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啸石
「再说一次──威其『陶』的女人到底是有多漂亮？」阿扯一边问一边用大手抹过眼睛，视野之中地平线好远好远，原野起伏、矮树丛散落各地，却只令人感觉世界更加无边无际。
后头一匹马嘶叫了起来，阿扯那一匹甩了甩头。红鞋看看队伍，原本十匹马，如今剩下八匹，而且状况不太好，看来必须好好休息。
「得换马了。」红鞋说。
「俺说过了吧，」阿扯咕哝：「威其『陶』到底还多远？」
「不确定，」红鞋回答：「我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威其塔的领土。」
「啥？小子你迷路啦？」阿扯不可置信：「红蕃会迷路？」
「是啊，水手怎么会找不到方向呢？反正都是水，对吧？」
阿扯脸皱成一团：「不能这样比啦。」
「明明一样，我也没到过大水道西边，怎么会知道路？」
「小子你看起来很清楚往哪儿走啊，哪看得出你没来过。」
「我是知道要朝哪儿走，脑袋里有个指针。我不知道的是，『现在』我们在哪里。」
「咱们这里哪儿也不是吧，」阿扯又小声唠叨一会儿，接着耸了肩：「不过挺漂亮，还让俺想起出海的日子哩。」
「你想回去吗？」
「他妈的一点也不，在海上过得惨兮兮。俺看过一堆人坏血病死了，一堆人抢酒喝打死了，还一堆人长脓疱也死了。俺可比他们多活了一倍哩，别听俺啰哩吧嗦的，在你们红蕃住的地方好多了，这儿也不赖，」阿扯在红鞋背上大力拍了一下，让红鞋忍不住担心肋骨会不会折断，「记得找女人来就是啦！」
两人继续前进，只是四周景色毫无变化。
隔天中午终于听见歌声，他们好奇地追纵声音来源，到了小峡谷边缘往下望，是个男人倒在谷底。这男人身子赤裸，四肢展开绑在木桩上，像是展翼的老鹰。
「纳奇第瓦！纳奇第瓦！」男子大叫。
红鞋不懂这语言便不答话，留意四周动静，压低声音说：「阿扯，小心点，干这事儿的人或许还在附近。」
「明白，船长。」
「伊帕诺利？」那人继续高呼：「费朗奇？安卡利夏？阿诺帕欧？」
红鞋有些吃惊，挑了下眉毛，最后一句话是巧克陶语，或者是以巧克陶语发展出来的莫比尔贸易语。他推测应该是贸易语，所以用同样语言响应：「你会说这种语言吗？」
「跟母语一样好。」只是那人这么回答起来，腔调重得几乎听不懂。
「英文呢？」
「一点点。」
「法语？」
「法语我说得不错。」那人的确以法语回答，也比贸易语好得多。
「哇！」阿扯叫道：「这红蕃说法文！」
「阿扯你会说法文吧？」
「可以买酒喝、骗骗女人啦。」他顺势就改用法语说话：「喂，你在下面绑着自己做啥啊？」
「改善人品。」那人竟兴高采烈地说。
「所以不用帮你松绑啰？」
「我觉得我的人品已经有长进了。」
「是谁干的好事？」红鞋问。
「觉得我人品不好的人啊，帮我解开吧？」
「应该吗？到底是敌人干的，还是你自己族人干的？」
「我哪知道啊，那时天色很暗呢。」
「再会。」红鞋说完转身离开，「希望你人品会更好。」
「等一下啦！」那人又大叫：「其实跟你们没关系，只是有人为了女人对我有误会。」
「女人？」阿扯竖起耳朵。
「是啊，一定要问的话，是酋长的老婆啦。这是家务事，酋长是我表哥。」
「喔，那他们怎么不切了你鼻子？」惯例是这么惩罚通奸者。
「过几天也许会吧。快点，帮我松绑我才帮得了你们，你们一定长途跋涉很久了吧？需要新的马，还要一点吃的东西？」
红鞋耸耸肩：「我们是需要马，有个向导也很好，最好是会说这边语言的人。」
「我是最好的人选啊，几年之前帮过来的法国人探勘过地形，然后每种语言我都会说一些呢。」
红鞋思考着，同时注意到那个人的眼睑有刺青，是蓝色的，所以眨眼起来像是浣熊。威其塔人为什么这样装扮？
