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回忆、悲伤与荆棘 卷二:诀别石> 窥镜

窥镜

西蒙的心被抹不去的愤怒牢牢占据,始终摆脱不掉。他和施拉迪格跟着矮怪骑手步下山脉,离开那堆躺在天空下的光秃秃的庄严石头,愤怒不断从体内蹿出,连脑子都变得一团糟,无法长时间思考。
他僵硬地走着,身体仍然青肿酸痛,胃因愤怒而翻江倒海。他一边走一边想:黑斯坦死了。又一个朋友死了。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他无法改变。甚至无法为此而落泪。这是最令人生气的事:他什么都做不了。做不了。
施拉迪格脸色苍白,目光阴沉,完全无意打破沉默。两个低地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肩并肩,沿着宽阔平坦的风化花岗岩架,穿过羊蹄扬起的白色雪尘。
山麓似乎特意升高来迎接他们。小径每个拐弯处,肩披白雪的丘陵都会出现在旅人的视野里,每次都比之前高大。而另一边,随着他们匀速前进,司齐豁渐渐融入身后的天空,甚至比之前更高耸,山脉似乎已完成与凡人的交易,又恢复了凌然的模样,与天和云相映相伴。
我不会忘记你,西蒙回头看着匕首般伫立的巨石,在心中提醒司齐豁。他努力忍住想将这句话大吼出来的冲动。如果眯上眼睛,他觉得自己还能看到那块树立石冢之地。我不会忘记,我的朋友就埋在你的山坡上。我永远不会忘记。
下午飞快地过去。山路越来越宽,坡道越来越平,之字形路段越来越长,行进的速度也随之加快。西蒙注意到,山上出现了之前看不到的生命迹象。有窝白棕相间的兔子在雪块间吃草,被风吹得卷曲起来的树上,松鸡和松鼠在叽喳吵闹。冷酷贫瘠的岩石上,生命的证明本应带来些许愉快,然而事实上,这景象更激起他的无名烈火。为什么这些渺小的东西都有权利生存下去,人却纷纷死去?他很想知道,既然一只鹰、一条蛇或一支猎人的箭都有可能夺走他们的性命,为什么还要努力生存下去?在死亡的阴影下,人生毫无意义的念头让他心生一种莫名的痛快感。
夜幕降临,平缓的坡道旁,众人选了块长着灌木的岩地扎营。因司齐豁山体的庇荫,此地避开了大部分狂风暴雪。西蒙放下背囊,正想收拾生火用的枯枝,却停了下来,凝望着西沉入山的落日。地平线上闪烁着一道明亮的光,色泽比海霍特花园的玫瑰更鲜艳。
安乃,吉吕岐的希瑟血亲,为保护同伴而死,遗体埋在雾沙穆下;格力姆克军士,一个瘦长结实又安静之人,在他入土。西蒙还记得,他们从奈格利蒙骑向北方时,格力姆克一路吹着口哨,细细的颤音听起来又烦人又安心,如今他却永远地沉默了。他和安乃再也见不到西蒙面前的落日,天空被涂抹得如此美丽却又毫无意义。
他们在哪儿呢?天堂吗?可希瑟不信上帝的话,又怎能上天堂呢——他们怎么看待死后去哪儿的问题呢?他们是异教徒,西蒙推测,他们跟我们不一样——但安乃一直忠诚而勇敢,对西蒙也很和善,以希瑟的方式表现出的和善。安乃怎么可能到不了天堂?天堂怎么可能是那么一个蠢地方?
之前好不容易压制住的愤怒又回来了。西蒙用尽全力,扔出一根刚收集的树枝。它旋转着飞向天空,滚落高低起伏的长坡,消失在坡底的灌木丛中。
“你干吗,西蒙?”施拉迪格在背后喊他,“我们要用木柴生火啊。你难道不饿?”
西蒙不理他,眺望泛红的天空,沮丧地咬着牙。他的胳膊被人拉住,于是气冲冲地甩开。
“好了,过来。”瑞摩加人温和地说,“晚饭马上就好。”
“黑斯坦在哪儿?”西蒙从紧绷的唇间挤出问话。
“什么意思?”施拉迪格抬起头,“西蒙,你知道我们把他留在哪儿了。”
“不,我问黑斯坦在哪儿?真正的黑斯坦?”
“啊。”施拉迪格微笑,他的胡子已经长得很厚了,“他的灵魂到天堂去了,跟乌瑟斯及天主上帝一起。”
“不对。”西蒙转过头,再次看向天空。天光渐渐暗淡,现出第一抹蓝幽幽的夜色。
“什么?什么不对?”
“他不在天堂。世上没有天堂。每个人心中的天堂都不一样,又怎么会有天堂?”
“你犯什么傻?”施拉迪格盯着他看了会儿,试图揣摩西蒙的想法,“也许每个人都会到他们自己的天堂去。”士兵将手放在西蒙肩上。“这些事只有上帝才知道。过来坐吧。”
“上帝怎么毫无理由就让人死?”西蒙质问,双臂紧紧抱胸,像要将什么东西保留在身体里,“如果上帝真这么做,那他也太残酷了。就算不残酷,好吧……好吧,他也是什么都不做。就像坐在窗边从不出门的老人,又老又蠢。”
“别说亵渎天父上帝的话。”施拉迪格的声音冷冰冰的,“忘恩负义的小鬼,还敢说上帝的坏话?他已经赐予了你生命……”
“撒谎!”西蒙大叫起来。军士的眼睛惊讶地睁大了。围在营火边的脑袋纷纷转过来,望向发出突如其来的声音的方向。“撒谎,鬼话!什么生命?像虫子一样爬来爬去,找东西吃,找地方睡——然后突然被当头一棒打来?这算哪门子赐予?!要做正确的事,还要……还要跟邪恶对抗,像安东之书里说的那样——可结果呢?得到的只有死亡!像黑斯坦!像莫吉纳!坏人却继续活着——不但活得富足,还嘲笑好人!都是愚蠢的谎言!”
