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骨骼
人们常说：在奥斯坦·亚德，所有人类占据的土地中，赫尼斯第深藏着众多秘密。不是说那片土地位置不好找，就像传说中藏在白色荒原冰篱外的矮怪落，或被危险沼泽环绕的乌澜。赫尼斯第的秘密藏在赫尼斯第人心中，或者说，藏在晴朗草原的土地之下。
曾经，在所有凡人中，就数赫尼斯第人与希瑟最友好。他们从希瑟那儿学会了不少知识——当然，究竟学了什么，如今只能从古老的歌谣中一窥端倪。他们还跟希瑟做交易，为草原带回诸多物品，其精致程度远超纳班帝国最高明的工艺。作为回报，赫尼斯第人为永生的盟友提供大地的果实——漆黑的孔雀石、磷铁、闪闪发光的猫眼石、蓝宝石、朱砂，以及柔亮的黄金——都是他们从格兰玻山底的千条隧道中辛苦开采来的。
希瑟一去不返，彻底消失在大多数人类不知道或不关心的远方，只有很少一部分赫尼斯第人对此要了解得多一些。精灵很久之前便逃离了九大城市中的最后一座——阿苏瓦，将之留给凡人。随着时间飞逝，凡人也几乎完全忘记了希瑟，或只能在古老传说的面纱下听到一星半点他们的故事。但赫尼斯第是个坦率却又擅长保密的民族，直到如今，还有些人会凝视格兰玻黑漆漆的坑洞，回忆当年。
艾欧莱尔不怎么喜欢洞穴。他的童年在西赫尼斯第的草原上度过，就在茵尼斯葵与库禾河的交界处。作为穆拉泽地伯爵，他曾治理过那片领土，之后，又在他的国王路萨·安哈-历辛的命令下，踏遍奥斯坦·亚德所有大城市和爵领，在数不尽的灯光和各族人民的天空下，为赫尼斯第人传达祝愿。
他的勇敢毋庸置疑，毕生效忠路萨王的誓言也传承到路萨的女儿梅格雯身上。然而，想到自己和族人如今都得生活在大格兰玻山底，他依然不太高兴。
“咬人的巴格巴啊！”一滴燃烧的树脂落在袖子上，艾欧莱尔边灭火边骂出声，薄布下的手臂已被灼伤。火把忽明忽暗，看来挺不了多久。他考虑要不要点起第二根，但他现在还不想折返。他略略估算一番落入暗无天日的陌生地道里的危险，不由又暗骂起来，自己真是个白痴，匆忙中居然忘了带火石。艾欧莱尔不喜欢犯迷糊，因为运气会被一个又一个明显的过失耗光。
袖子上的火已被扑灭，他又将注意力转回到岔路口，徒劳地盯着地面，希望发现些能派上用场的特征。但什么都看不见。他懊丧地叹了口气。
“梅格雯！”他叫起来，声音在黑暗的隧道中滚动回响，“小姐，你在吗？”
回音消失了。艾欧莱尔静静地站在原地，举着将残的火把，不知如何是好。
他恼火地意识到，梅格雯远比自己更了解这片地底迷宫，也许担心她纯属多余。显然，这么深的地方不可能有熊或其他野兽，否则他早该被发现了。赫尼赛哈的幸存者衣衫褴褛，住在群山下、大地的骨骼间，已经度过两周，他们正努力搭建新的家园。但让艾欧莱尔无法放松警惕的不光是野兽。早在考德克的司卡利接到埃利加国王的命令、镇压反抗的赫尼斯第人之前，便有异物在山间行走，时不时还发生过神秘的死亡和失踪事件。
另外，还有些更常见的危险：梅格雯说不定会摔断腿，或者掉进地下湖，再或者，她会高估自己对山洞的认知，迷了路，在黑暗中徘徊，直至饿死。
现在只能继续走，别无他法。他还能往前走一段，但等带来的火把烧光一半就必须回头。那样的话，等到黑暗将他吞没，他也离赫尼斯第流民聚居的主洞不远了，喊一声他们也能听到。
艾欧莱尔用快熄灭的第一支火把点燃了第二支。他举起冒烟的木棍，在岔路口写了个代表穆拉泽地的如尼文字。考虑片刻，他走上了宽些的岔路。
跟他刚刚走过的路一样，这条岔路也曾是格兰玻错综复杂的矿道的一部分。它们深深切入山脉坚实的岩层，当年肯定投入了不可想象的劳力才搭建起来。撑起坑道的木梁交错而立，竟跟最古老的大树一般粗！艾欧莱尔不禁赞叹逝去的匠人——也即他和梅格雯的祖先——竟能建成如此精细又壮观的工程。那些人深入世界的核心，重返阳光下时，还带回了美丽的矿产。
古老的廊道渐渐向下倾斜。火光跳动，照着墙面上奇特而模糊的记号。这些隧道被遗弃许久，却依然充满期待，似乎在等待人们的回归。艾欧莱尔的脚步声在岩石间回荡，仿佛神灵的心跳。穆拉泽地伯爵不由想起了黑卡姆，幽暗之域的领主。突然，在这片自世界伊始便不见天日的黑暗中，地犬的形象似乎变得活灵活现，仿佛近在咫尺。
艾欧莱尔慢慢凑近墙上浅浅的标记，仔细观察。他猛地意识到，这里大多数奇异潦草的壁刻都是猎犬。他会意地点点头。老克罗翰曾说过，从前的矿工称黑卡姆为“地犬”，他们会在地道最深处摆上供品，希望因此得到保护，免遭落石和毒气的伤害。一些雕刻周围还用如尼文写着矿工的名字，表示他们盼望得到神灵的庇佑。另外还有供奉卡姆的仆从——深洞戴沃人的图样，人们希望借此得到神物们的帮助，好找到丰富的矿源。
艾欧莱尔用第一支火把的余烬，在圆眼睛猎犬下方涂上自己名字的首字母。
卡姆大人，他想，如果您还在看守这些隧道，请保佑梅格雯和我们的族人都能抵达安全之地。我们非常、非常绝望。
梅格雯。这个名字令他心痛。她难道不在乎自己肩负的责任？她的父亲和弟弟都死了。国王最后一任妻子茵娜温只比梅格雯年长几岁，能力却远远不如她。路萨的继承权在公主手里——可她都干了什么？
艾欧莱尔不太反对往洞穴深处搬的主意。夏天的到来没能解除严寒，也没能化解司卡利的围攻。要同时抵抗这两种威胁，待在格兰玻山坡并非长久之计。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不少人逃到了赫尼斯第和霜冻边境的远方荒野，但这儿有国王剩余的血亲，此地是王国存亡的关键：是时候将它改造成稳固的家园了。
但真正令艾欧莱尔担忧的，是梅格雯对地底深处的狂热迷恋。她不断进入山脉核心。营地迁完已经很久了，可最近几天，梅格雯经常漫无目的地游荡，长时间消失在未经勘探的偏僻山洞里，临睡前才回来，双手沾满泥土，眼神游移不定，活像个疯子。老克罗翰等人叫她别去了，但梅格雯依旧独自离开，还冷冷地宣称，他们无权质疑路萨的女儿。她还说，如果他们需要她在新家保护族人、照料伤员，或制订策略，届时，她一定会到场。但别的时间属于她自己，她会自行安排。
出于安全起见，艾欧莱尔也问过她想去哪儿，还建议她带上自己或其他同伴，一起到地下去。但梅格雯不为所动，只是神秘地说什么“诸神的帮助”，还有“重返宁静之民的隧道”——言外之意，像穆拉泽地伯爵这样心智不全的白痴，压根不该干涉超出他理解范围的事。
艾欧莱尔觉得她正在失去理智。他为梅格雯和她的族人——也包括自己——忧心忡忡。伯爵看着她渐渐陷入疯狂。路萨重伤而死，她弟弟格威辛惨遭毒手，这些事伤她很深，但艾欧莱尔无法抚慰她的伤口，他的努力似乎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他本想帮她走出伤痛，结果却让她陷得更深，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只明白一点，比起死亡，国王的女儿更怕别人的同情。
他无法缓解她的痛苦，眼见她深陷其中，连他自己也在心痛，但至少，他能帮她活下来。可要是国王的女儿不想活了，他又该怎么帮她？
到目前为止，今天是最糟的一天。没等清晨第一道阳光自石缝洒进洞底，梅格雯便起床，带着火把和绳子消失在隧道中，直到黄昏都没回来。艾欧莱尔已在夕柯林巡逻了一整天，吃过晚饭，又拖着疲惫的身子出来找她。如果找不到，他只能回营地去，组织人手搜寻。
沿着曲折的隧道，他往下走了大半个小时，不时在墙面上做个记号。火把暗淡了许多。他已超出了自认为能安全回到光亮处的折返点。他不愿放弃，可再耽搁下去，就连他自己也会迷失在地底墓穴里，这对别人又有什么帮助呢？
终于，他停下脚步，面前是个嶙峋不平的石洞，张着黑乎乎的大嘴，另外又伸出三条岔路。他骂了几句，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自欺欺人了。梅格雯可能在任何地方，他甚至有可能与她擦肩而过。等回到营地，迎接他的没准是别人的嘲弄，而公主一个小时前已经毫发无损地回去了。艾欧莱尔苦笑起来，束紧走路时散开的马尾辫。被人笑话也不算糟。丢脸总比丢命强……
耳语般的声音在石洞里回响，仿佛久远记忆中的曲调。
“……恸哭穿越森林传遍荒野。
共鸣的两颗心只剩孤独……”
艾欧莱尔心跳加速。他径直走到石洞中间，双手拢到嘴边。
“梅格雯！”他喊道，“小姐，你在哪儿？梅格雯！”
喊声在石壁间隆隆回荡。等回音消失，他仔细聆听，却没有任何答复。
“梅格雯，我是艾欧莱尔！”再次呼唤后，他等待回荡的喊声安静下来。这一次，另一段微弱的歌声打破了寂静。
“……她漆黑的眸子仰望天空，
只有发亮的鲜血给他答案，
她动也不动，黑发散落……”
他左右晃晃头，最后认定，还是左边洞口传来的歌声更响亮些。他把头探了进去，结果差点摔进黑暗之中。他惊叫一声，赶紧扶住凹凸不平的岩壁，稳住身子。然后他弯下腰，想捡起慌乱中落下的火把。可就在伸手的同时，火焰嘶嘶地熄灭了。他摸到握柄上有水，还感觉到前方是个空洞。他眼前发黑，但火光消失前一瞬间的景象依然在视野里舞动，仿佛映在黑暗虚空中的粗线条图案。他站在一条简陋的石阶上方，阶梯隐没在陡峭的隧道中，仿佛通往世界的中心。
黑暗。艾欧莱尔被困在彻底的黑暗中。一波恐惧的痉挛冒出头，立刻又被压了回去。他基本能确定，刚才听到的是梅格雯的声音。当然是啦！谁还会在如此幽深的地方唱古老的赫尼斯第歌谣呢？
这时，另一波幼稚的恐惧冒了出来：也许有什么东西藏在黑暗中，扮成他熟悉的声音，引诱它的猎物接近。巴格巴的猎犬啊，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伸手扶住两边的岩壁，墙面很湿。他跪下来，摸索着检查那些台阶。石阶中间下陷，积了水洼，和第二级台阶之间有段距离。他伸出脚，经过一段差不多高的落差，踩到第三级台阶。
“梅格雯？”他再度呼叫，这次没听到歌声。
他慎重地踩上台阶，双手抬高，紧紧按住墙面，迈步走下简陋的阶梯。最后那道闪光映照出的景象在眼前渐渐淡化。他十分紧张，眼中只有黑暗，耳中倒是一直能听到两边岩壁规律的滴水声。除了他自己拖沓的脚步声，这是唯一的声响。
他小心翼翼，走下一级又一级台阶，似乎过了好几个小时，楼梯终于到底了。他又一寸寸往前挪，脚下变成了平地。艾欧莱尔谨慎地走了几步，再次暗骂自己竟忘了带火石。谁能猜得到，临时出营寻找游荡的公主，竟会变成生死攸关的赌博？另外，不管唱歌的是梅格雯还是某个不友好的洞穴居民，那家伙到底在哪儿？
隧道似乎很平坦。他一手扶墙，沿着弯曲的路径缓缓前进；一手举在面前，在黑暗中探索。就这样走了几百步，隧道又转了个弯。令人欣慰的是，他终于能看到东西了：微弱的光勾出隧道的轮廓，前面三四十尺还有个转弯，光线愈加明亮。
绕过转角，岩壁上现出一个洞口，他立刻沐浴在洞口洒出的强烈光线中。石廊继续延伸，然后转向右，前面就看不到了，但他所有注意力都被这发光的开口吸引。艾欧莱尔心跳加速，惴惴不安地蹲下身子，凑近洞口观瞧，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跳起，脑袋撞上了石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将双腿伸过洞口，让身子离开隧道，滑进洞里。落地时，为避免跌倒，他膝盖一沉，然后慢慢站直。
他站在一个宽敞的石洞里，洞顶参差不齐，悬垂着石笋。两盏油灯火光闪烁，照得石笋似乎在摇曳。山洞远端有道两人来高的大门，嵌在岩壁里，门板与石头门梁严丝合缝，仿佛自然生长出来，巨型铰链则直接安在洞壁上。有个人背靠着门，坐在一堆绳索和工具中间，正是……
“梅格雯！”他呼喊着跑上前去，踩过坑坑洼洼的地面。公主的头埋在膝盖间，一动不动。“梅格雯，你怎么了？”
待他跑近，她抬起头。她的眼神让他不由一怔。“公主……”
