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葛德
葛德迈步走过皇城的廊道。他原以为勒诚王的死会让他比较好过,或许会感觉如释重负,至少肯定会为此志得意满,没想到他却感到不快。他以为躺回自己的床、回到皇城中的住处会有回家的感觉,毕竟这代表他被放逐的时光终于结束,但如今真要说有什么感觉,就是比之前更不自在了。
西密昂国王驾崩前,葛德还是自由之身的时候,他可以花几天的时间待在图书馆里,埋首翻译,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他整个人会聚焦于一点,那是一种全然清明的感觉,直到免不了被打断才会感到饥饿疲惫,尿急得几乎失禁。那时的他,即使全身上下急迫的需求都满足了,依然会觉得浑身不对劲,依然一心想知道下一个字句,想知道最符合他脑中原作者之意的微妙差异。他身边的墙、桌子和人等等一切都感觉不真实。
而如今整个坎宁坡都和皇城一样奇怪而凌乱,有种错位的感觉。他的意识和记忆专注于过去,专注于一个满是灰尘的臭洞穴。在黑暗中待了好些天,无事可做,只能借着烛光解开简单的谜题,跟一个混血锡内人银行家交谈。席丝琳‧贝尔莎库。一部分的他还待在那儿,和她一起留在黑暗中。而其他一切只是干扰。
葛德知道自己是坎宁坡以至于安提亚,甚至很可能是全世界最有权势的男人。他可以下令处死国王。曾经耻笑过他的人,现在都活在恐惧中。他从前想要的、希望的完全实现了,只不过这时他才发现他要的不只这样。他还想要早上醒来自己更衣,他想要坐在图书馆里苦读至阖眼,他想要坐下来和埃斯特聊天,或和席丝琳说话。他想要再次感到她的身躯靠在自己身旁。
有何不可呢?他为什么不能实现这些希望?或者应该说,为什么他不该得到他想要的?
首席男仆是个老男人,皮肤苍白粗糙,长满老人斑的脑袋留着一圈头发。他立刻回应了葛德的召唤,边鞠躬边走进房里。
「摄政王阁下?」他说。
葛德感到腹中一股紧张,努力摆脱那感觉。
「我不......我决定不要人帮忙更衣了。我不需要别人帮我穿衣服、帮我洗澡,或帮我修脚趾甲。那些事我一直以来都自己做,没问题。」
「大人,摄政王的尊严和国王的尊严一样,不容—」
「我叫你来不是要听你说教的。」葛德说。「我叫你来,是因为我有事告诉你。我说早上不要别人帮我更衣,把衣服拿来、澡缸放好水就出去。明白吗?我需要隐私,我就会得到隐私。」
「是,摄政王阁下。」老人抿住的双唇透露出失望与不以为然。「就照您的意思。」
「有什么问题吗?」
老人的冲动在褪色的眼珠后交战,身子也不由得颤抖。
「基于传统啊,帕里亚柯勋爵,加上王室的尊严。您的身分地位的人不该做仆人做的事,这有损—」
「脱掉。」葛德说。
「大人,您的意思是?」
「你的衣服。把你的衣服脱掉。」
「我不—」
葛德站起来指向面无表情的私人护卫。
「我有武装的人听令于我,我是安提亚的摄政王,坐于裂土王座高位。当我要你做某件事的时候不容争辩。把你的衣服脱了。」
老人的两颊滚烫,颤抖着脱下袍子。他穿着淡黄色的丝质汗衫,内衣在侧腹的地方有块血迹,对应着老人身上一个小圆疤,是愈合不了的伤瘢。他的阴毛如白干酪呈淡黄色,肚子松垮。
葛德站起来,老人脸上已不见失望或非难之色。
「怎么了,先生。」葛德说。「有什么问题吗?你似乎不太喜欢这样。」
仆人没说话。
「喜欢吗?」
「大人?」
「你喜欢这样吗?」
「不喜欢,大人。」
葛德走上前,脸靠向到离老人的脸几吋之处,说道:「我也不喜欢。」
老人随着他吐出的每个字而畏缩。
葛德说完转身走出房间,他听见他的私人护卫跟来,还有仆人捡起掉落衣物的细微声响。事情简简单单就解决了。早晨例行的羞辱从此结束,而且不会有人取笑他是怎么办到的。他心中涌起处死勒诚王也未曾得到的宽慰,生命中重要的居然是最微不足道的事,真奇妙。他考虑挪开行程,取消当天所有谒见,把那些事丢下不管。他可以拿著书找到舒适的地方,叫人送食物给他。
在他为自己做了一些事—其实只有一件事—之后,任何事似乎都可能成真。
但是不行。还不可以。那些事可以留待日后再做。
在华丽的会议室,银行家看起来自在无比,肯诺‧达斯可林坐在他身边,两人谈笑风生,彷佛那天早上没有目睹艾斯特洛邦的国王被处死。培林‧克拉克身穿剪裁简单的高雅衣着,显得低调而不过于朴素。神巫坐在桌尾,脸上挂着往常那副温和的微笑。葛德寻找席丝琳的踪影,但她没来。他努力掩饰失望之情,除了神巫以外,在场所有人起身致意。达斯可林说道:「摄政王阁下。感谢您拨冗。」
「这是我的荣幸。」葛德说。「我一直期待会见阁下,席丝琳也对你赞誉有加。」