“太可怕了,西蒙!”施拉迪格提高声音,“你是悲伤过头,说胡话呢……”
“都是撒谎——只有你这样的傻子才会信!”西蒙大喊,将木柴丢到施拉迪格脚下。他转过身,心中全是悲伤和沉痛,几乎无法呼吸。他沿着曲折的山路往下跑,直至看不见营地为止,身后远远传来坎忒喀的叫声,微微回响,像有人在隔壁房间里鼓掌。
终于,他瘫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双手来回摩擦破旧的裤子。石头上的苔藓在风吹霜冻下变成棕色,但仍然露出勃勃生机。他看着它,心想自己为何哭不出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哭。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咔哒咔哒的声音,抬起头,只见坎忒喀正从上方坡道向自己走来。大狼垂下鼻子,靠近石头嗅了嗅,又跳到小径上,歪着头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蹭过他的腿离开了。她经过时,西蒙伸出手,指尖抚过厚厚的毛皮。但坎忒喀没再停留,步下小路,渐黑的天色中只剩一道模糊的灰影。
“西蒙好友。”宾拿比克出现在山路转角,“坎忒喀打猎去了。”他看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说,“对狼来说,听从我的要求,整天步行前进是很难的。但她是个好同伴,总是为我妥协。”
西蒙没有回答,矮怪走过来,蹲坐在一旁,手杖平放在膝盖上。
“你心里很难受吧?”他说。
西蒙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一切都是谎言。”他叹道。
宾拿比克挑起眉毛。“‘一切’是指什么?是什么让一切都成了谎言?”
“我觉得无能为力。任何事都无能为力。我们都会死。”
“总有一天。”矮怪点点头。
“我们会因与风暴之王的战斗而死。说不会死,纯属撒谎。上帝不会拯救我们,甚至不会帮助我们。”西蒙捡起一块松脱的石头,让它飞过山路、滚进黑暗,“宾拿比克,我拿不动荆棘。要是不能用,这把剑又有什么意义?这样一把剑——就算集齐三把神剑,不管它们叫什么吧——又怎能杀敌呢?你又该怎么杀死一个早就死掉的敌人?”
“这些都是需要解答的问题。”小个子回答,“我不知道答案。可你怎么知道神剑是用来杀戮的?就算是,你凭什么觉得要由我们中的一员去杀敌呢?”
西蒙又捡一块石头丢出去。“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个厨房小鬼,宾拿比克。”他觉得自己实在太可怜了,“我只想回家。”话语堵住他的喉咙。
矮怪站起来,拍拍自己的屁股。“你不是小鬼了,西蒙。从任何方面看,你都是个男人。虽然年轻,但依然是个男人——或者说极度接近。”
西蒙摇摇头。“反正,无所谓了。我觉得……我不知道。我觉得应该像故事里那样:我们会找到神剑,剑会成为强大的武器,会摧毁敌人,让一切恢复原状。我没想过还会死人!要是真有上帝,为什么不管好人多么努力,还会任由他们去死呢?”
“又是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宾拿比克露出微笑,照顾到西蒙的痛苦,笑容温和而包容,“我也没法告诉你应该信仰什么。我族故事里的诸神,年代距今非常遥远。即使长生不死的希瑟,也不知道世界是如何开始、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至少无法确定,我想是这样。但我能告诉你一些重要的事……”
矮怪靠过去,轻触西蒙的手臂,耐心等待年轻的朋友从苔藓上抬起眼睛,再一次看着自己。“天堂或石头里的神离我们非常遥远,而我们只能揣测他们的意图。”他捏了捏西蒙的前臂,“但你和我,我们活在一个神明再次降世的时代。可他不是个善意的神。尘世的肉体凡胎会战斗、会建造、会开山辟地,但伊奈那岐的死而复生没有第二个人做到过,即使你们的乌瑟斯·安东也不行。请原谅,我没有亵渎的意思,但伊奈那岐的所作所为不也很像一个神吗?”宾拿比克直直看进西蒙的眼睛,让他的心动摇起来。“他满心妒忌,十分可怕,由他操控的世界也势必会变得非常可怕。我们肩负的,是个极度恐怖又极度危险的任务,西蒙啊——我甚至看不到半点成功的可能,但这任务是不能逃避的。”
西蒙躲开宾拿比克的视线。“我刚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人怎么能跟神战斗?我们会像蚂蚁一样被碾碎。”又一颗石头飞出去,落入黑暗。
“也许吧。但我们不去尝试的话,就只剩像蚂蚁一样被碾碎的命运了,因此我们必须尝试。即便最坏最糟时,也总有一点机会的。我们可能会死,但我们的牺牲可能换来其他人的生命。我们能依靠的确实不多,但这一点,无论面对任何事都一样。”
矮怪沿山路往下走了几步,又坐到一块石头上。天黑得很快。“另外,”宾拿比克沉痛地说,“向诸神祈祷也许很蠢,也许不蠢,但诅咒他们必定不是明智的行为。”
西蒙什么也没说。二人陷入沉默,任由时间流逝。最后,宾拿比克扭开手杖的匕首部分,让空管里的骨笛滑下。他吹了几个音符,开始演奏一段缓慢、忧伤的曲子。突兀的音乐降在山侧的黑暗中,回荡不休,仿佛在应和西蒙的孤独。他颤抖起来,感觉风穿过自己破破烂烂的斗篷。被龙弄伤后的疤痕疼得厉害。
“宾拿比克,你还是我的朋友吗?”他终于问道。
矮怪自唇边放下笛子。“就算死了也是,西蒙好友。”说完,他又开始吹奏。
笛声悠悠,一曲终焉,宾拿比克吹起口哨呼唤坎忒喀,自己则沿山路朝营地走去。西蒙跟在他身后。
营火暗淡,酒囊来回传递,已经快被喝干。终于,西蒙鼓足勇气,来到施拉迪格身边。瑞摩加人正用磨刀石打磨他那把坎努克长矛的矛锋,不理会站在面前的西蒙。他又磨了好一阵,才抬起头。
“怎么?”声音很是生硬。
“对不起,施拉迪格。我不该说那些话。你只想安慰我。”
瑞摩加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神明显冷冰冰的。最后,他的表情缓和下来,“你爱怎么想都行,西蒙,但别在我面前亵渎唯一真神。”
“对不起,我只是个厨房小鬼。”
“厨房小鬼!”施拉迪格的笑声很刺耳。他打量着西蒙的眼睛,大笑起来,这一次有点像被逗乐了。“你还真这么想,是吧?你傻呀,西蒙?”他站起来,咯咯笑着摇头,“厨房小鬼!一个厨房小鬼敢向龙挥剑,能手刃巨人?看看你!比我还高,我施拉迪格已经不算矮啦!”
