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阴魂不散
下午三点二十分,有人敲了实验室的门,富兰克林一打开便撞上了一个奸笑着的鬼。
而他会这么精准地知道时间,是因为一整个早上都忙着做实验,这次的实验就是得要精确地计时。两个钟头前他才被迫分神一次,当时整座城内四处钟声响彻,而且不是整点、也不是半点,居然是一点十二分。他虽然心情大乱,也只能尽力充耳不闻,心想钟声也许肇因于某个不寻常的节日或纪念日,只是自己忘记罢了。他努力想埋首工作,过了大概一小时,外头才安静下来。
这时却又有人敲门。
富兰克林第一个反应是破口大骂,要那人立刻滚蛋,这天状况已经够糟了,他实在不想应付预期外的事情。虽然逮到了那个魔人,但局势却使他更为焦躁,富兰克林其实想要当场进行审问,然而他又怕对方看破自己其实很好奇,所以拿定主意要先把魔人扣在奈恩之前的耕地那儿,这大半天就先做实验,傍晚再过去处理这事儿。
实在不想被人打扰哪。
只是他明白,本地人没要紧事情也不会敲他的门,所以终究站起来、活动活动四肢筋骨后,大步迈向门口。暖风自敞开的窗口吹入使他心情略佳,而且他稍微察觉到外头很安静,没有什么说话声音随风飘进来,甚至连车轮、马蹄的声音都没有。这也很奇怪,星期二街道上应该有不少人才对。
而一开门就看见个幽魂斜着眼睛睨着自己,这鬼魂高高瘦瘦,一对眼珠精光闪闪,总是带有笑意。他脸形跟身材一样细长,嘴角那抹油亮是混着讽刺的愉悦。
「雅努斯先生,」游魂边喊边微微鞠躬:「你还活着可真好!」
富兰克林听到自己倒抽一口气,倒抽一口气自然就说不出话,结果对方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以法国礼仪在他两颊轻啄,接着用手臂拉着他好好瞧瞧,然后他才回过神开口。
「伏──伏尔泰?」
「你差一点就叫对了!」访客喜孜孜地说:「不过呢,我的名字不是『伏伏尔泰』,一个伏就够了!」
「你还活着!」
「这可不公平,明明是我先说这句话的。话说你不但活得好好的,还长高了很多!不过你的发际好像也太早开始往后移了。」
「你怎么会──」富兰克林根本不知从何问起:「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也太不懂待客之道了,居然还不肯请我一杯白兰地。」
「这有什么问题,我只是太讶异罢了。」
「等一下说不定你会更讶异呢,那到底有没有白兰地啊。」
富兰克林用力点头,跑回房里翻了酒柜,找了瓶应该是白兰地的液体、拿了两个杯子,回头看到那法国佬正在欣赏桌上各种仪器。他给两人都倒了好大一杯,但伏尔泰一下就喝光了,重新倒了一杯,然后将酒杯举到与眼同高。
「我可真是得意忘形了,来为牛顿派干一杯吧。」
「牛顿派……」富兰克林喃喃自语,两个人杯子一碰,阳光正好透过那黄汤,一瞬间他好像又看见过去的一切:大家聚在希腊咖啡馆的桌子边,伏尔泰说话总是很锐利,苏格兰人麦劳伦则总是一本正经,希斯表情都很闷,史特林那家伙是叛徒,维希莉莎.卡雷娜成为他的初恋。那时候他是个不到十四岁的小伙子,像是尘埃一样绕着行星旋转,而行星们则绕着牛顿那颗朦朦胧胧的太阳转。白兰地润了他的舌,让他也好像又一次尝到了维希莉莎的双唇、她洁白的肌肤、那是年少轻狂的希望与恐惧交错──如同巨人那样庞大的情感拘束在一个小小的身躯中,他还记得那种惊喜与快乐。
但他也记得遗憾、挫折、绝望,麦劳伦死了,史特林与大家反目成仇,维希莉莎的爱成了操弄他的工具,还有伦敦也被炸成灰烬与回忆,绝大部分陆地都沉入大西洋中。
他一饮而尽,再倒一杯。
「白兰地真是良伴。」伏尔泰眼皮都阖起来了。
「对了,」富兰克林终于又清醒些:「赶快告诉我,这十二年里头,你都怎么过的?」