「真高兴听您这么说。」培林‧克拉克说。「席丝琳要我向您问安,大人。我们在动乱中有些损失,需要席丝琳行长亲自处理。相信要不是这样,她一定会出席。」
葛德瞥了神巫一眼,神巫点点头。葛德原先没意识到的一股焦躁舒缓了。他很高兴她没躲着她。自从回来后忙个不停,一直没办法找她。会有时间的。想到再见到她,他就有点喘不过气。「请转告席丝琳,很遗憾她没来。」葛德微笑着说。「很遗憾你们在坎宁坡时发生这种事,这几年武装暴动其实没有这么频繁。」
培林‧克拉克哈哈大笑,达斯可林跟着笑出声。
「说到这儿,我想谈谈我们当初来这里的原因。」银行家说。「安提亚正处于过度期。西密昂驾崩,接着是那场战争和最近发生的一切。其中一个事件都可能动摇一个王国,而三个事件接连发生,王国必受影响。」
「对,据我所知,今年的收成会减少。」葛德说。「不过不会是问题。」
「您听起来很有信心。很好。安提亚需要胸有成竹的领导者。有鉴于此,我来这里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
「够了。」达斯可林笑着说。「克拉克是前来表达他们想把银行触角伸向坎宁坡的意愿。他们不会借钱给贵族,因为银行的政策是如此,而某种程度来说或许很明智。不过他们可以带来黄金,借给工匠和商人。我去北岸的时候,以为战争不会那么快结束。」
「没有战争对银行最好。」培林‧克拉克说。「和平时期的贸易总是比较频繁可靠。而且稳定。」
「你们考虑在这里开设分行吗?」葛德问。
培林‧克拉克第一次露出茫然的表情。
「其实有考虑。」他说。「但宫廷的情势似乎不允许。」
「你们应该这么做。」葛德说。「坎宁坡是世界的中心,而安提亚是世上最强大的帝国。你们不来,似乎有点傻。不是要更多贸易吗?」
「您听到他说不借钱给贵族了吗?」达斯可林说。但葛德挥挥手没理睬。
「借钱给其他人。」葛德说。「那么他们手上就会有更多钱让我们抽税了。」
「噢,如果要考虑增设分行,或许该谈谈接下来数年间安提亚将面临的挑战,而我们能帮上什么忙。」银行家说。
会面的时间比葛德预计的长,谈话内容从艾斯特洛邦的大裂谷延伸到安提亚贵族新的封地和领地,以至于向沙拉喀购买谷物以缓和欠收的计画、安提亚和北岸新形成的边境,以及安提亚和崔希恩王的外交地位变化。说实话,这些葛德并不关心,但培林‧克拉克认识席丝琳,因此葛德希望给他留下好印象。
会面终于结束时,葛德向两人道别,走回房间,而神巫跟在身边。
「如何?」葛德问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说的都是实话。」神巫答道。「但他很谨慎地选择要说些什么。他很有智慧,但不是圣人。要小心这个人。」
「好主意。」葛德说。「的确如此。」
「还有一件事。」
「凯廉。」葛德说。
「不对。他的事没什么好说,这男人的路已走到了尽头。他恐惧正义将至,因此将女神的使者视为目标,而他对我们的憎恨造成了伤害。大人,我们损失了许多人。你发誓在你攻陷的城市中兴建神殿,因此我希望你允许更多兄弟加入我们。」
「还要多少?」
「我会请他们派来十个十人小队。」神巫说。
「一百人?」葛德说。「就这样吗?当然可以。如果担心食物和住处的问题,我今晚就可以拨出一百个仆人,明天也不会出什么差错。其实何不用凯廉的宅邸呢?我的意思是那里的空间恐怕不够大,不过这主意很有诗意。」
他们停在一座小喷水池旁。喷水池里,水从一位古代国王的肩头流泻而下,洒在他脚边半人高的贵族男女身上,然后是小型的石雕平民。这是按政治哲学做的布置。
「葛德殿下,感谢您的恩德。」
「用不着多礼。若不是你,我绝对没有今天的成就。」
恐惧随着夜晚降临。他真想不透为什么。之前,黑暗是最美妙的部分,但如今随着日光消殒,道森‧凯廉的面容便在眼前浮现。还有闪动的剑刃,神巫手上的鲜血。
葛德正坐在图书室,私人护卫在一段距离外,他很清楚自己十分安全。但庆功宴上他也没看出危险。如果说他学到了什么教训,那就是危险可能在任何时间、从任何地方冒出来。他以光明对抗黑暗,油灯、提灯与蜡烛在纸张和书堆之间大放光明。
他花了一辈子收藏的成果,甚至不及王室藏书的四分之一。那些典籍反应着不少学者的品味和观点,其中含括了各种类型—诗、故事和历史,不过他特别感兴趣的理论论文却寥寥可数。此外,读他读过的东西能给他安慰,而他来这里正是为了寻求慰藉。
这些宫闱秘史可追溯至伊斯蒂亚二世女王在位期间,内容包罗万象,记录了在书本外早被人遗忘的宫廷政治和敌对关系,还有数个种族性行为的臆测。方言不难,很容易明白,尤其他已经习惯其他语言翻译了。他先前阅读的时候,总带着一种罪恶感的喜悦,刺激又难为情。他对女人和她们身体的了解几乎都来自这类的书。