红鞋还是对阿扯点头示意：「帮他松绑吧。」
老水手切开绳索，年轻人坐起身揉揉手脚。「多谢啦！」他说：「法文应该是说──任您吩咐啦。你们想上哪儿？」
红鞋伸手一指。
「北西，好，要到什么地方？」
「我不确定，距离很远，可能还要走好几个星期，也可能更远。」
「你是找人还是找东西？」
「这也不确定。」
年轻人又眨眨眼，表情有点戒备：「是巫术吗？」
「没错。」
「好极了。」年轻人眼珠子转来转去。
「那还要给我们引路吗？」
「会很精彩吗？以后有故事可说？」
「八九不离十。」
「那好，反正最近我还是别在这一带露面。」他想了想：「我叫塔哈尼吉阿斯卡赛。」
「那我叫阿巴卡巴卡塔尔卡巴啰？」阿扯骂道：「哪这么难念？」
「喔，翻译成法文就是『啸石』啦。」威其塔年轻人解释。
「那么，啸石你何时可以出发？」红鞋问。
他看看太阳位置，又紧张地看看南边，「应该是越快越好。」
朝北出发之后，啸石的焦虑越来越轻，好像褪了皮的蛇一样焕然一新。
「他们太低估我了！」他说：「抓不到我的，就算抓得到我也一定逃得掉！」
「这好像是我跟阿扯的功劳？」红鞋酸溜溜地打断他。
「梦灵可爱我的哩，」啸石说：「就算不派你们来，也会找别人救我啊。」
「梦灵？」阿扯闷哼问。
「之前我带的法国人也没听过梦灵，白人都不知道吗？」
红鞋没有表态，耸了耸肩，他自己对于威其塔文化所知也不多，所以虽然对于啸石的话题心中有底，但没有很肯定。
「白人有自己的语言跟词汇，」他这么回答：「观察世界的方式也不太一样，你直接告诉他不是比较快？」
「啧！」阿扯开口：「不必，没差。」
可是啸石没理会他，径自解释起来：「梦灵无所不在啊，」他指着天地，「有一种是伊兹卡撒纳卡塔迪瓦哈，意思就是『天上的梦灵』，包括太阳啦、雷鸟啦、黑刀跟白刀的主人等等。另一种是豪威兹涅兹卡萨迪，就是『下面的梦灵』，又可以分成『水里的梦灵』跟『与人类似的梦灵』。」
「嗯……第一种应该是说天使吧，上面的梦灵？第二种是不是恶魔啊……可是你说水里也有梦灵？是人鱼之类？」阿扯问。
啸石听了这种比较一脸迷惘，红鞋便代他回答：「水里有很多种梦灵，像是有角的蛇、白色的豹跟人等等。白色的人就是你们所谓人鱼，不过，阿扯，不管你多爱女人，你不会想碰上人鱼的，它们没有肉体，还会抢走别人的灵魂。」
「跟你说在威尼斯碰上的东西一样？那个夺走马瑟牧师灵魂的怪物？」
「没错。」
「所以你真的是个巫医……」啸石问：「怎么得到法力的啊？」
「还很小的时候，叫做『匡纳卡夏』的矮人趁晚上来找我，不管我是睡是醒，他都会跟我说话，但是其他人根本看不见。我那时还是孩子，所以不会觉得奇怪，还以为大家都跟我一样听得见这种声音。我不知道这样很危险，也不知道自己差一点就变成受到诅咒、会伤害族人的妖术师，受到你所谓的『水中梦灵』奴役。后来我族里的长老发现它了，然后帮我设了陷阱将它捉住，之后就是它得听我的话。现在呢，我跟这些东西作战。」
「你的敌人是梦灵？」啸石追问。
「所有的梦灵都是敌人，它们那个世界想要消灭我们，我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你是说消灭谁？你们两个吗？」
「人类。所有的部落、地球上所有的国家。」
啸石用他的语言骂了一声。
「怎么了？」红鞋问。
「你跟梦灵作战，但是我现在带你去的地方，是『与人类似的梦灵』它们的大本营！看样子我的好运用光了。」
「如果你不赶快依照承诺帮我们找到马，我想你的好运真的就没了。」红鞋说。
「明天应该就会到一个村落，那边的人应该还没讨厌我吧。」
※※※
