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席丝琳
席丝琳穿过旅舍焦黑的废墟。很奇怪。好像在做梦。她不到一个月前还站在那里,在阔别许久之后听见史密夫的声音。当时旅舍的石壁还像山一样坚实耐久,这时却染着煤灰,屋顶因支柱被烧毁而坍陷。感觉不可能是同一个地方,甚至不像在同一座城市里。或许的确不是。
「行长,我尽可能搜过了。」说话的女人是个原血人,身材比她粗壮,肤色较深,双颊红润,眼睛下方挂着疲惫失落的黑眼圈。「但找到得不多。他们放火之前抢走不少,剩下大多都被火吞了。」
「带我去看。」席丝琳说。
小院子现在铺着一块块方布,总共有两打多。据猜测,他们是付钱换取肉体款待的男女,结果葬身火窟。女人停在一块染黑的布旁。
「大概在这位置,行长。」她说。「与火烧得最厉害的地方有段距离。有些东西或许值得留下来。」
席丝琳蹲下,一切都带着烟和灰的味道。没错,她从喀尔斯带来的绿裙在这里,还有她的细银项链,链子已经熔在一起了。即使这里是离火势最远的角落,仍烧得像一个窑一样。她带来的笔记本边缘全烧焦了,但中央的纸页只泛黄卷起。她翻动纸页时,烟臭味熏得她受不了。她把笔记丢到一旁。蓝色的丝斗篷,毁了。羊毛衣,毁了。有一枚不属于她的戒指,她先收起来准备让旅舍老板找到正确的主人或自己留下来。
她翻动破碎的衣服,手指摸到像石头一样坚硬又坚固的东西。她将它拉出来。龙牙仍是一片纯白,复杂的牙根彷佛是用水雕琢的。在残骸之中,龙牙却毫发无伤。她不确定这想法让自己感觉安全还是诡异,无论如何,这颗龙牙都是她的。她将龙牙塞进口袋里。
又来了一个男人,旅舍老板上前跟他说话。那人不是房客,而是前来调查的税务稽查员。
卑微的人在悲剧中受苦受难,但收税员却得到收税的权力,如果他们不履行合约,自己的小孩就会挨饿。于是无情的一切继续循环,永无止境。
席丝琳走回街上。项链可以当银子卖,龙牙就像先前一样漂亮而无用,其他一切都没了。
裁缝师的店铺在澡堂前广场的对面,就是席丝琳从藏身处爬上来之后待了一整天的地方。她在广场的铜澡缸洗澡,把头发刷到像蒲公英球一样狂乱不听话,而用木板刮过肌肤像初生老鼠一样粉红。但她走到街上时,仍觉得自己头皮上有沙子,皮肤透着猫尿味。最后她不得不说服自己那只是幻觉,最好洒点玫瑰水,等待幻觉消失。不过她离开前注意到裁缝店,并且记在心里。
那地方之所以特别有部分是因为老板是达汀内人。坎宁坡属于原血人的城市,偶尔会看到其他各种族的人,但一个拥有自己事业的达汀内人,让席丝琳早在进店里前就对他颇有好感。
她从街上踏进店里,老板说道:「是,小姐。我能为妳效劳吗?」
「希望可以。」她说。「我来自奥丽华港,全部的行头都化成了灰。我需要几套衣服,有点赶。」
刚才那番话清楚暗示着,只要他愿意照顾她,她肯多付点钱。效果一如预料。他用绳子和蜡块替她量身,并且以她没见过的系统记录,接着便拿出样品。她订作了两件能穿去见国王的正式礼服;而她要见的是摄政王。想到穿着正式去见葛德感觉很奇怪,但现在所处的世界就是如此。他们并不是乞丐和难民,所以她不能以那样的面貌出现。
回喀尔斯的旅程中,她还需要一些温暖耐穿的衣物,不过这些得另外处理。她去几间旧衣店看过,也向卡莉打听剧团在哪里做戏服,或许她可以请赫内特帮忙做点简单的衣服。他当顾客时有双锐利的眼睛,而他们虽然由埃斯特的衣服得到一些财富,但剧团向来不太富有,因此不会拒绝赚钱的机会。
「小姐,再来件斗篷如何?」达汀内人说着拿起一大块黑色皮料。「现在很流行。」
她好奇地试穿,感觉像在如夜晚漆黑的海中游泳,整个人彷佛像被黑影吞噬了。她摇摇头,把斗篷递回去。
「其他的就好,谢谢。」
「确定吗?」裁缝的眼睛亮了一点。「现在很流行噢。」
席丝琳回到达斯可林宅邸的时候,培林‧克拉克正在那里等待,脸上挂着一副古怪的表情。基于目前的状况特殊,加上达斯可林是带他们来到这座城市的人,因此男爵一直慷慨地收留米狄恩银行的成员。不过双方有共识,他接待他们的事不会成为先例,毕竟达斯可林是安提亚的男爵。他们或许在喀尔斯的平民餐厅里可以一同用餐,但这里是坎宁坡,也是他的家,有些规矩和限制要遵守。比方说,她是从侧门进去的。
