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可归
修道院里黑漆漆一片，沉寂中只能听到西蒙粗重的呼吸声。司蔻娣又开口了，声音不再轻柔甜蜜。
“站起来。”
似乎有某种力量在拉他，一股像蛛网般精巧、又像钢铁般强劲的压力。肌肉不受控制地动了，他奋力抵抗。没多久之前，他还想挣扎着起身——这会儿，他却只想躺下。
“为什么要跟我斗？”司蔻娣暴躁地问。她冷冷的手抚过他的胸口，放在他颤抖的腹部。他畏缩了，四肢不再用力，而那女孩的意志却像拳头般捏紧。强大又无形的拉力牵动他的双脚。他在黑暗中摇摇晃晃，却找不到平衡。“我会把剑送给他们。”司蔻娣轻声说，“那把黑剑——哦，我们会收到何其美妙的回礼……”
“我的朋友……在……哪儿？”西蒙的声音很嘶哑。
“嘘，傻瓜。到院子里去。”
他无助地穿过黑乎乎的房间，身子跌跌撞撞，下巴蹭到黑暗中的障碍物，活像个被操纵的笨拙木偶。
“来这儿。”司蔻娣说。合页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修道院的前门打开了，充满恶意的红光灌了进来。她站在门口，泛白的头发在风中飘扬。“来嘛，西蒙。多美好的夜晚！多狂野的夜晚。”
庭院的篝火甚至比旅人刚到时烧得更旺，冲天的火光高过倾斜的屋顶，将修道院墙上的裂纹映得仿佛红色浮雕。司蔻娣的孩子们，有大有小，正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丢进火里：坏掉的椅子、家具的碎片，还有附近林中的枯枝，被火一烧，嘶嘶地冒出蒸汽。事实上，他们似乎把所有能找到的东西都扔进了烈焰，也不管是否合适——比如石块、动物骨头、破陶罐、修道院的彩窗玻璃碎片。火焰怒吼着，在凛冽的风中跃动，吸引了所有孩子的目光，那一双双闪亮的眼睛，就像狐狸的黄眼球。
西蒙拖着脚步，走进覆雪的庭院，司蔻娣紧随其后。一声哀号刺穿夜晚，声音凄惨、孤独。西蒙仿佛晒晕的乌龟，缓缓转过头，望着坡顶。那儿有个黑影，长着绿眼睛，正在俯瞰这片空地。她抬起头，再度发出悲鸣，西蒙瞬间感到一丝希望。
“坎忒喀！”他喊起来，僵硬的下巴和松垮的嘴唇让这名字显得怪怪的。大狼依旧停留在山脊。她又号叫一声，声音里满是恐惧和沮丧，清晰得仿佛出自人口。
“恶心的畜生。”司蔻娣反感地说，“专吃小孩，还对着月亮乱号。可它靠近不了司蔻娣的家。它没法打破我的魔力。”她狠狠地瞪着那对绿眼睛，坎忒喀的叫声变成痛苦的呜咽。不消半刻，大狼便转过身，消失在山坡后。西蒙在心里暗骂，再次想挣脱束缚，却像被拎住后颈的小猫般无能为力。他好像只剩脑袋还属于自己，但每动一下都异常艰难。他慢慢转头，寻找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终于，他停了下来，双眼圆睁。
两个蜷缩的身影，一大一小，正躺在修道院门前泥灰墙边的雪地上。西蒙的眼泪冻成了冰，刺痛了脸颊。这时，一股力量强迫他转过头，让他不情愿地迈开脚，继续朝火堆走去。
“等等。”司蔻娣说。她宽大的白睡袍在风中翻飞，双脚赤裸。“我可不想你靠得太近，说不定会烧伤，那就糟蹋了。站那儿。”她抬起丰满的胳膊，指着几步开外。仿佛她手臂的延伸，西蒙发现自己正艰难地蹚过融化的泥水，往指定的地点走去。