那天晚上三人扎营在一条清澈小溪边，溪水来自南边地平线处的矮山。棉白杨、榆树、柳树在轻风中窸窣，啸石领着阿扯生了火、处理了大部分杂务。
红鞋爬到附近山坡上瞭望远方，看着大地转动、尽头蓝紫色天空渐渐变暗，东边非常遥远处有点点星火。是个村庄吗？还是猎人的营地？
不管是什么，距离在一天路程外，也不是他们前进的方向。
他抽起烟想要思考，不过精神疲惫，结果听起了阿扯跟啸石的对话；不知是回音还是怎么回事，他听得相当清楚。
「……之前干海盗的。」阿扯说着：「跟着艾德华．提屈，就是黑胡子。是他拿下查理镇以后的事，后来他航行到罗马啊、威尼斯啊，嘿，可真是番大冒险。」
「那怎么会跟个巧克陶的人跑到这儿？」
「唔，刚刚说的最后一次出海已经是十年前的事啰，那次红鞋也有去。这世界发生什么大事啦，可是没人搞得清楚，天杀的大浪卷过来，港口跟船都毁啦。整个美洲集结了英国人、法国人加上海盗才弄出支舰队，总算是给咱们办到了，回去英国才搞清楚怎么一回事。」
「所以是？」
「你不知道吗？」
「英国不是你们白人的故乡吗？」
「真该死，你居然比俺还笨。是啦，那是咱们原先住的地方，问题就出在伦敦变成一个大坑啦。后来咱们查出来，法国的魔法师居然从天上搞了块东西扔在伦敦上头。」
之后一阵沉默，红鞋感觉得到情绪波动。即便是阿扯这种出生在其他地方的英国人，还是很难平复失去祖国的哀痛。
「大家是都知道英国跟法国处不好，然后他们也都跟西班牙作对。」啸石后来说。
「后来没差啦，英国、法国、西班牙通通不见啦，只有咱们自己说自己是英国人、法国人什么的。至于现在如何呢，其实俺不知道，但俺懒得管。」
「这也说不通啊，你们──」
「好啦，红鞋有参加远征队，他还救了俺的命哩，之后威尼斯打仗咱们也一起啊，黑胡子船长就是那时候死的。俺觉得在海上那么久也够啦，就在查理镇待了六年，前阵子想到我有巧克陶的朋友，开始搞了点买卖。」
顿了一下他又开口，「俺跟你说，」阿扯继续下去：「没有比他更好的朋友了。俺个儿这么大，有些肉脚光是看我就屁滚尿流了，有人怕我、有人敬我，但俺没几个好朋友。上头那红蕃仔偏偏就是一个，你要是敢耍他、敢动他一根汗毛，俺就叫你哭着求你们那些什么梦啊鬼的。」
「知道啦。」啸石回答。
红鞋笑了一下，要是阿扯知道自己听见这番话一定糗死了，通常他是酒后才会吐真言。
这彪形大汉看来是恶形恶状，不过心地却是相当正直，不管他自己知不知道，阿扯也同样是红鞋最好的朋友。红鞋的族人敬畏他，所以有了隔阂，就算面对家人他也略感疏离，只有跟阿扯相处的时候既没有多余的疑问，也没有无谓的保留，所以阿扯成了巧克陶族人也比不上的好兄弟。
有时候听到那大个儿吐露同样的心声，感觉很好。
※※※
「好像干草堆喔。」阿扯看着村庄说。
红鞋之前见过宾州、欧洲的干草堆，所以也有同感。威其塔的房子颇高，用雪松木做支架后包上柳枝捆绑的草堆，房子都有两扇门，一面向西一面向东。看在红鞋眼中倒觉得这些房子很像蜂窝，意大利人带到南卡罗莱纳的那种。
一共只有十二间屋子，大小都容得下一户人家，此外还有一些敞开的避暑屋，只有屋顶可以遮蔽午时烈日，没什么其他装潢。即使从高处俯瞰，红鞋还是仔细地看到了妇女四处走动，有的做菜、有的打谷，也有人手工编着草席、篮子等。
除了房子形状怪些，跟巧克陶村落几乎一模一样，这里的人也将长条的玉蜀黍壳编成绳子，串上白、红、黄各色玉米，以及南瓜片之类的食材晒成干。看见这些东西，闻到了炊烟、烤肉的气味，他也不免流起口水。这几周中红鞋与阿扯多半吃冷食──玉米粉掺水弄成粥，虽能裹腹但实在不可口。
能吃顿象样的东西就好了。
他不敢期望太高，一直提醒自己：这可不是我的族人，他们不欠我什么。这儿的人虽跟巧克陶没有往来，但难保他们不会下毒手──听说西方这儿有食人族，而且也有比吃人更糟糕的事。