「怎么过的啊……」伏尔泰的叹息中透露出疲惫,富兰克林指着座位请他坐下,同时也注意到时间还是在这法国人身上留了痕迹。人类的心灵很爱作怪,看着一个人的脸,会先看见那些熟悉的部分,但现在仔细观察,就找出很多岁月不饶人的证据。伏尔泰的脸原本就瘦削,现在却像是剩下一张纸套在头骨上拉得死紧,而他虽然穿着时髦的棕色大衣与马甲,但看上去却比穿着破烂旅装更要历尽风霜。
「你到查理镇这里多久了?」
「下午才到而已,这儿港口不错。」他又喝了点酒,不过小口了些,「提起你名字大家就告诉我怎么走了,在这儿名气可不小喔,看来是跟威尼斯那儿一样。」
「你有听说?难道你是威尼斯过来的?」
伏尔泰还是那副魔鬼般的奸笑:「不是,我从科隆那儿过来,那儿的行政官把我往大门外面丢,然后我就航行了二十英尺远。」
富兰克林等不及想要知道真正答案,但还是笑出来了:「看样子他知道你差不多要动身,就帮你把帆给全打开了。你该不会碰了人家太太?」
「一定是因为你太久没跟我见到面,我是会去破坏人家婚姻的人?」
「我是跟你很久没见了,不过我一直知道,只要是你看上了,你才不管这么多。」
伏尔泰优雅地以蕾丝领巾抹了抹嘴,「真不客气啊。话说他太太呢,我想个性应该很好,但造物主没有给她『看得见』的美……所以你猜错了,我是因为其他女士的问题才必须离开科隆。」
「所以从科隆到威尼斯,然后才到这里?」
「啊,天哪,不是这样,离开科隆之后我先去了克拉科夫。」
「老天,伏尔泰你从头说吧。但我可不是要你从创世纪开始喔!」
伏尔泰慵懒地挥挥手:「班杰明啊,我也很想跟你好好叙旧,之后一定有机会的,但是先饶了我,我听你说就好啦,我还累得很呢,想想待客之道啊!」
富兰克林不得已跟着坐下:「好吧,待客之道。不过还是先跟我说一件事──希斯先生活下来了吗?」
伏尔泰俊美的五官擦过一丝阴影:「很可惜,班杰明,他没撑过来……看见你活生生在这儿,过得又好,我很高兴,先别破坏我心情,让我乐一下也好。就别提比我先走的那些死人骨头了吧。」
这种心情富兰克林非常能够理解,「那什么事情会让你开心些呢,伏尔泰?」
「什么东西能让大家都开心?可能只有谎话了。那就跟我说:我颠沛流离这么久,终于到了个可以落脚的好地方。最好说这里是美洲乐土、是黄金乡、是个没有战争的绿洲。」
「关于这件事也许我根本用不着说谎。」富兰克林正经地说:「算不上是乐园,很多人之前并不知道我们相当依赖祖国,而且也发生过瘟疫、饥荒等等事件,加上物资并不充裕,但是大家齐心努力已经熬过来了。我也去了很多地方,你知道我去过威尼斯了,再之前也在波希米亚待了两年。美洲这儿不是乐土,但至少比我去过的地方都好。」
「有战争吗?」
「这就是幸运的地方吧,欧洲大大小小战事不断,但是美洲这边只打小仗。西班牙跟法国殖民地的人比我们还穷苦,所以大家同样体认到生存最好的办法就是合作。加上我们后来与威尼斯通商了,不联合起来很难抵挡海盗劫掠,总之算是维持相互牵制的平衡。」
「但是你说也会打仗?」
「北边的法国人受不了饥寒交迫,那附近的印第安人也一样,所以他们会来抢我们,还有我们的伊洛奎同盟。你应该也猜得到,我们现在不得不与印第安人保持紧密关系,否则他们发起火来,我们可找不到祖国派兵增援。」富兰克林继续说:「殖民地内也有意见纷歧,大家争论的是有些土地的地主还在英国,根本不可能过来处理,以及,这边该有什么样的政府。」
「你们最后怎么解决?」
富兰克林身子往前倾了点,他两颊发烫的原因不只是白兰地,还因为一份骄傲。
「失去英国虽然造成很大的打击,但是也带来一些好处。」
「我听到一些风声了,据说殖民地组成一个共和国。」
「这倒言过其实了点,」富兰克林摇摇头回答:「有一天或许会成功。大家知道英国和国王都没能幸免于难,也明白该靠自己。之前每块殖民地都有一定程度的自治,所以只是需要一个更高层级的权力机构去解决公众福利与争端,保守派当然希望选一个国王,可是根本选不出来。乔治王以及汉诺威家族不是死了就是还留在德国那儿,恐怕也给莫斯科军队攻陷了,反正一点消息都没有。至于美洲这边的贵族都只是王室远亲,血统根本很淡薄,彼此间谁也不肯多敬谁一分,于是最后干脆组成美洲大陆议会。身为下议员之一,我还是得承认这只是临时凑合的。」