“伍兰！”司蔻娣叫道，心中似乎充满狂喜，“绳子在哪儿？你人呢？”
黑发男孩出现在前门门口。“在这儿，司蔻娣。”
“捆住他可爱的手腕。”
伍兰蹦过来，跑过结冰的地面。西蒙无力的双手被他扳到身后，用长绳灵巧地捆住。
“为什么这么做，伍兰？”西蒙哀叹道，“我们对你很好啊。”
哈卡男孩不理他，系紧了绳结。绑好后，他将小手搭在西蒙腰间，推着他朝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躺着的位置走去。
跟西蒙一样，他俩的手也被反绑在身后。宾拿比克转动眼珠，对上西蒙的目光，眼白在火光的阴影中闪动。施拉迪格也在呼吸，但人事不省，一条唾液冻在他的金色胡子上。
“西蒙好友。”矮怪声音嘶哑，每个字眼都很吃力。小个子吸了口气，好像还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陷入沉默。
院子对面，司蔻娣弯下腰，在融化的雪地上画了个圈，又抓了一把红色粉末，从拳缝间缓缓漏到地上。完成后，她开始在泥地上写起如尼文。她上下牙咬着舌头，像个认真好学的孩子。伍兰站在不远处，一会儿看看司蔻娣，一会儿看看西蒙，除了动物般的警觉，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孩子们给篝火添完燃料后，挤到修道院墙边。一个最年幼的女孩坐在地上轻声啜泣；另一个大点儿的男孩敷衍地拍拍她的头，像在安慰她。他们都一脸着迷地看着司蔻娣的动作。火焰被风吹起，像根翻腾的火柱，给一张张严肃的小脸投下朱红色的光。
“好啦，洪莎在哪儿？”司蔻娣叫道。她站了起来，裹紧身上的睡衣。“洪莎？！”
“我去找她，司蔻娣。”伍兰说着，溜进修道院角落的阴影，消失在视线之外，不一会儿，又带个比他大一两岁的黑发哈卡女孩回来了。他们二人一起拎个沉重的篮子，篮子在凹凸不平的地面碰来撞去。他们将篮子放到司蔻娣臃肿的脚边，然后跑回那群围观的孩子中间。跑到了之后，伍兰蹲到前面，从腰间抽出小刀，紧张地切割剩下的绳子。西蒙能感觉到，院子对面发生的事让男孩异常紧张。他迟钝地琢磨着，究竟是怎么回事。
司蔻娣把手伸进篮子，拿出一颗头骨，上面只剩几根干瘪的肌肉，挂住了下颌，所以那张没有眼睛的脸像是惊讶地张着大嘴。西蒙这才发现，篮子里鼓鼓囊囊的全是人头。那些孩子的父母究竟怎么了，他一下子全明白了。他麻木的身子本能地颤抖起来，却只能模糊地感觉到自己在战栗，好像真正发抖的是不远处的其他人。旁边，黑眼睛伍兰用闪亮的刀刃挑起绳子的一端，闷闷地皱起眉头。西蒙心里一沉，想起司蔻娣曾经提到：除了日常杂务，伍兰还会为她宰杀，为她做饭。
司蔻娣将头骨举到面前，漂亮的脸蛋上露出专注的表情——像个学者正在研究一张高深的数学图表。她像狂风里的大船，左右摇晃身子，睡袍上下翻飞，用孩童般高亢的声线唱起歌来。
“在洞里，在洞中。”
司蔻娣尖声唱道：
“……在地底，在洞中，湿鼻子鼹鼠在唱歌，
唱那冰冷的石头，唱那泥土和灰骨头，
静静的短短的歌儿，冷冷的长长的黑夜，
它在地底打着洞，白虫在那儿慢慢爬，
死人们都睡着啦，甲虫们都来做窝，
空眼眶里都是土，刚好安放小白卵，
它们的腿儿细又黑，刮啊刮，刮啊刮，
