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风暴之国
入夜，无人地带。哈洛巴洛一整天都在缓缓东行，每当有空中巡逻船飞过头上，就一动不动地躲在页岩下等候。当天空中没有动静了，它就上到地面来几次，从其艉部的通风口里排出浓雾一般的滚滚废气烟尘。
乘坐一座像鼹鼠一样的钻地郊镇在地下旅行，这种事情听起来让人极度兴奋，可等你真的做起来，就迅速变得沉闷无聊了，芮恩如此想着。她轻快地走过哈洛巴洛烟雾弥漫的热熏熏街道，镇民们盯着她走过，脑袋跟着她转，好让他们的视线在她经过时一刻也不离开她。她的发型和她的衣服曾经让她在穆尔瑙的时候感觉时尚而又成熟，然而现在她却担心它们只会让她在这些钻地人之中显得怪异扎眼。
假若她安稳地待在镇公所里，她一定会感到更快乐的，不过沃尔夫·科波尔德邀请她到下面的舰桥来与他相伴。他也邀请了爸爸，可是爸爸感觉不太舒服，芮恩不想让沃尔夫觉得他们不喜欢受他邀请，所以现在她才会身在此处，一路经过掘地者纹章酒馆(在英国有许多酒馆的名称形如“某某之纹章”，通常代表附近地主或者行业工会的纹章。)用玻璃砖砌成的窗户，然后左转来到垂直街，这是一条向下直通向郊镇深处的带梯子的通道。
舰桥是一座可移动的建筑，横跨在哈洛巴洛的拆解场上方，两端都有上了油的巨大轮子，架在拆解场墙壁顶端的铁轨上，这样它就能向前滚动到巨颚处去俯瞰抓到的猎物，或者向后滚动去看废品站的工人。舰桥上垂下铁链，随着郊镇的摇摆而叮当晃动，两个男人懒洋洋地守在通向舰桥的梯子底部。当芮恩伸手去拉梯子最下一级的时候，其中一个男人站出来挡住了她的路，但他的同伴说：“别紧张，她是大人的妞。”
“我不是任何人的妞。”芮恩反唇相讥道，不过那个男人没有听见她的话。郊镇外壳刮擦页岩的声音简直震耳欲聋，同时，这两个面无表情的凶恶拾荒者身上有某种东西让芮恩的说话声轻得像小鸡叫。她爬上梯子的时候，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还能听到其中一个对另一个大声喊了句什么，让他们俩都笑了起来。
“芮恩！”沃尔夫高兴地喊道。芮恩钻出舰桥地板上的舱门，上气不接下气地站着，晕头转向地望着她身边的一列列杠杆、一排排仪表和开关，还有一根根像钟乳石一样从低低的金属天花板上垂下来的传声筒。他从旋转椅上一跃而起来迎接她，一路上灵活地侧步闪过豪斯多弗和其他领航员，因为他们不断带着卷起的地图或是送往引擎室的命令匆匆忙忙地从他身边跑过。
“我很高兴你能下来！纳茨沃西先生还好吗？”
“他没事。”芮恩回答道，“我想，他吃过晚饭后在打盹吧……”（打从他们登上这座钻地郊镇后，爸爸就感觉不舒服，他脸色苍白，身体虚弱。她走的时候给了他严格的指示，让他睡一觉，可是她太了解他了，这时候他大概正在沃尔夫的图书馆里，研究着前方陆地的航图呢。）
沃尔夫挽起她的手臂：“你担心着他。”
“我想哈洛巴洛对他来说太热也太闷了。”芮恩说。她不想解释爸爸的心脏问题。爸爸花了大量精力来试图说服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在内，说他平安无事。要是告诉沃尔夫他实际上病得有多厉害，感觉就好像是在背叛他一样了。“他会没事的。”她一边保证，一边露出一个尽可能欢快的微笑。
“好的。”沃尔夫说着，仿佛他们已经解决了某个问题一样。他领着芮恩来到他的座椅边上的一个地方，这儿有一个巨大的黄铜物体从天花板上垂了下来，上面到处都是旋钮和杠杆。它的底部有两个目镜。沃尔夫把它拉下来，直到芮恩能够到的合适高度：“我觉得你会喜欢这个景色的。”