西蒙盯着瑞摩加人,吃了一惊。当然了,确实如此。要是站直,他比施拉迪格还高出半掌。“但你很强壮!”西蒙抗议,“你是个成年人。”
“你很快就能长起来。而且,你比你自认为的强壮。西蒙,必须看清现实啊。你不再是个小鬼了,更不能还像个小鬼似的。”瑞摩加人注视他很久,“老实说,要是你不继续训练,会有危险的。你好几次从恶战中幸存下来,但运气会用光。你要学会使用剑和矛:这些我会教,黑斯坦也会这么希望的。到诀别石的长路上,也能让我们有点事做。”
“那你原谅我了?”这番关于成年人的对话让西蒙很是尴尬。
“就算是吧。”瑞摩加人坐了回去,“现在去睡吧。明天又得走很长的路,扎营以后,你跟我还得抽出时间。”
被这样叫去睡觉,西蒙心中忿忿不平,但他不想再吵起来。只是这会儿,他已经很难再回到营火边,跟其他人一起吃东西了。他知道,他们一直在看他,好奇他会不会再次发作。
他躺在自己用嫩枝和叶片搭成的床上,紧紧裹在斗篷里。要是能待在洞里,或完全走出这座山,不用暴露在风中,他一定会很高兴。
明亮冰冷的星星似乎在天空中颤抖。西蒙的目光越过遥不可测的距离,凝视着它们,任由各种念头在脑子里互相追逐,就这样睡着了。
矮怪对着山羊唱歌的声音将西蒙吵醒了。他迷迷糊糊记得梦到一只小灰猫,还有种被什么人或什么事困住的感觉,但梦境很快被抛到脑后。他在微明的晨光中睁开眼,但又立刻闭上。他不想起来面对这一天。
歌声仍在继续,还伴随着鞍具叮当作响的声音。自从离开岷塔霍,这例行仪式他已经见过很多次,可以清晰地在脑海中描绘出它的景象,就像亲眼所见一样。矮怪一边为坐骑整装上鞍,一边发出喉音高亢、似乎永无止境的吟唱声,还不时停下来拍拍坐骑,梳理厚厚的羊毛,或者靠过去柔声轻唱,羊则眨着裂缝般的黄眼睛。再然后,就该是喝咸茶、吃干肉、轻声笑谈的时间了。
可是,今天没什么人发笑。从跟巨人在山腰展开恶战到现在,已经是第三个早晨了。宾拿比克的族人很乐天,但西蒙还是觉得他们有些不可理喻。他们能在处处冰冷、眩晕、足以摔断脖子的陡峭山崖间大笑不已,也能被无法理解的阴影吓得情绪低落——当然,西蒙自己也无法理解那片降临的阴影。
他曾跟宾拿比克谈过:他之前以为,只要找到荆棘剑,事情就会好转。神剑的奇特之处和蕴含的力量都毋庸置疑,要跟埃利加国王及其黑暗的盟友对抗,它不可能派不上用场。但也有可能,光凭一把剑还远远不够。也许,只有齐聚三把神剑,预言诗里的内容才不会发生。
西蒙呻吟起来。更糟的情况是,尼西斯之书里的古怪预言根本没什么意义。人们不都说尼西斯是个疯子吗?就连莫吉纳都搞不清那首诗到底在讲什么。
珂莱瓦钟结霜时
 大路迢迢阴影行
 幽深井底黑水泛
 三剑务须再现身
 贝肯地底掘出土
 宏瘟高山下平川
 噩梦惊扰酣睡人
 三剑务须再现身
 命运轨道望转向
 时间迷雾欲清除
 前浪若思拒后浪
 三剑务须再现身……
好吧,贝肯已经在地上爬了,但他不愿回想起尖叫的掘地怪。那一晚,在圣宏德朗附近,它们袭击了艾奎纳的营地,西蒙第一次对脚下的泥土产生了无尽的惊慌。他觉得,行走在司齐豁坚硬的岩石上,唯一的好处就是能避开贝肯。
预言诗还提到了巨人。他对黑斯坦之死记忆犹新,仿佛那是个冷酷的玩笑。西蒙和朋友们实在太蠢了,竟冒险闯入它们在山上的老巢,那些怪物无须离开领地就能主动出击。但在这之前,宏瘟确实离开了高山的庇护,西蒙和所有人都很清楚这一点。在阿德席特大森林,骑马一个星期就能赶到鄂克斯特正门的地方,他和米蕊茉就曾面对过一个——想起她,西蒙突然心生一股怀念之情。
别的诗句他就不太懂了,但没有哪一条看起来不可能。西蒙不知道珂莱瓦是谁,也不知道他的钟在哪儿,但用不了多久,所有地方都会冻结。要是这样,三把神剑又能派上什么用场。
我举起过荆棘,他想。片刻间,他又感受到了它的力量。那一瞬间,我是个真正的骑士……不是吗?