“我睡着了。”她慢慢摇摇头，双手抚过栗色的头发，“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梅格雯停下来盯着他。她脸上全是黑泥，眼里闪着怪异的光。“谁……”她刚开口，却又摇了摇头，“是艾欧莱尔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你在叫我……”
他大步上前，在她身旁蹲下。看起来，她身上没受伤。他又赶紧伸出手，探进她的头发，检查她的头有没有摔破。
“你在干吗？”她问，但对他的触摸并不怎么抗拒，“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稍微拉开些距离，方便对着她的脸说话。“我还想问你呢，小姐。你在这儿干吗？你的族人担心死了。”
她懒懒地笑了。“我知道，我会找到它。”她说，“我知道。”
“你在说什么？”艾欧莱尔生气地说，“走，我们必须回去。感谢诸神，你有灯，否则我们会被永远困在这儿！”
“你是说你没带火把？哦，艾欧莱尔，你太傻了！我知道这儿离上头的洞穴很远，所以随身带了很多东西，”她朝周围那堆东西比画一下，“我记得还有面包。你饿不饿？”
艾欧莱尔蹲坐下来，心里很乱。若某人彻底陷入疯狂，会不会就是这副模样？在这地底深洞里，公主看起来竟十分开心。她到底怎么了？
“我再问一遍。”他尽力用平静的口吻问，“你在这儿干吗？”
梅格雯大笑起来。“探险啊。反正一开始是。你知道的，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往深处去。我们必须往深处去，否则会被敌人找到。”
艾欧莱尔恼火地哼了一声。“公主，我们照你希望的做了。人们已经按你的指示搬进洞里，现在，他们想知道国王的女儿去哪儿了。”
“但我知道，我会找到的。”她继续说着，完全无视艾欧莱尔的问话。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好似耳语，“诸神没有抛弃我们。”说着，她环顾四周，就像害怕有人偷听。“……他们在梦里对我说过。他们没有抛弃我们。”她指着两人后面的大门，“我们的老盟友希瑟也没有——这正是我们需要的，不是吗，艾欧莱尔？盟友？”她的眼睛亮得令人心慌。“我一直在想这事，想得头都破了，但我知道我是对的！危难当头，赫尼斯第需要帮助——还有比希瑟更好的盟友吗？他们曾与我们并肩作战！大家都以为宁静之民已从大地上消失了，但他们没有！我敢说，他们只是到更深处去了。”
“这些事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艾欧莱尔说着，拉住她的手臂，“太疯狂了，小姐，见到你这样，我的心都要撕裂了。走吧，我们回去。”
梅格雯挣脱开来，眼里闪着愤怒的光。“你才疯狂呢，伯爵！回去？！我花了不知多少个小时才把门闩弄断，这才累得睡着了。但我做到了！做到了！我马上就能打开这扇门了！别跟我说什么回去！”
艾欧莱尔仰起头，发现公主说的是实话。门闩跟男人的手腕差不多粗，但已被切断。门边上还躺着锤子和豁了口的凿子。
“这是什么门？”他怀疑地问，“应该是老矿井的一部分吧。”
“我告诉过你了。”她冷冷地回答，“这是通往过去的门——能带我们找到宁静之民。找到希瑟。”她看着他，钢铁般的目光软化下来。另一种情绪浮上梅格雯的面庞，让她看上去既困惑又渴望。穆拉泽地伯爵心中泛起一阵深深的、无助的酸楚。“哦，艾欧莱尔。”她用恳求的语气说，“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安全了！过来，帮帮我！求你了，艾欧莱尔。我知道，你以为我是个傻瓜，还犟得像匹马，但你敬爱我的父亲！求你了，帮我打开这扇门！”
艾欧莱尔不忍直视她的目光，只好转头盯着那扇大门，泪水在眼里打转。可怜的姑娘！是什么将她折磨成这样？父亲和弟弟的死？失去的王国？还是一切悲剧？——但其他饱受折磨的人也没像她这么绝望啊。毫无疑问，希瑟确实存在过——像雨点和石块一样真实。然而漫长的五个世纪过去，赫尼斯第没听到半点有关精灵的消息。如今，诸神的故事却将梅格雯引向消失已久的希瑟……即便艾欧莱尔对未知的事物充满敬意，也能清楚地看出，她是在说疯话。
他用袖子擦擦脸，抬头望去。门边的石墙上刻满了古怪而复杂的符号，还有很多细致入微的脸和人形，但大多已被水滴侵蚀。确实，图画的技艺精湛绝伦，远超最能干的赫尼斯第矿工之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年代久远的古老神殿？难道有人故意避开立于地表的其他神殿，专门在这里为黑卡姆举行奇特的祭祀仪式？
艾欧莱尔深吸一口气，不知自己是不是做了个愚蠢的决定。“公主，我再也不想听你说妄自菲薄的话，也不想硬逼你回去。如果我帮你开门，”他说得很慢，不敢看她脸上期待而痛苦的神情，“你能不能答应跟我一起回去？”
“啊，我能，你想怎样都行！”强烈的期盼让她像个孩子，“我听你的，因为我相信，等你看到依然存活的希瑟，就不会急着赶回乌烟瘴气的山洞了。我答应！”
“很好，一言为定，梅格雯。”他站起来，抓住门把手，用力一拉。门纹丝不动。
“艾欧莱尔。”梅格雯轻声说。
他再拉，这次更加用力，甚至感到脖子上青筋凸起，但门还是不动。
“艾欧莱尔伯爵。”梅格雯说。
他又拉了一次，但徒劳无功，这才转过头去。“怎么了？”
她用指甲断裂的手比画着大门。“我锯穿了门闩，但木头还在上面。不先拿掉吗？”
“没什么区别……”他凑过去仔细观察。果然，一部分断裂的门闩挂在门环上，把门卡住了。艾欧莱尔嘶了一声，推开木块，让它们啪地掉到潮湿的石地上。
这一次，随着艾欧莱尔的拉拽，门链发出不情愿的吱呀声。梅格雯也来到伯爵身旁，伸手握住门把手，跟他一起用力。门链的声音更响了。他一边使劲儿，一边心烦意乱地盯着她前臂的肌肉。这个年轻女人很强壮——说到底，她从来都不是软弱羞怯的人。但他注意到，只要在他身边，她刻薄的语气经常会突然缓和下来。
艾欧莱尔继续用力，同时深深吸了口气，竟闻到了梅格雯身上的味道。这是混合了汗水和泥土的味道，显然同纳班宫廷里香喷喷的小姐们不同，但天然、温暖、生机勃勃，不会令人不快。想到这儿，艾欧莱尔摇摇头，又加了几分劲儿。他看着梅格雯决绝的表情，耳边门链的响声越来越尖利。大门开启了——先是一寸，然后几寸，接着扩张到一尺，链条尖尖的抗议声也越发刺耳。待黑暗的缝隙扩到一肘尺宽，两人才停下，靠在沉重的木门上喘着粗气。
艾欧莱尔还没恢复，梅格雯便弯腰捡起一盏灯，身子一闪，钻进门口。
“公主！”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跟在她身后，“等等！里面可能空气不好！”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除了有些沉重，这里的空气也没什么问题。“等……”他刚想喊，却差点撞上梅格雯的肩膀。她手中的油灯光芒四溢。
“我告诉过你！”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得意和敬畏，“我们的朋友还活着！”
“天空之布雷赫啊！”艾欧莱尔目瞪口呆，喃喃念道。
他们面前是条大峡谷，峡谷底部横着一座大城。他们站在峡谷边，俯视下方。广大的建筑仿佛自山脉核心直接生长出来，整座城市浑然一体，由大大小小、数不胜数、就像有生命的石头组成。所有门窗都从石头上直接切出。拔地而起的岩石伸展成巨柱，有的被直接雕成塔楼，有的则与遥不可及的洞顶相接。虽然城市很大，看起来却出人意料的近，仿佛是个模型，专门用来欺骗人眼。而两人正站在一道宽宽的、蜿蜒通往谷底的阶梯顶部，从这里望过去，城里的那些穹顶似乎触手可及。
“宁静之民的城市……”梅格雯愉快地说。
艾欧莱尔却想，就算真是希瑟的城市，它不朽的居民也早已决定，要在阳光普照的地表度过漫长的岁月，因此，精雕细琢的巨石间才会空空荡荡——至少看起来是这样。这一发现实在令人震惊，伯爵不由从心底盼望，希望它跟看起来一样，真的是被遗弃了。
小房间很冷。艾奎纳公爵发出悲惨的哼哼声，搓着双手。
教廷应该大方点儿，多拿出些该死的供奉，暖和暖和她最宏伟的家园。他想，这些挂毯和金烛台都挺不错——但人都快冻死了，还有什么闲心欣赏它们？
昨天晚上，他静静地坐在会客厅的大壁炉前，听其他修士们讲述旅行见闻。他们大多是接到教宗指示才来塞斯兰·安东尼斯的。因此，有人问他问题时，艾奎纳都尽量一笔带过。他知道，在这里，在这些同类人中间，假身份被揭穿的危险反而更大。
现在，他坐着聆听珂莱瓦大钟提醒晨祷的钟声，有种很想再回会客厅的冲动。虽然很容易暴露，但要打听到他急需的信息，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吗？
要是该死的宿尔巍伯爵肯直说就好了。他叫人带我一路穿过安汜·派丽佩，就为告诉我米蕊茉在塞斯兰·安东尼斯？而且他为什么告诉我这个，他应该只知道我打听过一老一少两个修士而已？
艾奎纳想了一会儿：宿尔巍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可能性有多大？更糟的是，伯爵会不会故意误导他，而米蕊茉可能压根不在教宗身边？可如果真是这样，珀都因领主干吗还要跟他亲自会面？修士打扮的艾奎纳曾坐在伯爵家的会见室里，与伯爵共饮葡萄酒。宿尔巍当时就知道他是谁吗？送艾奎纳来塞斯兰·安东尼斯，那家伙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艾奎纳试图想明白宿尔巍伯爵的把戏，却搞得自己头疼不已。其实，除了照单全收伯爵的话，他还有别的选择吗？当时他已彻底陷入绝境。他在偌大的珀都因城里进行过地毯式搜索，打听公主和修士柯扎哈的消息，却一无所获。最后，他还是到了这里，装成接受教廷恩惠的苦行僧，希望能证实宿尔巍的话。
他跺了跺脚。靴底已经磨薄了，寒意仿佛从湿冷的石板直接传到脚底。真是蠢透了，他必须出门，混入塞斯兰拥挤的人群，反正藏在房间里也无济于事。另外，一个人坐得太久，眼前一直浮现出妻子桂棠和孩子们的脸庞，更让他心中充满绝望和难以压抑的愤怒。他想起艾索恩逃出牢狱、回到奈格利蒙时自己的快乐之情和满溢的骄傲，那时，兴奋战胜了恐惧。他能活到再次与他们重逢的那一天吗？上帝作证，他能。这是他最深切的希望，但它也像蛛网般脆弱，稍有不慎，也许就会毁掉。
但无论如何，骑士不能拿希望当饭吃——即便是公爵这种已过巅峰期的老骑士。他还负有重任。如今，奈格利蒙已经陷落，艾奎纳的子民也四散奔逃，只有上帝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他唯一的重任便是米蕊茉，还有派他寻找公主的约书亚王子。这一点让他心存感激，好歹还能让他有点事做。
艾奎纳站在走廊里抚弄下巴。赞美乌瑟斯，胡楂还不算明显。他今早实在没力气刮胡子。碗里的水几乎冻住，而且，哪怕已装成修士旅行了好几周，他还是不愿意每天在脸上动刀。自打成年起，他就一直留胡子，失去它的悲痛，就像失去了手或脚。
公爵试图搞清哪个方向才能回会客厅——回到燃烧的火焰旁——这时，一只手落在他的胳膊上。他飞快地转过头，惊讶地发现，自己被三个牧师围住了。伸手碰他的，是个面带微笑的兔唇老人。
“昨晚我是不是在厅里见过你，弟兄？”他问道。这人认真地说着西领语，但浓重的纳班口音还是叫人听不太真切。“你刚从北方来，是吧？跟我们一起吃早餐吧。你饿了吗？”
艾奎纳耸耸肩，又点点头。
“那好。”老人拍拍他的手臂，“我是萨普泰斯弟兄。这两位是罗瓦勒斯和奈林，与我同行。”他朝两位年轻修士挥挥手。“你会跟我们一起，是吧？”
“很荣幸。”艾奎纳露出犹豫的微笑。不知道这种场合，修士间是不是该有些特殊的礼节。“上帝保佑你。”他补充一句。
“也保佑你。”萨普泰斯说着，用细瘦的手指拉住艾奎纳粗壮的胳膊，领他在廊道里穿行。另外两个修士跟在后头，轻声交谈着。
