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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航向额尔德尼铁支

在如一道道白色刀锋般的群山之上,天空充满着回忆。“鬼面鱼”号飞离永固寺的一路上,汤姆和赫丝塔没怎么说话,不过他们也无需那样做,他们各自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他们乘着这艘小船经历的那些航行,他们驾驶它绕过的那些浮云城堡,他们在下方见到过的粼粼大海,玩具般的微小城市,空中商队与贸易站,还有从南极冰川上崩裂下来的巨大冰山……这些回忆将他们联系在一起,将他们相互拉近,然而它们都被赫丝塔做过的事情所玷污和损坏了。
所以他们没有说话。他们轮流休息,轮流进食,而当他们同处于飞行甲板上的时候,他们只会谈到群山,谈到风向,谈到三号充气单元里不断下降的气压。汤姆把藏起来的闪电枪拿了出来,解释如何操作它。他们飞过了一些小镇,零星的高山牧场,还有织带般的道路。他们没有看到其他飞艇。汤姆让无线电一直开着,但他们唯一听到的就是几声含糊不清的战斗代码,这些混乱的求救呼叫出现在难以锁定的频率上,中间穿插着干扰脉冲,就好像浪花打在遍布砾石的海滩上一样。日色渐隐。天空被火山灰和城市排放的烟雾笼罩。“鬼面鱼”号飞越了一片高原。额尔德尼山的雪峰在前方拔地而起。
一个悲哀而令人反感的念头进入了汤姆的脑海: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趟旅程了。
仿佛猜到了他的想法似的,赫丝塔牵起了他的手:“别担心,汤姆。我们会没事的。我们最擅长的就是毫无希望的行动了,记得吗?”
汤姆望着她。她正凝重地注视着他,期待他给她一个微笑,作为某种宽恕或是赞同的标志。可他又为什么要宽恕她呢?他将手抽了回去。“你怎么能那样做?”他大喊道。自她离去之后他一直积蓄的怒火从体内轰然爆发了,令她踉跄后退,仿佛被他打了一样,“你出卖了安克雷奇!你把我们所有人都出卖给了猎手团!”
“都是为了你!”赫丝塔的脸涨得通红,她的伤疤颜色变深,看上去充满了怒气,她的声音含糊不清,每当她心烦意乱的时候就会这样,令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难听清,“为了你,我才这么做的,因为我担心你会跟弗蕾娅·拉斯穆森走……”
“我真该那么做的!弗蕾娅可不会杀人,也不会觉得杀人很开心,更不会在事后说谎掩饰!这么多年来,你怎么能一直对我说谎?还有在布赖顿的时候也是……抛下了那个年少的迷失小子……你怎么能那样做?”
赫丝塔举起一只手来掩住了脸。“我是瓦伦丁的女儿。”她说道。
“什么?”汤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瓦伦丁是我的父亲。”
汤姆依旧怒气冲冲。他以为这是又一个谎言:“大卫·肖才是你的父亲……”
“不对。”赫丝塔摇了摇头,她现在用双手同时掩住了脸,“我的妈妈在结婚前和瓦伦丁是恋人。瓦伦丁是我的父亲。我是在很久以前发现的,在盗贼之窟里,只不过我从来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以为一旦你知道了,就会恨我的。可是现在反正你都已经恨我了,所以还不如让你知道真相。瓦伦丁是我的爸爸。我的身体里流着他的血,汤姆,那就是为什么我能够说谎,能够偷窃,能够杀人,而且还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我明白这些是不对的,可我就是感觉不到这一点。我是瓦伦丁的女儿。我就像他。”
她那只仅存的灰色眼睛从手指尖偷瞄着他,就好像她又变回了那个羞涩且遍体鳞伤的少女,变回了多年以前他爱上她时的模样。一段回忆涌上了汤姆的心头,如在阳光下一般清晰,那是在芮恩十三岁那年夏天,当时芮恩和赫丝塔刚开始闹别扭,赫丝塔站在他们位于天狼星路的家中楼梯底下,抬头对着她那个绷着脸的女儿大喊:“你就像你外公!”当时汤姆以为她在说大卫·肖,所以他还觉得很惊讶,因为赫丝塔一直说大卫·肖是一个安静且和气的人。但是当然了,那时候她心里想的是她的亲生父亲。
