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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余晖

当他们来找伊诺妮的时候,天还黑着,微风从他们关押她的那间房间的小窗里吹进来,风中尽是灰烬的气味。大地的轻微震颤令地板跟着抖动。伊诺妮整晚都能感觉到这种颤动。于是她的梦里到处都是石砌建筑轰然倒塌的声音,从永固寺传来,回荡在这座山谷之中。
她用冷水洗了洗疼痛的脸,念了祷告,因为她以为他们是要带她去处决了。不过当他们带她走下阶梯时,她便发现田副将在等着她。他看起来疲惫不堪,略显恍惚,制服上有一条条的泥印。
“纳迦死了。”他说道。
伊诺妮看到他正盯着她被打肿的鼻子以及散布在双眼周围的瘀青。假如纳迦死了,那么田副将就是永固寺里最高阶的军官,她心想。他会想要攫取权力,而他不会想让她留下来让人们想起他所代替的那个人。
“请跟我来。”他说道。
她跟着他走到外面,来到一个阳台上。寒风刮扯着她的衣服。南方天空仿佛一堵黑暗的墙壁,被火山的红光从后方微微照亮。尼姑们的吟唱声在这座建筑的某处持续不断地回响,每当大地震动,吟唱声就会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变得更加响亮。在阳台下面的庭院里,伊诺妮看见几百张脸充满期望地仰望着,这些是绿色风暴的士兵和飞行员,还有从天京来的难民。
她在如此多的观众面前感到紧张,但她并不害怕死亡。她知道可怜的纳迦会在天堂里等她,还有她的母亲和父亲,以及她的哥哥埃诺,所有那些她爱过但又失去了的人,那些走在她之前的人。
“你觉得那是什么?”田副将问道。他也抬头仰望着,于是伊诺妮意识到庭院里的人们并不是在盯着她,而是盯着她头顶上方的某样东西,它更在尼姑庵的屋顶之上,更在群山之上。透过少数几块依旧清澈的天空,能看到数百颗流星正在坠落,或呈白色,或呈绿色,或呈冰蓝色。
“你觉得那是什么?”田副将又问了一遍。
他想要得到她的科学见解,伊诺妮明白了过来。她舔了舔已经变得十分干燥的嘴唇:“要我说的话,有某些东西——某些东西——正坠入上层大气层。”
“更多的武器?”田副将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害怕。
伊诺妮看了一会儿,一边思考着:“不。不是的,我认为这是一件好事。我想有某样大型物体在轨道上爆炸了,那些流星就是它的一部分碎片,正在逐渐烧尽。”
“牵引城的那件武器?”田副将问道,“你认为它被摧毁了?”
“它不是他们的。”伊诺妮说。她想要解释自己关于潜猎者方的见解,并告诉他一定是史莱克找到了地面基站然后摧毁了它,不过再一想,这些最好还是作为秘密保留起来,假如牵引城知道了是谁将奥丁对准了他们,肯定会引起又一轮争端。“这全是一场意外。”她说道,“是某件古老的轨道武器失常了。让我们祈祷这一切已经结束。”
田副将点了点头,然后将手伸向他的剑。她已经告诉了他所想要知道的事情,伊诺妮心想,现在她对他来说已经没有用处了。她情不自禁地紧紧闭上了瘀青的双眼。她听见长剑呛啷出鞘。她听见金属与石头撞击发出铮的一声。她睁开一只眼睛,然后是另一只。田副将正跪在她面前,将他的剑摆在她脚下的石板地面上。在下面的庭院里,其他所有人也都跪下了。战士们低下了头,拳头贴在掌心,向她拱手敬礼。
“他们在干什么?”伊诺妮不知所措地问,“你在干什么?”