黑暗像顶大帽子，一视同仁全盖住，
盖住他们的姓名，藏起他们的羞愧，
死人们的名字啊，消失啦，都没啦，
空空的风儿，空空的脑袋，
石头上面长了草，石头下面是荒地，
他们知道的一切都变啦，
他们等在地底下，一边睡着一边哭，
没有眼睛也要哭，哭那失去的东西，
杂草青苔头上长，黑暗之中不安生，
坟墓里头深又深，不分主人不分仆，
没有名望没有脸，无须智慧无须名，
泥土缝里切切望，地上传来淡淡光，
他们渴盼着回归，声声诅咒残酷爱，
生命平静已逝去，只余憎恨与忧伤，
摧毁妻儿伤痛心，
烦恼痛苦闷闷烧，经验教训全忘掉，
他们渴盼着回归，回归，回归，
他们渴盼着回归。
回归！
在洞里，在地底，在那古老土堆下，
皮啊骨啊血肉啊，零落成泥碾作尘，
腐烂的世界歌不停……”
司蔻娣唱啊唱，歌声旋转飘落，像荒凉芦苇池中的黑色漩涡。西蒙觉得自己也在下陷，身子被连续的节奏拉扯，火焰、一览无余的群星、孩子闪亮的眼睛，都混成一条光带，他的心在黑暗中盘旋下沉。他的头脑似乎脱离了被绑住的身体，也不清楚身边那些人都在做什么。他的脑海中满是阴冷而愚蠢的噪音。一个个阴冷的身影在披雪的院中穿行，仿佛蚂蚁般无足重轻。
这时，一个身影转了个圈，将手中白乎乎的东西投进火里，又往里扔了把粉末。一股猩红色的烟雾喷涌而出，蹿上天空，模糊了西蒙的视线。待烟散去，火焰仍像之前一样旺盛，但有一团更为浓重的黑暗占据了庭院。洒落在建筑上的红光减弱了，像世界终焉时的最后一抹阳光。风停了，却有更深的寒意蔓过修道院的地面。虽然身体不受自己控制，但西蒙仍能感到那刺骨的严寒。
“降临吧，银面夫人！”最大的那个人影喊叫道，“对我讲话。红眼大人！我想跟你们做个交易！我有件好东西，你们会喜欢的！”
风没有吹起，篝火却开始左右摇曳，膨胀着，震颤着，仿佛有头巨兽在袋子里挣扎。越来越冷了。星光黯淡。一张虚幻的大嘴和两个空空荡荡的黑眼窝在火焰中浮现。
“我有礼物献给你们！”最大的人影欢快地叫道。西蒙迷迷糊糊地记起她叫司蔻娣。有几个孩子哭了，周围那么安静，哭声却模糊不清，实在令人费解。
火焰中的脸扭曲着。滚动的低吼从咧开的黑嘴中溢出，缓慢而低沉，仿佛山脉从根部被撼动。即使那吼声中夹带着话语，人耳也分辨不出。片刻后，那张脸开始闪烁，渐渐消失。
“等等！”司蔻娣大叫，“为什么要走？”她疯狂地四下张望，拍着粗肥的手臂，兴奋的神情消失不见。“那把剑！”她朝那群孩子尖声喝道，“别哭了，一群蠢猪！剑在哪儿？伍兰！”
“在里面，司蔻娣。”小男孩说，他正把一个更小的孩子抱在膝头。虽然周围充满了不现实的混乱感——也或许正因如此——西蒙注意到，伍兰破烂的外套下，细细的手臂裸露在外。
“那还不去拿，你这傻子！”她像头巨型海怪，一边叫嚷，一边狂怒地上蹿下跳。在火光下，几乎看不清她的表情。“去呀！”
伍兰飞快地站起。膝头的孩子滑到地上，哭闹起来，融入院中的嘈杂。伍兰快步进屋，司蔻娣再度转向翻涌的火焰。“回来，回来。”她哄着那张快要消失的脸，“我有礼物献给红眼大人和银面夫人。”
司蔻娣加在西蒙身上的力量有所减弱。他感觉自己又退回到身体中——这感觉很奇怪，就像套上一件令人发痒的柔软羽毛披风。
伍兰出现在门口，脸色苍白而严肃。“太沉了。”他喊道，“洪莎、安岱，你们都过来！快来帮忙！”听到他的呼唤，几个孩子手脚并用穿过雪地，赶往修道院，有的还回过头，望着呻吟的篝火和手舞足蹈的司蔻娣。他们跟着伍兰走进阴暗的修道院，像一队紧张的小鹅。