芮恩几乎已经忘记了还有景色这种东西。哈洛巴洛上的时间过得如此之慢，以至于她上一次看到天空或大地好像已经是很多天前的事了。然而，当她从潜望镜的目镜里望出去的时候，她便同时看到了两者：天空一片深蓝，几乎万里无云，郊镇正行驶在辙印之中，两侧高墙上杂草丛生，一弯新月明亮地挂在上空。
“我们在哪儿？”她问道。
“接近绿色风暴的国度了。”沃尔夫回答。
“那为什么没有堡垒呢？没有定居地吗？”
沃尔夫咯咯地笑了起来：“绿色风暴没有足够的军队来驻守他们打下的所有新领土。在这儿他们只是每隔几英里有装甲瞭望塔。有时也有空中巡逻。”
“那么要驾驶‘鬼面鱼’号穿越这里会很容易喽？”
“足够容易。我已经准备好一些小小的诱敌措施，能让绿色风暴的瞭望哨忙一阵子。”
芮恩皱起了眉头。他们在穆尔瑙计划这趟旅行的时候，他可没提过什么诱敌措施。可在她来得及问他那是什么意思的时候，豪斯多弗朝他们走来，于是沃尔夫转身与他讲起了德语。说了几句后，他咧嘴笑了起来，并拍了拍那个年长男人的肩膀，于是豪斯多弗就开始对着传声筒大吼大叫地发布命令，芮恩甚至都听不出他用的语言——斯拉夫语吗？罗马语吗？郊镇抖动起来，向一侧倾斜，开始改变航向。
“当我们像这样缓慢移动的时候，我就会派出斥候小队徒步到我们前方去。一些斥候刚回来报告了，我们已经几乎到达了绿色风暴的前线。”沃尔夫拍着她的肩膀，咧嘴笑着，他很开心，“你应该去把你的父亲叫来。我们将会在一个小时内穿越过去。”
二十年前，伦敦的深深辙印切开绿色风暴边境的地方，已经被填上了土堤，土堤顶上是塞满石头的柳条笼、小铁屋，以及火箭炮阵列发射台。十年前一群收割郊镇试图从这里突破，它们的残骸后来也被添加到了防御工事上：底盘和履带被翻了过来，上面扎出一个个枪口，还刷上了绿色风暴的愤怒标语：阻止牵引城市！把世界再次变绿！我们要用牵引主义野蛮人的血来把大地洗刷干净！
在16号辙印的火箭炮发射台里，一名哨兵觉得她听到了陆地引擎的轰鸣声，于是便跑到外面的栏杆边张望，但她能见到的就只有雾蒙蒙一片。那天早上的巡逻队报告说所有的野蛮人都安稳舒适地待在他们自己的战线上，几乎表现得就像正人君子一样。这引擎声可能属于绿色风暴的某辆半履带车，正运送士兵去无人地带的某个前线侦察站。可怜的家伙们。哨兵的职责真糟透了，而16号辙印又是一条毫无价值的下水道。这名士兵回到屋里，那儿有热腾腾的面条，有暖烘烘的炉子，还有她在战斯卡(现实中，应是指藏斯卡山区，在藏语中意为“白铜”。书中因为战山的关系而被称为“战斯卡”。)的家人寄来的信。
芮恩叫醒汤姆的时候，他正梦到伦敦。在梦里，他已经到达了残骸所在的地方，让他开心的是，这座老城根本不像他所担心的那样受损严重。事实上，唯一的改变就是城市第二层现在向着天空敞开，明媚的阳光照在布鲁姆茨伯里区的街头，克莱蒂·波兹就在那儿的博物馆台阶上等着他。“为什么你等了这么久才回家呢？”她一边问，一边牵起他的手。
“我以前不知道。”他说。
“好吧，你现在已经到这里了。”她对他说着，带他穿过熟悉的门廊走进博物馆里。中央大厅里所有的恐龙骨架都转过白骨嶙峋的头颅来看着他，发出低沉的哞叫以欢迎他的到来。“现在你可以好好地生活下去了。”克莱蒂说道。他的目光越过她，看到他自己的模样倒映在挂在展示柜里的一张古代铝箔上，看上去不再苍老病弱，而是再度变得健康、年轻。
“爸爸？”克莱蒂问，然后变成了芮恩。他不情不愿地醒了过来，又回到了逼仄黑暗的哈洛巴洛，开始摸索他的绿色药丸。
“你还好吗？”芮恩问他道，“我们快到边界线了。沃尔夫说要做好准备……”