但那究竟是因为荆棘,还是因为他不顾恐惧地站了起来?如果当时只有一把默默无闻的剑,他是不是就没那么勇敢了?当然,他会死掉……就像黑斯坦、安乃、莫吉纳、格力姆克……但那又怎样?再伟大的英雄不也死掉了吗?凯马瑞,荆棘真正的主人,不就死在狂怒的海上吗……
西蒙思绪飘荡,再度睡意蒙眬。他差点任由自己睡去,但又想到,在宾拿比克或施拉迪格把他摇醒之前,他睡不了多久。昨晚,那两人都说自己算个男人了。还是头一次,他不想最后一个起来。大人都在说话,只有孩子才被允许睡觉。
他睁开双眼,接受天光的映照,呻吟一声,在斗篷下舒展身体,先抖落衣服上的松针和小树枝,然后飞快地穿戴起来。突然间,哪怕短短片刻,他也不想跟自己少得可怜的私人物品分开,于是捡起当成枕头垫在地上的背囊,带在身边。
早上温度很低,雪将光散射到空中。他伸展硬邦邦的肌肉,慢慢走到火边,看到宾拿比克正跟茜丝琪说话,两人肩并肩坐在半透明的微弱火光前,双手紧握。荆棘躺在他们旁边的一截树干上,暗沉的黑色剑体没有反射出任何光线。从后面看,他们就像两个孩子,正在认真谈论要玩的游戏,或在讨论要去探索的有趣山洞。西蒙有股强烈的冲动,想走到他们身边,但又一想,他们更可能正在讨论:如果严冬继续,如何保护宾拿比克的族人;或者如果更多巨人发现他们,又该如何应付。刚才的错觉很快消失了。他们不是孩子,而且,要不是因为他们的英勇,他可能已经死了。
宾拿比克转过头,发现他正盯着他们。小个子一边微笑致意,一边继续听茜丝琪用坎努克语飞快地说话。西蒙嘟囔着弯下腰,按宾拿比克的示意,拿了一团奶酪和一块面包,放在火旁的石头上,开始独个儿用餐。
太阳还藏在司齐豁背后,大山的影子压着营地,但西面山顶已被升起的太阳照亮。下方的白色荒原也被黎明的灰影渗透。西蒙咬了口干面包,一边嚼一边眺望荒原远处的森林,它躺在地平线上,仿佛奶桶里的黑奶油。
一直躺在宾拿比克身边的坎忒喀站起来,伸展开身子,安静地迈步往西蒙这边走来。她嘴边沾着斑驳的血迹,不知什么动物不幸成了她的早餐。长长的红舌把最后一点痕迹舔舐干净。她轻快地来到西蒙身边,竖起耳朵,仿佛来视察领地。她站定,让他抓挠一会儿,又蜷起身子躺下继续打瞌睡。她仅仅挪了个窝,靠在他腿边,结果差点把他从石头上挤下去。
西蒙吃完饭,平摊开包裹,翻找自己的水壶。这时,有道鲜亮的蓝色映入眼帘,跟挂绳缠在一起。
是米蕊茉送的围巾,在攀登龙山的路上,他一直将它系在颈间。为了疗伤,吉吕岐解开围巾,但体贴地将它跟西蒙的其他东西收到一起。现在,它摊在双手,仿佛天空的一角,让他心里一阵刺痛,泪水几乎涌上眼眶。米蕊茉在广阔世界的何处呢?葛萝伊跟他取得联系的短暂时间里,说不知道她在哪儿。公主正在奥斯坦·亚德的哪个角落漫游?她有没有想过西蒙?要是想过,她又会想到什么?