她爬上阔气的石阶,挑眉表示疑惑。培林的微笑平静亲切,熟练的样子让她确信他没意识到自己在笑。
「我刚刚见了摄政王。」他说着替她开门。
「噢?」
「他的态度非常友善。」培林说。「他建议米狄恩考虑在坎宁坡开设分行。」
「是吗?」她说着走进门厅。分配给他们的住处是仆人区最大的几间房,必须穿过厨房才能到达。「但不太可能,不是吗?」
「我也有同感。话说回来,我没预料到会被问起这个问题,而且他似乎不情愿让我离开。谒见时间比原订的时间多了一倍。我隐约有种感觉,觉得他有别的计画。」
席丝琳从喉咙深处笑了一声。
「会是什么样的计画。」她说。
「这正是我想问妳的。妳成了葛德‧帕里亚柯的银行专家。他为什么会想要一间分行?」
席丝琳停在一扇薄薄的黑门旁边,那扇门太过朴素,有种凑合的感觉。在那扇门外面飘来宫廷仕女如鸟鸣的交谈声,声音悦耳动听,其实空洞无意义。
「我不确定。不过我猜他希望我能被指派监督分行。」
「真的吗?」培林‧克拉克说。「他不是受妳影响才有这主意吧?我这么问,是因为妳对管理分行的兴趣人尽皆知。」
「我不是想要随便哪个分行。」席丝琳说。「我想要奥丽华港的分行。如果你要把坎宁坡的分行给我......这个嘛,我可能接受,不过你得多付我不少钱。」
「所以是他自己的主意。」
「没错。」
「这么说来也很有趣。妳的正式报告需要加上什么吗?」
「没有。」席丝琳说。「没有要加的。」
「那妳的忠诚呢?」他发问的声音完全没变,但她感觉这问题藏着更深一层的东西。她思索良久才回答。
「不知道,但我想我们正在探索这个问题。不是吗?」
「的确是这样。」他说。「对了。有封算是妳的分行寄来的信。寄件者是个叫亚尔丹‧罕恩的人。我想不是很紧急,只是威斯特队长辞职了,而这个叫罕恩的家伙是他副手,所以就担起了队长的职务。」
「什么?」
他抬头看着她,眼中露出关切。
「有什么问题吗?」
席丝琳感到震惊空虚。她回去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她试着如此揣想,却觉得难以置信。马可士当然会在。他永远都在。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猜不出来,也不知该如何弥补。
「没什么问题。」她说。「只是很意外。」
「或许我能说服葛德给剧团一点赞助。」席丝琳说。「有摄政王当赞助人,会让你们变得炙手可热。」
「妳动了。」赫内特咬着一嘴大头针说。「别乱动。」
「能找到什么赞助人都好。」卡莉说着举起一把假剑端详。「不过我不确定摄政王是否希望记起他和剧团在一起的时光。」
「这很难说。」桑德说。「那也算是一场冒险,不是吗?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经历。」
「我不认为宫中显贵会吹嘘自己住过最骯脏污秽的地方,藉此提升在对方心目中的评价。」卡莉说。「说真的,那个洞臭死了。」
「或许有帮助吧。」席丝琳说。「不过如果你们不让自己成为最受坎宁坡贵族喜爱的剧团,又要做什么?回南方去吗?」
「只要那地方不会热到石头都冒汗就好。」桑德说。
「噢,别特地为这个原因离开。」史密夫说。「热天快结束了。知道怎么分辨,就能从空气中闻出来。」
桑德哼了一声,翻翻白眼。
「你又不能改变天气。」他说。
「当然可以。」史密夫说。
「才怪。你老爱说那种话。说有暴风雨要来一连说上几个星期。」桑德扭曲着脸,拉长下颚,用席丝琳不太明白的某种办法把眼睛往下拉。模仿的效果很好,看起来就像史密夫的兄弟,说话时更完全是史密夫的声音。「暴风雨要来了。听我说,暴风雨要来了。」
「我没说错。」史密夫说。「只不过有时候要久一点才会来。」
「这样的话,你大可以说快下雪了,然后每年冬天你的话都会成真。」
「我会说的。」史密夫说。「还有啊,暴风雨要来了。」
卡莉转身和席丝琳四目相接,相视而笑。他们是卡莉的家人,而她很爱他们。席丝琳也爱他们,但他们不是她的家人,而是她的朋友。剧团有些人和她很亲,但她的家不在货车或戏台上,也不在某个陌生马厩的干草棚里。会计室和咖啡馆才是她的家。