一想到他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汤姆就感觉好些了，他梦里那些令人愉快的记忆也是同样让他高兴。他穿好衣服，跟着芮恩朝郊镇艉部的机库走去，“鬼面鱼”号就停在那里，等待着继续它的旅程。沃尔夫在那儿与他们会面。“把你们的东西运上船。”他命令道，“准备好等我一回来就出去。”
“你去哪儿？”汤姆问，他很惊讶他们不是马上就起飞。
“去舰桥。我们还没有穿越边界线呢，纳茨沃西先生。我要安排一些诱敌措施，好让蘑栖人不要注意到我们穿越边界。”
他动身离开，匆匆忙忙地沿着哈洛巴洛众多管状街道之一前进。汤姆和芮恩把他们的背包拖进“鬼面鱼”号的船舱，然后等候在外面，并肩站在嘈杂混乱的机库里。突然，引擎空转的音调一下子变了，从低语变成了尖叫，郊镇加速向前，芮恩赶紧抓住汤姆以保持平衡。
“出什么事了？”
汤姆并不确定，但即使在没有窗户的机库里，也能感到一种强烈的速度感。所有的辅助引擎都转动了起来，哈洛巴洛沿着辙印疾驶，在升上地面的同时劈开泥土和植物的厚重波浪。大吃一惊的绿色风暴士兵只来得及发射了几波火箭，轰到郊镇的装甲上根本没造成什么伤害。随后堤防、堡垒，还有火箭发射台都被撞到了一边，哈洛巴洛撕破边界线进入了风暴领土。各个出击舱口在郊镇的侧边打开，一支支凶猛的拾荒者小队蜂拥而出，用枪、刀和锤子攻击那些从防空洞里爬出来的幸存者们。随着一声引擎的尖锐鸣响，哈洛巴洛朝一侧摆去，压垮了辙印的侧壁，并推倒了一座瞭望塔。
片刻之后沃尔夫跑进机库，喊道：“走！走！”一边还用罗马语和德语对守候在机库大门开关边上的人大吼着命令。于是那些人用力扳动黄铜把手，开始将门打开。随着潮湿泥土和硝烟的气息涌进机库，汤姆和芮恩一眼就看到了外面发生的事。在无数枪炮开火的红色耀光下，辙印被砸倒的陡峭侧壁上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哈洛巴洛仍在行驶，因此那片景象很快便滑过了，但他们依然来得及看到一座座被压扁了的营房；看到一团团的带刺铁丝网在火光下凌乱缠结；看到一个个身影在泥地里挣扎、滑动、攀爬；看到枪炮开火；看到刀光闪动，看到人们翻滚、倒下、死去。
“上船！”沃尔夫一边喊，一边把芮恩推上“鬼面鱼”号的跳板，“我们必须在他们的援军到来之前上路。”
“这一切，就是为了让我们能穿越边界线？”汤姆嚷道，“你从来没说过……”
“我说过我会带你们穿越边界线。”沃尔夫耸了耸肩，“我可没说要怎么做。我以为你明白会发生一些小小不愉快的。”
“可是休战协定……”芮恩说。
“休战协议会持续下去，我们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把柄来认为我们是牵引城社会的一分子……”
“那些可怜人……”
沃尔夫一边催促她赶紧到飞行甲板上去，一边对着她友好地咧嘴一笑，就仿佛她的好心肠逗乐了他似的：“他们不是人，芮恩，他们只是蘑栖。他们自己选择了像动物一样在光秃秃的大地上生活，现在他们也会像动物一样死去。”
现在哈洛巴洛已经完全掉了个头：它的艏部指向了来时的路，其艉部，还有机库打开的大门，指向东边绿色风暴的国度。汤姆正在“鬼面鱼”号的控制台前疯狂地操作着。芮恩感觉到引擎开动了起来，但她听不到它们的声音，因为哈洛巴洛本身的引擎正在轰鸣，而同时外面也正在进行着战斗。有几颗子弹在机库门框上打出了火星，但绿色风暴的大多数防御火力都被打掉了。沃尔夫重重地拍在汤姆肩胛之间，大喊一声：“走！起飞！现在！”汤姆瞥了一眼芮恩，然后抓住了控制杆，他切断了“鬼面鱼”号系泊夹钳的电源，驾着它迅速升起，向前飞去，飞出了机库，沿着浓雾翻腾的辙印底部向东而行。