他感觉自己的最后一分怒气也流光了,只余下颤抖和羞愧。她把这样一个秘密守了那么久,对她来说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还有芮恩也是。”赫丝塔现在已经哭了起来,她抽着鼻子说,“她的体内也有他,否则她为什么要偷那本《锡之书》?否则她为什么要从我们身边逃走?所以我才必须离开,汤姆。也许她只有你的话,她就会没事了,也许她体内的瓦伦丁就不会出来……”
“芮恩像的不是泰迪乌斯·瓦伦丁。”汤姆柔声说道。他走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双手,将她的手拉到两旁放下来,好让他能看见她的脸,“假如你现在能见到她的话,小赫,她非常勇敢,也非常美丽。她就像凯瑟琳。”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想要吻她的,可突然之间,他意识到他除此之外别无他求,甚至自从他们分开时起就是这样了。她所做的那些曾经让他如此恼火的事情,她对他说过的谎和杀过的人,这些只是让他更加想要她了。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喜欢瓦伦丁,而现在他喜欢瓦伦丁的女儿。他吻了她的脸,她的下巴,还有她伤痕累累的被泪水打湿的嘴唇。“我不恨你。”他说道。
 
史莱克一直在位于气囊内部高处的驻地警戒着是否有人追上来。他听见了从飞行甲板上传来的那些声音,他们身体移动的沙沙声,还有他们相互倾诉的低语声。赫丝塔对另一个单生人的恒久迷恋令史莱克感到悲伤。这一点同时也令他恐惧,因为从汤姆病态的不规律的心跳声中,史莱克清楚他活不了多久了。没有了他,赫丝塔要怎么办?她怎么能把自己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如此脆弱的东西身上?尽管如此,她的细小说话声依旧从升降梯飘了上来,以只有潜猎者的耳朵才能听见的音量喃喃低语:“我爱你我爱你我永远爱你汤姆哦只爱你到永远……”
史莱克尴尬地尽力不去听。他艰难地将注意力集中在身周的其他杂音上。在引擎的噪音、气囊织物的鼓动声,以及风吹过缆索的声音之下,他听见了一些极其微弱的声音,那是第三个人的心跳,另外一对肺的呼吸,还有似曾相识的害怕得牙齿打战的声音。
气囊框架的支柱之间放着几只空箱子。一堆防水帆布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史莱克将帆布扯到一旁,俯视着缩在下面的那个单生人。
要让史莱克这样单调而机械化的语音听上去显得疲倦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他竟然做到了。
“那么,教授,我们又见面了。”
 
“船上有一名偷渡者。”老潜猎者带着他的俘虏从升降梯爬了下来,宣布道。汤姆和赫丝塔闪电般分开,各自拉直衣服,整理凌乱的头发,不情不愿地将注意力转到被史莱克推到飞行甲板上来的宁禄·彭尼罗身上。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饶了我!”彭尼罗正在恳求,然后停下来加了一句,“喔,你好!纳茨沃西!”
汤姆笨拙地点了点头,但什么也没有说。他知道已经没有时间留给他与赫丝塔独处了,因为下方的高原逐渐变窄,逐渐抬升,而额尔德尼山的陡峭山崖在前方只有几英里远了。
“把他从舱门扔出去!”赫丝塔一边气呼呼地说,一边扣上她衬衫的钮扣,“把他给我,我要亲手扔他下去!”她觉得只有把彭尼罗从数千英尺的高空扔到下方那些尖锐的岩石上去才能让她找回尊严。不过她明白汤姆是不会想要那么做的,所以她克制住自己,问道:“以诸神的名义,你是怎么溜上来的?”