「先恭喜你了,所以议会能运作?」
「创立得很草率,我想过一段时间才能完美。但前提是我们能打得赢敌人。」
伏尔泰也往前倾,忽然聚精会神起来:「那国王……?」
「我们不需要国王,这里已经走上维新党的路子,可以说终于摆脱了王权吧,本地没有人觉得自己需要国王来统治。」
「一面之词。」
「什么意思?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先被法国国王囚禁,然后又遭到放逐,那时候你对君权体制应该也没有好感吧?」
伏尔泰耸耸肩:「问题重点不在于我们想要或不想要吧。历来君主统治人民,可也没先问过人民想要或不想要,但是芸芸众生似乎就是喜欢有人告诉他们该怎么做,这样自己觉得过得不够好,才有一个人可以责怪。」
「某些国家是这样没错,可是英国人似乎天生喜好自由,殖民地的人更是当仁不让。」
「你是这么想的吗?」伏尔泰语调几近尖锐地问:「好吧,按照牛顿的老办法,迟早会有实验结果。」
富兰克林还没能想通对方的弦外之音,又有一个人敲门了。
「是谁?」富兰克林大声问。
「是我。」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进来。原本就有条缝的门被推开了些,兰卡.富兰克林走了进来。一缕棕色头发窜出蕾丝小帽稍稍遮住一眼,她一拨开露出蓝色眼睛,这对世界上最有智慧的蓝宝石,让伏尔泰看得眼睛也亮了。
「兰卡!」富兰克林说:「快进来,这位是我的多年好友。伏尔泰先生,这位是我的妻子兰卡。」
「喔,enchante【注:法文「迷人」的意思。】,女士您好。」伏尔泰深深鞠躬,赶在兰卡反应过来以前快步靠近,留了一吻在她唇上。「这是英国的招呼方式,」他解释道:「我觉得比法国人亲手来的有礼貌。」
「我可不这样想喔,先生。」兰卡镇定下来回答:「我不习惯也不自在。」
「啊,真是抱歉,」伏尔泰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那我换个方式──」说着他便要牵起兰卡的手。
「这下子我可知道你对女人的那些伎俩是哪儿学来的了,班杰明。」兰卡将手硬生生抽回来:「先生,您该以这徒弟为荣,班杰明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态度,说真的我们若还会见第二次面应该是奇迹。」
「再恕我无礼,夫人您的口音听来不是英国也不是法国腔调?」
「兰卡是波希米亚人,我们是在卡尔六世的皇宫相遇。」
「可真是两位的幸运宫殿了,而且我还真没想到神圣罗马帝国的土地可以养育出这样美丽的玫瑰。」
「伏尔泰先生,你别继续勾引我太太了。」富兰克林告诫他。
「抱歉哪。」伏尔泰手环在胸前:「惨的是,我居然当场给好友的妻子给骂了一顿──」
「惨的应该是……」兰卡打断了他,说起话来抑扬顿挫,「我可能会先被甜言蜜语给淹死。先生请换个话题吧。」
但富兰克林倒是觉得兰卡的语气听起来不是真心要伏尔泰收敛点。
「而且呢,」她继续说:「我到这里是要叫班杰明去议会厅。」
「去议会厅做什么?」
兰卡眼睛睁大了些:「你没听到?」
「听到什么?」
「啊!」伏尔泰抬出一根手指:「我刚刚正要告诉你。」
「所以?」富兰克林来回望着朋友跟妻子,开始觉得很不耐烦。
「先前不是有很大一阵骚动?」伏尔泰问。
「这我有听到,难道大家一直敲钟是因为你靠岸了吗,伏尔泰?这是要我出席迎接法国才子的宴会?」
「大家又敲钟又吹号角才不是为了我呢,是因为同船有另外一个人,他叫做詹姆斯.弗朗西斯.爱德华.斯图亚特。」
「詹姆斯……那个谋位者?」【注:英王詹姆斯二世之子,曾要求英格兰与苏格兰王位归其所有,故得「谋位者」(pretender)之外号。】