五个粗壮黝黑的男人骑马出来招呼，他们跟啸石一样眼睛周边有刺青，身上各处有小小的星形图案，腰间围了块布，胯下是西班牙小马；这种马比起红鞋的巧克陶骏马要矮小些。
其中一个人对着啸石语带恫吓地叫了句话，啸石也高声回应。红鞋无法理解两人对话，只见下一刻对方的首领拿出圆头战槌、脚下一踹便朝啸石冲过去。
「喂！」阿扯大吼，抽出手枪。
红鞋挥手示意他别妄动，对方其他人都原地不动，嘴上挂着笑意，连啸石自己都发出一声喝采，完全没有愤怒或惊吓的意思。他跟另一个人骑马绕起圈圈，两个人用棒子套招似地对打，接着下马像小男孩一样追打起来，之后大笑。
「这是我表弟『裂头』。」啸石解释：「他会帮你们换马，而且他们很中意你们这些马呢，想用来配种。他们才刚跟卡帕哈族打了胜仗，马匹很够用。」
「那就好。」
「今天晚上还要举办宴会欢迎我。看吧，说过他们还喜欢我的。」
「别掉以轻心，阿扯。」红鞋低语。
「不信任他？」
「一点都不。」
「这些威其『陶』人……跟巧克陶有仇吗？」
「就我所知没有，但这只代表我没听说过两族交战的故事。这里距离巧克陶太远，中间一路上已经有很多敌人，像是契卡索、卡帕哈、瓦乍馨等可以打，所以我们没必要跑那么远吧？当然他们也一样。」
「那你是觉得这儿有人没收集到巧克陶人的头皮不甘心，想趁机会下手啰？」
「他们可也很少见到白人呢。」红鞋淡淡提醒他。
「喔，这可好。」阿扯看着身边的女人，有些颇具姿色，不过跟男人一样很多纹身。她们胸部以乳头为中心有许多同心圆，额头往下穿过鼻子到嘴唇、下巴很多条直线。「希望这儿有兰姆酒啥的。」
夜幕低垂，天际剩下一道紫色，夜鹰枭叫起来，蝙蝠振翅向叶片四处乱窜。红鞋心想不知这些蝙蝠住在哪儿？山洞？这附近根本没什么高的树木。
威其塔人目前看来不危险，两人身边多半是女子跟小孩，似乎很好奇地发问，不过他们也听不懂。啸石在附近高谈阔论，恐怕是吹嘘自己将两人从什么绝境中救出的英勇壮举。
有人送上食物，煮过的肉、烘过的玉米、还有玉蜀黍面包放在玉米壳里头蒸熟。味道都不错，与红鞋习惯的口味差不多，他饱餐一顿，但还是很谨慎不让自己太撑。
随着夜色渐深，他终于放松一些，啸石跑到旁边拍了拍他。
「这儿的人听说了一点那方向的事情。」
「有什么消息？」
「有些人往那儿过去做生意，结果都没回来。还有些陌生人经过我们领土，他们显然是在躲避什么东西，但不知道是不肯说还是说不出，我只听说了『铁人』这样的描述，但是我们从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部落。另外，有一些当地人碰上梦灵，梦灵也要他们往那边过去，而真的过去的人也没有回来。你知道是什么情形吗？」
「我所知不多，那块土地上有一片阴影我也看不透，我猜是最强大的梦灵在那里。」
啸石点点头：「有些长老说『第四个时代』，也就是『降临的时代』到了，你认为这就是你看见的现象吗？」
「我不确定。」
「长老还说会出现一个四张脸孔的巨人。」
红鞋摊手，显得有些不耐烦：「我不知道，」他一再重复，「不然我就不用过去调查了。」
「你总得先在这里休息几天吧？」
「不了，我们一早就出发，你要带路，还记得吧？」
「当然，我言出必行哪，那就大清早直接走吧。」
结果，早上啸石那混蛋已不见踪影，幸好威其塔人才是真的一言九鼎，不只帮他们换了新马，红鞋、阿扯用一些火药、子弹、加上一把斧头又多交换了两匹。红鞋并不是很想将弹药脱手，但是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要去的场所，毛瑟枪多几发子弹也不会有什么作用。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后头一匹马嘶叫了起来，阿扯那一匹甩了甩头。红鞋看看队伍，原本十匹马，如今剩下八匹，而且状况不太好，看来必须好好休息。