芮恩离开飞行甲板，向后跑到艉舱里。透过那里的长窗，她最后一眼看到了哈洛巴洛。它如同一头巨大的海怪，笼罩在迷雾和硝烟之中，站立而起，碾碎并吞噬了又一座绿色风暴的堡垒，然后沉入辙印之中，向西驶去。“鬼面鱼”号飞得很快，生长在辙印底部的树木的枝杈剐蹭着船舱的龙骨。不久之后，就连交战的火光也消失在了后方的雾中，除了热内—卡洛引擎的熟悉颤动声之外便别无声响。
“我不相信有任何蘑栖会注意到我们离开。”沃尔夫说道。他站在她身后有多久了？芮恩转过身来。他友善地望着她，急切地想要减轻她的恐惧：“就算他们注意到了，我的小伙子们现在也已经把他们都杀了。豪斯多弗会再多粉碎几处他们的防御，然后在援兵来到之前回到荒原中去。绿色风暴会以为那只是一座贪婪的拾荒镇，渴望得到废金属并杀戮蘑栖人。他们不会来找我们的。”
“你没有告诉过我们。”芮恩冷冷地说，“你说穿越边界线会很容易！你没说我们得打仗。”
“那是很容易。”沃尔夫说，“你根本想象不到真正的战斗是什么样的，飞行员小姐。”
芮恩推开他，回到了飞行甲板上。汤姆正透过前方的大窗凝视着外面：那儿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雾茫茫。有时，他们在其中飞行的这条辙印的侧壁上，泥土和岩石会有部分坍塌。每当这样的时候，汤姆就会快速而平静地调整转向舵杆，熟练地驾驶“鬼面鱼”号绕过去。芮恩羡慕爸爸遇到事情就可以集中注意力。她自己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她隔着机库大门瞥见的那些挣扎的身影。她为自己身为这场袭击的一分子而感到内疚，并越来越担心。尽管沃尔夫说了那些话，她还是确信绿色风暴肯定已经知道“鬼面鱼”号穿过了他们的边界线，随时随地都可能会有火箭或潜猎鸟呼啸着从迷雾中钻出来，而那将会是她最后一眼见到的东西。
“我很抱歉。”她的父亲轻声说，听上去就跟她一样震惊和痛苦，“当他说他知道一个地方，我们可以在那里穿越的时候，我还以为……”
芮恩说：“他怎么能这样做呢？对那些人？”
“现在还是在战争中，芮恩。”汤姆提醒她道，“而沃尔夫是一名战士。”
“不光是那样。”她说，“我觉得他乐在其中。”
“有些人就是这样的。”汤姆赞同地说。战斗打响的时候，他认出了沃尔夫眼睛里的那种亮光：在胡椒瓶的那天晚上，赫丝塔杀死史金的守卫时，也曾有过同样的神情。他说：“沃尔夫是有些奇怪的念头，但话说回来，他过的也是奇怪的生活。他还很年轻，他根本不懂除了战争之外的任何东西。在他的外表下面，我想，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肯定是在相当深的下面。”芮恩说。
汤姆笑了笑：“我以前认识一个人叫作克莱斯勒·匹维。他是一个海盗镇长，一座几乎跟哈洛巴洛一样凶猛的郊镇的头头，可是他最想要的就是成为一位绅士。沃尔夫则是恰恰相反，他是一位绅士，却想要成为一名海盗。不过他也有另外一面。他待我们很好，不是吗？现在我们把他从他的郊镇带走了，我们可能会再一次看到他的那一面的。”
芮恩谨慎地点了点头，仿佛希望她能相信他一样。汤姆自己也希望能相信自己。他接受沃尔夫的提议已经是一个错误了，现在他能确定这一点。要是在这趟飞行旅程中他出点什么事情，留下芮恩一个人，只有沃尔夫·科波尔德来照顾她，那芮恩可怎么办呢？