“我不能就这么任你们把我留在永固寺,对吧?”彭尼罗开始喋喋不休地说道,“我的意思是,看在保斯基的分上,我可不要留在那儿,让纳迦砍掉我的脑袋或什么的。作家们要是只能以装在箱子里的形式存在的话,那可就要丧失一切公众吸引力了。所以我趁那些绿色风暴的家伙给这艘飞艇加燃料的时候悄悄溜上了船,躲在货舱里。要是史莱克先生没有过来查看的话,我现在还在那儿呢,根本不会给你们造成任何麻烦。话说回来,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天空之城?巡回城?肯定是某个安全的好地方吧,我猜?”
“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了。”汤姆说道,“我们要去额尔德尼铁支。”
“哪儿?而且,说实在的,为什么?”
“因为我们认为潜猎者方就在那儿。”
彭尼罗的眼睛暴凸了出来,他瘫软地被史莱克抓着:“可是她会杀死我们所有人的!她有飞艇、士兵、潜猎者……”
“我不这么认为。”汤姆说,“我认为她就是孤身一人。否则她又怎么能在不被纳迦的情报人员怀疑的情况下回到那儿呢?”他咕哝了一声,紧紧抓住自己的胸膛,感觉心脏在高纬度的稀薄空气中不堪重负。一时间,他恨死了彭尼罗。这个老头到这儿来干吗?为什么他一直阴魂不散地跟着他们?他猜想自己是不是该把心脏问题告诉赫丝塔。一旦她知道了那个旧伤会让他丧命的话,她绝对会不假思索就杀了彭尼罗的……
然而他还是不想告诉赫丝塔他病得有多严重。他想要尽可能久地假装自己能够活下来,想要今晚睡在她的怀抱中,想要第二天一早和她继续飞行,前往新的天空中,开始新的冒险。
“把他绑在艉舱里。”他说道。
“可汤姆,你得讲道理啊!”彭尼罗大声哀号。
“把他绑得紧紧的。我们不能冒险让他到处乱跑。”
史莱克把气急败坏的探险家拖走了,赫丝塔用指尖摸了摸汤姆的脸,然后跟了上去,一边向他保证会亲手打紧绳结,再让史莱克看着他。汤姆独自留在飞行甲板上,驾驶着“鬼面鱼”号在额尔德尼山的雪峰之间穿行,不断上升、上升,直到那些最高的山峰从窗外滑过,恍如一艘艘封得死死的巨大飞艇,它们返照的灰光笼罩着如幽如梦的雪原。
赫丝塔回到飞行甲板上的时候,汤姆说:“假如安娜的旧地图没错的话,再过半小时我们就会到达那座山谷上空。”
“应该没错。”赫丝塔说着,从他身后抱住了他,“额尔德尼铁支是她的家,对吗?”
汤姆点点头。他想要再吻吻她,但他一直紧张地关注着飞过的一座座尖峰和巉岩,都没空瞧上她一眼。“安娜有一回对我说,她退休之后想要住在这里。”
赫丝塔把他抱得更紧了:“汤姆,等我们到了那儿,要是真的是她,我们只要让史莱克杀了她就好,对不对?你不会想要试图和她对话,或者和她争辩,或者求助于她的善良本性,对不对?”
汤姆顿时一脸怯懦。赫丝塔太了解他了,她早就猜到了他心里整天想着的那半拉子计划。他说道:“那次在盗贼之窟,她似乎认出我来了。她放我们走了。”
“她不是安娜。”赫丝塔提醒他道,“只要记住这点就好。”她吻了吻他耳后颈项间的凹陷处,脉搏快速跳动着的地方,“在云中9号的那天晚上,我对你说你很烦,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你一点也不烦人。或者你也许是有点儿烦,不过却是以一种可爱的方式。你从来没有让我厌烦过。”
他们飞过了一条高山小道。在这条路的东侧,地面直坠而下,壁立千仞,下方是一座山谷,从上而下由白色渐渐过渡到绿色。陡峭的山谷底部是一条蜿蜒的河流,另一端则是一片湖泊,在湖心的一座小岛上,便坐落着风花的那所房子。汤姆通过“鬼面鱼”号上的旧双筒望远镜,看到房顶上探出了一个碟形天线。紧接着,天空就被羽翼遮蔽了。
第一波潜猎鸟撞碎“鬼面鱼”号的前窗时,赫丝塔刚来得及将汤姆推倒在地板上。两只潜猎鸟扑进了船舱,于是船舱里顿时充斥着它们的翅膀拍打声,它们眼冒绿光的脑袋胡乱甩动着。赫丝塔抓过闪电枪,在第一只潜猎鸟看到她之前便将它击落了。另一只对着她厉声尖叫,利刃一样的鸟喙对着她的眼睛直啄过来。赫丝塔用闪电枪对它开火,于是它就爆炸了,羽毛和黏糊糊的东西洒满了飞行甲板。赫丝塔低头看看汤姆:“你没事吧?”