也许是:干吗要把上好的围巾送给脏兮兮的厨房小鬼?他享受着一丝自怨自艾的快感。好吧,他不光是个小厮。就像施拉迪格所说,他是对着巨龙挥剑、手刃过巨人的厨房小鬼。但这一刻,他宁愿当个厨房小鬼,只需待在海霍特温暖舒适的厨房里,其他什么都不用想。
西蒙将米蕊茉的围巾系在脖子上,末端塞进破衣服的领子下。他灌了口水,又在包裹里翻找,却找不到想要的东西。慌张了一会儿,他才想起,之前把它放在斗篷口袋里了。他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谨慎行事?有上百次可能,只要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弄丢了。但隔着衣服,他再次愉快又安心地察觉到它的轮廓。他一番扒拉,终于将它取出,暴露在晨光中。
吉吕岐的镜子冷得像冰。他用袖子擦了擦,举到面前,盯着自己的倒影。跟上一次观察自己时相比,他的胡子更浓密了,泛红的发须在微光下像是棕色,长得快盖住下巴——但胡子之上,凸起的还是熟悉的鼻子,那对回望自己的蓝眼睛也一如既往。对西蒙来说,长大成人除模样略微改变,其他依然如故。这让他隐约有些悲伤。
胡子把他脸上大部分坑洼不平的部位盖住了,这点还算令人满意。虽说前额仍有一两颗痘痘,但他觉得自己确实像个青年男子了。他斜过镜子,盯着脸上被龙血烧灼的痕迹,白疤一直延伸到红发中。它显得他年纪更大了?更有男子气?很难判断。另外,他的卷发已披到肩上,该叫施拉迪格或其他人帮忙剪短些了,剪成大部分国王的骑士留的那种发型。但有必要吗?在头发长到碍事以前,他们可能已经死在巨人手下了。
他将窥镜放在大腿上,俯视镜面,仿佛那是一汪池水。终于,镜框在他指尖下变得温暖起来。吉吕岐说过什么来着?除非西蒙需要他,否则这窥镜就只是面普通的镜子?应该还有一句,吉吕岐说过,西蒙可以跟他谈话……用镜子?在镜子里?还是穿过镜子?那些话模糊不清,但在片刻间,西蒙很想呼唤吉吕岐的帮助。这念头不受控制地占据了他的头脑,很难甩掉。他想呼唤吉吕岐,告诉他,他们需要帮助。风暴之王是光靠凡人不可能击败的敌人。
但风暴之王不在这里,西蒙想,而吉吕岐知晓他应该知道的所有情况。我又能告诉他什么?说他应该跑回山上,只因一个吓破胆的厨房小鬼想回家?
西蒙盯着窥镜,想起它曾让自己看到了米蕊茉。当时公主在船上,惊恐地眺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那是片灰蒙蒙的阴沉天空……
看着映在镜中的自己的脸,突然,他似乎又看到了那片雾蒙蒙的天空,朵朵乌云滑过镜面,模糊了他的面目。旁边好像有烟飘过,他分不清自身和窥镜中的形象,头晕眼花地挥舞起手臂,好像落入镜影似的。营地的吵闹声渐渐消失,烟雾则成了一片实在又毫无特征的灰帘,围绕在周围,挡住了亮光……
灰烟慢慢散去,像从锅盖底下冒起的蒸汽,然而,他发现烟雾后不再是自己的倒影。眯起眼睛与他对视的是个女人——苍老而年轻的美丽女人。她的脸部线条一直在浮动,双眼仿佛穿过涟漪水波往上看似的。宝石般的花环下是一头白发,猫一般的眸子明亮照人,目光像熔化的金子一样滚烫。不知怎么,他知道她上了年纪,但那张脸上几乎没有岁月的痕迹,只是下巴和嘴的线条有些紧。她不但眉清目秀,皮肤也紧绷在骨头上,眼里透出古老的智慧,还有深藏于底的记忆之光。高高的颧骨和光滑的前额让她看起来像尊雕像……
雕像……思绪纷乱,但西蒙知道,他确曾见过一尊很像这女人的雕像……他确曾见过这张脸……那……是在……
“请回答我。”她说,“这是第二次了。请别忽视我!无论你们觉得自己有多理直气壮,请将陈年苦水放一放。恶念确实横在我的家族和努言·伏的血脉之间。但现在,我们面临共同的敌人。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话语在他脑中轻轻作响,像长廊里的回声,即便如此,她的声音还是带着强大的说服力——类似瓦莱妲·葛萝伊,但更深沉、更温和,不像女巫那样粗哑,令人安心。这人与葛萝伊的区别,就如森林女巫与西蒙的区别一样大。
“我不再拥有从前的力量。”女人恳切地说,“我的力量所剩无几,还必须用来对抗北方的阴影——你们知道那阴影是什么。庭叩达亚!华庭之子,请回答我!”这是最后的恳求,女人的声音渐渐变轻,接着是长久的沉默,就算有应答,西蒙也没听到。突然,闪着金光的双眼似乎注意到他,悦耳的声音突然掺入怀疑和担忧。“是谁?凡人之子?”
西蒙吓呆了,什么都说不出。镜中的脸庞紧紧盯着他,西蒙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穿过烟雾碰了他一下,是种延散生发的力量,就像藏在云后的太阳。
“告诉我。你是谁?”
西蒙试图回答,却不是发自本心,而是因为无法抵御回荡在脑中的声音。但有什么东西阻止了他。
“你行走在不应踏足的领域。”那声音说,“你不属于这里。你是谁?”