不过随着“鬼面鱼”号继续飞行，孤独地飞了一英里又一英里，火箭或潜猎鸟都没有出现，他开始觉得更加充满希望了，并开始回忆起了在那个博物馆的梦中那种安宁的感觉。他不喜欢科波尔德所做的事，但至少他们正在前进。在前方的某处，这片午夜平原的彼方，他能感觉到伦敦的吸引力，正将“鬼面鱼”号和它的乘客们朝它拉去，如同一颗不可见的星辰。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乘坐一座像鼹鼠一样的钻地郊镇在地下旅行，这种事情听起来让人极度兴奋，可等你真的做起来，就迅速变得沉闷无聊了，芮恩如此想着。她轻快地走过哈洛巴洛烟雾弥漫的热熏熏街道，镇民们盯着她走过，脑袋跟着她转，好让他们的视线在她经过时一刻也不离开她。她的发型和她的衣服曾经让她在穆尔瑙的时候感觉时尚而又成熟，然而现在她却担心它们只会让她在这些钻地人之中显得怪异扎眼。
假若她安稳地待在镇公所里，她一定会感到更快乐的，不过沃尔夫·科波尔德邀请她到下面的舰桥来与他相伴。他也邀请了爸爸，可是爸爸感觉不太舒服，芮恩不想让沃尔夫觉得他们不喜欢受他邀请，所以现在她才会身在此处，一路经过掘地者纹章酒馆(在英国有许多酒馆的名称形如“某某之纹章”，通常代表附近地主或者行业工会的纹章。)用玻璃砖砌成的窗户，然后左转来到垂直街，这是一条向下直通向郊镇深处的带梯子的通道。
舰桥是一座可移动的建筑，横跨在哈洛巴洛的拆解场上方，两端都有上了油的巨大轮子，架在拆解场墙壁顶端的铁轨上，这样它就能向前滚动到巨颚处去俯瞰抓到的猎物，或者向后滚动去看废品站的工人。舰桥上垂下铁链，随着郊镇的摇摆而叮当晃动，两个男人懒洋洋地守在通向舰桥的梯子底部。当芮恩伸手去拉梯子最下一级的时候，其中一个男人站出来挡住了她的路，但他的同伴说：“别紧张，她是大人的妞。”
“我不是任何人的妞。”芮恩反唇相讥道，不过那个男人没有听见她的话。郊镇外壳刮擦页岩的声音简直震耳欲聋，同时，这两个面无表情的凶恶拾荒者身上有某种东西让芮恩的说话声轻得像小鸡叫。她爬上梯子的时候，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还能听到其中一个对另一个大声喊了句什么，让他们俩都笑了起来。
“芮恩！”沃尔夫高兴地喊道。芮恩钻出舰桥地板上的舱门，上气不接下气地站着，晕头转向地望着她身边的一列列杠杆、一排排仪表和开关，还有一根根像钟乳石一样从低低的金属天花板上垂下来的传声筒。他从旋转椅上一跃而起来迎接她，一路上灵活地侧步闪过豪斯多弗和其他领航员，因为他们不断带着卷起的地图或是送往引擎室的命令匆匆忙忙地从他身边跑过。
“我很高兴你能下来！纳茨沃西先生还好吗？”
“他没事。”芮恩回答道，“我想，他吃过晚饭后在打盹吧……”（打从他们登上这座钻地郊镇后，爸爸就感觉不舒服，他脸色苍白，身体虚弱。她走的时候给了他严格的指示，让他睡一觉，可是她太了解他了，这时候他大概正在沃尔夫的图书馆里，研究着前方陆地的航图呢。）
沃尔夫挽起她的手臂：“你担心着他。”
“我想哈洛巴洛对他来说太热也太闷了。”芮恩说。她不想解释爸爸的心脏问题。爸爸花了大量精力来试图说服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在内，说他平安无事。要是告诉沃尔夫他实际上病得有多厉害，感觉就好像是在背叛他一样了。“他会没事的。”她一边保证，一边露出一个尽可能欢快的微笑。
“好的。”沃尔夫说着，仿佛他们已经解决了某个问题一样。他领着芮恩来到他的座椅边上的一个地方，这儿有一个巨大的黄铜物体从天花板上垂了下来，上面到处都是旋钮和杠杆。它的底部有两个目镜。沃尔夫把它拉下来，直到芮恩能够到的合适高度：“我觉得你会喜欢这个景色的。”
芮恩几乎已经忘记了还有景色这种东西。哈洛巴洛上的时间过得如此之慢，以至于她上一次看到天空或大地好像已经是很多天前的事了。然而，当她从潜望镜的目镜里望出去的时候，她便同时看到了两者：天空一片深蓝，几乎万里无云，郊镇正行驶在辙印之中，两侧高墙上杂草丛生，一弯新月明亮地挂在上空。