“是的……”他看上去吓得脸色发白。赫丝塔扭着身子站了起来,动作带到了紧绷的肌肉,疼得她咝了口气。她朝窗外望去。更多潜猎鸟正绕着“鬼面鱼”号盘旋,她看到有两只正在撕扯右舷的引擎吊舱。赫丝塔用闪电枪透过侧窗瞄准,把两只都击落了,然后她把闪电枪扔给汤姆,从头顶上方的储物柜里一把拿出了她自己的枪。她沿着船舱的中央通道朝艉部走去。彭尼罗正在艉舱里尖叫,隔着半开的门赫丝塔就看到有翅膀在扑打,还看到了史莱克击退潜猎鸟时的盔甲闪光。“赫丝塔!”潜猎者大喊道。
“我没事。”她让他安心。她听见安娜曾帮她包扎弩伤的那个小医疗舱里也传来翅膀和爪子的声音。于是她一脚踢开门,将枪对准了扯破医疗舱天花板闯进来的那些潜猎鸟。这是支好枪——蒸汽动力的厌世60型,带有她从埃荷(位于阿拉伯。)便宜淘来的悬挂式榴弹发射装置——不过它在医疗舱里造成的破坏远超过潜猎鸟,把整面外墙轰成了筛子。透过密密麻麻的洞眼她看到更多潜猎鸟朝着引擎吊舱飞去。“哦,该死的。”她说了一句,然后便往吊舱的遮罩里射了颗榴弹进去,把引擎吊舱和那些潜猎鸟一起炸成了碎片。
她退回到舱外的过道里,喊道:“汤姆?你没事吧?”
“当然!别一直问!”
“那就让我们降落下去。”
“降落可不是个问题。”汤姆说。他检查了一下仪表面板上的那排气压计,就看到所有的指针都朝零转去。失去了右舷引擎吊舱令船舱失衡,剧烈地朝一侧倾斜。恐怖的黑影拍打翅膀在外面飞过,但汤姆尽量无视它们,把闪电枪节省到万一更多鸟飞进来的时候再用。绚丽的黄色火光从左舷窗口舐动飘入。气囊烧起来了。
赫丝塔踢开艉舱的门。史莱克正在将一只复活的老鹰撕成碎片。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吓唬鸟的稻草人,身上沾满了黏质和羽毛。他将他那张死人面孔转向她,说道:“这艘飞艇完了。”
“‘鬼面鱼’号不会完。”赫丝塔坚定地说,“汤姆会让它平安降落的。到前面去。保护他的安全。”
她站到一旁以让他通过她身边。她本希望潜猎鸟会杀了彭尼罗,不过它们都忙于对付史莱克了。这位探险家躺在地板上,还在她离开时的原地,五花大绑,嘴也被蒙上了,圆睁着双眼用恳求的目光仰望着她。赫丝塔考虑着要不要朝他开枪,然后便把枪背到肩上,拔出匕首,俯下身来。彭尼罗发出惊恐万状的尖叫,不过她只是动手去割他脚腕和手腕上的绳子。
等她再度站起身来的时候,艉部那扇长窗的剩余部分也分崩离析了,砸碎的玻璃化作碎冰般的瀑布,一只复活秃鹫的宽阔黑翼塞满了舱房。它拍打着翅膀朝赫丝塔飞来,爪子耙过彭尼罗的脑袋。赫丝塔扔下匕首,想要举起枪来,但已经没时间了。她听见自己放声尖叫;一种可怕、尖厉、小女孩般的尖叫。于是突然间,史莱克又回到了舱内,来到她身边,将她从那只俯冲而下的鸟喙前拉开,并一把抓住那只鸟,把它用力朝自己身上摁去,鸟喙上的刀刃在他的盔甲上刮出了片片火星。
“鬼面鱼”号的又一个充气单元爆炸了,飞艇猛地一倾,它的前端翘了起来,艉部则沉了下去。赫丝塔被抛到了彭尼罗身上,后者则紧紧扒着舱壁。她看见史莱克跌跌撞撞地朝艉部滑去,在那砸得粉碎的窗外,群山于暮色中熠熠生辉。那只鸟十分顽强,尽管被压碎了大半,翅膀还在乱拍,爪子还在乱划。它的翅膀痉挛般地扑动,令史莱克站立不稳,失去了平衡。他压碎了床铺,撞上了艉部舱壁。舱壁在他的重量下发出木头破开的声音,开始断裂。
