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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雨色丝绸

“圣灵”号整晚都朝着西北偏北方向飞行。天亮的时候它已经游弋在看似一望无际的沙漠上方,平静无风的空气之中。西奥驾驶这艘小飞艇飞越扎戈瓦北方的群山时一直绷紧了神经,所以很快就开始感觉有点厌烦了。一切都运行平稳。大使待在她的船舱里,高高位于气囊之中。她的美丽女仆时不时地沿着舷梯下来,伴随着身上雨色丝绸发出的沙沙声,走过来盯着船舱窗口外的景色察看。那天有一两次他转身时发现她在看着他。每一次,她的黑眼睛都飞快地从他的目光下移开,似乎突然对主操控台上方的管道或是晃动的高度计指针来了兴趣一样。
她身上有一些让人似曾相识的东西,在一路北行的漫长沉闷的时间里一直都困扰着西奥,是因为她让他想起了芮恩吗?但她比芮恩漂亮得多……
另一方面,拉斯普特拉船长原来是个友好、礼貌、能力出众的人,他完全肯定自己能够带着纳迦夫人飞回天京的家,而不需要西奥·恩戈尼的任何帮助。“你瞧,我亲爱的伙计。”那天晚上他下来与西奥换班的时候说,“我们来讲清楚吧。我是一个有十二年经验的飞行员,一直在纳迦将军亲自率领的飞行中队里。而你,从另一方面来看,是什么?一个业余的、失败的孑孓机驾驶员。我不是故意想要不友好,不过你仅仅在场面上才是这艘飞艇的指挥官,好让我们保持它是一艘正在进行商贸航行的扎戈瓦舰船的假象。而实际上,当我们在这片蓝天里的时候,我认为你最好把所有事情留给我来处理,嗯?”
那天傍晚上床睡觉之前,西奥爬到了气囊的顶上,站在那儿的狭小瞭望平台上,伫立在风中,留意着是否有麻烦到来。他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有零星几座小小的沙漠镇子在移动,身后拖着长长的尘埃尾迹,它们忙于自己的事务,无暇关注一艘路过的飞艇。天空中同样空空如也,只有一辆远处的空中列车正驶向南方,其一长串气囊像一条琥珀项链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西奥叹了口气,他几乎都盼望着有空中海盗或刺客会来攻击,以便他能证明自己对纳迦夫人和拉斯普特拉船长是有用的。他想象着自己再做出一些什么英雄事迹来(自觉地忽略了上次他在那艘超级蚊蚋上的时候有多么害怕),然后这些事迹的传闻沿着鸟道传播开去一直传到芮恩那里。然而当他试着在心里描绘她的模样时,却发现他唯一能够回想起的脸庞是那个女仆罗希妮的。
独自待在“圣灵”号气囊艉部的船舱中,伊诺妮·零,也就是纳迦夫人,跪了下来,低下了头,沾染了色斑的双手合十,开始祷告。她不期望上帝会回应她,因为她不相信他是如此做工的。但自从经过云中9号的那一晚,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起,她就能够很清楚地感应到他的存在。他给了她力量、安慰,以及勇气。在伊诺妮看来,她至少应该用祷告来回报他。
于是,她为她在扎戈瓦的这段时间,以及女王和主教还有空军元帅坷拉的友好而感恩。她为西奥·恩戈尼的英勇而感恩,并祈祷他在这趟秘密航行中不会受到伤害。到了这里她的思绪就被某个不太崇高的念头分散了。可惜了,她的丈夫没法像西奥那样既年轻又英俊……
她睁开了眼睛,看着她放在自己床铺边上的纳迦的肖像;他的残废躯体束缚在机械化战斗装甲之中,他伤痕累累的赭色面庞上挤出一个尴尬的微笑,就好像一个从来没有练习过微笑的人一样。每当她看到这幅肖像,她就会猜想到底是什么才会让这样一个人爱上了她。