「得换马了。」红鞋说。
「俺说过了吧，」阿扯咕哝：「威其『陶』到底还多远？」
「不确定，」红鞋回答：「我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威其塔的领土。」
「啥？小子你迷路啦？」阿扯不可置信：「红蕃会迷路？」
「是啊，水手怎么会找不到方向呢？反正都是水，对吧？」
阿扯脸皱成一团：「不能这样比啦。」
「明明一样，我也没到过大水道西边，怎么会知道路？」
「小子你看起来很清楚往哪儿走啊，哪看得出你没来过。」
「我是知道要朝哪儿走，脑袋里有个指针。我不知道的是，『现在』我们在哪里。」
「咱们这里哪儿也不是吧，」阿扯又小声唠叨一会儿，接着耸了肩：「不过挺漂亮，还让俺想起出海的日子哩。」
「你想回去吗？」
「他妈的一点也不，在海上过得惨兮兮。俺看过一堆人坏血病死了，一堆人抢酒喝打死了，还一堆人长脓疱也死了。俺可比他们多活了一倍哩，别听俺啰哩吧嗦的，在你们红蕃住的地方好多了，这儿也不赖，」阿扯在红鞋背上大力拍了一下，让红鞋忍不住担心肋骨会不会折断，「记得找女人来就是啦！」
两人继续前进，只是四周景色毫无变化。
隔天中午终于听见歌声，他们好奇地追纵声音来源，到了小峡谷边缘往下望，是个男人倒在谷底。这男人身子赤裸，四肢展开绑在木桩上，像是展翼的老鹰。
「纳奇第瓦！纳奇第瓦！」男子大叫。
红鞋不懂这语言便不答话，留意四周动静，压低声音说：「阿扯，小心点，干这事儿的人或许还在附近。」
「明白，船长。」
「伊帕诺利？」那人继续高呼：「费朗奇？安卡利夏？阿诺帕欧？」
红鞋有些吃惊，挑了下眉毛，最后一句话是巧克陶语，或者是以巧克陶语发展出来的莫比尔贸易语。他推测应该是贸易语，所以用同样语言响应：「你会说这种语言吗？」
「跟母语一样好。」只是那人这么回答起来，腔调重得几乎听不懂。
「英文呢？」
「一点点。」
「法语？」
「法语我说得不错。」那人的确以法语回答，也比贸易语好得多。
「哇！」阿扯叫道：「这红蕃说法文！」
「阿扯你会说法文吧？」
「可以买酒喝、骗骗女人啦。」他顺势就改用法语说话：「喂，你在下面绑着自己做啥啊？」
「改善人品。」那人竟兴高采烈地说。
「所以不用帮你松绑啰？」
「我觉得我的人品已经有长进了。」
「是谁干的好事？」红鞋问。
「觉得我人品不好的人啊，帮我解开吧？」
「应该吗？到底是敌人干的，还是你自己族人干的？」
「我哪知道啊，那时天色很暗呢。」
「再会。」红鞋说完转身离开，「希望你人品会更好。」
「等一下啦！」那人又大叫：「其实跟你们没关系，只是有人为了女人对我有误会。」
「女人？」阿扯竖起耳朵。
「是啊，一定要问的话，是酋长的老婆啦。这是家务事，酋长是我表哥。」
「喔，那他们怎么不切了你鼻子？」惯例是这么惩罚通奸者。
「过几天也许会吧。快点，帮我松绑我才帮得了你们，你们一定长途跋涉很久了吧？需要新的马，还要一点吃的东西？」
红鞋耸耸肩：「我们是需要马，有个向导也很好，最好是会说这边语言的人。」
「我是最好的人选啊，几年之前帮过来的法国人探勘过地形，然后每种语言我都会说一些呢。」
红鞋思考着，同时注意到那个人的眼睑有刺青，是蓝色的，所以眨眼起来像是浣熊。威其塔人为什么这样装扮？
红鞋还是对阿扯点头示意：「帮他松绑吧。」