司蔻娣又转过头，圆脸涨得通红，粉嘟嘟的嘴唇直发抖。“伍兰！给我把剑拿来，你这懒虫！快点儿！”
伍兰将头探出大门。“太沉了，司蔻娣，沉得像石头！”
司蔻娣发疯的眼神突然转向西蒙。“那是你的剑，对不对？”火焰中的脸已然消失。夜空中，只有星星还在闪亮，仿佛苍白的冰球。篝火依然跳跃舞蹈，没有一丝风来影响。“你知道怎么挪动它，对吧？”她的目光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西蒙一言不发，心里挣扎，希望自己不要像醉鬼一样乱说，不要把自己的念头泄露给那对癫狂的眼睛。
“我必须把剑给他们。”她嘶声说，“他们在找它，我知道！我的梦告诉我，他们在找。大人和夫人会给我……力量。”她大笑起来，女孩气十足的尖笑声吓坏了西蒙，就像太阳落山后的那些噩梦。“哦，可爱的西蒙。”她咯咯笑着，“多么美妙的夜晚！把黑剑拿给我。”她转头对着空空的门口叫道：“伍兰！过来给他松绑！”
伍兰一下子跳到空地上，愤怒地瞪着眼。“不！”他尖叫道，“他很坏！他会逃走！他会伤害你！”
司蔻娣的表情凝固了，像张不悦的面具。“照我说的做，伍兰，给他松绑。”
男孩跨步向前，动作因愤怒而僵硬，眼里含着泪水。他粗暴地拉起西蒙背后的双手，将刀锋刺进绳结。割绳子时，伍兰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等西蒙的手松开，哈卡男孩转身冲回了修道院。
西蒙站在那里，慢慢揉搓手腕，心想要不要一跑了之。司蔻娣背对着他，柔声朝篝火恳求地哼唱。他用眼角瞥了下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瑞摩加人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矮怪则奋力挣着绳子。
“拿……拿到剑就跑，西蒙好友！”宾拿比克低声说，“我们会……想办法逃走……”
司蔻娣的声音穿透黑暗。“剑！”西蒙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转过身，离开朋友，完全无法抵抗。他朝修道院走去，就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推他。
屋内，孩子们拥在黑乎乎的壁炉一角，还在徒劳地拉扯荆棘。西蒙一进来，伍兰就瞪着他，但还是让开了路。西蒙在宝剑跟前跪下。坚硬的剑身棱角分明，包裹着布片和兽皮。西蒙伸手解开它，感受到一种奇特的钝感。
他握住缠着带子的剑柄。火光从门口洒入，照着荆棘修长的黑色剑身，为它涂上一条发亮的红色光带。在他指间，剑以西蒙前所未闻的方式震颤起来，不知是因为饥渴，还是在期待着什么。西蒙第一次感觉到，荆棘散发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但他既无法把它放下，也无法逃走。他举起剑。和其他时候不同，它没有沉得拿不动，但依然很有分量，像从塘底的淤泥中拖出来似的。