「好吧。」赫内特说。「让我缝几针,然后妳就会得到一件简单漂亮的旅行装束,完全适合泥巴、骡子,还有任何与麻烦事有关的状况。我会在这边加个小口袋,让你藏把短剑,免得商队老板打妳的主意。」
「那我就不用担心商队老板了。」席丝琳以装模作样的声音说,像是在演戏一样。然后花俏地鞠了个躬,和打扮不太相衬。「我由衷感激。」
赫内特也完美地鞠个躬回敬,两人都笑了。
席丝琳第一次和剧团旅行—那时剧团还由基特师傅带领—就明白了演戏的原则是要反其道而行。受疫病侵袭的城市里,要演喜剧;在承平时期的繁华城市,要演悲剧。他们说的故事和群众的距离愈远,效果就愈强烈。这一晚,他们要演《追狗人的故事》,这出闹剧比席丝琳看过的都下流低俗。演员们表现得很好,虽然她不愿意承认,但桑德念诵的台词似乎有某种魅力。不过她的注意力并不全然放在台上,还有抬头看表演的男男女女身上。
史密夫跳上台时,皮制的庞然阳具从戏服底下突起,观众指着哄然大笑,笑到眼泪直流。席丝琳心想,他们渴望看到这样的情节,一心想得到喜悦、快乐与欢笑。这也难怪。安提亚经历了邻国的阴谋、国王驾崩、战争,然后是自己街道上的混战。人民的渴求其来有自。
她看得目不转睛。一个刚长出胡子的男孩笑得在铺石地上摔跤。舞台上莎莉特‧速恩伪装成变身女人的术士,被另一个男人求爱,引来一个老态龙钟的缺牙女人拍膝大笑。太过火了。观众的爆笑几乎到某种怪诞的程度。席丝琳坐在观众边缘,默默将舞台上下的一切看进眼里。
她感觉不出胜利的气氛。刚到这里时,街上挂着旗帜和布条,小孩奔跑着抛掷一把把鲜艳闪亮的碎纸片。刚征服艾斯特洛邦的安提亚,陶醉沉溺于胜利的喜悦,但击败道森‧凯廉不然。狂欢并不是掩饰,只是钱币的一面,而席丝琳愈来愈怀疑钱币的另一面是即将笼罩坎宁坡很久的阴郁。大裂谷的这一端,可以演出不只一季的喜剧。这念头使她感到恐惧焦虑,而那感觉太过直接。
卡莉走到台前,手中的假剑在她决斗时垂软无力。观众大笑,但席丝琳没有笑。她振作起来,沿着人群边缘走进黄屋的交谊厅。
室内不如室外拥挤,但更为闷热。坎宁坡盛夏的傍晚几乎持续到黎明,当天色暗去,表示这时已经很晚了。桌旁坐了十来个男女,就着褐色的啤酒杯喝苹果酒和啤酒,配上硬干酪和重新烤过的面包。爱欢笑的人都被表演吸引过去,留在酷热中的人比较忧郁,正适合席丝琳的心情。
啤酒的滋味浓厚香醇,刺激着她的口腔,是适合喝醉的啤酒。这念头虽然诱人,但她还不想失去自我。还不想。她脑海深处有个念头焦躁地打转,某个想法或见解正努力成形。她低头望着桌子的粗木板,侧耳倾听。
「他一开始就和艾斯特洛邦勾搭上了。」她背后的一个男人说。「你以为没有老勒诚首肯,他有那么容易攻到卡尔特菲吗?愿神在老勒诚死透的心脏上撒泡尿。」
「可是摄政王都知道,不是吗?」他身边的女人说。「把叛徒抖出来、杀了勒诚。等他准备好,就会击垮其他叛徒。等着瞧吧。」
「你听说内战时他在做什么吗?」
「在皇城里像小孩子玩木棍一样指挥整个该死的状况。」
「不对。」女人说。「他们就希望你这么想,其实他一直都在街上打扮成乞丐的模样,直接走进敌人阵线看他们在计画什么。谁也没有看他两眼。」
「是真的。」另一个男人说。这人年纪比较大,有一撮白胡子,皮肤布满血丝。「我看过他。我是说当时我不晓得那是摄政王。他自称为老杰米。我就知道老杰米有什么不对劲,可是没猜到是怎么回事。」
「而且他会和死人说话。」第一个女人说。「我表哥是负责看管坟墓的,他底下的人都知道摄政王常常去那里,但没人说出来。常常去呢。有时候一天两次,就这么直接走进墓地。我表哥说,如果跟过去听,就会听到帕里亚柯像我们坐在这里一样说话、开玩笑、问问题,跟另一个听不到的声音争论,有时候也会听见别的声音回应他。」
「他不是术士。」第一个男人说。「我认识术士。半数什么屁都变不出来。帕里亚柯是别的东西,有他坐在王座上,我们他妈的好狗运。他妈的好狗运。」
「没别人看穿凯廉。」白胡子的男人说。「我就没看穿。你们知道还有什么事大家闭口不谈吗?就是凯廉的参谋。他们都是提辛内人。你们说那是巧合吗?」
席丝琳扶着酒杯倾听。她忘了要喝酒,就这么听着葛德‧帕里亚柯在层层故事中化为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