他奋力挣扎,却被那东西牢牢制止,像被手指扼住咽喉,卡死了话语。这时,有淡蓝的光亮起,穿透了面前的脸庞,美丽老女人的形象被照得荡漾、散开。一股寒意穿过他的身体,仿佛连内脏都被冻成黑色的冰。
那声音再次开口,十分刺耳,令人不寒而栗。
“他是谁?阿茉那苏,他是来捣乱的。”
第一张面孔完全消失了。一道银光自窥镜深处的灰雾中浮现。接着,又一张脸出现了,一张闪光的金属脸,静止不动,毫无表情。他曾在梦境之路见过这张脸,对这扭曲的恐惧也不陌生。他知道那个名字:乌荼库,北鬼女王。他尽全力想移开目光,却做不到,只觉得被一股不可撼动的力量紧紧抓住。乌荼库的眼睛隐藏在面具下的黑暗中,但他能感觉到它们正盯着自己,像冻结的气息。
“人子是来捣乱的。”每个字眼都像冰锥一样锋利寒冷,“就像你,曾孙女。但风暴之王降临后,就没有捣乱者的容身之地了……”
面具下的异人大笑起来。西蒙只觉有把冰锤一下下敲打在心上。恶毒的寒冷蔓上他的身体,从指间,到手掌,再到手臂,要不了多久就会到达他的面庞。仿佛来自那寒光闪闪的银色嘴唇的死亡之吻……
西蒙丢下窥镜,倒在地上。地面似乎有一里格之遥,下落无休无止。有人在尖叫。他自己在尖叫。
施拉迪格扶着西蒙站起来。他身子摇晃、气喘吁吁,过了一会儿才推开瑞摩加人的手。他脚步不稳,但想自己站着。矮怪们聚在周围,互相嘀咕,显然还没弄清状况。
“西蒙,你怎么了?”宾拿比克挤到他身边,“被什么弄伤了?”茜丝琪依然握着宾拿比克的手,仰望着奇怪的低地人,仿佛能从他眼里读出症结来。
“我在吉吕岐的窥镜里看到两张脸。”西蒙颤抖不止。茜丝琪捡起斗篷,他感激地接过来。“其中一个是北鬼女王。我觉得,她也看到我了。”
宾拿比克对其他羊骑手说了几句,还比画几下手势,于是他们转身回到营火旁。结实的史那那克朝天挥动长矛,仿佛在嘲弄敌人。
宾拿比克冲西蒙挤挤眉毛。“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
西蒙从第一次拿起镜子开始,将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听他描述到第一张脸,宾拿比克专注地皱起眉,等听完全部经过,矮怪只是摇了摇头。
“北鬼女王我们都很清楚。”宾拿比克低声说,“她的猎人在大稚照射伤了我,这份谢礼我一直没忘。但另一个是谁,我就不确定了。你说乌荼库叫她‘曾孙女’?”
“我想是吧。北鬼女王还叫了她别的什么,一个名字——但我不记得了。”某些细节一旦被大声讲出来,就不像在脑海里时那么清晰了。
“应该是掌管某个家族的希瑟或北鬼。如果吉吕岐跟我们在一起,他马上就能知道那是谁,知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说,她好像在恳求谁?”
“我想是的。可是,宾拿比克,吉吕岐告诉我,窥镜现在只是一面镜子!他说魔力已经没了,除非我想呼唤他——可是我也没呼唤他呀!我真没有!”
“冷静点儿,西蒙,你必须冷静下来。我不怀疑你说的话。可能吉吕岐自己也没搞懂窥镜的力量——或者有可能,自吉吕岐离我们而去,很多事情改变了。不管哪个原因,我觉得你最好把窥镜丢掉,至少不要再使用它。只是个建议——这是你的礼物,随你喜欢。但请记住,它可能会给我们所有人带来危险。”
西蒙俯视着窥镜,此时此刻,它面朝下躺在一块石头上。他把它捡起来,避开镜面,擦掉落在镜子上的尘土,放进斗篷口袋。“我不会丢掉的。”他说,“因为它是一份礼物。而我们说不定哪天会需要吉吕岐。”他拍拍它,镜框还是暖暖的。“但在那之前,我不会使用它的。”
宾拿比克耸耸肩。“你自己决定吧。回火边来,暖和一下。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出发。”
第二天大清早出发,到了快黄昏时,这支高矮不齐的队伍终于赶到蓝泥湖。湖位于司齐豁山脚间,湖水仿佛蓝色的镜子,平滑得就像西蒙口袋里那面窥镜,水则来自冰山上的两条瀑布。水流声低沉响亮,仿佛神灵的呼吸。
穿过最后一道山口,队伍离湖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平稳的隆隆声。矮怪勒住缰绳,让坐骑停步。风小了。羊和骑手吐出的气雾悬在半空。西蒙看到,每个矮怪脸上都清楚地写着恐惧。
“怎么了?”他紧张地问,心中做好随时听到巨人嘶吼的准备。
“我想,他们本来希望宾拿比克错了。”施拉迪格说,“他们本希望能在这儿找到躲藏起来的春天。”
西蒙却没看到任何不寻常的景象。四周的山丘盖着白雪,湖旁大部分树木光秃秃的,常青树则披着白衣,像一支支串着棉花的长矛。
不少矮怪用手掌抵住胸口,比起宾拿比克和他师父欧科库克的言辞,眼前的景象更是不容置疑的残酷现实。他们吆喝着坐骑,沿狭窄的小径徐徐前行,西蒙和施拉迪格也迈开步子,随羊群踩出的路走进湖边山谷。这时,又一阵雪片自司齐豁山上飘下。
他们在湖西北岸的大山洞里扎营。山洞旁围绕着一条条老旧的小径。巨大的火坑里填满冻结的灰,这是矮怪世代在此驻扎的明证。很快,大火生了起来,自打离开岷塔霍,生这么大的火还是头一次。火焰在湖边熊熊燃烧,黑夜降临,群星开始闪烁,山壁上布满狂野的影子。
宾拿比克来找他时,西蒙正坐在火边给靴子上油。按照矮怪的吩咐,西蒙重新穿上靴子,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棒,跟宾拿比克一同走进黑暗中。他们绕过湖岸,沿山坡走出一弗隆,来到另一个洞穴,高高的洞口几乎被一排云杉完全挡住。里面传来奇怪的口哨声。西蒙担忧地皱起眉头,但宾拿比克只是微微一笑,挥手示意他跟上。矮怪高举手杖,将垂落的树枝拨开,方便西蒙进去,又不至于让火把烧到树。
山洞里充满动物的气味,但这味道很熟悉。西蒙举起火把,让火光洒满山洞的最深处。六匹马转过头,紧张地嘶叫起来。洞里还堆着高高的干草。
“太好了。”宾拿比克走到他身边,“之前我还怕它们会逃走,或者草料可能不够。”
“是我们的马?”西蒙问,慢慢地走过去。最近的马嚅动嘴唇,往后退了一步。西蒙伸出手,让它嗅着自己的气味。“我觉得是。”
“当然是。”宾拿比克咯咯笑起来,“我们坎努克人不杀马。上山后,为安全起见,我的族人就把它们放在这里。天气很冷时,这地方也用来让我们的羊分娩。从现在起,西蒙好友,你再也不用步行了。”
西蒙安抚了一会儿最近的那匹马,它也勉强接受,没有走开。这时,他看到自己从奈格利蒙骑来的灰黑斑点母马。他朝她走去,希望自己能给她些什么东西。
“西蒙,”宾拿比克叫道,“接着!”