“史莱克!”赫丝塔尖叫起来,沿着已经变成山坡的甲板爬下去帮他。
“赫丝塔,别!”彭尼罗隔着堵嘴布大喊,把她往后拉。
舱壁塌了。史莱克转过头来朝着赫丝塔望了一秒。然后他就掉了下去,手里还抓着那只秃鹫。“史莱克!”赫丝塔又尖叫了一声,船舱便于此时又摆回到了水平。她踢开彭尼罗,爬到曾经是舱壁所在之处的那个大口子边上,扒在她敢于靠得离裂口最近的地方,“史莱克!”
没有回答。在狂风、烟雾以及她这艘濒临灭亡的飞艇如雨般坠落的燃烧碎片中,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史莱克最后一句叫喊的回音,从他坠入的深渊中向她反弹了回来:“赫丝塔!”
 
俞饼坐在潜猎者的花园墙上,望着那艘燃烧的飞艇在天空中画出一条长长的明亮尾迹,一直延伸到山谷阴影的深处。风吹走了声音,或者燃烧的飞艇也许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无论如何,这一切似乎都发生在无声无息之中。这幅画面非常美丽。被引燃的充气单元就好像一个个喷泉,喷出无数金色的碎片,一边坠落,一边闪烁消隐。熊熊燃烧的潜猎鸟想要振翅飞离,但它们也掉了下来。它们的明亮倒影在湖水中迎着它们升了上来,直到最后两者相遇,激起一股白色的蒸汽。
背后的脚步声令俞饼回头望去。潜猎者站在那儿观望着。“那是‘鬼面鱼’号。”她平静地悄声说道,“能有人把它带回家来真是令人愉悦啊……”
飞艇降落在湖泊另一侧的岸边沼地里。它燃烧的烟雾布满芦苇荡上空时,俞饼几乎能确定自己看到有人从飞艇里面跑了出来。是纳茨沃西先生,他心想,还有赫丝塔。他突然间感到了担心,因为他记得自己曾经发誓要对赫丝塔做的事,而他却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勇气那样做。
他的潜猎者的手扶在了他的肩头。“他们对我们算不上威胁。”她低语道,“我们不会伤害他们。”
然而俞饼却在外套下攥紧了匕首,心里想到了他上次见到“鬼面鱼”号时的事,那时它抛下他飞入了布赖顿的蓝天之中。
 
汤姆抱着那支珍贵的闪电枪,蹚过齐踝深的水,踏上了湿草地。赫丝塔紧跟在他身后,把彭尼罗扔在地上。潜猎鸟群中残存下来的那些仍旧围绕着熊熊燃烧的气囊抓扯、尖叫,想要一直撕咬它到死。赫丝塔抬起枪来,把最后几颗榴弹射入了大火之中。爆炸照亮了湖水,照亮了环绕着湖泊的山坡和悬崖,也照亮了湖心小岛上孤零零的房子。“鬼面鱼”号的火箭也带着一溜橙色火光发射了出去。随后就只剩下滚滚浓烟,他们曾经的那艘小飞艇如同一只破碎的鸟笼,火焰萦绕在其上翩翩起舞,二十年的回忆,就这样烧成了焦炭和乌黑的金属。
“汤姆?”赫丝塔问道。
“嗯。”他说道。胸口疼了起来,但没以前那么厉害了。也许与赫丝塔再度重逢已经治愈了他破碎的心。他希望如此,因为他的绿药片都在“鬼面鱼”号的艉舱里。
“我们的‘鬼面鱼’号。”她说道。
“它只是一件东西罢了。”汤姆一边说着,用燎焦的袖口擦了擦眼睛,然后环顾四周,“我们都没事,这才是最重要的。史莱克在哪儿?”