“我们在哪儿？”她问道。
“接近绿色风暴的国度了。”沃尔夫回答。
“那为什么没有堡垒呢？没有定居地吗？”
沃尔夫咯咯地笑了起来：“绿色风暴没有足够的军队来驻守他们打下的所有新领土。在这儿他们只是每隔几英里有装甲瞭望塔。有时也有空中巡逻。”
“那么要驾驶‘鬼面鱼’号穿越这里会很容易喽？”
“足够容易。我已经准备好一些小小的诱敌措施，能让绿色风暴的瞭望哨忙一阵子。”
芮恩皱起了眉头。他们在穆尔瑙计划这趟旅行的时候，他可没提过什么诱敌措施。可在她来得及问他那是什么意思的时候，豪斯多弗朝他们走来，于是沃尔夫转身与他讲起了德语。说了几句后，他咧嘴笑了起来，并拍了拍那个年长男人的肩膀，于是豪斯多弗就开始对着传声筒大吼大叫地发布命令，芮恩甚至都听不出他用的语言——斯拉夫语吗？罗马语吗？郊镇抖动起来，向一侧倾斜，开始改变航向。
“当我们像这样缓慢移动的时候，我就会派出斥候小队徒步到我们前方去。一些斥候刚回来报告了，我们已经几乎到达了绿色风暴的前线。”沃尔夫拍着她的肩膀，咧嘴笑着，他很开心，“你应该去把你的父亲叫来。我们将会在一个小时内穿越过去。”
二十年前，伦敦的深深辙印切开绿色风暴边境的地方，已经被填上了土堤，土堤顶上是塞满石头的柳条笼、小铁屋，以及火箭炮阵列发射台。十年前一群收割郊镇试图从这里突破，它们的残骸后来也被添加到了防御工事上：底盘和履带被翻了过来，上面扎出一个个枪口，还刷上了绿色风暴的愤怒标语：阻止牵引城市！把世界再次变绿！我们要用牵引主义野蛮人的血来把大地洗刷干净！
在16号辙印的火箭炮发射台里，一名哨兵觉得她听到了陆地引擎的轰鸣声，于是便跑到外面的栏杆边张望，但她能见到的就只有雾蒙蒙一片。那天早上的巡逻队报告说所有的野蛮人都安稳舒适地待在他们自己的战线上，几乎表现得就像正人君子一样。这引擎声可能属于绿色风暴的某辆半履带车，正运送士兵去无人地带的某个前线侦察站。可怜的家伙们。哨兵的职责真糟透了，而16号辙印又是一条毫无价值的下水道。这名士兵回到屋里，那儿有热腾腾的面条，有暖烘烘的炉子，还有她在战斯卡(现实中，应是指藏斯卡山区，在藏语中意为“白铜”。书中因为战山的关系而被称为“战斯卡”。)的家人寄来的信。
芮恩叫醒汤姆的时候，他正梦到伦敦。在梦里，他已经到达了残骸所在的地方，让他开心的是，这座老城根本不像他所担心的那样受损严重。事实上，唯一的改变就是城市第二层现在向着天空敞开，明媚的阳光照在布鲁姆茨伯里区的街头，克莱蒂·波兹就在那儿的博物馆台阶上等着他。“为什么你等了这么久才回家呢？”她一边问，一边牵起他的手。
“我以前不知道。”他说。
“好吧，你现在已经到这里了。”她对他说着，带他穿过熟悉的门廊走进博物馆里。中央大厅里所有的恐龙骨架都转过白骨嶙峋的头颅来看着他，发出低沉的哞叫以欢迎他的到来。“现在你可以好好地生活下去了。”克莱蒂说道。他的目光越过她，看到他自己的模样倒映在挂在展示柜里的一张古代铝箔上，看上去不再苍老病弱，而是再度变得健康、年轻。
“爸爸？”克莱蒂问，然后变成了芮恩。他不情不愿地醒了过来，又回到了逼仄黑暗的哈洛巴洛，开始摸索他的绿色药丸。
“你还好吗？”芮恩问他道，“我们快到边界线了。沃尔夫说要做好准备……”
一想到他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汤姆就感觉好些了，他梦里那些令人愉快的记忆也是同样让他高兴。他穿好衣服，跟着芮恩朝郊镇艉部的机库走去，“鬼面鱼”号就停在那里，等待着继续它的旅程。沃尔夫在那儿与他们会面。“把你们的东西运上船。”他命令道，“准备好等我一回来就出去。”