“你去过艾莱西亚礼拜堂吗？”老人问道。
艾奎纳摇摇头。“我昨晚才到。”
“它很美。美得很啊。我们的修道院靠近密尔麦湖，在东边。但我尽量每年来这儿一次，带一两个年轻人同行，让他们也能见证上帝的荣光。”
艾奎纳虔诚地点着头。他们安静地走着。其他修士和牧师陆续从旁边的通道进入这条主廊，像群死气沉沉的鱼儿，被浅滩的潮水冲向食堂。
人流在宽阔的厅门旁慢下来。艾奎纳和他的新同伴挤入人群。萨普泰斯问了公爵一个问题，但四周实在太嘈杂，艾奎纳没听清。老人只好踮起脚尖凑近他耳边。
“我说，北方情况怎么样？”萨普泰斯几乎是在叫嚷，“我们听过可怕的传言。饥荒、狼群、致命的暴风雪。”
艾奎纳皱起眉，点着头。“情况很糟。”他一边回答，一边像卡在瓶颈里的木塞一样跟着人群挤过大门，散入食堂。喧闹的交谈声几乎掀翻屋顶。
“我还以为进餐时应该保持安静！”艾奎纳大声道。跟公爵一样，萨普泰斯两位年轻的侍僧也瞪大了眼睛，盯着食堂中首尾相连的长桌。大堂里，长桌列了十多排，每张桌前都围满了身披圣袍的背影，剃光的脑袋像一颗颗粉红色的圆点，仿佛千手巨怪的指甲。所有人都在跟邻座大声交谈，有些人还挥舞着勺子，想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喧闹声如围绕纳班的大海，绵延不绝。
萨普泰斯大笑着，声音汇入巨大的涛声中。他又踮起脚尖。“我们家乡的修道院，还有好多地方，都很安静——你们瑞摩加的修道院也一样，是吧？但在塞斯兰·安东尼斯，要为上帝办事，就必须像商人一样说话和聆听。”
“为灵魂讨价还价吗？”艾奎纳苦笑，但老人没听到他的话。
“如果你喜欢安静，”萨普泰斯叫道，“应该到下面的文书馆去。那儿的牧师像死人一样安静，小声说句话也跟打雷一样。来！去那边拿面包和汤，就在门边，等会儿你再给我讲讲北方的事，好吗？”
艾奎纳努力不去看老人吃饭的样子，但很难。因为长着兔唇，萨普泰斯嘴里的汤一直往下滴，很快便在袍子上汇成一条小溪。
“对不起。”终于，老人冲着一轮面包嘟囔道。看起来，他也没剩多少牙齿了。“我还没问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艾布恩。”公爵说。这是他父亲的名字，十分常见。
“啊，艾布恩。好吧，我叫萨普泰斯……我告诉过你了，是吧？跟我们说说北方的事吧。这也是我来纳班的另一个原因——打听湖地听不到的消息。”
艾奎纳告诉他，在霜冻边境以北，风雪和暴行正在肆虐。他又强压下满心悲痛，提到自己的领地艾弗沙被考德克的司卡利夺取一事。他还讲了王室手足相残的结局。
“我们听说，是艾奎纳公爵背叛了至高王，而且证据确凿。”萨普泰斯一边说，一边吃完最后一点面包，喝干了汤，“旅人告诉我们，埃利加发现公爵同王弟约书亚勾结，妄图篡夺王位。”
“扯淡！”闻言，艾奎纳勃然大怒，狠狠地拍着桌子。年轻人奈林的碗差点被震个底朝天。周围的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他。
萨普泰斯抬了抬眉毛。“原谅我们。”他说，“我们只是复述听到的传言罢了。也许这话让你心痛。艾奎纳应该是你们教会的资助人吧？”
“艾奎纳公爵是个正直的人。”公爵说，同时暗骂自己没控制住脾气，“我不想听到诽谤他的话。”
“当然。”萨普泰斯在喧闹中尽量放大声音，安抚他说，“我们还打听到别的来自北方的消息，很吓人，是吧？罗瓦勒斯，告诉他，之前那个旅人都说了什么。”
年轻的罗瓦勒斯刚想开口，却被面包皮呛住。侍僧奈林赶紧拍打他的后背。等罗瓦勒斯呼吸平复，奈林还没停下。也许他是第一次到纳班来，有点儿兴奋过头。
“我们到这儿来时，碰到一个人。”罗瓦勒斯等奈林停手后说，“他是从荷闻郡，或北爱克兰附近地方来的。”年轻修士的西领语不如萨普泰斯那么流利，说话之前还得停下考虑一番。“他说，埃利加去围城，却推不倒约书亚的城堡，于是，至高王从地底叫来白色恶魔，用法术杀死了要塞里的所有人。他发誓说的都是真话，他亲眼见到的。”
萨普泰斯一直在擦拭自己的袍子，等罗瓦勒斯说完，又凑上前来。“你跟我一样，艾布恩，知道人们会有多迷信，是吧？只有一个人这么说，我会叫他疯子，不把这当回事。但在塞斯兰，好多人都在悄悄传讲，说埃利加同魔鬼和恶灵做交易。”他用蜷曲的指头碰碰艾奎纳的手，公爵好不容易才忍住缩手的冲动，“围城这事你肯定听说过吧？虽然你说，在那之前你就离开了北方。但这些传言背后的真相又是什么呢？”
艾奎纳盯着老修士，思忖他的话语下是不是另有深意。过了一会儿，他叹口气。一个长着兔唇的老好人，没什么可怀疑的。这是个令人惶恐的时代——萨普泰斯遇见一个人，来自流言发起之地，打听一下情况又有什么不对？
“我不比你多知道多少。”他终于说，“但我可以告诉你，邪恶的东西快来了——属神的人不该知道这些，可它们要能自行消失，那就诅咒我好了。”萨普泰斯听到艾奎纳的用词，不由皱起眉头，但没打断他的话。艾奎纳则已打好腹稿，更进一步解释道：“可以这么说，各方势力正在聚集，而那些表面光鲜的实则污秽。我只能说到这里。不要轻信所有传言，也别急着为‘迷信’落泪……”他突然闭上嘴，意识到这话已经够危险了。只差一点儿，他便能证实无疑已在塞斯兰·安东尼斯传播开的流言，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他不能成为焦点，他还要查明米蕊茉公主是否真在此地。
不过，他放出的零星碎语似乎已经让萨普泰斯十分满意了。老人身子往后靠，继续懒洋洋地抓挠胸口干涸的汤渍。“啊。”他点着头，声音只比周围的谈话声响一点儿，“啊呀，我们听过那么多吓人的传言，明白你的话有多严重，是吧？非常严重。”他朝最近的侍僧打了个手势，让他扶自己起身。“感谢你与我们一同用餐，艾布恩。”他说，“愿上帝保佑你。希望今晚能在会客厅再多聊聊。你要待多久？”
“还不确定。”艾奎纳回答，“我也感谢你们。”
老人和两个同伴一起消失在用完餐的修士人群中，留下艾奎纳一个人继续沉思。过了会儿，他放弃思考，从桌边站了起来。
在这里，我甚至听不到自己的思绪。他阴沉地摇摇头，往门口挤去，借高大身形之便，很快就到了主廊。我糊里糊涂地透露了不少自己的事，却没得到可怜的米蕊茉的半点消息，他酸楚地想着。我该怎样才能找到她的行踪？随便逮个人问：埃利加失踪的女儿是不是躲在某个角落？哦对了，她在旅行期间一直扮成男孩。这还比较方便。也许我只需打听一下，问问最近塞斯兰·安东尼斯是不是来了个年轻修士。
他苦涩地哼了一声，注视披着圣袍的人潮旋转流淌。
圣母艾莱西亚啊，真希望艾欧莱尔也在。那该死的赫尼斯第人天生适合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他温和又大方，很快就能把她找出来。而我在这儿又能干吗呢？
艾弗沙公爵用手指抚过光滑得不自然的下巴，突然被这无药可救的蠢念头逗笑了。笑声那么嘹亮，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路过的牧师们紧张地绕开大肚子北方修士，以为这人突然悟到了上帝的真理。艾奎纳哈哈大笑，粗糙的红脸膛上流下两行泪水。
雷雨云像条毯子般压在沼泽上空，湿热又沉重。提阿摩能感受到风暴急于现身的渴望，它怒冲冲的呼吸令他的胳膊汗毛倒竖。只要风暴能撕开炎热，带来一丝凉意，他什么都愿意付出！雨点落在脸上、凉风吹动红树叶的念头，仿佛最最仁慈的美梦。
提阿摩叹了口气，拎起桨，横放在平底船的船梁上。他伸了个懒腰，试图放松背部肌肉，但并不成功。他已经划了三天，熬了两个几乎无眠的夜晚，心里满满的，全是对自己该如何行事的担忧。如果他留在关途圃不回来了，是不是意味着背叛族人？他欠了旱地人的情——至少是欠一些旱地人的情，可他们能理解吗？
显然，他们不能。提阿摩皱着眉头，伸手去拿水囊，先充分地漱漱口，然后将水吞咽入喉。他总被看成怪人。如果不到纳班去，不为族人向班尼伽利公爵提出辩护，他可能又会被定义为怪叛徒。对果坞村中的长老而言，这个结论足以为他盖棺定论。
他从脑袋上取下头巾，浸入船旁的水里，又放回头上。祝福般的凉水从脸庞流到脖子。高处树枝上，色泽鲜艳的长尾鸟有好一阵儿没发出尖声叫嚷了，模糊的隆隆声则在整片沼泽上滚动。提阿摩的心跳正在加速。
沙行者，让暴雨快点儿来吧！
桨一停，船速便慢了下来。这时，船尾晃动，渐渐偏离水道中心，向旁边滑去，让提阿摩面向河岸——确切地说，如果是旱地人的河，那才能叫河岸。而这里是乌澜，河边只有纠结的红树林，树根刚好维持着足够树木生长壮大的稀薄沙土。提阿摩发出一声听天由命的叹息，再次将桨伸入水中，调整船身，穿过一片浓密的水百合，而它们就像溺水者的手指，紧紧攀住小船。离关途圃还有好几天路程，前提是他祈盼的暴雨不会夹带狂风——希望这风不要将树连根拔起，让根须、树干和断枝撒满乌澜的这片水域，让他无法通行。
沙行者，他修正了自己的祈祷，让凉爽但温和的暴雨快点儿来吧！
他的心感到无可名状的沉重。如此糟糕的两条路，他该怎么选择呢？他可以先到关途圃，然后再考虑，是按莫吉纳的希望留下，还是照老蒙嘉禾等人的命令继续往纳班进发。他试图用这个想法安抚自己，却又觉得不踏实。因为这个主意就像任由伤口继续化脓、溃烂，倒不如咬紧牙关清理伤口，让其尽快愈合。
提阿摩想到了母亲，她大部分人生都跪在地上，生火、磨麦，起早摸黑工作，直到爬上吊床睡觉为止。他对村中长老全无尊敬之心，这时却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说不定母亲的灵魂正在看着他，她也不会理解儿子竟为帮助外人而背弃族人。她会希望他到纳班去。先为自己人服务，再考虑个人荣誉，这才是母亲会说的话。
想到母亲，事情似乎变得清晰起来。他首先是个乌澜人：这点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因此，他必须到纳班去。而莫吉纳，那个和蔼的老人会理解他的。待完成族人的托付，他会听从旱地人朋友们的要求，留在关途圃。
这个决定卸下了提阿摩肩负的部分重担。他想自己也许该尽快停下，找点东西当午餐。他伸出手，扯了扯绑在船后的鱼线。线很轻，拉上来后，他发现饵又被吃光了，不管是什么东西吃的，它都没留在附近表示敬意。至少钩子还在。金属钩贵得吓人——曾花掉他一整天在关途圃集市的翻译所得。接下来那个月，他又在集市上找到了标有尼西斯名字的文稿，又花掉一整天的报酬。两件昂贵的物品。当然，比起那些一撞即碎的骨钩，这只鱼钩确实证明自己物超所值。而尼西斯文稿——他小心地拍了拍躺在脚下的油皮包——如果自己所料不差，那更是无价之宝。这两件集市收获着实不坏。
提阿摩将线收回，轻轻卷好，让小船靠向红树形成的河岸。他慢慢划桨，在茂密的红树根须中暂时拨开一条小径，找到一片泥泞中的芦苇丛。他让小船尽量挨近水边，从皮带上抽出小刀，刺入湿泥。最后，泥里露出一些水蝇卵。他用头巾将这些亮晶晶的东西包起来，只留下一颗当饵。弄完之后，他将鱼线丢入船尾的水中，重新将船划回水中央。雷声在远处低鸣，听起来比上一次更加遥远。他悲伤地摇摇头。看来暴雨暂时不会降临了。
等他穿过悬垂于顶的红树林，再次回到直射下来的阳光中时，已经接近黄昏了。这条水道更宽也更深。茂密的芦苇海往天边铺陈延伸，在沉重的热气里一动不动，与另外几条波光粼粼的水道纵向交错。阴沉的乌云令天空呈现灰色，太阳却在云后猛烈灼烧。提阿摩的心情不由轻快了些。一只朱鹭飞起，缓缓拍打洁白的双翼，停在不远处的芦苇丛中。往南，越过好几里泽地和沼林，他能看到纳斯卡都群山的黑色轮廓。往西，则是无尽的香蒲和红树林，再过去是遥不可见的大海。
提阿摩心不在焉地划桨，时不时想起自己在求学之路上付出的巨大努力，想起还要修订的《乌澜医者行之有效的疗法》。他突然意识到，香蒲的形态也许能与其药效相互配合，给色雷辛草原人做药用。他开始思索该如何加入脚注，既要巧妙地表达出意思，又别显得太过自鸣得意。这时，背后传来一阵奇异的震颤。他慌忙转身，只见鱼线拉得紧紧的，像鲁特琴弦一样嗡嗡作响。