她并不爱他。她只是感激他的保护,并且很高兴绿色风暴的领导权交到了一个像样的人物的手里。所以当他向她求婚的时候,她才无法说不。“当然了。”那时她如此说道。一种让人惊讶得麻木了的感觉笼罩了她,一直到她穿上了大红色的新娘礼服,在一大群聚集起来的军官、牧师和伴娘,还有一个紧张的基督教教区牧师——他从西部群岛的某个定居地花了相当大的一笔开销飞过来,就为了把伊诺妮的新神祇的祝福带进这场婚姻——的面前,踮起脚尖吻了她的新郎时,这种感觉仍然没有消散……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回忆。舱门打开了,罗希妮走了进来,依旧是那样害羞而沉默。伊诺妮坐在她的便携式梳妆台前,解开头发上的发夹,好让那个姑娘梳理她的头发。在灯光下,她的发梢末端微微闪耀着金棕色的光泽;这表明她的某些很久以前的祖先很可能是在六十分钟战争之后逃到遥远的阿留申群岛的美国人。这是绿色风暴的强硬派蔑视她的又一个理由……
她试着忘记它们,而去享受罗希妮双手的温柔触摸,以及梳子发出的唰唰声,轻柔而又令人昏昏欲睡。她很高兴这个姑娘自愿跟她一起进行这次航行。罗希妮比她其他的仆人可要安静得多,也可爱得多了,其他仆人在伊诺妮想要平等对待她们时,似乎都略有不满。而罗希妮是唯一一个似乎真心喜欢她的人,而且看上去也十分感激伊诺妮对她所展现的善意。
所以,当罗希妮扔下梳子,将她长袍上色如新雨的腰带绕在伊诺妮的喉咙上,紧紧地绞着的时候,就让人吃惊得可怕了。她用一种伊诺妮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嘶声说道:“我们知道你做了什么,你这个卑鄙的城镇爱好者!我们知道你是怎样摧毁我们敬爱的领袖,并引诱那个傻瓜纳迦的!现在你就会看到真正的绿色风暴是怎么对付叛徒的……”
 
西奥被什么东西惊醒了,他没法继续入睡。他的舱房里很冷;他的床铺不舒服;他非常想念他的家乡。他打开灯,看了看腕表,但离他该去前舱与拉斯普特拉换班的时间还有好几个小时。他呻吟着关掉灯,蜷缩在那条让人浑身发痒的毛毯下,徒劳地想要再次入睡。
但当他躺在那里时,他慢慢地开始相信他的船已经改变了航线。风吹着气囊的声音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在孑孓军团的运载机上的时候,他已经学会了关注诸如此类的细节,因为那时候但凡不加解释而改变航线的话,就可能意味着这支部队要投入战斗了。“圣灵”号在能看见提贝斯提山之前是不应该改变航向的,而西奥并不觉得这应该在日出之前发生。
发生什么了?他想象着有一群野蛮人的飞行机器从上风处逼近过来,或是一艘海盗的武装快艇从某个位于沙丘之间的巢穴中升起。就好像拉斯普特拉正试图甩开它们,却甚至都不告诉他一声!他翻身滚下床铺,开始穿他的靴子和外衣,这些是他上床睡觉时唯一脱去的衣物。
走到中央舱梯的半路上时,他瞥见罗希妮就在他下方的过道里,朝着位于船尾的纳迦夫人的舱房走去。他正要呼唤她,问问她发生了什么时,才想起她听不见。此外,他也不想为了可能是无关紧要的航线修正而向她示警。他要先和拉斯普特拉谈谈再说。
他一直等到她已经走了过去,然后才滑下最后几节舱梯,跳进船舱里。“出什么事了?”他问。
可是拉斯普特拉船长已经没法告诉他了,因为有人割开了拉斯普特拉船长的喉咙,割得既深又专业,以至于他那张开心的脸上刚有一丝淡淡的惊讶驻留,人就已经死了。
“拉斯普特拉船长?”西奥说。他身边有什么动了一下,惊得他跳了起来,但那只是他自己的倒影映在一扇窗上,双眼圆睁,一脸傻相。他盯着自己。这是谁干的?是不是有一个入侵者登上了“圣灵”号?难道有某个刺客用他在扎戈瓦上空登上那些超级蚊蚋飞艇的相同方式登上了他的船吗?并非如此;鲜血的气味,还有发现自己独自置身于这个四周环绕着玻璃墙的地方,与一个死人在一起的恐怖感觉,都叫他鲜明地回想起他和芮恩在云中9号上所经历过的事情。现在他知道为什么罗希妮看起来如此眼熟了。