“你去哪儿？”汤姆问，他很惊讶他们不是马上就起飞。
“去舰桥。我们还没有穿越边界线呢，纳茨沃西先生。我要安排一些诱敌措施，好让蘑栖人不要注意到我们穿越边界。”
他动身离开，匆匆忙忙地沿着哈洛巴洛众多管状街道之一前进。汤姆和芮恩把他们的背包拖进“鬼面鱼”号的船舱，然后等候在外面，并肩站在嘈杂混乱的机库里。突然，引擎空转的音调一下子变了，从低语变成了尖叫，郊镇加速向前，芮恩赶紧抓住汤姆以保持平衡。
“出什么事了？”
汤姆并不确定，但即使在没有窗户的机库里，也能感到一种强烈的速度感。所有的辅助引擎都转动了起来，哈洛巴洛沿着辙印疾驶，在升上地面的同时劈开泥土和植物的厚重波浪。大吃一惊的绿色风暴士兵只来得及发射了几波火箭，轰到郊镇的装甲上根本没造成什么伤害。随后堤防、堡垒，还有火箭发射台都被撞到了一边，哈洛巴洛撕破边界线进入了风暴领土。各个出击舱口在郊镇的侧边打开，一支支凶猛的拾荒者小队蜂拥而出，用枪、刀和锤子攻击那些从防空洞里爬出来的幸存者们。随着一声引擎的尖锐鸣响，哈洛巴洛朝一侧摆去，压垮了辙印的侧壁，并推倒了一座瞭望塔。
片刻之后沃尔夫跑进机库，喊道：“走！走！”一边还用罗马语和德语对守候在机库大门开关边上的人大吼着命令。于是那些人用力扳动黄铜把手，开始将门打开。随着潮湿泥土和硝烟的气息涌进机库，汤姆和芮恩一眼就看到了外面发生的事。在无数枪炮开火的红色耀光下，辙印被砸倒的陡峭侧壁上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哈洛巴洛仍在行驶，因此那片景象很快便滑过了，但他们依然来得及看到一座座被压扁了的营房；看到一团团的带刺铁丝网在火光下凌乱缠结；看到一个个身影在泥地里挣扎、滑动、攀爬；看到枪炮开火；看到刀光闪动，看到人们翻滚、倒下、死去。
“上船！”沃尔夫一边喊，一边把芮恩推上“鬼面鱼”号的跳板，“我们必须在他们的援军到来之前上路。”
“这一切，就是为了让我们能穿越边界线？”汤姆嚷道，“你从来没说过……”
“我说过我会带你们穿越边界线。”沃尔夫耸了耸肩，“我可没说要怎么做。我以为你明白会发生一些小小不愉快的。”
“可是休战协定……”芮恩说。
“休战协议会持续下去，我们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把柄来认为我们是牵引城社会的一分子……”
“那些可怜人……”
沃尔夫一边催促她赶紧到飞行甲板上去，一边对着她友好地咧嘴一笑，就仿佛她的好心肠逗乐了他似的：“他们不是人，芮恩，他们只是蘑栖。他们自己选择了像动物一样在光秃秃的大地上生活，现在他们也会像动物一样死去。”
现在哈洛巴洛已经完全掉了个头：它的艏部指向了来时的路，其艉部，还有机库打开的大门，指向东边绿色风暴的国度。汤姆正在“鬼面鱼”号的控制台前疯狂地操作着。芮恩感觉到引擎开动了起来，但她听不到它们的声音，因为哈洛巴洛本身的引擎正在轰鸣，而同时外面也正在进行着战斗。有几颗子弹在机库门框上打出了火星，但绿色风暴的大多数防御火力都被打掉了。沃尔夫重重地拍在汤姆肩胛之间，大喊一声：“走！起飞！现在！”汤姆瞥了一眼芮恩，然后抓住了控制杆，他切断了“鬼面鱼”号系泊夹钳的电源，驾着它迅速升起，向前飞去，飞出了机库，沿着浓雾翻腾的辙印底部向东而行。
芮恩离开飞行甲板，向后跑到艉舱里。透过那里的长窗，她最后一眼看到了哈洛巴洛。它如同一头巨大的海怪，笼罩在迷雾和硝烟之中，站立而起，碾碎并吞噬了又一座绿色风暴的堡垒，然后沉入辙印之中，向西驶去。“鬼面鱼”号飞得很快，生长在辙印底部的树木的枝杈剐蹭着船舱的龙骨。不久之后，就连交战的火光也消失在了后方的雾中，除了热内—卡洛引擎的熟悉颤动声之外便别无声响。