除了原血人之外,各种族的女人最容易受接近人类原始形态的男人吸引。贾苏鲁女人觉得最好看的该族男人鳞片较薄,颜色接近肤色。南陆女人(作为群体中繁衍之用者不在此列)会选择眼睛较小、颜色较浅的男人。耶姆女人可以选择时,则会向身形较直立、体格较瘦小的男性献身。要不是男性受到性欲驱使而朝异族风味探索,所有人种终将缩减为单一的形态。洛布‧萨斯提林的丑闻便是经典的例子。这个男人拥有高贵的体格和血统,在宫中前景看好,却不断将锡内人女孩弄上床。此举让他身败名裂,也毁了那些女孩,但在当下双方却是受天性的冲动使然。
葛德的指尖点在文章上,靠向椅背。他总觉得书里说的不太可能,心里再一次希望神巫和女神能像吐露言语的真相一样,分辨文字的真相。
这是真的吗?他纳闷着。龙造人种的女人会因为原血族男人的种族就受其吸引?席丝琳‧贝尔莎库选择了他,是因为他这个人,还是因为他是摄政王,或者是他原血人的身分?有办法分辨为什么他们会在黑暗中来到那一刻吗?他思考着如果能让席丝琳在祭司面前提起当时的事,她会说些什么。他当然不会做出那种事,不过很难不去想。
他纳闷她是怎么想他的。
埃斯特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你在这里啊。」
葛德猛地将书阖上,转身面对王子。
埃斯特比较成熟了。彷佛在地下的那些日子削尖了他的脸颊。葛德思考着那样正不正常,他还以为小孩是在不知不觉中长大成人,每天的变化微小到看不出来,甚至每星期、每个月的变化都微乎其微,而每一年来看变化很明显。但也有可能并不是这样。或许其实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变化,然后倏地改变,成为不同以往的另一个人。又或者并非不一样,只是大了点,更成熟、更像他们自己。
「嗯。」葛德说。「我在看书。今天很漫长,我想......」
埃斯特点点头。他的脸形或许没变,只是挂着严肃的表情所以看起来不同,不过西密昂王的死没有造成变化,和席丝琳在一起的时间却带来改变。为什么?有可能只是这些事接连发生的结果。
至少葛德觉得自己是这样。
「你还没对凯廉做出处置。」
「我知道。」葛德说。「我是说我有做出处置了。我把他的宅邸给了神巫。给祭司用。这算是处置,我有做了。」
埃斯特坐到桌上,双腿挂在桌下晃着。他的沉默宛如严厉的责备。
「是因为乔瑞的关系。」葛德说。「道森是他父亲。我不能把我朋友的父亲处死。」
「你确定他是你的朋友吗?」
葛德望向窗外的花园,但光亮让玻璃化为黑色的镜子,因此他只看到自己和书本。一堆非虚非实的文字。
「不确定。」他说。「我大可以发问,然后神巫就会告诉我答案。但我不想问。因为如果他不是呢?如果事情牵连太深远,我身边半个人也不剩了呢?不。我知道自己应该要问,也知道晓得答案比较好。只不过,我可以先看本书,或是和席丝琳银行的人谈谈,或是做任何事都好。无论何时,我都能找到更想做的事。」
「你为什么不气他?」
「乔瑞吗?」
「我是说道森。他的父亲。那男人企图杀害你。」
「我知道。我的确该气,或许我有生气,只是......我是说,他并没有嘲笑我。他非常认真看待我,甚至觉得我值得杀死。其实我满喜欢他的。真的。而且希望他也喜欢我。」
「我不觉得他喜欢。」埃斯特说。
葛德笑了。
「你说得没错。该怎么做我就会怎么做,而我不会死。我保证。」
葛德怀疑有儿子是不是这种感觉。他觉得不是。两人之间太像朋友了,而父子关系虽然存在很多面向,却不包括朋友。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明白失去重要的人是什么感觉,或许因为他们是深陷在安提亚权力与特权中,而受到孤立的两个人。
「你会怎么做?」埃斯特问。
「我会让他受到惩罚。」葛德说。「我会确保这事彻底结束。不论有谁参与。并且不让这种事再次发生。你同意吗?」
埃斯特默默思索片刻,然后点点头。葛德将他的书放在桌上,起身吹熄第一根蜡烛。埃斯特帮着他一起熄灭一根根烛芯,直到图书室中只剩黑暗和烟味。
男人和男孩并肩走出去,但彼此并未接触。
「好啦。」葛德说。「我知道只要我是摄政王的一天就什么都做不了。但当我的监督结束,你得到王位的时候呢?你觉得如果我娶了银行家,会是多糟糕的丑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