伏尔泰点点头:「正是。」他慢条斯理说,「看起来你们有个新国王啰。」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而他会这么精准地知道时间,是因为一整个早上都忙着做实验,这次的实验就是得要精确地计时。两个钟头前他才被迫分神一次,当时整座城内四处钟声响彻,而且不是整点、也不是半点,居然是一点十二分。他虽然心情大乱,也只能尽力充耳不闻,心想钟声也许肇因于某个不寻常的节日或纪念日,只是自己忘记罢了。他努力想埋首工作,过了大概一小时,外头才安静下来。
这时却又有人敲门。
富兰克林第一个反应是破口大骂,要那人立刻滚蛋,这天状况已经够糟了,他实在不想应付预期外的事情。虽然逮到了那个魔人,但局势却使他更为焦躁,富兰克林其实想要当场进行审问,然而他又怕对方看破自己其实很好奇,所以拿定主意要先把魔人扣在奈恩之前的耕地那儿,这大半天就先做实验,傍晚再过去处理这事儿。
实在不想被人打扰哪。
只是他明白,本地人没要紧事情也不会敲他的门,所以终究站起来、活动活动四肢筋骨后,大步迈向门口。暖风自敞开的窗口吹入使他心情略佳,而且他稍微察觉到外头很安静,没有什么说话声音随风飘进来,甚至连车轮、马蹄的声音都没有。这也很奇怪,星期二街道上应该有不少人才对。
而一开门就看见个幽魂斜着眼睛睨着自己,这鬼魂高高瘦瘦,一对眼珠精光闪闪,总是带有笑意。他脸形跟身材一样细长,嘴角那抹油亮是混着讽刺的愉悦。
「雅努斯先生,」游魂边喊边微微鞠躬:「你还活着可真好!」
富兰克林听到自己倒抽一口气,倒抽一口气自然就说不出话,结果对方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以法国礼仪在他两颊轻啄,接着用手臂拉着他好好瞧瞧,然后他才回过神开口。
「伏──伏尔泰?」
「你差一点就叫对了!」访客喜孜孜地说:「不过呢,我的名字不是『伏伏尔泰』,一个伏就够了!」
「你还活着!」
「这可不公平,明明是我先说这句话的。话说你不但活得好好的,还长高了很多!不过你的发际好像也太早开始往后移了。」
「你怎么会──」富兰克林根本不知从何问起:「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也太不懂待客之道了,居然还不肯请我一杯白兰地。」
「这有什么问题,我只是太讶异罢了。」
「等一下说不定你会更讶异呢,那到底有没有白兰地啊。」
富兰克林用力点头,跑回房里翻了酒柜,找了瓶应该是白兰地的液体、拿了两个杯子,回头看到那法国佬正在欣赏桌上各种仪器。他给两人都倒了好大一杯,但伏尔泰一下就喝光了,重新倒了一杯,然后将酒杯举到与眼同高。
「我可真是得意忘形了,来为牛顿派干一杯吧。」
「牛顿派……」富兰克林喃喃自语,两个人杯子一碰,阳光正好透过那黄汤,一瞬间他好像又看见过去的一切:大家聚在希腊咖啡馆的桌子边,伏尔泰说话总是很锐利,苏格兰人麦劳伦则总是一本正经,希斯表情都很闷,史特林那家伙是叛徒,维希莉莎.卡雷娜成为他的初恋。那时候他是个不到十四岁的小伙子,像是尘埃一样绕着行星旋转,而行星们则绕着牛顿那颗朦朦胧胧的太阳转。白兰地润了他的舌,让他也好像又一次尝到了维希莉莎的双唇、她洁白的肌肤、那是年少轻狂的希望与恐惧交错──如同巨人那样庞大的情感拘束在一个小小的身躯中,他还记得那种惊喜与快乐。
但他也记得遗憾、挫折、绝望,麦劳伦死了,史特林与大家反目成仇,维希莉莎的爱成了操弄他的工具,还有伦敦也被炸成灰烬与回忆,绝大部分陆地都沉入大西洋中。
他一饮而尽,再倒一杯。
「白兰地真是良伴。」伏尔泰眼皮都阖起来了。
「对了,」富兰克林终于又清醒些:「赶快告诉我,这十二年里头,你都怎么过的?」
「怎么过的啊……」伏尔泰的叹息中透露出疲惫,富兰克林指着座位请他坐下,同时也注意到时间还是在这法国人身上留了痕迹。人类的心灵很爱作怪,看着一个人的脸,会先看见那些熟悉的部分,但现在仔细观察,就找出很多岁月不饶人的证据。伏尔泰的脸原本就瘦削,现在却像是剩下一张纸套在头骨上拉得死紧,而他虽然穿着时髦的棕色大衣与马甲,但看上去却比穿着破烂旅装更要历尽风霜。