一开始，他以为鱼线挂上了河底暗桩——拉力如此之大，甚至震动了船尾。但他弯腰检查时，却看到一个银灰色的东西飞快地朝水面蜿蜒而来，瞬间又扎入咸水深处。一条鱼！有提阿摩的手臂那么长！他高兴地喊出了声，急忙拉线。一瞬间，那银色的东西又在眼前跳了一下，闪亮的白鳍划破水面，旋即又消失在船底。线扯得更紧了，提阿摩继续用力，好不容易拉动几分，却远远不够将它拉起。这鱼可真有劲儿。提阿摩突然一阵焦躁不安，似乎看到了鱼线崩断、未来两天的食粮悠然游走的景象。于是他放松鱼线，以逸待劳，准备等鱼扑腾累了再拉。与此同时，他开始留意周围有没有能生火的硬实土地。他可以用米萝叶包鱼，而且附近肯定能找到野生小米菊……他好像已经尝到了大餐的滋味。热气、迟迟不下的雷雨、对莫吉纳的辜负（他依然认为是种辜负），还有其他烦心事，统统被美餐的期盼挤到一边。他又拉了一下，欣喜地发现还是沉甸甸的。他已经几个星期没吃过鲜鱼了！
飞溅的水花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提阿摩抬起头，只见几石开外，一道五彩斑澜的涟漪正沿着岸边荡漾。不光这些，过了片刻，他又看到水面现出一排排凸起，仿佛一串微型岛屿，滑过水面朝小船移来。
鳄鱼！提阿摩的心在发颤。他的美餐！他用力拉线，但鱼依然躲在船底顽抗。艰难的拉锯战中，鱼线将他的手掌勒得火辣辣的疼。这时，鳄鱼的阴影在水面下浮现，强有力的尾巴搅起漩涡。离提阿摩一百肘尺，嶙峋的脊背略一浮现，便往水下潜去——朝他的鱼潜去！
没有考虑的时间，完全没有。再磨蹭下去，他的大餐、他的鱼钩、他的鱼线，就全没了。阴沉的怒火填满提阿摩空空如也的肚腹，直冲上太阳穴，让他的头痛得发紧。这一刻，要是母亲还活着，她肯定认不出曾经那个害羞的笨儿子；如果看到他接下来的举动，恐怕她还将倒在族屋后墙的育人者神龛前，昏死过去。
提阿摩将刀柄上的绳子绕在手腕上，猛地从船尾扎入水中。他满心愤怒和绝望，口齿不清地嘟囔暗骂，在脑袋没入浑浊的绿水前，才想起匆忙地吸口气，闭上了嘴巴。
他划动四肢，睁开眼睛。阳光射入水面，穿过水中漂浮的絮状物。他瞥了一眼黑乎乎的方形船底，那儿悬着条亮闪闪的东西。尽管心慌意乱，这一瞬间，鱼线末端的大鱼的尺寸依然让他感到一阵满足。即使是父亲徒佳摩，也会承认这是份丰厚的收获！
他往上方游去，向战利品伸出手，那闪光的东西却沿着船底溜到小舟对面，逃出了提阿摩的视野。幸好鱼线还绷在木船上，乌澜人粗暴地伸手去抓，但它紧紧缠住小船，实在无从下手。慌乱中，他轻咳了几下，吐出一串舞动的气泡。快，他得快点了！鳄鱼马上就要来了！
寂静的水底，心跳声在他耳中隆隆作响。他用手指摸索，还是抓不住鱼线。鱼仍在视线外，遥不可及，像是铁了心要害他一起被吃掉。惊恐令提阿摩的动作更加迟钝。他终于放弃了，将自己推出船底，踩水往上浮。鱼没了就没了，但他得保住自己。
太迟了！
一道黑影滑过他身边，斜斜往上游去，在船底阴影下来回穿梭。这不是他见过的最大的鳄鱼，但却是跟他共游的最大的一条。它的白肚子掠过他头顶，条纹尾巴带动水波，抽打着他。
空气挤压着他的肺，沸腾般漏出身体，令浑水中充满了气泡。他踩着水转过身，觉得眼珠都快被挤出头颅，这时又发现鳄鱼模糊的箭状身影正朝自己游来。它张着大嘴，昏暗中只能看到一抹红影和一排巨齿。他挥动胳膊，盯着小刀以慢得惊人的速度推入水墙。他挣扎着避开那只爬行动物，但肋骨还是被撞了一下，角质硬皮刮蹭到身体。而他的小刀只是浅浅地扎到它的侧腹，在鳞甲皮肤上蹭了一下，很快就滑脱了。鳄鱼继续绕小船游动，后面跟着一团淡淡的棕云。
提阿摩感觉肺在胸腔中不断胀大、挤满肋骨的间隙，视线里开始出现黑斑。他怎么这么蠢？他不想就这样死掉。他不想淹死，不想被吃掉！
他试图往水面挣扎逃生，却感到有股巨大的力量拽住他的腿。下一个瞬间，他已被拖向黑暗的河底。小刀从手中滑落，胳膊和自由的那条腿疯狂踢打，口中喷出气泡。宗族长老的脸——蒙嘉禾、陶匠罗皓格，还有其他人——压进他越来越暗的视线，每张面孔上都写满了对他愚行的厌恶和唾弃。
他身子旋转，沉入漆黑的河底，但小刀的绳索还挂在手腕上。他挣扎着、摸索着，又用双手握住了刀柄。他使出浑身力气，借着向下的拉力，碰到了咬住大腿的那张冷酷粗暴的巨嘴。他用一只手抓紧大嘴，指尖触到弯曲的牙齿；另一只手则将刀尖抵住粗厚的眼皮，用力戳了下去。鳄鱼的脑袋在他手底下摇晃、抽搐，嘴却咬得更紧了。剧痛从腿上一直传到心头，又一串珍贵的气泡从提阿摩的嘴里挤出。他使出全力将刀刃继续往里推，脑子里塞满了黑乎乎的脸庞和毫无意义的字眼。他拼死一搏，奋力扭动刀柄，终于，鳄鱼松口了。他用最后的力气掰开它的上颚，迫使它张嘴，并在大嘴猛地阖上之前抽出腿。鲜血仿佛云絮般在水中扩散。提阿摩膝盖以下完全失去知觉，膝盖以上也只能感到肺部几乎炸裂的剧烈疼痛。在他下方，鳄鱼蜷起身子，像个黑色的绳结，越游动缩得越紧。提阿摩则朝上方久违的太阳游去，但他觉得，自己的灵魂火花正在逐渐熄灭。
他穿过许多层黑暗，终于见到了亮光。
启明星悬在灰色的天空，香蒲静静地立在水边。他呼吸着炎热潮湿的空气——这空气跟他的生命同样重要。空气涌进肺里，仿佛激流冲破堤坝、溢入峡谷，他张开全部身心迎接它，却又差点沉入水下。各种颜色的光在他眼前缤纷呈现，令他有种感觉，像是领悟了什么终极奥秘一般。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小船在不远处的水面上摇晃，那种超脱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恶心和虚弱之意却从脊柱一直爬上头顶。他挣扎着朝小船游去，身体竟然一点都不痛，好像只剩一颗脑袋漂浮在水面上。他游到平底船边，贴着船舷深呼吸，积蓄力气。但最后，还是纯粹凭借意志，才将自己安全地拖到船上。脸颊被粗糙的横梁擦伤，但他毫不在意。黑暗终于取得了胜利，他不再挣扎，深陷其中。
他醒来时，天空红得像血。热风吹过泽地。他脑袋里似乎也有片同样炽热的天空，烫得像刚从炉子里取出的火罐。他笨拙地挪动木然的手指，从船底摸出一条裤腿，先紧紧绑好血淋淋的大腿。暂时他还没法考虑如何处理从膝盖直到脚踝的伤口。他挣扎着保持清醒，一边心不在焉地想以后还能不能走路，一边将自己拖到船舷，拉了拉依然挂在船帮上、深入碧波中的鱼线。虽然筋疲力尽，他还是设法将银鱼拉过船尾。鱼儿扭动着滑进他身旁的浅舱，眼睛圆瞪，嘴巴张开，仿佛在向死神质问什么问题。
他翻身躺下，盯着紫红色的天空。头顶上传来隆隆巨响。一滴匆匆忙忙的雨滴落到他滚热的皮肤上。提阿摩微笑着，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艾奎纳从长凳上起身，大步走向壁炉，转过身去烘烤自己的臀部。再过一会儿就该上床歇息了，在回到那该死的能把屁股都冻僵的陋室之前，他必须尽可能多吸收些热量。
他听着充满整个会客厅的柔和的谈话声，因各种口音和语言而惊叹不已。塞斯兰·安东尼斯就像一个小小的世界，比海霍特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东拉西扯一晚上，他还是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从早上到下午，公爵马不停蹄，在无尽的厅堂中不断漫步，睁大眼睛寻找一对可疑的修士，或任何能帮他摆脱困境的蛛丝马迹。但他的搜索没有任何成果，只对教廷的恢宏和强大加深了印象。他搞不清米蕊茉是否在这儿，心中沮丧万分，傍晚便离开了塞斯兰·安东尼斯。
他在塞斯霖山腰的一家酒馆吃完晚餐，又悄悄来到喷泉厅——他已有很多年没来这里了。艾奎纳的家族有婚前来纳班朝拜的习俗，他和桂棠成婚前不久，也曾双双造访此地。喷泉厅波光闪动、泉水叮咚，令他心中充满舒缓的哀伤。对妻子的思念和担忧之情依旧强烈，但几周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想起她的同时没被痛苦压倒。她肯定安全——还有艾索恩。他只能这么相信，否则还能怎么样？至于其他家人，包括次子和两个女儿，都在思侃盖领主老唐路德庇护之下。有时候，一切都悬而未决，你只能相信上帝自有美意。
走了一阵儿，艾奎纳又折回塞斯兰。他的头脑已冷静下来，能够再次面对自己的任务了。早上一起用餐的几人也来了，但没多久又走了。老萨普泰斯解释说，他们依然保持着“乡下的作息”。之后公爵坐在一旁，听其他人聊天，却一无所获。
轻言细语间，似乎不少人都在聊拉纳辛教宗，讨论他会不会承认班尼伽利的纳班公爵头衔。倒不是说，拉纳辛教宗动动嘴唇就真能将班尼伽利的屁股拉下宝座，但长久以来，在纳班统治权的问题上，班尼杜威家族和教廷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于是很多人担心，教宗会听信流言——比如“新公爵背叛了他的父亲，没能在奈格利蒙战役中尽到护卫之责”之类——从而作出轻率之举，甚至公开谴责班尼伽利。但大部分纳班牧师，就是在塞斯兰土生土长那些，立刻向他们的异族同胞担保，拉纳辛是个既高贵又颇具政治手腕的人物。他们敢打包票，教宗一定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艾奎纳公爵撩动圣袍下摆，让衣服底下也沾沾热气。如果既高贵又颇具政治手腕的教宗能解决所有人的问题的话……
当然了！就是这样！我这该死的瞎眼笨蛋！艾奎纳的大手重重拍上大腿，发出浑厚的狂笑。我得跟教宗谈谈。他怎么想没关系，但他至少会保守我的秘密。我敢说米蕊茉也会这么做。在这里，既能找到公主又不引起任何注意，只有那位圣人能做到。
找到了解决方案，公爵心里舒服多了。他转过身，双手凑近火堆搓了几下，迈步横穿过会客厅磨光的木地板。
一小群人围在门廊下，吸引了他的注意。几名修士站在打开的门旁，还有几个在外头的露台上，冷空气从他们中间流淌进来。会客厅里有很多人抱怨，也有些人懒得再吭声，干脆坐到炉火旁。艾奎纳走过去，双手拢在层层叠叠的袖子里，目光越过最前头那名修士的肩膀，往外面瞟了一眼。
“怎么了？”他随口问道。只见二十多人正涌入下方的庭院，其中一半还骑着马。这一幕似乎没什么不寻常：骑马的人平静又从容，步行的显然是塞斯兰守卫，正在向新来者致敬。
“是至高王的参事。”站在他前面的修士回答，“那个派拉兹。他在这儿待过一阵子——我是说，在塞斯兰·安东尼斯。他们说他很聪明。”
艾奎纳咬紧牙关，强咽下又惊又怒的吼叫。一股狂怒的热气在脏腑间蹿动，他踮起脚尖，想看得更仔细些。果然，牧师那颗小小的秃脑袋在袍子上晃动，门口的火把将猩红的袍子映成橙色。公爵发现，他正在思索如何才能靠近这个卑劣的叛徒，近到一刀捅死他。啊，亲爱的上帝，那该多么令人满足啊！
傻子，将派拉兹从这世上除去，除了让大家稍稍开心一下，还能有什么好处？我还是找不到米蕊茉。而且干完这事，我也休想逃掉。再说，万一派拉兹死不了怎么办？说不定他有什么巫术盾防身。
不，这没用。如果能见到教宗，他倒可以告诉拉纳辛那红衣杂种都干了什么好事，还有他是怎么蛊惑至高王的。但派拉兹特意跑到这儿来干吗？
艾奎纳踏步回房，睡觉去了。动手的念头虽被否决，却依然在脑海里徘徊不去。