“我们的军队被击垮了。”田副将说道,“野蛮人的城市也毁坏了。世界陷入了混乱之中。我们需要一个人来带领我们走上新的道路。我不是能做得了那样事情的人。”
他站起身,牵起伊诺妮的手臂,轻轻地将她带到阳台前方,好让所有等在下面的人能够看到他们的新领袖。
 
空中游艇的引擎在离永固寺几英里远的地方失灵了,俞饼在那儿抛弃了飞艇,步行上路,把彭尼罗留在了身后。彭尼罗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想要重新发动游艇,可是灰烬堵塞了它的进气管道,再也发动不起来了。借着划过北方天空的流星雨的亮光,彭尼罗不情愿地辨清道路,徒步穿行于飘扬的火山灰中,朝着最近的绿色风暴基地走去。到了那儿,他打算投降,但绿色风暴已经陷入混乱状态,没人愿意担负起一个城镇人俘虏的责任。“至少派飞艇去额尔德尼铁支吧!”彭尼罗恳求道,“我的朋友们也许还在那儿!那里就是地面基站!潜猎者方就是从那里控制着新武器……”
“没有人在控制新武器。”基地指挥官说,她挥舞着刚从永固寺收到的一份公报,“纳迦的遗孀说,是古代人的一个轨道设备发生了故障,因此随机摧毁目标。”
“可是……”
“你可以自由离开了,教授。”
花了几个月时间,彭尼罗才长途跋涉回到了穆尔瑙。他好好地利用了这段时间,把在外省的空港和驿站所度过的漫长等待都用来写他的最伟大的著作:《愚昧的军队》。以彭尼罗的标准来说,这本书的内容真实得让人吃惊。他在第一章里坦白承认了自己过去的所有谎言,随后尽可能接近事实地描述了他在额尔德尼铁支的见闻和行动。
不过等到他终于抵达大狩猎场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周遭的世界正在飞速变化。掠食城都变得如此凶残,而猎物又变得如此稀少,以至于最忠诚的城市达尔文主义者都开始猜想这个体系还能维持多久。人们在寻找生活的新方式,而穆尔瑙便在锈水沼泽西边的一座山丘顶上安定了下来,转变成了定居城,让所有人都大为震惊。战山的难民们搬迁到了这里,帮助穆尔瑙人开垦田地,种植谷物。老冯·科波尔德保留了几座收割郊镇,以及一支由奥拉·图旺布利领导的空军。他们嗖嗖地绕着农田边界飞行,吓退任何靠得太近的掠食城市。
彭尼罗并没有气馁,开始寻找出版商,可是韦睿德罗布和斯普尔不愿意碰他的新书。这些先生说,在斯班尼曝光揭露之后,没人还会相信宁禄·彭尼罗的任何不着边际的奇谈怪论。至少他们都不信。而且不管怎么说,蘑栖人现在也变得友好了,难道他没有听说过冯·科波尔德与纳迦将军的遗孀所签订的条约吗?而且,顺便问一下,他们付给他的前一本书的预付款到底怎么样了?
彭尼罗因债务而坐了十个月的牢,其无休无止的奇妙探险故事令狱友们不胜其烦。等他的一些来自月亮餐馆的老朋友凑到一起,帮他偿还了债务之后,他就溜去了巡回城。在那儿,他的一位旧情人,明蒂·白丝奈,依旧对他心怀好感。他在她家里度过了最后的岁月,两人倒也其乐融融。不过就算明蒂有保留地接受了他的故事,她也从来没有借给过他钱,让他得以出版《愚昧的军队》。
俞饼没有看到流星雨。奥丁的残骸划过天空的时候,他正身处于像盖子一样的战山烟雾下方。他在夜里绕过了永固寺,沿着充斥着灰尘和难民的道路继续走了几天。
他是唯一朝着火山方向走,而不是离开的人。这座大山的东侧已经被撕开了,住在山下的人们溃不成军地纷纷逃离。有传言说,好多镇子都被整个儿埋葬了,好多城市都被整个儿卷走了。不过在山的西坡,尽管不停晃动还被火山灰所笼罩,却没有遭到太大的破坏。当俞饼翻过隐修院上方的山脊时,他看见那幢小屋子依旧矗立着,牛群在草场上啃着从山下带上来的一捆捆干草,崭新的经幡在小路尽头的神龛上飘扬。他拖着流血的赤脚朝小屋门口走去,倒在台阶上。次日早上萨特雅出门给牛挤奶的时候发现了他。在他长满冻疮的手里,依旧紧紧握着他的潜猎者给他做的那匹小马。
后来他在那儿与萨特雅一起住了很多年,长成了一个强壮英俊的山国年轻人。他渐渐忘记了过去的许多糟糕经历,但他从没有忘记他在额尔德尼铁支做过的事情。那是他的秘密,一开始这秘密让他感觉强大而自豪,因为他执行了自己对诸神的承诺,将赫丝塔·纳茨沃西和她的丈夫送入了幽冥之国。但后来,等他长大成人,结婚生子,看着他的孩子在他养母的隐修院屋外的尘土中与安娜的小马玩耍,他开始感觉不太确定了起来。在那几年里,纳迦夫人大力推动和平,宣扬宽恕旧敌的政策。有时候俞饼也曾希望自己以前能多宽恕那么一点,让纳茨沃西夫妇登上那艘空中游艇。但至少(他对自己这么说),他并没有杀死赫丝塔和汤姆,他只是给他们上了一课,就像他们当年抛下他那样抛下了他们。他们都是坚忍不拔足智多谋的人,俞饼确信他们能够活下去的。
扎戈瓦
牵引纪元1027年4月25日
亲爱的安琪:
真是难以置信,自从我们在那个霜冻荒地上的聚落里与你分别以来,已经过了整整四个月了!而距离新伦敦的诞生也已经将近一年了!!我真希望西奥和我能与你一起参加周年庆,不过我们这几周还没法离开扎戈瓦。我祝愿你们在冰封荒原上的贸易一切顺利;祝你们能卖出一大批飘浮座椅给那些冰原城市里的人;也祝柴尔德麦斯引擎让你们远离掠食者的巨颚!