老水手切开绳索，年轻人坐起身揉揉手脚。「多谢啦！」他说：「法文应该是说──任您吩咐啦。你们想上哪儿？」
红鞋伸手一指。
「北西，好，要到什么地方？」
「我不确定，距离很远，可能还要走好几个星期，也可能更远。」
「你是找人还是找东西？」
「这也不确定。」
年轻人又眨眨眼，表情有点戒备：「是巫术吗？」
「没错。」
「好极了。」年轻人眼珠子转来转去。
「那还要给我们引路吗？」
「会很精彩吗？以后有故事可说？」
「八九不离十。」
「那好，反正最近我还是别在这一带露面。」他想了想：「我叫塔哈尼吉阿斯卡赛。」
「那我叫阿巴卡巴卡塔尔卡巴啰？」阿扯骂道：「哪这么难念？」
「喔，翻译成法文就是『啸石』啦。」威其塔年轻人解释。
「那么，啸石你何时可以出发？」红鞋问。
他看看太阳位置，又紧张地看看南边，「应该是越快越好。」
朝北出发之后，啸石的焦虑越来越轻，好像褪了皮的蛇一样焕然一新。
「他们太低估我了！」他说：「抓不到我的，就算抓得到我也一定逃得掉！」
「这好像是我跟阿扯的功劳？」红鞋酸溜溜地打断他。
「梦灵可爱我的哩，」啸石说：「就算不派你们来，也会找别人救我啊。」
「梦灵？」阿扯闷哼问。
「之前我带的法国人也没听过梦灵，白人都不知道吗？」
红鞋没有表态，耸了耸肩，他自己对于威其塔文化所知也不多，所以虽然对于啸石的话题心中有底，但没有很肯定。
「白人有自己的语言跟词汇，」他这么回答：「观察世界的方式也不太一样，你直接告诉他不是比较快？」
「啧！」阿扯开口：「不必，没差。」
可是啸石没理会他，径自解释起来：「梦灵无所不在啊，」他指着天地，「有一种是伊兹卡撒纳卡塔迪瓦哈，意思就是『天上的梦灵』，包括太阳啦、雷鸟啦、黑刀跟白刀的主人等等。另一种是豪威兹涅兹卡萨迪，就是『下面的梦灵』，又可以分成『水里的梦灵』跟『与人类似的梦灵』。」
「嗯……第一种应该是说天使吧，上面的梦灵？第二种是不是恶魔啊……可是你说水里也有梦灵？是人鱼之类？」阿扯问。
啸石听了这种比较一脸迷惘，红鞋便代他回答：「水里有很多种梦灵，像是有角的蛇、白色的豹跟人等等。白色的人就是你们所谓人鱼，不过，阿扯，不管你多爱女人，你不会想碰上人鱼的，它们没有肉体，还会抢走别人的灵魂。」
「跟你说在威尼斯碰上的东西一样？那个夺走马瑟牧师灵魂的怪物？」
「没错。」
「所以你真的是个巫医……」啸石问：「怎么得到法力的啊？」
「还很小的时候，叫做『匡纳卡夏』的矮人趁晚上来找我，不管我是睡是醒，他都会跟我说话，但是其他人根本看不见。我那时还是孩子，所以不会觉得奇怪，还以为大家都跟我一样听得见这种声音。我不知道这样很危险，也不知道自己差一点就变成受到诅咒、会伤害族人的妖术师，受到你所谓的『水中梦灵』奴役。后来我族里的长老发现它了，然后帮我设了陷阱将它捉住，之后就是它得听我的话。现在呢，我跟这些东西作战。」
「你的敌人是梦灵？」啸石追问。
「所有的梦灵都是敌人，它们那个世界想要消灭我们，我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你是说消灭谁？你们两个吗？」
「人类。所有的部落、地球上所有的国家。」
啸石用他的语言骂了一声。
「怎么了？」红鞋问。
「你跟梦灵作战，但是我现在带你去的地方，是『与人类似的梦灵』它们的大本营！看样子我的好运用光了。」
「如果你不赶快依照承诺帮我们找到马，我想你的好运真的就没了。」红鞋说。
「明天应该就会到一个村落，那边的人应该还没讨厌我吧。」
※※※
那天晚上三人扎营在一条清澈小溪边，溪水来自南边地平线处的矮山。棉白杨、榆树、柳树在轻风中窸窣，啸石领着阿扯生了火、处理了大部分杂务。