他从墙上的挂钩上拽下一把消防斧,强迫自己回到舱梯处,向上爬去。当他沿着过道跑到纳迦夫人的舱房门口时,他听到里面有人说了关于叛徒的什么话。有扭打的声音传来,然后又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滚动的声音。西奥大喊一声,给自己鼓起勇气,然后一斧头挥在门锁上。才一下,锁就断开了,门推了开来。
舱房里,床铺翻倒,被褥乱七八糟,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滚得满地都是,闪闪发光,纳迦夫人跪在这些东西之间,双手乱扒着那条罗希妮正死死勒紧她的腰带。当罗希妮扭过头来看见西奥站在砸碎的房门口时,她的胜利表情也只是稍微褪色了一丝而已。
“难道你就不能先敲门吗?”她生气地问。
“辛西娅·特怀特。”西奥说道。
“吃惊吧!”那个姑娘笑着回答。
纳迦夫人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咕咕声,仿佛是洗澡水从浴缸下水口里流尽了的声音。西奥向前迈出了一步,挥舞着斧头,但他太文雅了没法向女生下手,而他也知道辛西娅明白这一点。他回忆起了这个姑娘的虚荣心,于是说:“你的模样变了……”
生效了。辛西娅暂时对纳迦夫人失去了兴趣,她将丝带最后用力拉了一下,然后放开手。她的受害者向前扑倒,脸朝下地躺在了地上,一动不动。“手法很棒,不是吗?”辛西娅指着她的黑色头发问,西奥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头发还是金色的,还有她的棕色皮肤,之前则是白色的。她笑了起来,就好像西奥刚刚殷勤地恭维了她一样。这是她身为一名特工的唯一弱点。她为自己的聪明而感到如此高兴,所以永远也没法抗拒要告诉她的受害者她是如何欺骗他们的。
西奥希望如果他能让她一直讲足够长的时间,某些肯帮忙的神祇说不定就会把一个主意塞进他的脑子里。
“头发和皮肤很容易。”辛西娅说,“要改变眼睛才是真正的诀窍。我戴了一种古代科技的小东西,称作‘银星眼镜’(其实是隐形眼镜,辛西娅正如牵引时代的其他人一样,对于古代科技一知半解,所以往往误解名字。)。”她的手指轻触一只眼睛,然后眨了眨眼。当她的手移开的时候,她的眼睛又变成了以前的矢车菊蓝色,不协调地从她黑皮肤的脸上盯着西奥。“但凡你有点本事……”她说,“你就该试图攻击我了。但我看你还是个懦夫。我相当期待杀死你,西奥·恩戈尼。这就是为什么我把你留到最后。”
“求求你。”纳迦夫人喘着气说,从甲板上撑起身,好像差点要淹死的人一样,“不要伤害他……”
辛西娅一脚跺在她身上:“我们在说话呢!”
“辛西娅。”西奥吼道,“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辛西娅又走近了一步,那双色彩奇异的眼睛紧紧盯着他:“这个阿留申群岛的婊子背叛了我们的领袖,好让纳迦能够夺权。你真的以为我们那些热爱潜猎者方的人会听任她这样逃脱吗?”
“可为什么是在这里?”西奥无助地喊着,“为什么是现在?你是她家里的一分子;你可以在天京就杀了她的……还能把纳迦也杀了。”
辛西娅重重地叹了口气,被他的无知激怒了。
“我们不想要纳迦死。”她解释说,“这只会意味着内战,以及对我们杀戮城镇人的大业产生更多的干扰。我们只想让他放弃这个停战协定。如果之前我呼叫我们的飞艇来扎戈瓦的时候你没有干涉,这一切早就结束了。但我很有耐心。几分钟后这个老锈桶将熊熊燃烧着坠落大地。罗希妮将是唯一的幸存者,她会告诉纳迦扎戈瓦是如何将我们出卖给了城镇人,然后城镇人是如何将我们击落的。那样应该就能破坏纳迦和你们这些人之间的任何联盟了。至于城镇人,嗯,等他听说他们对他的漂亮小妻子做了什么,他就不可能坐下来和他们和谈了。炮火将再次开始轰鸣。我们的女主人回到天京后会奖励我们的!”
“你是说方吗?但她已经死了!”
辛西娅诡异地笑了笑:“她一直都是死了的,非洲人。这就是为什么她永远不会被杀死。她正等待着我们终结这场背信弃义的和平会谈。然后她就会回来,并带领我们走向全面胜利!”