“我不相信有任何蘑栖会注意到我们离开。”沃尔夫说道。他站在她身后有多久了？芮恩转过身来。他友善地望着她，急切地想要减轻她的恐惧：“就算他们注意到了，我的小伙子们现在也已经把他们都杀了。豪斯多弗会再多粉碎几处他们的防御，然后在援兵来到之前回到荒原中去。绿色风暴会以为那只是一座贪婪的拾荒镇，渴望得到废金属并杀戮蘑栖人。他们不会来找我们的。”
“你没有告诉过我们。”芮恩冷冷地说，“你说穿越边界线会很容易！你没说我们得打仗。”
“那是很容易。”沃尔夫说，“你根本想象不到真正的战斗是什么样的，飞行员小姐。”
芮恩推开他，回到了飞行甲板上。汤姆正透过前方的大窗凝视着外面：那儿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雾茫茫。有时，他们在其中飞行的这条辙印的侧壁上，泥土和岩石会有部分坍塌。每当这样的时候，汤姆就会快速而平静地调整转向舵杆，熟练地驾驶“鬼面鱼”号绕过去。芮恩羡慕爸爸遇到事情就可以集中注意力。她自己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她隔着机库大门瞥见的那些挣扎的身影。她为自己身为这场袭击的一分子而感到内疚，并越来越担心。尽管沃尔夫说了那些话，她还是确信绿色风暴肯定已经知道“鬼面鱼”号穿过了他们的边界线，随时随地都可能会有火箭或潜猎鸟呼啸着从迷雾中钻出来，而那将会是她最后一眼见到的东西。
“我很抱歉。”她的父亲轻声说，听上去就跟她一样震惊和痛苦，“当他说他知道一个地方，我们可以在那里穿越的时候，我还以为……”
芮恩说：“他怎么能这样做呢？对那些人？”
“现在还是在战争中，芮恩。”汤姆提醒她道，“而沃尔夫是一名战士。”
“不光是那样。”她说，“我觉得他乐在其中。”
“有些人就是这样的。”汤姆赞同地说。战斗打响的时候，他认出了沃尔夫眼睛里的那种亮光：在胡椒瓶的那天晚上，赫丝塔杀死史金的守卫时，也曾有过同样的神情。他说：“沃尔夫是有些奇怪的念头，但话说回来，他过的也是奇怪的生活。他还很年轻，他根本不懂除了战争之外的任何东西。在他的外表下面，我想，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肯定是在相当深的下面。”芮恩说。
汤姆笑了笑：“我以前认识一个人叫作克莱斯勒·匹维。他是一个海盗镇长，一座几乎跟哈洛巴洛一样凶猛的郊镇的头头，可是他最想要的就是成为一位绅士。沃尔夫则是恰恰相反，他是一位绅士，却想要成为一名海盗。不过他也有另外一面。他待我们很好，不是吗？现在我们把他从他的郊镇带走了，我们可能会再一次看到他的那一面的。”
芮恩谨慎地点了点头，仿佛希望她能相信他一样。汤姆自己也希望能相信自己。他接受沃尔夫的提议已经是一个错误了，现在他能确定这一点。要是在这趟飞行旅程中他出点什么事情，留下芮恩一个人，只有沃尔夫·科波尔德来照顾她，那芮恩可怎么办呢？
不过随着“鬼面鱼”号继续飞行，孤独地飞了一英里又一英里，火箭或潜猎鸟都没有出现，他开始觉得更加充满希望了，并开始回忆起了在那个博物馆的梦中那种安宁的感觉。他不喜欢科波尔德所做的事，但至少他们正在前进。在前方的某处，这片午夜平原的彼方，他能感觉到伦敦的吸引力，正将“鬼面鱼”号和它的乘客们朝它拉去，如同一颗不可见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