下方二十肘尺，派拉兹抬起头，望向大厅露台，好像听到什么人在呼唤他的名字似的，黑眼珠不怀好意地闪动，发白的脑袋仿佛毒蕈，在阴影中泛着光。由于距离较远，又有阴影阻隔，会客厅里的旁观者看不到牧师那张瘦脸上的扭曲笑容，但他们能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流猛地扫过塞斯兰·安东尼斯，守卫的袍子如风舞船帆。露台上的修士们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纷纷退回屋内，关上门，缩回到炉火旁。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曾经，在所有凡人中，就数赫尼斯第人与希瑟最友好。他们从希瑟那儿学会了不少知识——当然，究竟学了什么，如今只能从古老的歌谣中一窥端倪。他们还跟希瑟做交易，为草原带回诸多物品，其精致程度远超纳班帝国最高明的工艺。作为回报，赫尼斯第人为永生的盟友提供大地的果实——漆黑的孔雀石、磷铁、闪闪发光的猫眼石、蓝宝石、朱砂，以及柔亮的黄金——都是他们从格兰玻山底的千条隧道中辛苦开采来的。
希瑟一去不返，彻底消失在大多数人类不知道或不关心的远方，只有很少一部分赫尼斯第人对此要了解得多一些。精灵很久之前便逃离了九大城市中的最后一座——阿苏瓦，将之留给凡人。随着时间飞逝，凡人也几乎完全忘记了希瑟，或只能在古老传说的面纱下听到一星半点他们的故事。但赫尼斯第是个坦率却又擅长保密的民族，直到如今，还有些人会凝视格兰玻黑漆漆的坑洞，回忆当年。
艾欧莱尔不怎么喜欢洞穴。他的童年在西赫尼斯第的草原上度过，就在茵尼斯葵与库禾河的交界处。作为穆拉泽地伯爵，他曾治理过那片领土，之后，又在他的国王路萨·安哈-历辛的命令下，踏遍奥斯坦·亚德所有大城市和爵领，在数不尽的灯光和各族人民的天空下，为赫尼斯第人传达祝愿。
他的勇敢毋庸置疑，毕生效忠路萨王的誓言也传承到路萨的女儿梅格雯身上。然而，想到自己和族人如今都得生活在大格兰玻山底，他依然不太高兴。
“咬人的巴格巴啊！”一滴燃烧的树脂落在袖子上，艾欧莱尔边灭火边骂出声，薄布下的手臂已被灼伤。火把忽明忽暗，看来挺不了多久。他考虑要不要点起第二根，但他现在还不想折返。他略略估算一番落入暗无天日的陌生地道里的危险，不由又暗骂起来，自己真是个白痴，匆忙中居然忘了带火石。艾欧莱尔不喜欢犯迷糊，因为运气会被一个又一个明显的过失耗光。
袖子上的火已被扑灭，他又将注意力转回到岔路口，徒劳地盯着地面，希望发现些能派上用场的特征。但什么都看不见。他懊丧地叹了口气。
“梅格雯！”他叫起来，声音在黑暗的隧道中滚动回响，“小姐，你在吗？”
回音消失了。艾欧莱尔静静地站在原地，举着将残的火把，不知如何是好。
他恼火地意识到，梅格雯远比自己更了解这片地底迷宫，也许担心她纯属多余。显然，这么深的地方不可能有熊或其他野兽，否则他早该被发现了。赫尼赛哈的幸存者衣衫褴褛，住在群山下、大地的骨骼间，已经度过两周，他们正努力搭建新的家园。但让艾欧莱尔无法放松警惕的不光是野兽。早在考德克的司卡利接到埃利加国王的命令、镇压反抗的赫尼斯第人之前，便有异物在山间行走，时不时还发生过神秘的死亡和失踪事件。
另外，还有些更常见的危险：梅格雯说不定会摔断腿，或者掉进地下湖，再或者，她会高估自己对山洞的认知，迷了路，在黑暗中徘徊，直至饿死。
现在只能继续走，别无他法。他还能往前走一段，但等带来的火把烧光一半就必须回头。那样的话，等到黑暗将他吞没，他也离赫尼斯第流民聚居的主洞不远了，喊一声他们也能听到。
艾欧莱尔用快熄灭的第一支火把点燃了第二支。他举起冒烟的木棍，在岔路口写了个代表穆拉泽地的如尼文字。考虑片刻，他走上了宽些的岔路。
跟他刚刚走过的路一样，这条岔路也曾是格兰玻错综复杂的矿道的一部分。它们深深切入山脉坚实的岩层，当年肯定投入了不可想象的劳力才搭建起来。撑起坑道的木梁交错而立，竟跟最古老的大树一般粗！艾欧莱尔不禁赞叹逝去的匠人——也即他和梅格雯的祖先——竟能建成如此精细又壮观的工程。那些人深入世界的核心，重返阳光下时，还带回了美丽的矿产。
古老的廊道渐渐向下倾斜。火光跳动，照着墙面上奇特而模糊的记号。这些隧道被遗弃许久，却依然充满期待，似乎在等待人们的回归。艾欧莱尔的脚步声在岩石间回荡，仿佛神灵的心跳。穆拉泽地伯爵不由想起了黑卡姆，幽暗之域的领主。突然，在这片自世界伊始便不见天日的黑暗中，地犬的形象似乎变得活灵活现，仿佛近在咫尺。
艾欧莱尔慢慢凑近墙上浅浅的标记，仔细观察。他猛地意识到，这里大多数奇异潦草的壁刻都是猎犬。他会意地点点头。老克罗翰曾说过，从前的矿工称黑卡姆为“地犬”，他们会在地道最深处摆上供品，希望因此得到保护，免遭落石和毒气的伤害。一些雕刻周围还用如尼文写着矿工的名字，表示他们盼望得到神灵的庇佑。另外还有供奉卡姆的仆从——深洞戴沃人的图样，人们希望借此得到神物们的帮助，好找到丰富的矿源。
艾欧莱尔用第一支火把的余烬，在圆眼睛猎犬下方涂上自己名字的首字母。
卡姆大人，他想，如果您还在看守这些隧道，请保佑梅格雯和我们的族人都能抵达安全之地。我们非常、非常绝望。
梅格雯。这个名字令他心痛。她难道不在乎自己肩负的责任？她的父亲和弟弟都死了。国王最后一任妻子茵娜温只比梅格雯年长几岁，能力却远远不如她。路萨的继承权在公主手里——可她都干了什么？
艾欧莱尔不太反对往洞穴深处搬的主意。夏天的到来没能解除严寒，也没能化解司卡利的围攻。要同时抵抗这两种威胁，待在格兰玻山坡并非长久之计。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不少人逃到了赫尼斯第和霜冻边境的远方荒野，但这儿有国王剩余的血亲，此地是王国存亡的关键：是时候将它改造成稳固的家园了。
但真正令艾欧莱尔担忧的，是梅格雯对地底深处的狂热迷恋。她不断进入山脉核心。营地迁完已经很久了，可最近几天，梅格雯经常漫无目的地游荡，长时间消失在未经勘探的偏僻山洞里，临睡前才回来，双手沾满泥土，眼神游移不定，活像个疯子。老克罗翰等人叫她别去了，但梅格雯依旧独自离开，还冷冷地宣称，他们无权质疑路萨的女儿。她还说，如果他们需要她在新家保护族人、照料伤员，或制订策略，届时，她一定会到场。但别的时间属于她自己，她会自行安排。
出于安全起见，艾欧莱尔也问过她想去哪儿，还建议她带上自己或其他同伴，一起到地下去。但梅格雯不为所动，只是神秘地说什么“诸神的帮助”，还有“重返宁静之民的隧道”——言外之意，像穆拉泽地伯爵这样心智不全的白痴，压根不该干涉超出他理解范围的事。
艾欧莱尔觉得她正在失去理智。他为梅格雯和她的族人——也包括自己——忧心忡忡。伯爵看着她渐渐陷入疯狂。路萨重伤而死，她弟弟格威辛惨遭毒手，这些事伤她很深，但艾欧莱尔无法抚慰她的伤口，他的努力似乎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他本想帮她走出伤痛，结果却让她陷得更深，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只明白一点，比起死亡，国王的女儿更怕别人的同情。
他无法缓解她的痛苦，眼见她深陷其中，连他自己也在心痛，但至少，他能帮她活下来。可要是国王的女儿不想活了，他又该怎么帮她？
到目前为止，今天是最糟的一天。没等清晨第一道阳光自石缝洒进洞底，梅格雯便起床，带着火把和绳子消失在隧道中，直到黄昏都没回来。艾欧莱尔已在夕柯林巡逻了一整天，吃过晚饭，又拖着疲惫的身子出来找她。如果找不到，他只能回营地去，组织人手搜寻。
沿着曲折的隧道，他往下走了大半个小时，不时在墙面上做个记号。火把暗淡了许多。他已超出了自认为能安全回到光亮处的折返点。他不愿放弃，可再耽搁下去，就连他自己也会迷失在地底墓穴里，这对别人又有什么帮助呢？
终于，他停下脚步，面前是个嶙峋不平的石洞，张着黑乎乎的大嘴，另外又伸出三条岔路。他骂了几句，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自欺欺人了。梅格雯可能在任何地方，他甚至有可能与她擦肩而过。等回到营地，迎接他的没准是别人的嘲弄，而公主一个小时前已经毫发无损地回去了。艾欧莱尔苦笑起来，束紧走路时散开的马尾辫。被人笑话也不算糟。丢脸总比丢命强……
耳语般的声音在石洞里回响，仿佛久远记忆中的曲调。
“……恸哭穿越森林传遍荒野。
共鸣的两颗心只剩孤独……”
艾欧莱尔心跳加速。他径直走到石洞中间，双手拢到嘴边。
“梅格雯！”他喊道，“小姐，你在哪儿？梅格雯！”
喊声在石壁间隆隆回荡。等回音消失，他仔细聆听，却没有任何答复。
“梅格雯，我是艾欧莱尔！”再次呼唤后，他等待回荡的喊声安静下来。这一次，另一段微弱的歌声打破了寂静。
“……她漆黑的眸子仰望天空，
只有发亮的鲜血给他答案，
她动也不动，黑发散落……”
他左右晃晃头，最后认定，还是左边洞口传来的歌声更响亮些。他把头探了进去，结果差点摔进黑暗之中。他惊叫一声，赶紧扶住凹凸不平的岩壁，稳住身子。然后他弯下腰，想捡起慌乱中落下的火把。可就在伸手的同时，火焰嘶嘶地熄灭了。他摸到握柄上有水，还感觉到前方是个空洞。他眼前发黑，但火光消失前一瞬间的景象依然在视野里舞动，仿佛映在黑暗虚空中的粗线条图案。他站在一条简陋的石阶上方，阶梯隐没在陡峭的隧道中，仿佛通往世界的中心。
黑暗。艾欧莱尔被困在彻底的黑暗中。一波恐惧的痉挛冒出头，立刻又被压了回去。他基本能确定，刚才听到的是梅格雯的声音。当然是啦！谁还会在如此幽深的地方唱古老的赫尼斯第歌谣呢？
这时，另一波幼稚的恐惧冒了出来：也许有什么东西藏在黑暗中，扮成他熟悉的声音，引诱它的猎物接近。巴格巴的猎犬啊，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伸手扶住两边的岩壁，墙面很湿。他跪下来，摸索着检查那些台阶。石阶中间下陷，积了水洼，和第二级台阶之间有段距离。他伸出脚，经过一段差不多高的落差，踩到第三级台阶。
“梅格雯？”他再度呼叫，这次没听到歌声。
他慎重地踩上台阶，双手抬高，紧紧按住墙面，迈步走下简陋的阶梯。最后那道闪光映照出的景象在眼前渐渐淡化。他十分紧张，眼中只有黑暗，耳中倒是一直能听到两边岩壁规律的滴水声。除了他自己拖沓的脚步声，这是唯一的声响。
他小心翼翼，走下一级又一级台阶，似乎过了好几个小时，楼梯终于到底了。他又一寸寸往前挪，脚下变成了平地。艾欧莱尔谨慎地走了几步，再次暗骂自己竟忘了带火石。谁能猜得到，临时出营寻找游荡的公主，竟会变成生死攸关的赌博？另外，不管唱歌的是梅格雯还是某个不友好的洞穴居民，那家伙到底在哪儿？
隧道似乎很平坦。他一手扶墙，沿着弯曲的路径缓缓前进；一手举在面前，在黑暗中探索。就这样走了几百步，隧道又转了个弯。令人欣慰的是，他终于能看到东西了：微弱的光勾出隧道的轮廓，前面三四十尺还有个转弯，光线愈加明亮。
绕过转角，岩壁上现出一个洞口，他立刻沐浴在洞口洒出的强烈光线中。石廊继续延伸，然后转向右，前面就看不到了，但他所有注意力都被这发光的开口吸引。艾欧莱尔心跳加速，惴惴不安地蹲下身子，凑近洞口观瞧，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跳起，脑袋撞上了石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将双腿伸过洞口，让身子离开隧道，滑进洞里。落地时，为避免跌倒，他膝盖一沉，然后慢慢站直。
他站在一个宽敞的石洞里，洞顶参差不齐，悬垂着石笋。两盏油灯火光闪烁，照得石笋似乎在摇曳。山洞远端有道两人来高的大门，嵌在岩壁里，门板与石头门梁严丝合缝，仿佛自然生长出来，巨型铰链则直接安在洞壁上。有个人背靠着门，坐在一堆绳索和工具中间，正是……
“梅格雯！”他呼喊着跑上前去，踩过坑坑洼洼的地面。公主的头埋在膝盖间，一动不动。“梅格雯，你怎么了？”
待他跑近，她抬起头。她的眼神让他不由一怔。“公主……”
“我睡着了。”她慢慢摇摇头，双手抚过栗色的头发，“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梅格雯停下来盯着他。她脸上全是黑泥，眼里闪着怪异的光。“谁……”她刚开口，却又摇了摇头，“是艾欧莱尔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你在叫我……”