他及时转身,接到个又小又硬的东西,在他攥紧的手掌中稍稍开裂。
“是盐。”宾拿比克说,“我从岷塔霍带来的——给每匹马各带了一块。山羊很喜欢盐,我猜你们的马也会喜欢。”
西蒙把盐递给灰黑马。她吃了,嘴蹭得他的手痒痒的。他轻抚她强有力的脖子,感到肌肉在指尖下颤动。“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他悲伤地低声说,“黑斯坦说过,但我忘了。”
宾拿比克耸耸肩,将盐分给其他马。
“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西蒙对母马说,“我会给你取个新名字。‘寻家’怎么样?”
对她来说,名字似乎并不重要。她只是甩甩尾巴,嗅着西蒙的口袋,想要更多的盐。
西蒙和宾拿比克回到篝火边,矮怪正摇晃着身子唱歌,飞速传递康康酒。见他们走来,茜丝琪离开人群,拉住宾拿比克的手,戴着兜帽的头静静地靠在他肩上。从远处听,矮怪似乎在欢闹,但一靠近,西蒙发现一张张脸上露出的表情并非如此。
“宾拿比克,他们为什么那么难过?”
“我们正在进行岷塔霍式的谈话——”小个子解释说,“‘家中哀悼’。在外头失去族人,我们会把他们就地埋葬,等安全回到山洞再为他们哀悼。我们在司齐豁失去了九个族人。”
“但你说‘家中哀悼’,这些人还没到家呢。”
宾拿比克摇摇头,先轻声回答茜丝琪的问题,然后才将注意力转到西蒙身上。“这些猎手和牧人已经准备好,要和其他坎努克人一起到这儿来。即便现在,话语也正在群山间飞传:高地不再安全,春天不会再来。”小个子露出疲倦的微笑,“他们到家了,西蒙老友。”
宾拿比克拍拍西蒙的手,跟茜丝琪一同转身朝篝火走去,加入合唱。木柴一根接一根添进火堆,火焰蹿得更高了,整个湖边谷地都泛着橙黄色的光。哀悼的坎努克歌声在平静的水面上回荡,甚至盖过了苦涩的风声和急匆匆的瀑布声。
西蒙转身去找施拉迪格。他看到瑞摩加人坐在离篝火不远的石头上,全身裹在斗篷里,双膝间夹着满满的康康酒囊。西蒙在他身边坐下,先接过酒囊喝了一大口,又吸了口冷空气。他用袖子擦擦嘴,将酒囊递回去。
“西蒙,我跟你提过斯基帕文吗?”施拉迪格问,眼睛盯着篝火和摇晃不停的矮怪,“要是你没见过在艾弗特巨船——索特方塞——的桅杆上收集槲寄生的少女,你就不算见过真正的美人。”他喝了口酒,又递给西蒙。“啊,上帝啊,希望考德克的司卡利还能有点瑞摩加人的骄傲,会去照料斯基帕文的长船墓地。愿他烂死在地狱里。”
西蒙接过酒囊,喝了两大口,然后转开脸,不想让施拉迪格看到。康康酒味道不好,但能暖和他的身子。“司卡利就是抢走艾奎纳公爵领地的人?”他问道。
施拉迪格望过来,目光有些闪烁。这次,他捧着酒囊喝个不停。“是他。狼婊子养的黑心叛徒,吃烂肉的乌鸦。愿他烂死在地狱里。血海深仇。”瑞摩加人扯着胡子沉思,目光眺望群星,“这些日子,满世界都是血海深仇。”
西蒙顺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西北方的地平线上,推进的乌云模糊了星星。片刻间,他好像看到风暴之王伸出黑手,吸走了光和温暖。他颤抖起来,拉紧斗篷,但寒意并没有消失。他再次伸手去拿酒囊。施拉迪格仍旧保持着抬头眺望的姿势。
“我们很渺小。”西蒙咽下酒说。康康酒在他的血管里流动,仿佛血液。
“星星也是,kunde-manne。”施拉迪格喃喃说,“但每一颗都尽力烧得雪亮。再喝点儿吧。”
后来——说实话,西蒙也不清楚到底过了多久,或者施拉迪格喝成了什么样——他只发现自己坐在火边的树干上,茜丝琪在他旁边,另一边是满脸胡须的牧人史那那克。所有人手拉手。西蒙提醒自己,千万别捏坏了这些粗糙的小手。身边的矮怪摇晃着身子,他也跟着摇晃,虽然不懂歌词,但也随矮怪的歌声哼起来,聆听众人在夜空下发出的怒吼,感到心脏像鼓似的在胸腔里激烈跳动。
“一定要今天走吗?”西蒙挣扎着按住马鞍,好让施拉迪格系紧腹带。孤零零的火把无法照亮被当成马厩的一整个昏暗洞穴。而云杉墙外,正是黎明破晓。
“我倒觉得时间正好。”宾拿比克声音含混。他在检查行囊,脑袋钻进皮盖子里。“楚库的石头啊!我干吗不等会儿,到外头有光的地方去呢?简直像在深雪里猎白鼬。”
“我觉得休息一天更好。”西蒙说。事实上,考虑到昨夜喝了那么多坎努克酒,他今天的感觉还不算太糟,除了额角有些痛,关节有点酸软,情况倒还挺不错。
“我也这么觉得。毫无疑问,施拉迪格也……”矮怪回答,“啊!奇卡苏特啊!地上好尖!”