“他丢了。掉下去了。在那儿的什么地方……”赫丝塔指着宏大而沉寂的群山说。
“他会赶上来吗?”
赫丝塔不安地耸了耸肩:“他从很高的地方掉下去的,汤姆。他救了我,然后他就掉下去了。他也许摔坏了。他也许死了,而这一次没人把他再度复活。”
“那么就只有我们了。”汤姆说。他再度将她拥入怀中,吻了她。她身上的气息正如他们第一次接吻的那晚一样,有灰、有烟,还有她自身的强烈汗味。他如饥似渴地爱着她,他真高兴他们又能再次独处,置身于危险和野外,在这里她无论做过什么都不再重要了。
当然,还不能算是独处。他把彭尼罗给忘了,后者在沼地里跪坐起来,用急躁的、被蒙着嘴的含混声音说:“帮个忙不介意吧?”
赫丝塔不情愿地从汤姆身边离开,对着那所房子点了点头:“一定就是那个地方了。”
“那么,我们最好动身去那儿吧。”汤姆从肩上取下闪电枪,开始检查它,与此同时赫丝塔再次绑住了彭尼罗的手和脚,把她之前割断的绳索两头再度打上了结。
“你们不能把我留在这里,绑得什么都干不了!”彭尼罗嘴上绑着布条抱怨道。
“我们不能让你随便乱跑。”赫丝塔说,“你会为了一把铜子儿就把我们出卖给那个潜猎者的。”
“可要是你们不回来呢?”
“那就祈祷我们会回来。”她建议道。
把这个老头留在后面让汤姆不太高兴,不过他明白她是对的。即使没有彭尼罗在后头给他们添乱,他们也已经处在足够危险的境地了。
“你们打算怎么离开这个地方?”他们动身离开的时候,彭尼罗号叫道。不过他们对此也没有答案,于是赫丝塔便只是将他的堵嘴布扎得更紧了。
 
额尔德尼铁支的这座山谷是一片贫瘠而岩石嶙峋的荒野。赫丝塔喜欢这里。她听得见青草在歌唱,也闻得到泥土的芬芳,这里让她回想起了橡树岛。她拉着汤姆的手,他们一起在幽暗的光线中穿行,时不时地回头望一眼曾经是“鬼面鱼”号的那座燃烧火盆。地面逐渐抬升,形成了一条长满青草的陡坡,一直通向位于一道松树防风林后方的系泊平台。这些树的针叶在风中梳过,发出持久的叹息。同样的风也砰砰地扑打在一艘空中游艇绷紧的硅丝气囊上。这艘飞艇锁着,看上去废弃已久,不过知道它在这儿还是让汤姆和赫丝塔多了几分希望。他们继续前进,再度向着湖泊方向下行,朝着那条堤道而去。
赫丝塔从汤姆手中拿过了闪电枪。他呼吸粗重,气喘吁吁。“等在飞艇这儿。”她说道,“让我去。”
汤姆摇摇头。她用指尖触摸着他的脸,还有他的嘴,在寒风中带着一丝温暖。他们一同走上了堤道。汤姆走得很慢,但赫丝塔对此却很高兴,因为这意味着她能走在他前头,做好准备来应付在那所房子里等待着他们的无论什么事情。一阵尖锐的声响传来,不过当她转向声音来处时却发现那只是湖边的冰层在相互倾轧摩擦。更远处,清澈的湖水映出一片澄静的灰色。她再度转向前方,朝那所房子望去。
有人站在堤道上。
“汤姆!”她大喊一声,举起了闪电枪。但她并没有扣下扳机。站在那儿望着他们的并不是一个潜猎者。只是一个孩子,一张憔悴苍白的脸,褴褛的衣衫,还有大蓬肮脏的头发。她走近几步,认出了他来。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不过这不重要了。赫丝塔彻底放下枪,转身对汤姆说:“是俞饼!”