「你到查理镇这里多久了?」
「下午才到而已,这儿港口不错。」他又喝了点酒,不过小口了些,「提起你名字大家就告诉我怎么走了,在这儿名气可不小喔,看来是跟威尼斯那儿一样。」
「你有听说?难道你是威尼斯过来的?」
伏尔泰还是那副魔鬼般的奸笑:「不是,我从科隆那儿过来,那儿的行政官把我往大门外面丢,然后我就航行了二十英尺远。」
富兰克林等不及想要知道真正答案,但还是笑出来了:「看样子他知道你差不多要动身,就帮你把帆给全打开了。你该不会碰了人家太太?」
「一定是因为你太久没跟我见到面,我是会去破坏人家婚姻的人?」
「我是跟你很久没见了,不过我一直知道,只要是你看上了,你才不管这么多。」
伏尔泰优雅地以蕾丝领巾抹了抹嘴,「真不客气啊。话说他太太呢,我想个性应该很好,但造物主没有给她『看得见』的美……所以你猜错了,我是因为其他女士的问题才必须离开科隆。」
「所以从科隆到威尼斯,然后才到这里?」
「啊,天哪,不是这样,离开科隆之后我先去了克拉科夫。」
「老天,伏尔泰你从头说吧。但我可不是要你从创世纪开始喔!」
伏尔泰慵懒地挥挥手:「班杰明啊,我也很想跟你好好叙旧,之后一定有机会的,但是先饶了我,我听你说就好啦,我还累得很呢,想想待客之道啊!」
富兰克林不得已跟着坐下:「好吧,待客之道。不过还是先跟我说一件事──希斯先生活下来了吗?」
伏尔泰俊美的五官擦过一丝阴影:「很可惜,班杰明,他没撑过来……看见你活生生在这儿,过得又好,我很高兴,先别破坏我心情,让我乐一下也好。就别提比我先走的那些死人骨头了吧。」
这种心情富兰克林非常能够理解,「那什么事情会让你开心些呢,伏尔泰?」
「什么东西能让大家都开心?可能只有谎话了。那就跟我说:我颠沛流离这么久,终于到了个可以落脚的好地方。最好说这里是美洲乐土、是黄金乡、是个没有战争的绿洲。」
「关于这件事也许我根本用不着说谎。」富兰克林正经地说:「算不上是乐园,很多人之前并不知道我们相当依赖祖国,而且也发生过瘟疫、饥荒等等事件,加上物资并不充裕,但是大家齐心努力已经熬过来了。我也去了很多地方,你知道我去过威尼斯了,再之前也在波希米亚待了两年。美洲这儿不是乐土,但至少比我去过的地方都好。」
「有战争吗?」
「这就是幸运的地方吧,欧洲大大小小战事不断,但是美洲这边只打小仗。西班牙跟法国殖民地的人比我们还穷苦,所以大家同样体认到生存最好的办法就是合作。加上我们后来与威尼斯通商了,不联合起来很难抵挡海盗劫掠,总之算是维持相互牵制的平衡。」
「但是你说也会打仗?」
「北边的法国人受不了饥寒交迫,那附近的印第安人也一样,所以他们会来抢我们,还有我们的伊洛奎同盟。你应该也猜得到,我们现在不得不与印第安人保持紧密关系,否则他们发起火来,我们可找不到祖国派兵增援。」富兰克林继续说:「殖民地内也有意见纷歧,大家争论的是有些土地的地主还在英国,根本不可能过来处理,以及,这边该有什么样的政府。」
「你们最后怎么解决?」
富兰克林身子往前倾了点,他两颊发烫的原因不只是白兰地,还因为一份骄傲。
「失去英国虽然造成很大的打击,但是也带来一些好处。」
「我听到一些风声了,据说殖民地组成一个共和国。」
「这倒言过其实了点,」富兰克林摇摇头回答:「有一天或许会成功。大家知道英国和国王都没能幸免于难,也明白该靠自己。之前每块殖民地都有一定程度的自治,所以只是需要一个更高层级的权力机构去解决公众福利与争端,保守派当然希望选一个国王,可是根本选不出来。乔治王以及汉诺威家族不是死了就是还留在德国那儿,恐怕也给莫斯科军队攻陷了,反正一点消息都没有。至于美洲这边的贵族都只是王室远亲,血统根本很淡薄,彼此间谁也不肯多敬谁一分,于是最后干脆组成美洲大陆议会。身为下议员之一,我还是得承认这只是临时凑合的。」