红鞋爬到附近山坡上瞭望远方，看着大地转动、尽头蓝紫色天空渐渐变暗，东边非常遥远处有点点星火。是个村庄吗？还是猎人的营地？
不管是什么，距离在一天路程外，也不是他们前进的方向。
他抽起烟想要思考，不过精神疲惫，结果听起了阿扯跟啸石的对话；不知是回音还是怎么回事，他听得相当清楚。
「……之前干海盗的。」阿扯说着：「跟着艾德华．提屈，就是黑胡子。是他拿下查理镇以后的事，后来他航行到罗马啊、威尼斯啊，嘿，可真是番大冒险。」
「那怎么会跟个巧克陶的人跑到这儿？」
「唔，刚刚说的最后一次出海已经是十年前的事啰，那次红鞋也有去。这世界发生什么大事啦，可是没人搞得清楚，天杀的大浪卷过来，港口跟船都毁啦。整个美洲集结了英国人、法国人加上海盗才弄出支舰队，总算是给咱们办到了，回去英国才搞清楚怎么一回事。」
「所以是？」
「你不知道吗？」
「英国不是你们白人的故乡吗？」
「真该死，你居然比俺还笨。是啦，那是咱们原先住的地方，问题就出在伦敦变成一个大坑啦。后来咱们查出来，法国的魔法师居然从天上搞了块东西扔在伦敦上头。」
之后一阵沉默，红鞋感觉得到情绪波动。即便是阿扯这种出生在其他地方的英国人，还是很难平复失去祖国的哀痛。
「大家是都知道英国跟法国处不好，然后他们也都跟西班牙作对。」啸石后来说。
「后来没差啦，英国、法国、西班牙通通不见啦，只有咱们自己说自己是英国人、法国人什么的。至于现在如何呢，其实俺不知道，但俺懒得管。」
「这也说不通啊，你们──」
「好啦，红鞋有参加远征队，他还救了俺的命哩，之后威尼斯打仗咱们也一起啊，黑胡子船长就是那时候死的。俺觉得在海上那么久也够啦，就在查理镇待了六年，前阵子想到我有巧克陶的朋友，开始搞了点买卖。」
顿了一下他又开口，「俺跟你说，」阿扯继续下去：「没有比他更好的朋友了。俺个儿这么大，有些肉脚光是看我就屁滚尿流了，有人怕我、有人敬我，但俺没几个好朋友。上头那红蕃仔偏偏就是一个，你要是敢耍他、敢动他一根汗毛，俺就叫你哭着求你们那些什么梦啊鬼的。」
「知道啦。」啸石回答。
红鞋笑了一下，要是阿扯知道自己听见这番话一定糗死了，通常他是酒后才会吐真言。
这彪形大汉看来是恶形恶状，不过心地却是相当正直，不管他自己知不知道，阿扯也同样是红鞋最好的朋友。红鞋的族人敬畏他，所以有了隔阂，就算面对家人他也略感疏离，只有跟阿扯相处的时候既没有多余的疑问，也没有无谓的保留，所以阿扯成了巧克陶族人也比不上的好兄弟。
有时候听到那大个儿吐露同样的心声，感觉很好。
※※※
「好像干草堆喔。」阿扯看着村庄说。
红鞋之前见过宾州、欧洲的干草堆，所以也有同感。威其塔的房子颇高，用雪松木做支架后包上柳枝捆绑的草堆，房子都有两扇门，一面向西一面向东。看在红鞋眼中倒觉得这些房子很像蜂窝，意大利人带到南卡罗莱纳的那种。
一共只有十二间屋子，大小都容得下一户人家，此外还有一些敞开的避暑屋，只有屋顶可以遮蔽午时烈日，没什么其他装潢。即使从高处俯瞰，红鞋还是仔细地看到了妇女四处走动，有的做菜、有的打谷，也有人手工编着草席、篮子等。
除了房子形状怪些，跟巧克陶村落几乎一模一样，这里的人也将长条的玉蜀黍壳编成绳子，串上白、红、黄各色玉米，以及南瓜片之类的食材晒成干。看见这些东西，闻到了炊烟、烤肉的气味，他也不免流起口水。这几周中红鞋与阿扯多半吃冷食──玉米粉掺水弄成粥，虽能裹腹但实在不可口。
能吃顿象样的东西就好了。
他不敢期望太高，一直提醒自己：这可不是我的族人，他们不欠我什么。这儿的人虽跟巧克陶没有往来，但难保他们不会下毒手──听说西方这儿有食人族，而且也有比吃人更糟糕的事。