“你疯了!”西奥说道。
“哦,听听这话,还是从一个用一把肮脏的大斧头到处砸坏门的人嘴里说出来的。”辛西娅说。她毫无预兆地飞起一腿,将他往后踢去,随后趁他爬过门口,跌跌撞撞地沿着舱梯朝下层跑去的时候,把那把沉重的消防斧从他手里夺了过来。
铁条铸成的过道重重地撞在他的脸上,他在那里躺了一会儿,满嘴血味,侧耳细听辛西娅追来的声音。他听到她的脚步声沿着头顶上方的过道走来,看到她的影子贴着上方充气单元的侧壁移动。他拖动自己的身体躲进一个维修凹槽里。片刻后脚步声停了下来。“西奥?”辛西娅向下喊道,“不要以为我会来找你。我本来期待着杀掉你,但是我真的没空玩捉迷藏的游戏。这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在中央充气单元的下面有一枚炸弹,设成在午夜爆炸。所以我要去拿上一个你那种傻乎乎的扎戈瓦风筝,现在就开溜了;我已经安排好不久之后要和我的几个朋友在沙漠中见面。回见喽!”
脚步声又响了起来,然后随着她离他远去而渐渐安静下来。西奥猜想她正朝着气囊侧面的紧急出口而去。那里面有一个柜子,储藏着五六只风筝,都是他在扎戈瓦的时候飞过的那个风筝的普通版本。他等着,听到舱门打开,风灌了进来,气囊内的声音顿时改变了。他飞快地沿一根侧向支架攀爬到了一个铆接在气囊外皮上的玻璃钢舷窗处。外面的星光下,在很远的地方,一对黑色的蝙蝠翅膀在一波波银色的沙漠背景下一瞬而逝。
其他风筝呢?他了解辛西娅,她肯定会将它们摧毁的。但也许西奥造成的延迟令她没有时间去处理它们。他扫了一眼腕表,就松了口气,距离午夜还有八分钟时间。他忽视了胸口和体侧的疼痛,开始朝放风筝的柜子方向攀爬而去。即使他之前不知道它在哪里,他也能通过追踪呼啸着穿过打开的逃生舱口的寒风源头而找到它。果不其然,柜子是空的;在辛西娅自己飞走之前,她已经把多余的风筝都从舱门口扔掉了。但当西奥探出头去,就看见一只风筝挂在离舱口只有几码远的绳梯横索上,他很容易就能伸出手去将它拖回船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开始把自己绑到风筝上去。然后他便想起了纳迦夫人。风筝很大,而她身材娇小;西奥确信它能够承载他们两个。可是她还活着吗?他飞快瞄了一眼腕表。爬到风筝柜子上并没有花掉他想象中那么久的时间。他必须尝试去救纳迦夫人。他保证过的。
他把风筝留在柜子边,纵身向下跳回到通向她舱房的那条陡峭舷梯上。她就躺在他离开时的地方,不过当她听见他进来时,她开始呻吟,想要试着爬开,因为她还以为他是辛西娅。
“没事了。”他一边对她说,一边跪在她身旁,将她翻过身来。
“罗希妮。”她沙哑地说。
“她走了。”西奥说着,尽力帮她站起身来,“反正她也从来就不是罗希妮。她的名字叫辛西娅·特怀特;她是潜猎者方的私人特工之一。”
“特怀特?”纳迦夫人皱起了眉头,呻吟着。思考似乎会带来痛苦,“不,特怀特是个白人女孩,那个潜猎者派到云中9号上的特工……纳迦乘着‘安魂旋涡’号把她带回家,可当我们抵达山国的时候她消失了……哦,西奥,我得回家。要是我不回去,她或她的朋友们会告诉纳迦是城镇人杀死了我,于是和平就将破裂……”
“别再试图说话了。”西奥说。他担心她要是还想继续强迫用自己可怜的伤痕累累的喉咙发出这些词句,她就会伤害到自己。“我会带你回家,我保证。但首先我们要离开这艘飞艇。”他看看腕表,“有一个——”他刚开口,就停住了。
离午夜还是八分钟。
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时候,他想,我的表摔坏了……
他刚来得及回想起他父亲说过的话:“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这些年轻人要戴这种华而不实的手镯表。怀表才更有范儿,而且远远可靠得多。”这时爆炸便在脚下将他的飞艇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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