我此刻正在西奥父母屋子的花园里写这封信,坐在一座俯瞰峡谷的迷人露台上,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这儿很美,恩戈尼先生和太太还有凯洛和米利亚姆都十分亲切好客,而且他们似乎也都习惯了他们的西奥要娶一个城镇姑娘并生活在天空中这件事。
带我们来这儿的那个商人在中途曾停靠在天空之城补充燃料和升空气体。当我走进那儿的银行里时,我发现——你猜怎么着?——我发财了!我都快忘了沃尔夫·科波尔德为了让我们带他去伦敦而付的五千个金币,不过它们还都在那儿,安全地待在“鬼面鱼”号的账户里。留下这笔钱让我觉得有点内疚,不过我想我们是公平赚得这笔钱的,毕竟,我们正如沃尔夫要求的那样把他带到了伦敦,而他想要吞掉它也不是我们的错。不管怎么说,我已经花掉了这笔钱的一部分,买了一艘属于我自己的飞艇,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它正在扎戈瓦的空港里进行全面检查。它是一艘改装的阿契贝1000型,我们打算把它叫作“鬼面鱼二”号。所以等我们回家的时候,我们自身就是贸易商人了,新伦敦的恩戈尼与纳茨沃西商号,向绅士名流们提供磁悬浮家具的供应商……现在没有了绿色风暴,新联盟与牵引城市缔结了和约,于是与东边的贸易又开启了。我们甚至有可能还会飞越大洋前往美洲,去探望在桃花源的安克雷奇的老朋友们和我过去的家,把发生的一切事情告诉他们。当然,我们也会经常来扎戈瓦的。
西奥收到过纳迦夫人的一封信,假如你想到她还有那么大一个新反牵引联盟要管理,而且大半个山国还埋在及膝深的灰里,你就会觉得她百忙之中还写信来可真是一片好意。她告诉西奥,在战山被轰击前的那一晚,妈妈和史莱克先生与她一起抵达了永固寺,他们救出了爸爸,乘坐“鬼面鱼”号飞走了。她似乎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走,不过后来在额尔德尼山的一座山谷里发现了一艘带有热内—卡洛引擎吊舱的飞艇被烧焦的残骸。她说,假如我想的话,我可以到那里去,在他们死去的地方致奠。
她很善解人意,但我不想去那里。我确定爸爸和妈妈已经死了,但就算“鬼面鱼”号的残骸真的在额尔德尼山,他们也不在那里。他们走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永远没人会知道。不过我愿意想到他们是去了鸟道,飞向太阳的西面,飞过月亮,一起飞入无垠的天空,飞进奇妙的冒险之中。有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抬头仰望,就好像在我内心深处还有一些期待能看到“鬼面鱼”号会从某片云朵或是某座大山后面飞出来,带着他们回家……
现在天色已暗,月亮升了起来,西奥也过来了,他从屋里出来,沿着台阶跑下来告诉我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所以我现在就收笔了,愿这封信早日寄到你手中。
爱伦敦的一切,
芮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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