他大步上前，在她身旁蹲下。看起来，她身上没受伤。他又赶紧伸出手，探进她的头发，检查她的头有没有摔破。
“你在干吗？”她问，但对他的触摸并不怎么抗拒，“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稍微拉开些距离，方便对着她的脸说话。“我还想问你呢，小姐。你在这儿干吗？你的族人担心死了。”
她懒懒地笑了。“我知道，我会找到它。”她说，“我知道。”
“你在说什么？”艾欧莱尔生气地说，“走，我们必须回去。感谢诸神，你有灯，否则我们会被永远困在这儿！”
“你是说你没带火把？哦，艾欧莱尔，你太傻了！我知道这儿离上头的洞穴很远，所以随身带了很多东西，”她朝周围那堆东西比画一下，“我记得还有面包。你饿不饿？”
艾欧莱尔蹲坐下来，心里很乱。若某人彻底陷入疯狂，会不会就是这副模样？在这地底深洞里，公主看起来竟十分开心。她到底怎么了？
“我再问一遍。”他尽力用平静的口吻问，“你在这儿干吗？”
梅格雯大笑起来。“探险啊。反正一开始是。你知道的，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往深处去。我们必须往深处去，否则会被敌人找到。”
艾欧莱尔恼火地哼了一声。“公主，我们照你希望的做了。人们已经按你的指示搬进洞里，现在，他们想知道国王的女儿去哪儿了。”
“但我知道，我会找到的。”她继续说着，完全无视艾欧莱尔的问话。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好似耳语，“诸神没有抛弃我们。”说着，她环顾四周，就像害怕有人偷听。“……他们在梦里对我说过。他们没有抛弃我们。”她指着两人后面的大门，“我们的老盟友希瑟也没有——这正是我们需要的，不是吗，艾欧莱尔？盟友？”她的眼睛亮得令人心慌。“我一直在想这事，想得头都破了，但我知道我是对的！危难当头，赫尼斯第需要帮助——还有比希瑟更好的盟友吗？他们曾与我们并肩作战！大家都以为宁静之民已从大地上消失了，但他们没有！我敢说，他们只是到更深处去了。”
“这些事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艾欧莱尔说着，拉住她的手臂，“太疯狂了，小姐，见到你这样，我的心都要撕裂了。走吧，我们回去。”
梅格雯挣脱开来，眼里闪着愤怒的光。“你才疯狂呢，伯爵！回去？！我花了不知多少个小时才把门闩弄断，这才累得睡着了。但我做到了！做到了！我马上就能打开这扇门了！别跟我说什么回去！”
艾欧莱尔仰起头，发现公主说的是实话。门闩跟男人的手腕差不多粗，但已被切断。门边上还躺着锤子和豁了口的凿子。
“这是什么门？”他怀疑地问，“应该是老矿井的一部分吧。”
“我告诉过你了。”她冷冷地回答，“这是通往过去的门——能带我们找到宁静之民。找到希瑟。”她看着他，钢铁般的目光软化下来。另一种情绪浮上梅格雯的面庞，让她看上去既困惑又渴望。穆拉泽地伯爵心中泛起一阵深深的、无助的酸楚。“哦，艾欧莱尔。”她用恳求的语气说，“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安全了！过来，帮帮我！求你了，艾欧莱尔。我知道，你以为我是个傻瓜，还犟得像匹马，但你敬爱我的父亲！求你了，帮我打开这扇门！”
艾欧莱尔不忍直视她的目光，只好转头盯着那扇大门，泪水在眼里打转。可怜的姑娘！是什么将她折磨成这样？父亲和弟弟的死？失去的王国？还是一切悲剧？——但其他饱受折磨的人也没像她这么绝望啊。毫无疑问，希瑟确实存在过——像雨点和石块一样真实。然而漫长的五个世纪过去，赫尼斯第没听到半点有关精灵的消息。如今，诸神的故事却将梅格雯引向消失已久的希瑟……即便艾欧莱尔对未知的事物充满敬意，也能清楚地看出，她是在说疯话。
他用袖子擦擦脸，抬头望去。门边的石墙上刻满了古怪而复杂的符号，还有很多细致入微的脸和人形，但大多已被水滴侵蚀。确实，图画的技艺精湛绝伦，远超最能干的赫尼斯第矿工之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年代久远的古老神殿？难道有人故意避开立于地表的其他神殿，专门在这里为黑卡姆举行奇特的祭祀仪式？
艾欧莱尔深吸一口气，不知自己是不是做了个愚蠢的决定。“公主，我再也不想听你说妄自菲薄的话，也不想硬逼你回去。如果我帮你开门，”他说得很慢，不敢看她脸上期待而痛苦的神情，“你能不能答应跟我一起回去？”
“啊，我能，你想怎样都行！”强烈的期盼让她像个孩子，“我听你的，因为我相信，等你看到依然存活的希瑟，就不会急着赶回乌烟瘴气的山洞了。我答应！”
“很好，一言为定，梅格雯。”他站起来，抓住门把手，用力一拉。门纹丝不动。
“艾欧莱尔。”梅格雯轻声说。
他再拉，这次更加用力，甚至感到脖子上青筋凸起，但门还是不动。
“艾欧莱尔伯爵。”梅格雯说。
他又拉了一次，但徒劳无功，这才转过头去。“怎么了？”
她用指甲断裂的手比画着大门。“我锯穿了门闩，但木头还在上面。不先拿掉吗？”
“没什么区别……”他凑过去仔细观察。果然，一部分断裂的门闩挂在门环上，把门卡住了。艾欧莱尔嘶了一声，推开木块，让它们啪地掉到潮湿的石地上。
这一次，随着艾欧莱尔的拉拽，门链发出不情愿的吱呀声。梅格雯也来到伯爵身旁，伸手握住门把手，跟他一起用力。门链的声音更响了。他一边使劲儿，一边心烦意乱地盯着她前臂的肌肉。这个年轻女人很强壮——说到底，她从来都不是软弱羞怯的人。但他注意到，只要在他身边，她刻薄的语气经常会突然缓和下来。
艾欧莱尔继续用力，同时深深吸了口气，竟闻到了梅格雯身上的味道。这是混合了汗水和泥土的味道，显然同纳班宫廷里香喷喷的小姐们不同，但天然、温暖、生机勃勃，不会令人不快。想到这儿，艾欧莱尔摇摇头，又加了几分劲儿。他看着梅格雯决绝的表情，耳边门链的响声越来越尖利。大门开启了——先是一寸，然后几寸，接着扩张到一尺，链条尖尖的抗议声也越发刺耳。待黑暗的缝隙扩到一肘尺宽，两人才停下，靠在沉重的木门上喘着粗气。
艾欧莱尔还没恢复，梅格雯便弯腰捡起一盏灯，身子一闪，钻进门口。
“公主！”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跟在她身后，“等等！里面可能空气不好！”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除了有些沉重，这里的空气也没什么问题。“等……”他刚想喊，却差点撞上梅格雯的肩膀。她手中的油灯光芒四溢。
“我告诉过你！”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得意和敬畏，“我们的朋友还活着！”
“天空之布雷赫啊！”艾欧莱尔目瞪口呆，喃喃念道。
他们面前是条大峡谷，峡谷底部横着一座大城。他们站在峡谷边，俯视下方。广大的建筑仿佛自山脉核心直接生长出来，整座城市浑然一体，由大大小小、数不胜数、就像有生命的石头组成。所有门窗都从石头上直接切出。拔地而起的岩石伸展成巨柱，有的被直接雕成塔楼，有的则与遥不可及的洞顶相接。虽然城市很大，看起来却出人意料的近，仿佛是个模型，专门用来欺骗人眼。而两人正站在一道宽宽的、蜿蜒通往谷底的阶梯顶部，从这里望过去，城里的那些穹顶似乎触手可及。
“宁静之民的城市……”梅格雯愉快地说。
艾欧莱尔却想，就算真是希瑟的城市，它不朽的居民也早已决定，要在阳光普照的地表度过漫长的岁月，因此，精雕细琢的巨石间才会空空荡荡——至少看起来是这样。这一发现实在令人震惊，伯爵不由从心底盼望，希望它跟看起来一样，真的是被遗弃了。
小房间很冷。艾奎纳公爵发出悲惨的哼哼声，搓着双手。
教廷应该大方点儿，多拿出些该死的供奉，暖和暖和她最宏伟的家园。他想，这些挂毯和金烛台都挺不错——但人都快冻死了，还有什么闲心欣赏它们？
昨天晚上，他静静地坐在会客厅的大壁炉前，听其他修士们讲述旅行见闻。他们大多是接到教宗指示才来塞斯兰·安东尼斯的。因此，有人问他问题时，艾奎纳都尽量一笔带过。他知道，在这里，在这些同类人中间，假身份被揭穿的危险反而更大。
现在，他坐着聆听珂莱瓦大钟提醒晨祷的钟声，有种很想再回会客厅的冲动。虽然很容易暴露，但要打听到他急需的信息，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吗？
要是该死的宿尔巍伯爵肯直说就好了。他叫人带我一路穿过安汜·派丽佩，就为告诉我米蕊茉在塞斯兰·安东尼斯？而且他为什么告诉我这个，他应该只知道我打听过一老一少两个修士而已？
艾奎纳想了一会儿：宿尔巍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可能性有多大？更糟的是，伯爵会不会故意误导他，而米蕊茉可能压根不在教宗身边？可如果真是这样，珀都因领主干吗还要跟他亲自会面？修士打扮的艾奎纳曾坐在伯爵家的会见室里，与伯爵共饮葡萄酒。宿尔巍当时就知道他是谁吗？送艾奎纳来塞斯兰·安东尼斯，那家伙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艾奎纳试图想明白宿尔巍伯爵的把戏，却搞得自己头疼不已。其实，除了照单全收伯爵的话，他还有别的选择吗？当时他已彻底陷入绝境。他在偌大的珀都因城里进行过地毯式搜索，打听公主和修士柯扎哈的消息，却一无所获。最后，他还是到了这里，装成接受教廷恩惠的苦行僧，希望能证实宿尔巍的话。
他跺了跺脚。靴底已经磨薄了，寒意仿佛从湿冷的石板直接传到脚底。真是蠢透了，他必须出门，混入塞斯兰拥挤的人群，反正藏在房间里也无济于事。另外，一个人坐得太久，眼前一直浮现出妻子桂棠和孩子们的脸庞，更让他心中充满绝望和难以压抑的愤怒。他想起艾索恩逃出牢狱、回到奈格利蒙时自己的快乐之情和满溢的骄傲，那时，兴奋战胜了恐惧。他能活到再次与他们重逢的那一天吗？上帝作证，他能。这是他最深切的希望，但它也像蛛网般脆弱，稍有不慎，也许就会毁掉。
但无论如何，骑士不能拿希望当饭吃——即便是公爵这种已过巅峰期的老骑士。他还负有重任。如今，奈格利蒙已经陷落，艾奎纳的子民也四散奔逃，只有上帝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他唯一的重任便是米蕊茉，还有派他寻找公主的约书亚王子。这一点让他心存感激，好歹还能让他有点事做。
艾奎纳站在走廊里抚弄下巴。赞美乌瑟斯，胡楂还不算明显。他今早实在没力气刮胡子。碗里的水几乎冻住，而且，哪怕已装成修士旅行了好几周，他还是不愿意每天在脸上动刀。自打成年起，他就一直留胡子，失去它的悲痛，就像失去了手或脚。
公爵试图搞清哪个方向才能回会客厅——回到燃烧的火焰旁——这时，一只手落在他的胳膊上。他飞快地转过头，惊讶地发现，自己被三个牧师围住了。伸手碰他的，是个面带微笑的兔唇老人。
“昨晚我是不是在厅里见过你，弟兄？”他问道。这人认真地说着西领语，但浓重的纳班口音还是叫人听不太真切。“你刚从北方来，是吧？跟我们一起吃早餐吧。你饿了吗？”
艾奎纳耸耸肩，又点点头。
“那好。”老人拍拍他的手臂，“我是萨普泰斯弟兄。这两位是罗瓦勒斯和奈林，与我同行。”他朝两位年轻修士挥挥手。“你会跟我们一起，是吧？”
“很荣幸。”艾奎纳露出犹豫的微笑。不知道这种场合，修士间是不是该有些特殊的礼节。“上帝保佑你。”他补充一句。
“也保佑你。”萨普泰斯说着，用细瘦的手指拉住艾奎纳粗壮的胳膊，领他在廊道里穿行。另外两个修士跟在后头，轻声交谈着。
“你去过艾莱西亚礼拜堂吗？”老人问道。
艾奎纳摇摇头。“我昨晚才到。”
“它很美。美得很啊。我们的修道院靠近密尔麦湖，在东边。但我尽量每年来这儿一次，带一两个年轻人同行，让他们也能见证上帝的荣光。”