「先恭喜你了,所以议会能运作?」
「创立得很草率,我想过一段时间才能完美。但前提是我们能打得赢敌人。」
伏尔泰也往前倾,忽然聚精会神起来:「那国王……?」
「我们不需要国王,这里已经走上维新党的路子,可以说终于摆脱了王权吧,本地没有人觉得自己需要国王来统治。」
「一面之词。」
「什么意思?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先被法国国王囚禁,然后又遭到放逐,那时候你对君权体制应该也没有好感吧?」
伏尔泰耸耸肩:「问题重点不在于我们想要或不想要吧。历来君主统治人民,可也没先问过人民想要或不想要,但是芸芸众生似乎就是喜欢有人告诉他们该怎么做,这样自己觉得过得不够好,才有一个人可以责怪。」
「某些国家是这样没错,可是英国人似乎天生喜好自由,殖民地的人更是当仁不让。」
「你是这么想的吗?」伏尔泰语调几近尖锐地问:「好吧,按照牛顿的老办法,迟早会有实验结果。」
富兰克林还没能想通对方的弦外之音,又有一个人敲门了。
「是谁?」富兰克林大声问。
「是我。」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进来。原本就有条缝的门被推开了些,兰卡.富兰克林走了进来。一缕棕色头发窜出蕾丝小帽稍稍遮住一眼,她一拨开露出蓝色眼睛,这对世界上最有智慧的蓝宝石,让伏尔泰看得眼睛也亮了。
「兰卡!」富兰克林说:「快进来,这位是我的多年好友。伏尔泰先生,这位是我的妻子兰卡。」
「喔,enchante【注:法文「迷人」的意思。】,女士您好。」伏尔泰深深鞠躬,赶在兰卡反应过来以前快步靠近,留了一吻在她唇上。「这是英国的招呼方式,」他解释道:「我觉得比法国人亲手来的有礼貌。」
「我可不这样想喔,先生。」兰卡镇定下来回答:「我不习惯也不自在。」
「啊,真是抱歉,」伏尔泰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那我换个方式──」说着他便要牵起兰卡的手。
「这下子我可知道你对女人的那些伎俩是哪儿学来的了,班杰明。」兰卡将手硬生生抽回来:「先生,您该以这徒弟为荣,班杰明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态度,说真的我们若还会见第二次面应该是奇迹。」
「再恕我无礼,夫人您的口音听来不是英国也不是法国腔调?」
「兰卡是波希米亚人,我们是在卡尔六世的皇宫相遇。」
「可真是两位的幸运宫殿了,而且我还真没想到神圣罗马帝国的土地可以养育出这样美丽的玫瑰。」
「伏尔泰先生,你别继续勾引我太太了。」富兰克林告诫他。
「抱歉哪。」伏尔泰手环在胸前:「惨的是,我居然当场给好友的妻子给骂了一顿──」
「惨的应该是……」兰卡打断了他,说起话来抑扬顿挫,「我可能会先被甜言蜜语给淹死。先生请换个话题吧。」
但富兰克林倒是觉得兰卡的语气听起来不是真心要伏尔泰收敛点。
「而且呢,」她继续说:「我到这里是要叫班杰明去议会厅。」
「去议会厅做什么?」
兰卡眼睛睁大了些:「你没听到?」
「听到什么?」
「啊!」伏尔泰抬出一根手指:「我刚刚正要告诉你。」
「所以?」富兰克林来回望着朋友跟妻子,开始觉得很不耐烦。
「先前不是有很大一阵骚动?」伏尔泰问。
「这我有听到,难道大家一直敲钟是因为你靠岸了吗,伏尔泰?这是要我出席迎接法国才子的宴会?」
「大家又敲钟又吹号角才不是为了我呢,是因为同船有另外一个人,他叫做詹姆斯.弗朗西斯.爱德华.斯图亚特。」
「詹姆斯……那个谋位者?」【注:英王詹姆斯二世之子,曾要求英格兰与苏格兰王位归其所有,故得「谋位者」(pretender)之外号。】
伏尔泰点点头:「正是。」他慢条斯理说,「看起来你们有个新国王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