“抓牢!”鞍座从西蒙手里滑了出去,施拉迪格大吼起来。马儿紧张地嘶叫,往旁边踏了一小步,西蒙好不容易才重新抓住鞍座。
“可是,你也看到啦,”宾拿比克继续说,“穿过荒原不知道要花多久。如果冬天正在蔓延,事情越快完成就对我们越有利。而且,还有其他东西,会将我们的话传到并不友善的耳朵里。我们不知道雾沙穆的猎人队伍里有没有人幸存下来。我想他们看到荆棘了。”他拍拍那把剑,它被兽皮裹住,捆在西蒙的行囊上。
提到尹艮·杰戈,西蒙不由胃痛如绞——早餐的鱼干已经让他很不舒服了。他不愿再想起那个可怕的女王猎人。他头戴怒吼的猎犬头盔,像复仇的鬼魂,对他们穷追不舍。
上帝啊,求你了。西蒙想,让他死在龙山吧。我们不需要更多敌人了,特别是他那样的敌人。
“我想你是对的。”他沉重地说,“但我不喜欢这样。”
“黑斯坦怎么说过来着?”施拉迪格直起身子问,“‘现在你知道当兵是怎么回事了吧?’”
“他是这么说过。”西蒙悲伤地笑了。
西蒙和同伴们牵着绑好鞍的坐骑出来时,茜丝琪娜娜沐柯和她的族人聚在洞口。坎努克的男男女女似乎有些为难,既想为他们辞行,又被马儿迷住了——光是它们的腿就比牧人和猎手们高。一开始,小个子们走过去拍打它们,马儿都紧张地用蹄子踏地。还好矮怪世代放羊,经验丰富,很快就让它们平静下来,喷吐着冰冷的空气,任由坎努克人欣赏。
最后,茜丝琪挥手示意大家列队,用矮怪语快速地对西蒙和施拉迪格说了几句。宾拿比克微笑着翻译:“茜丝琪娜娜沐柯代表岷塔霍的坎努克牧者和女猎首,向你们告别。她说,世界越来越糟,但坎努克人也见识到不少新事物,并非所有改变都那么糟糕。”他朝茜丝琪点点头。她将目光投向施拉迪格,又开口说了一段话。
“再见,瑞摩加人。”宾拿比克翻译道,“你是她听说过的最友善的苛鲁何,在场所有人都不会再害怕你。告诉你们的牧者和女猎首……”他咧嘴笑了,也许在想象艾奎纳公爵扮成牧者或猎手会是什么样。“……坎努克人是骁勇善战的民族,但也是公正、不愿卷入无意义争斗的民族。”
施拉迪格点点头。“我会的。”
茜丝琪将注意力转回西蒙。“还有你,雪卫,别担心。要是岷塔霍还有坎努克人怀疑你屠龙的事迹,她会告诉他们,她曾亲眼目睹你的英勇表现,这里所有人都愿意为你作证。”她接下来的话让他露齿而笑,“她还要求你小心照顾她的未婚夫——也就是我——请你英勇地保护他平安。她以一个新朋友的名义作出请求。”
西蒙很感动。“告诉她,”他慢慢地说,“我会保护她的未婚夫——也是我的朋友——至死不渝。”
宾拿比克转达了他的话。茜丝琪则盯着西蒙,眼神坚定而严肃。等矮怪说完,茜丝琪向他们低头行礼,拘束中带着骄傲。西蒙和施拉迪格同样回礼。其他坎努克人挤上来,拍打着要离开的一行人,仿佛在传递着什么。西蒙被许多黑发的小脑袋围住,在心里提醒自己,矮怪不是孩子。这些爱过、战斗过、牺牲过的男男女女就像爱克兰骑士一样勇敢、令人敬佩。结着老茧的手指捏着他的手,各种听不懂但温和的话语围绕在他周围。
茜丝琪和宾拿比克漫步离开人群,往之前歇息的洞穴走去。到了之后,茜丝琪闪进洞去,没多久,她手握长矛钻了出来,矛杆上满是雕刻。
“这个,”她说,“你会需要的,亲爱的。而且这一次,等你回来的时间要比九日九候长得多。带上它。假如诸神慈悲,我知道我们还会重聚。”
“就算他们不慈悲也一样。”宾拿比克想微笑却笑不出来。他从她手中接过长矛,靠在洞口的山壁上。“我们重聚时,但愿不再有阴影笼罩。我会将你放在心里,茜丝琪。”
“抱紧我。”她轻声说。两人靠在一起,紧紧相拥。“蓝泥湖今年很冷。”
“我会回来的……”宾拿比克说。
“别说了。我们时间不多。”
脸庞靠近,消失在两顶挨在一起的兜帽中。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两人都在颤抖。
 
 [1] 大概人手丢出一块石头的距离。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