艾奎纳虔诚地点着头。他们安静地走着。其他修士和牧师陆续从旁边的通道进入这条主廊，像群死气沉沉的鱼儿，被浅滩的潮水冲向食堂。
人流在宽阔的厅门旁慢下来。艾奎纳和他的新同伴挤入人群。萨普泰斯问了公爵一个问题，但四周实在太嘈杂，艾奎纳没听清。老人只好踮起脚尖凑近他耳边。
“我说，北方情况怎么样？”萨普泰斯几乎是在叫嚷，“我们听过可怕的传言。饥荒、狼群、致命的暴风雪。”
艾奎纳皱起眉，点着头。“情况很糟。”他一边回答，一边像卡在瓶颈里的木塞一样跟着人群挤过大门，散入食堂。喧闹的交谈声几乎掀翻屋顶。
“我还以为进餐时应该保持安静！”艾奎纳大声道。跟公爵一样，萨普泰斯两位年轻的侍僧也瞪大了眼睛，盯着食堂中首尾相连的长桌。大堂里，长桌列了十多排，每张桌前都围满了身披圣袍的背影，剃光的脑袋像一颗颗粉红色的圆点，仿佛千手巨怪的指甲。所有人都在跟邻座大声交谈，有些人还挥舞着勺子，想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喧闹声如围绕纳班的大海，绵延不绝。
萨普泰斯大笑着，声音汇入巨大的涛声中。他又踮起脚尖。“我们家乡的修道院，还有好多地方，都很安静——你们瑞摩加的修道院也一样，是吧？但在塞斯兰·安东尼斯，要为上帝办事，就必须像商人一样说话和聆听。”
“为灵魂讨价还价吗？”艾奎纳苦笑，但老人没听到他的话。
“如果你喜欢安静，”萨普泰斯叫道，“应该到下面的文书馆去。那儿的牧师像死人一样安静，小声说句话也跟打雷一样。来！去那边拿面包和汤，就在门边，等会儿你再给我讲讲北方的事，好吗？”
艾奎纳努力不去看老人吃饭的样子，但很难。因为长着兔唇，萨普泰斯嘴里的汤一直往下滴，很快便在袍子上汇成一条小溪。
“对不起。”终于，老人冲着一轮面包嘟囔道。看起来，他也没剩多少牙齿了。“我还没问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艾布恩。”公爵说。这是他父亲的名字，十分常见。
“啊，艾布恩。好吧，我叫萨普泰斯……我告诉过你了，是吧？跟我们说说北方的事吧。这也是我来纳班的另一个原因——打听湖地听不到的消息。”
艾奎纳告诉他，在霜冻边境以北，风雪和暴行正在肆虐。他又强压下满心悲痛，提到自己的领地艾弗沙被考德克的司卡利夺取一事。他还讲了王室手足相残的结局。
“我们听说，是艾奎纳公爵背叛了至高王，而且证据确凿。”萨普泰斯一边说，一边吃完最后一点面包，喝干了汤，“旅人告诉我们，埃利加发现公爵同王弟约书亚勾结，妄图篡夺王位。”
“扯淡！”闻言，艾奎纳勃然大怒，狠狠地拍着桌子。年轻人奈林的碗差点被震个底朝天。周围的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他。
萨普泰斯抬了抬眉毛。“原谅我们。”他说，“我们只是复述听到的传言罢了。也许这话让你心痛。艾奎纳应该是你们教会的资助人吧？”
“艾奎纳公爵是个正直的人。”公爵说，同时暗骂自己没控制住脾气，“我不想听到诽谤他的话。”
“当然。”萨普泰斯在喧闹中尽量放大声音，安抚他说，“我们还打听到别的来自北方的消息，很吓人，是吧？罗瓦勒斯，告诉他，之前那个旅人都说了什么。”
年轻的罗瓦勒斯刚想开口，却被面包皮呛住。侍僧奈林赶紧拍打他的后背。等罗瓦勒斯呼吸平复，奈林还没停下。也许他是第一次到纳班来，有点儿兴奋过头。
“我们到这儿来时，碰到一个人。”罗瓦勒斯等奈林停手后说，“他是从荷闻郡，或北爱克兰附近地方来的。”年轻修士的西领语不如萨普泰斯那么流利，说话之前还得停下考虑一番。“他说，埃利加去围城，却推不倒约书亚的城堡，于是，至高王从地底叫来白色恶魔，用法术杀死了要塞里的所有人。他发誓说的都是真话，他亲眼见到的。”
萨普泰斯一直在擦拭自己的袍子，等罗瓦勒斯说完，又凑上前来。“你跟我一样，艾布恩，知道人们会有多迷信，是吧？只有一个人这么说，我会叫他疯子，不把这当回事。但在塞斯兰，好多人都在悄悄传讲，说埃利加同魔鬼和恶灵做交易。”他用蜷曲的指头碰碰艾奎纳的手，公爵好不容易才忍住缩手的冲动，“围城这事你肯定听说过吧？虽然你说，在那之前你就离开了北方。但这些传言背后的真相又是什么呢？”
艾奎纳盯着老修士，思忖他的话语下是不是另有深意。过了一会儿，他叹口气。一个长着兔唇的老好人，没什么可怀疑的。这是个令人惶恐的时代——萨普泰斯遇见一个人，来自流言发起之地，打听一下情况又有什么不对？
“我不比你多知道多少。”他终于说，“但我可以告诉你，邪恶的东西快来了——属神的人不该知道这些，可它们要能自行消失，那就诅咒我好了。”萨普泰斯听到艾奎纳的用词，不由皱起眉头，但没打断他的话。艾奎纳则已打好腹稿，更进一步解释道：“可以这么说，各方势力正在聚集，而那些表面光鲜的实则污秽。我只能说到这里。不要轻信所有传言，也别急着为‘迷信’落泪……”他突然闭上嘴，意识到这话已经够危险了。只差一点儿，他便能证实无疑已在塞斯兰·安东尼斯传播开的流言，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他不能成为焦点，他还要查明米蕊茉公主是否真在此地。
不过，他放出的零星碎语似乎已经让萨普泰斯十分满意了。老人身子往后靠，继续懒洋洋地抓挠胸口干涸的汤渍。“啊。”他点着头，声音只比周围的谈话声响一点儿，“啊呀，我们听过那么多吓人的传言，明白你的话有多严重，是吧？非常严重。”他朝最近的侍僧打了个手势，让他扶自己起身。“感谢你与我们一同用餐，艾布恩。”他说，“愿上帝保佑你。希望今晚能在会客厅再多聊聊。你要待多久？”
“还不确定。”艾奎纳回答，“我也感谢你们。”
老人和两个同伴一起消失在用完餐的修士人群中，留下艾奎纳一个人继续沉思。过了会儿，他放弃思考，从桌边站了起来。
在这里，我甚至听不到自己的思绪。他阴沉地摇摇头，往门口挤去，借高大身形之便，很快就到了主廊。我糊里糊涂地透露了不少自己的事，却没得到可怜的米蕊茉的半点消息，他酸楚地想着。我该怎样才能找到她的行踪？随便逮个人问：埃利加失踪的女儿是不是躲在某个角落？哦对了，她在旅行期间一直扮成男孩。这还比较方便。也许我只需打听一下，问问最近塞斯兰·安东尼斯是不是来了个年轻修士。
他苦涩地哼了一声，注视披着圣袍的人潮旋转流淌。
圣母艾莱西亚啊，真希望艾欧莱尔也在。那该死的赫尼斯第人天生适合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他温和又大方，很快就能把她找出来。而我在这儿又能干吗呢？
艾弗沙公爵用手指抚过光滑得不自然的下巴，突然被这无药可救的蠢念头逗笑了。笑声那么嘹亮，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路过的牧师们紧张地绕开大肚子北方修士，以为这人突然悟到了上帝的真理。艾奎纳哈哈大笑，粗糙的红脸膛上流下两行泪水。
雷雨云像条毯子般压在沼泽上空，湿热又沉重。提阿摩能感受到风暴急于现身的渴望，它怒冲冲的呼吸令他的胳膊汗毛倒竖。只要风暴能撕开炎热，带来一丝凉意，他什么都愿意付出！雨点落在脸上、凉风吹动红树叶的念头，仿佛最最仁慈的美梦。
提阿摩叹了口气，拎起桨，横放在平底船的船梁上。他伸了个懒腰，试图放松背部肌肉，但并不成功。他已经划了三天，熬了两个几乎无眠的夜晚，心里满满的，全是对自己该如何行事的担忧。如果他留在关途圃不回来了，是不是意味着背叛族人？他欠了旱地人的情——至少是欠一些旱地人的情，可他们能理解吗？
显然，他们不能。提阿摩皱着眉头，伸手去拿水囊，先充分地漱漱口，然后将水吞咽入喉。他总被看成怪人。如果不到纳班去，不为族人向班尼伽利公爵提出辩护，他可能又会被定义为怪叛徒。对果坞村中的长老而言，这个结论足以为他盖棺定论。
他从脑袋上取下头巾，浸入船旁的水里，又放回头上。祝福般的凉水从脸庞流到脖子。高处树枝上，色泽鲜艳的长尾鸟有好一阵儿没发出尖声叫嚷了，模糊的隆隆声则在整片沼泽上滚动。提阿摩的心跳正在加速。
沙行者，让暴雨快点儿来吧！
桨一停，船速便慢了下来。这时，船尾晃动，渐渐偏离水道中心，向旁边滑去，让提阿摩面向河岸——确切地说，如果是旱地人的河，那才能叫河岸。而这里是乌澜，河边只有纠结的红树林，树根刚好维持着足够树木生长壮大的稀薄沙土。提阿摩发出一声听天由命的叹息，再次将桨伸入水中，调整船身，穿过一片浓密的水百合，而它们就像溺水者的手指，紧紧攀住小船。离关途圃还有好几天路程，前提是他祈盼的暴雨不会夹带狂风——希望这风不要将树连根拔起，让根须、树干和断枝撒满乌澜的这片水域，让他无法通行。
沙行者，他修正了自己的祈祷，让凉爽但温和的暴雨快点儿来吧！
他的心感到无可名状的沉重。如此糟糕的两条路，他该怎么选择呢？他可以先到关途圃，然后再考虑，是按莫吉纳的希望留下，还是照老蒙嘉禾等人的命令继续往纳班进发。他试图用这个想法安抚自己，却又觉得不踏实。因为这个主意就像任由伤口继续化脓、溃烂，倒不如咬紧牙关清理伤口，让其尽快愈合。
提阿摩想到了母亲，她大部分人生都跪在地上，生火、磨麦，起早摸黑工作，直到爬上吊床睡觉为止。他对村中长老全无尊敬之心，这时却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说不定母亲的灵魂正在看着他，她也不会理解儿子竟为帮助外人而背弃族人。她会希望他到纳班去。先为自己人服务，再考虑个人荣誉，这才是母亲会说的话。
想到母亲，事情似乎变得清晰起来。他首先是个乌澜人：这点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因此，他必须到纳班去。而莫吉纳，那个和蔼的老人会理解他的。待完成族人的托付，他会听从旱地人朋友们的要求，留在关途圃。
这个决定卸下了提阿摩肩负的部分重担。他想自己也许该尽快停下，找点东西当午餐。他伸出手，扯了扯绑在船后的鱼线。线很轻，拉上来后，他发现饵又被吃光了，不管是什么东西吃的，它都没留在附近表示敬意。至少钩子还在。金属钩贵得吓人——曾花掉他一整天在关途圃集市的翻译所得。接下来那个月，他又在集市上找到了标有尼西斯名字的文稿，又花掉一整天的报酬。两件昂贵的物品。当然，比起那些一撞即碎的骨钩，这只鱼钩确实证明自己物超所值。而尼西斯文稿——他小心地拍了拍躺在脚下的油皮包——如果自己所料不差，那更是无价之宝。这两件集市收获着实不坏。
提阿摩将线收回，轻轻卷好，让小船靠向红树形成的河岸。他慢慢划桨，在茂密的红树根须中暂时拨开一条小径，找到一片泥泞中的芦苇丛。他让小船尽量挨近水边，从皮带上抽出小刀，刺入湿泥。最后，泥里露出一些水蝇卵。他用头巾将这些亮晶晶的东西包起来，只留下一颗当饵。弄完之后，他将鱼线丢入船尾的水中，重新将船划回水中央。雷声在远处低鸣，听起来比上一次更加遥远。他悲伤地摇摇头。看来暴雨暂时不会降临了。
等他穿过悬垂于顶的红树林，再次回到直射下来的阳光中时，已经接近黄昏了。这条水道更宽也更深。茂密的芦苇海往天边铺陈延伸，在沉重的热气里一动不动，与另外几条波光粼粼的水道纵向交错。阴沉的乌云令天空呈现灰色，太阳却在云后猛烈灼烧。提阿摩的心情不由轻快了些。一只朱鹭飞起，缓缓拍打洁白的双翼，停在不远处的芦苇丛中。往南，越过好几里泽地和沼林，他能看到纳斯卡都群山的黑色轮廓。往西，则是无尽的香蒲和红树林，再过去是遥不可见的大海。
提阿摩心不在焉地划桨，时不时想起自己在求学之路上付出的巨大努力，想起还要修订的《乌澜医者行之有效的疗法》。他突然意识到，香蒲的形态也许能与其药效相互配合，给色雷辛草原人做药用。他开始思索该如何加入脚注，既要巧妙地表达出意思，又别显得太过自鸣得意。这时，背后传来一阵奇异的震颤。他慌忙转身，只见鱼线拉得紧紧的，像鲁特琴弦一样嗡嗡作响。