五个粗壮黝黑的男人骑马出来招呼，他们跟啸石一样眼睛周边有刺青，身上各处有小小的星形图案，腰间围了块布，胯下是西班牙小马；这种马比起红鞋的巧克陶骏马要矮小些。
其中一个人对着啸石语带恫吓地叫了句话，啸石也高声回应。红鞋无法理解两人对话，只见下一刻对方的首领拿出圆头战槌、脚下一踹便朝啸石冲过去。
「喂！」阿扯大吼，抽出手枪。
红鞋挥手示意他别妄动，对方其他人都原地不动，嘴上挂着笑意，连啸石自己都发出一声喝采，完全没有愤怒或惊吓的意思。他跟另一个人骑马绕起圈圈，两个人用棒子套招似地对打，接着下马像小男孩一样追打起来，之后大笑。
「这是我表弟『裂头』。」啸石解释：「他会帮你们换马，而且他们很中意你们这些马呢，想用来配种。他们才刚跟卡帕哈族打了胜仗，马匹很够用。」
「那就好。」
「今天晚上还要举办宴会欢迎我。看吧，说过他们还喜欢我的。」
「别掉以轻心，阿扯。」红鞋低语。
「不信任他？」
「一点都不。」
「这些威其『陶』人……跟巧克陶有仇吗？」
「就我所知没有，但这只代表我没听说过两族交战的故事。这里距离巧克陶太远，中间一路上已经有很多敌人，像是契卡索、卡帕哈、瓦乍馨等可以打，所以我们没必要跑那么远吧？当然他们也一样。」
「那你是觉得这儿有人没收集到巧克陶人的头皮不甘心，想趁机会下手啰？」
「他们可也很少见到白人呢。」红鞋淡淡提醒他。
「喔，这可好。」阿扯看着身边的女人，有些颇具姿色，不过跟男人一样很多纹身。她们胸部以乳头为中心有许多同心圆，额头往下穿过鼻子到嘴唇、下巴很多条直线。「希望这儿有兰姆酒啥的。」
夜幕低垂，天际剩下一道紫色，夜鹰枭叫起来，蝙蝠振翅向叶片四处乱窜。红鞋心想不知这些蝙蝠住在哪儿？山洞？这附近根本没什么高的树木。
威其塔人目前看来不危险，两人身边多半是女子跟小孩，似乎很好奇地发问，不过他们也听不懂。啸石在附近高谈阔论，恐怕是吹嘘自己将两人从什么绝境中救出的英勇壮举。
有人送上食物，煮过的肉、烘过的玉米、还有玉蜀黍面包放在玉米壳里头蒸熟。味道都不错，与红鞋习惯的口味差不多，他饱餐一顿，但还是很谨慎不让自己太撑。
随着夜色渐深，他终于放松一些，啸石跑到旁边拍了拍他。
「这儿的人听说了一点那方向的事情。」
「有什么消息？」
「有些人往那儿过去做生意，结果都没回来。还有些陌生人经过我们领土，他们显然是在躲避什么东西，但不知道是不肯说还是说不出，我只听说了『铁人』这样的描述，但是我们从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部落。另外，有一些当地人碰上梦灵，梦灵也要他们往那边过去，而真的过去的人也没有回来。你知道是什么情形吗？」
「我所知不多，那块土地上有一片阴影我也看不透，我猜是最强大的梦灵在那里。」
啸石点点头：「有些长老说『第四个时代』，也就是『降临的时代』到了，你认为这就是你看见的现象吗？」
「我不确定。」
「长老还说会出现一个四张脸孔的巨人。」
红鞋摊手，显得有些不耐烦：「我不知道，」他一再重复，「不然我就不用过去调查了。」
「你总得先在这里休息几天吧？」
「不了，我们一早就出发，你要带路，还记得吧？」
「当然，我言出必行哪，那就大清早直接走吧。」
结果，早上啸石那混蛋已不见踪影，幸好威其塔人才是真的一言九鼎，不只帮他们换了新马，红鞋、阿扯用一些火药、子弹、加上一把斧头又多交换了两匹。红鞋并不是很想将弹药脱手，但是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要去的场所，毛瑟枪多几发子弹也不会有什么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