。看来我欠妳的不只如此。如果有任何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务必让我知道。」
「伊桑德林勋爵?」克莱拉唤道。他停下脚步。「我丈夫厌恶你,但也尊敬你。处在那样的位置不算太糟。」
伊桑德林沉稳地点点头后告辞了。克莱拉信步走回花园,根据道森写来的信,克林爵士虽然得到赢回荣耀的机会,但并不愉快。其实帕里亚柯千方百计让那可怜男人在战场上的时光悲惨无比。她纳闷着该不该写信告诉道森这件事,还是等他回来再说。
花园里,伊丽西亚和保姆仍在池边泼水嬉戏,莎碧荷独自坐着,手里拿着克莱拉的烟斗。
「妳在哪里找到的?」克莱拉边问边接过陶土小钵和烟斗柄。小钵里已经塞了厚厚一层烟草,并且点了火。
「在您的会客室找到的。」莎碧荷说。「就和您想的一样。我听到您的外孙在玩耍,他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是啊。这方面很像他母亲。伊丽西亚一向是漂亮的孩子,即使她一年只长半个手掌高,瘦得像一片叶子,她的脸蛋还是很漂亮。他的儿子和她一样睡得不多。跟妳说个秘密,看孩子为了和自己一样的事挣扎,是做祖母的复仇。」
莎碧荷面露微笑,脸上看不太出哭过,只留下眼睛周围的淡淡泛红,和脖子上褪色的小疹子。这女孩很幸运,能隐藏泪水是种恩赐,不过这时又有一滴闪亮的泪从她眼中涌出。克莱拉抿起嘴。
「虽然这个念头并不频繁,不过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不是史基斯丁宁勋爵的女儿,这世界会是什么样子。」莎碧荷说。
「噢,不过妳永远都是他女儿。」克莱拉试图阻止女孩说下去。但女孩不受动摇。
「我知道。但在我们身分之外的女人拥有自由。我了解那会很辛苦,不过在那样的环境下也能改变生命,那么或许—」
「不行。」克莱拉说。
莎碧荷涌出泪水,泪水没有落下,但只是早晚的事。
克莱拉把口气放软,重复了一次:「不行。妳不能想着那个孩子,甚至不能希望他回到妳身边,要求大家遗忘而妳记得并不公平,事情不是这样的。」
「但我好想念他。」莎碧荷低声说。「我一直忍不住想念他。」
「妳可以别再表现出妳想念他。乔瑞为了给妳另一个生命、另一个开始,冒了很大的风险。如果妳不想要,当初就该拒绝他。在接受他之后却紧抓着过去非但不公平,更不明智。」
「很抱歉。」莎碧荷带着鼻音说。「他是我儿子。我以为妳会谅解。」
「当然。所以我才这么说。抬起头看着我。不对,看着我。这就对了。」
莎碧荷吞口口水,克莱拉感到自己眼里也开始泛出泪水。有一个还只是孩子的男孩,他的母亲爱他爱到心碎,他却永远不知道。或许对莎碧荷而言这是公平的,她至少做了决定,即使得到的惩罚对她犯的错而言太过严厉。但那孩子没有错。他没犯错,却同样受着折磨,而克莱拉会尽一切可能确保这对母子永远不相见,让莎碧荷的丑闻留在过去。这时一滴泪水滑下莎碧荷的脸颊,克莱拉也流下一滴泪。
「很好。」克莱拉说。「然后来微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