她身后响起奔跑的脚步声。她听见男孩闷哼一声,于是她转过身来,就看见匕首闪着寒光,在他手中向她的咽喉刺来。她抛下闪电枪,一把抓住他纤细的手腕,将刀逼开,扭着他的胳膊,直到他痛呼出声才将他放开。她接住掉落的匕首,将它插进自己的腰带,仿佛是一位严厉的教师没收了一支弹弓一样。她推开俞饼,他摔倒在地,放声哭了起来。
“汤姆。”一个低语声从他们上方传来,“赫丝塔。你们能来拜访真好。”
是潜猎者。她一直站在堤道尽头的阴影中,那儿是十级磨损的石阶,通向一道大门。她小心翼翼地走下石阶,一瘸一拐,青铜面孔上闪烁着微微灰光。
“她是我的潜猎者!”俞饼大叫道,“我在你抛下我之后找到她的。她对我很好。她会帮我杀了你的!”
赫丝塔想找闪电枪,但它落到了水边的岩石中间。她爬下去拿它然而一双钢手抓住了她,将她举了起来,拖着她,握住了她的脸,一条金属手臂把她拦胸抱住,用力地拉了回来,顶在坚固的胸甲上。
“不!”汤姆大喊着,朝那支掉落的枪跑去。
“请不要做出让人不快的事,汤姆。”潜猎者低声说道,“否则我会折断她的脖子。我很轻易就能做到这一点。你不会想看到这发生吧,对吗?”
汤姆停下脚步。他说不出话来。他感觉就好像有人将一根生锈的烤肉叉戳进了他的左腋窝里,深深地刺进他的胸膛。疼痛还向下蔓延到了他的胳膊,向上蔓延到了他的脖子,他的下巴。他跪倒在地,大口喘气。
“可怜的汤姆。”潜猎者说道,“你的心脏。可怜的东西。”
俞饼匍匐在她脚边,神情饥渴。“杀了他们!”他用他那尖细而愤怒的声音叫道,“先杀她,再杀他!”
“他们是安娜的朋友,俞饼。”潜猎者说。
“可是他们抛下了我!”俞饼抽泣着说,“她杀了小印和舒寇叶!我发誓会杀了她的!”
“他们俩很快就都要死了。”
“可是我发过誓的!”
“不行。”潜猎者低语道。
俞饼又叫了几声,扑上来抢赫丝塔腰带上的匕首,但是潜猎者将他扫到了一旁,力量大得把他抛出了堤道,掉到了冰面上。冰层在他身下绽开一条条裂纹,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声,不过并没有破碎。痛苦和背叛让俞饼大声号叫。他慢慢地爬回堤道,一边抽泣着,一边跌跌撞撞地踩着潮湿的石头,朝离开房子的方向跑走了。
潜猎者方放开赫丝塔,朝汤姆俯身下去。她的钢手放在他的胸口,她的双眼闪烁不息,侦测到了他心脏磕磕绊绊的不规律跳动。“可怜的汤姆。”她轻声说道,“没多少时间了。”
“他出什么事了?”赫丝塔问。
“他就要死了。”潜猎者说。
“他不能死!哦,他不能死!求求你!”
“这不重要。”潜猎者轻声说道,“很快所有人都要死了。”
她用双臂抱起汤姆,走上石阶,穿过了冰冻的花园,赫丝塔跟在她身后,走进了她那所坟墓般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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