一开始，他以为鱼线挂上了河底暗桩——拉力如此之大，甚至震动了船尾。但他弯腰检查时，却看到一个银灰色的东西飞快地朝水面蜿蜒而来，瞬间又扎入咸水深处。一条鱼！有提阿摩的手臂那么长！他高兴地喊出了声，急忙拉线。一瞬间，那银色的东西又在眼前跳了一下，闪亮的白鳍划破水面，旋即又消失在船底。线扯得更紧了，提阿摩继续用力，好不容易拉动几分，却远远不够将它拉起。这鱼可真有劲儿。提阿摩突然一阵焦躁不安，似乎看到了鱼线崩断、未来两天的食粮悠然游走的景象。于是他放松鱼线，以逸待劳，准备等鱼扑腾累了再拉。与此同时，他开始留意周围有没有能生火的硬实土地。他可以用米萝叶包鱼，而且附近肯定能找到野生小米菊……他好像已经尝到了大餐的滋味。热气、迟迟不下的雷雨、对莫吉纳的辜负（他依然认为是种辜负），还有其他烦心事，统统被美餐的期盼挤到一边。他又拉了一下，欣喜地发现还是沉甸甸的。他已经几个星期没吃过鲜鱼了！
飞溅的水花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提阿摩抬起头，只见几石开外，一道五彩斑澜的涟漪正沿着岸边荡漾。不光这些，过了片刻，他又看到水面现出一排排凸起，仿佛一串微型岛屿，滑过水面朝小船移来。
鳄鱼！提阿摩的心在发颤。他的美餐！他用力拉线，但鱼依然躲在船底顽抗。艰难的拉锯战中，鱼线将他的手掌勒得火辣辣的疼。这时，鳄鱼的阴影在水面下浮现，强有力的尾巴搅起漩涡。离提阿摩一百肘尺，嶙峋的脊背略一浮现，便往水下潜去——朝他的鱼潜去！
没有考虑的时间，完全没有。再磨蹭下去，他的大餐、他的鱼钩、他的鱼线，就全没了。阴沉的怒火填满提阿摩空空如也的肚腹，直冲上太阳穴，让他的头痛得发紧。这一刻，要是母亲还活着，她肯定认不出曾经那个害羞的笨儿子；如果看到他接下来的举动，恐怕她还将倒在族屋后墙的育人者神龛前，昏死过去。
提阿摩将刀柄上的绳子绕在手腕上，猛地从船尾扎入水中。他满心愤怒和绝望，口齿不清地嘟囔暗骂，在脑袋没入浑浊的绿水前，才想起匆忙地吸口气，闭上了嘴巴。
他划动四肢，睁开眼睛。阳光射入水面，穿过水中漂浮的絮状物。他瞥了一眼黑乎乎的方形船底，那儿悬着条亮闪闪的东西。尽管心慌意乱，这一瞬间，鱼线末端的大鱼的尺寸依然让他感到一阵满足。即使是父亲徒佳摩，也会承认这是份丰厚的收获！
他往上方游去，向战利品伸出手，那闪光的东西却沿着船底溜到小舟对面，逃出了提阿摩的视野。幸好鱼线还绷在木船上，乌澜人粗暴地伸手去抓，但它紧紧缠住小船，实在无从下手。慌乱中，他轻咳了几下，吐出一串舞动的气泡。快，他得快点了！鳄鱼马上就要来了！
寂静的水底，心跳声在他耳中隆隆作响。他用手指摸索，还是抓不住鱼线。鱼仍在视线外，遥不可及，像是铁了心要害他一起被吃掉。惊恐令提阿摩的动作更加迟钝。他终于放弃了，将自己推出船底，踩水往上浮。鱼没了就没了，但他得保住自己。
太迟了！
一道黑影滑过他身边，斜斜往上游去，在船底阴影下来回穿梭。这不是他见过的最大的鳄鱼，但却是跟他共游的最大的一条。它的白肚子掠过他头顶，条纹尾巴带动水波，抽打着他。
空气挤压着他的肺，沸腾般漏出身体，令浑水中充满了气泡。他踩着水转过身，觉得眼珠都快被挤出头颅，这时又发现鳄鱼模糊的箭状身影正朝自己游来。它张着大嘴，昏暗中只能看到一抹红影和一排巨齿。他挥动胳膊，盯着小刀以慢得惊人的速度推入水墙。他挣扎着避开那只爬行动物，但肋骨还是被撞了一下，角质硬皮刮蹭到身体。而他的小刀只是浅浅地扎到它的侧腹，在鳞甲皮肤上蹭了一下，很快就滑脱了。鳄鱼继续绕小船游动，后面跟着一团淡淡的棕云。
提阿摩感觉肺在胸腔中不断胀大、挤满肋骨的间隙，视线里开始出现黑斑。他怎么这么蠢？他不想就这样死掉。他不想淹死，不想被吃掉！
他试图往水面挣扎逃生，却感到有股巨大的力量拽住他的腿。下一个瞬间，他已被拖向黑暗的河底。小刀从手中滑落，胳膊和自由的那条腿疯狂踢打，口中喷出气泡。宗族长老的脸——蒙嘉禾、陶匠罗皓格，还有其他人——压进他越来越暗的视线，每张面孔上都写满了对他愚行的厌恶和唾弃。
他身子旋转，沉入漆黑的河底，但小刀的绳索还挂在手腕上。他挣扎着、摸索着，又用双手握住了刀柄。他使出浑身力气，借着向下的拉力，碰到了咬住大腿的那张冷酷粗暴的巨嘴。他用一只手抓紧大嘴，指尖触到弯曲的牙齿；另一只手则将刀尖抵住粗厚的眼皮，用力戳了下去。鳄鱼的脑袋在他手底下摇晃、抽搐，嘴却咬得更紧了。剧痛从腿上一直传到心头，又一串珍贵的气泡从提阿摩的嘴里挤出。他使出全力将刀刃继续往里推，脑子里塞满了黑乎乎的脸庞和毫无意义的字眼。他拼死一搏，奋力扭动刀柄，终于，鳄鱼松口了。他用最后的力气掰开它的上颚，迫使它张嘴，并在大嘴猛地阖上之前抽出腿。鲜血仿佛云絮般在水中扩散。提阿摩膝盖以下完全失去知觉，膝盖以上也只能感到肺部几乎炸裂的剧烈疼痛。在他下方，鳄鱼蜷起身子，像个黑色的绳结，越游动缩得越紧。提阿摩则朝上方久违的太阳游去，但他觉得，自己的灵魂火花正在逐渐熄灭。
他穿过许多层黑暗，终于见到了亮光。
启明星悬在灰色的天空，香蒲静静地立在水边。他呼吸着炎热潮湿的空气——这空气跟他的生命同样重要。空气涌进肺里，仿佛激流冲破堤坝、溢入峡谷，他张开全部身心迎接它，却又差点沉入水下。各种颜色的光在他眼前缤纷呈现，令他有种感觉，像是领悟了什么终极奥秘一般。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小船在不远处的水面上摇晃，那种超脱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恶心和虚弱之意却从脊柱一直爬上头顶。他挣扎着朝小船游去，身体竟然一点都不痛，好像只剩一颗脑袋漂浮在水面上。他游到平底船边，贴着船舷深呼吸，积蓄力气。但最后，还是纯粹凭借意志，才将自己安全地拖到船上。脸颊被粗糙的横梁擦伤，但他毫不在意。黑暗终于取得了胜利，他不再挣扎，深陷其中。
他醒来时，天空红得像血。热风吹过泽地。他脑袋里似乎也有片同样炽热的天空，烫得像刚从炉子里取出的火罐。他笨拙地挪动木然的手指，从船底摸出一条裤腿，先紧紧绑好血淋淋的大腿。暂时他还没法考虑如何处理从膝盖直到脚踝的伤口。他挣扎着保持清醒，一边心不在焉地想以后还能不能走路，一边将自己拖到船舷，拉了拉依然挂在船帮上、深入碧波中的鱼线。虽然筋疲力尽，他还是设法将银鱼拉过船尾。鱼儿扭动着滑进他身旁的浅舱，眼睛圆瞪，嘴巴张开，仿佛在向死神质问什么问题。
他翻身躺下，盯着紫红色的天空。头顶上传来隆隆巨响。一滴匆匆忙忙的雨滴落到他滚热的皮肤上。提阿摩微笑着，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艾奎纳从长凳上起身，大步走向壁炉，转过身去烘烤自己的臀部。再过一会儿就该上床歇息了，在回到那该死的能把屁股都冻僵的陋室之前，他必须尽可能多吸收些热量。
他听着充满整个会客厅的柔和的谈话声，因各种口音和语言而惊叹不已。塞斯兰·安东尼斯就像一个小小的世界，比海霍特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东拉西扯一晚上，他还是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从早上到下午，公爵马不停蹄，在无尽的厅堂中不断漫步，睁大眼睛寻找一对可疑的修士，或任何能帮他摆脱困境的蛛丝马迹。但他的搜索没有任何成果，只对教廷的恢宏和强大加深了印象。他搞不清米蕊茉是否在这儿，心中沮丧万分，傍晚便离开了塞斯兰·安东尼斯。
他在塞斯霖山腰的一家酒馆吃完晚餐，又悄悄来到喷泉厅——他已有很多年没来这里了。艾奎纳的家族有婚前来纳班朝拜的习俗，他和桂棠成婚前不久，也曾双双造访此地。喷泉厅波光闪动、泉水叮咚，令他心中充满舒缓的哀伤。对妻子的思念和担忧之情依旧强烈，但几周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想起她的同时没被痛苦压倒。她肯定安全——还有艾索恩。他只能这么相信，否则还能怎么样？至于其他家人，包括次子和两个女儿，都在思侃盖领主老唐路德庇护之下。有时候，一切都悬而未决，你只能相信上帝自有美意。
走了一阵儿，艾奎纳又折回塞斯兰。他的头脑已冷静下来，能够再次面对自己的任务了。早上一起用餐的几人也来了，但没多久又走了。老萨普泰斯解释说，他们依然保持着“乡下的作息”。之后公爵坐在一旁，听其他人聊天，却一无所获。
轻言细语间，似乎不少人都在聊拉纳辛教宗，讨论他会不会承认班尼伽利的纳班公爵头衔。倒不是说，拉纳辛教宗动动嘴唇就真能将班尼伽利的屁股拉下宝座，但长久以来，在纳班统治权的问题上，班尼杜威家族和教廷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于是很多人担心，教宗会听信流言——比如“新公爵背叛了他的父亲，没能在奈格利蒙战役中尽到护卫之责”之类——从而作出轻率之举，甚至公开谴责班尼伽利。但大部分纳班牧师，就是在塞斯兰土生土长那些，立刻向他们的异族同胞担保，拉纳辛是个既高贵又颇具政治手腕的人物。他们敢打包票，教宗一定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艾奎纳公爵撩动圣袍下摆，让衣服底下也沾沾热气。如果既高贵又颇具政治手腕的教宗能解决所有人的问题的话……
当然了！就是这样！我这该死的瞎眼笨蛋！艾奎纳的大手重重拍上大腿，发出浑厚的狂笑。我得跟教宗谈谈。他怎么想没关系，但他至少会保守我的秘密。我敢说米蕊茉也会这么做。在这里，既能找到公主又不引起任何注意，只有那位圣人能做到。
找到了解决方案，公爵心里舒服多了。他转过身，双手凑近火堆搓了几下，迈步横穿过会客厅磨光的木地板。
一小群人围在门廊下，吸引了他的注意。几名修士站在打开的门旁，还有几个在外头的露台上，冷空气从他们中间流淌进来。会客厅里有很多人抱怨，也有些人懒得再吭声，干脆坐到炉火旁。艾奎纳走过去，双手拢在层层叠叠的袖子里，目光越过最前头那名修士的肩膀，往外面瞟了一眼。
“怎么了？”他随口问道。只见二十多人正涌入下方的庭院，其中一半还骑着马。这一幕似乎没什么不寻常：骑马的人平静又从容，步行的显然是塞斯兰守卫，正在向新来者致敬。
“是至高王的参事。”站在他前面的修士回答，“那个派拉兹。他在这儿待过一阵子——我是说，在塞斯兰·安东尼斯。他们说他很聪明。”
艾奎纳咬紧牙关，强咽下又惊又怒的吼叫。一股狂怒的热气在脏腑间蹿动，他踮起脚尖，想看得更仔细些。果然，牧师那颗小小的秃脑袋在袍子上晃动，门口的火把将猩红的袍子映成橙色。公爵发现，他正在思索如何才能靠近这个卑劣的叛徒，近到一刀捅死他。啊，亲爱的上帝，那该多么令人满足啊！
傻子，将派拉兹从这世上除去，除了让大家稍稍开心一下，还能有什么好处？我还是找不到米蕊茉。而且干完这事，我也休想逃掉。再说，万一派拉兹死不了怎么办？说不定他有什么巫术盾防身。
不，这没用。如果能见到教宗，他倒可以告诉拉纳辛那红衣杂种都干了什么好事，还有他是怎么蛊惑至高王的。但派拉兹特意跑到这儿来干吗？
艾奎纳踏步回房，睡觉去了。动手的念头虽被否决，却依然在脑海里徘徊不去。
下方二十肘尺，派拉兹抬起头，望向大厅露台，好像听到什么人在呼唤他的名字似的，黑眼珠不怀好意地闪动，发白的脑袋仿佛毒蕈，在阴影中泛着光。由于距离较远，又有阴影阻隔，会客厅里的旁观者看不到牧师那张瘦脸上的扭曲笑容，但他们能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流猛地扫过塞斯兰·安东尼斯，守卫的袍子如风舞船帆。露台上的修士们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纷纷退回屋内，关上门，缩回到炉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