他发觉自己朝门口走去。虽然看不到他，但司蔻娣似乎还是可以操纵他，就像摆弄一个稻草娃娃。他任由自己蹒跚迈步，回到亮着红光的庭院。
“过来，西蒙。”他走出门时，她张开双臂，就像一个充满爱意的母亲，“过来，跟我一起站在圈里。”
“他有剑！”伍兰在门口震惊地说，“他会伤到你的！”
司蔻娣不屑地大笑起来。“他不会。司蔻娣很强大。再说了，他是我的新宠物。他喜欢我，不是吗？”她朝西蒙伸出手。荆棘那可怕的生命力似乎在慢慢成长，直至满溢。“别蹭坏圈子。”她轻声说道，好像在玩一个游戏。司蔻娣抓住他的手臂，把他往身边拉，帮着他抬起笨重的脚，跨过红色粉末画成的圆圈。“现在他们能看到这把剑了！”她带着胜利的口吻，容光焕发地说。她用一只暖暖的粉手扣住荆棘的剑柄末端，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脖子，让他挨紧自己软绵绵的胸脯和肚腩。火焰的热气令他软得像熔蜡，来自司蔻娣身体的压力则像令人窒息的热夜之梦。他高她半个头，却像个婴儿似的，没有一丝抵抗之力。这女孩到底有什么巫术？
司蔻娣搂着他，一边晃动身子，一边用瑞摩加语尖声大叫。篝火中的面孔再次出现。隔着烟熏火燎出的泪水，西蒙看到一张荡漾的黑色大嘴，像鲨鱼般一开一合。一个冰冷而恐惧的存在笼罩了他们——它在搜寻，在查探，像掠食者一般耐心地闻嗅他们的气味。
一个声音冲他们嘶吼。这一次，西蒙从含混的声响中辨出了字句。那些听不懂的字眼震得他牙根隐隐作痛。
司蔻娣兴奋地大口喘气。“这是红眼大人最高贵的仆从之一，正如我的希望一样！看呐，大人，看！你们想要的礼物！”她迫使西蒙举起荆棘，然后急切地盯着火焰中晃动的影子，等它再次开口。但她激动的讪笑变得酸涩起来。“它理解不了我的话。”她像恋人一样，亲密地靠在西蒙的颈旁柔声说，“它找不到正确的路。我就怕这个。光靠我的法力还不够。司蔻娣得做些她本不想做的事。”她朝圈外转过头。“伍兰！我们要用血！拿个碗，把那高个子的血盛来给我。”
西蒙想喊叫，却发不出声音。圈中的热气吹得司蔻娣长发飘动，仿佛一缕缕白烟。她的眼睛像碎瓷片般平板而冷硬。“伍兰，血！”
男孩走到施拉迪格身边，一手拿着陶碗，一手握住小刀，抵在瑞摩加人的喉咙上——相比伍兰细细的手指，刀显得很大。矮怪在旁边挣扎，伍兰视而不见，回过头去望着司蔻娣。
“对，是那大个子！”司蔻娣叫道，“小家伙我要留着！快，伍兰，你这笨松鼠。我要往火里洒点血！信使快走了！”
伍兰举起小刀。
“小心端过来！”司蔻娣叫道，“别洒进圈里。一旦破法，你知道那些小东西会有多乱来，他们太饿了。”
哈卡男孩突然转过身，朝司蔻娣和西蒙气汹汹地走来，脸上满是愤怒和惊惧。“不！”他尖叫着。那一刻，西蒙心里涌现出希望，以为男孩会来打倒司蔻娣。“不！”伍兰再度尖叫，挥舞着小刀，泪水淌下脸颊，“你为什么要留下他们？你为什么要留下他？！”他举刀捅向西蒙。“他太老了，司蔻娣！他很坏！不像我！”
“你干什么，伍兰？”司蔻娣惊恐地眯起眼睛，看着男孩朝圈子冲过来。刀锋一扫，红光闪现。西蒙拼命躲开男孩这一刀，肌肉火辣辣地抽痛。他摔倒在地，汗水滴进眼里。
“不准你喜欢他！”伍兰尖叫。西蒙用尽全力也只挪动了一丁点儿，本来对准肋下的刀锋失去准头，却划开了背部，留下一阵冰冷的剧痛。火焰中有什么东西发出公牛般的吼叫，接着，黑暗涌上西蒙头顶，遮蔽了黯淡的群星。
艾欧莱尔暂时留下她，一个人回门口去拿另一盏灯。
梅格雯一边等穆拉泽地伯爵回来，一边幸福地看着下方洞穴里的广阔石城。她如释重负。这里便是赫尼斯第人的老盟友——希瑟的城市。她找到了！有段时间，梅格雯甚至觉得自己真的疯了，就像艾欧莱尔和其他人以为的那样。但它真的在这里。
刚开始，她以为它肯定是自己梦境的投影——糟糕的梦，黑暗而混乱，挤满了痛苦的死人的脸，都是她曾经爱过之人。接着，梦中出现了其他画面，她看到一座飘扬着旗帜的美丽城市，城里花团锦簇、乐声悠扬，远离战争和流血。但这些景象总在醒来之前最后一刻出现，稍纵即逝，虽说比噩梦好些，却也无法让她平静。或者不如说，缤纷美丽的异域奇景反而在灼烧梅格雯，让她更加害怕，更加心烦意乱。此后不久，在格兰玻山的地道里徘徊时，她开始听到呢喃的私语声从地底深处传来，跟她曾接触过的任何声音都不一样。
于是，地底有古老城市的念头在她心中生根发芽，渐渐变得比阳光下的所有事都更重要。阳光会带来邪恶：晨星是灾难的信号，是指引敌人的烽火，会带领他们毁灭赫尼斯第全族。只有地下才安全，必须下到大地深处，那儿是旧日的英雄和诸神的家园，而残酷的冬天却无法染指。
现在，站在这座不可思议的石城——她的石城——上方，梅格雯心满意足。自从父王路萨在跟尖鼻子司卡利的战斗中去世，这还是她第一次感到平静。虽然说，岩石峡谷中散布的石塔和穹顶不怎么像她梦中的虚幻夏日之城，但它们明显不是人类所建，而且这个位置，从远古时代起就从未被赫尼斯第人踏足。若它不是永生希瑟的居所，那它又是什么？这肯定是他们的城市。这一点太明显了。
“梅格雯？”艾欧莱尔闪进半开的门，“你在哪儿？”他声音里的担忧令她脸上露出一丝浅笑，但一面对他，她马上收起了笑容。
“当然还在这儿，伯爵。就在你吩咐我待着的地方。”
他走到她身旁，也往下看去。“石园的诸神啊。”他摇摇头，“真不敢相信。”
梅格雯的微笑又回来了。“到了这儿，你还希望看到什么？下去看看谁住在城里吧。我们的族人很需要帮助，你知道的。”
艾欧莱尔谨慎地打量着她。“公主，我怀疑那儿不会有人住了。你看到有东西动吗？除了我们的灯，一点儿光都没有。”
“你凭什么觉得宁静之民不能在黑暗中视物？”她哈哈大笑。难道男人都这么蠢吗？伯爵不是挺聪明的吗？她心潮起伏，不由笑出了声。终于安全了！真是个激动人心的念头。赫尼斯第古老的守护者就在眼前，还有什么能伤到他们？
“好吧，小姐。”艾欧莱尔慢慢地说，“只要台阶足够牢固，我们可以往下再走一小段路。但你的族人很担心你。”他做了个鬼脸。“——还有我，之前也很担心你。我们必须尽快回去。反正以后可以再来，还能多带些人。”
“没错。”她挥了挥手，表明那些担心根本不值一提。当然了，她会把所有族人都带来。他们会永远生活在这里，远离司卡利和埃利加，还有地面上那些满手鲜血的疯子。
艾欧莱尔简直谨慎得令人发笑。他扶着她的手肘，领着她前进。她却有种冲动，想直接蹦下粗制阶梯。这儿还有什么能伤害他们？
他们像两颗微弱的星星，往大峡谷斜斜坠去，谷底泛白的石屋顶反射着提灯的火光。脚步声在不可见的天顶上反弹，在宽广的山洞中形成无数回音，传进他们耳里，活像上百万只蝙蝠一齐拍打绒毛翅膀。
城市很完整，但却像个空骨架。相连的建筑上贴着彩石，颜色足有上千，从初雪般的洁白，到沙白、珍珠白，直至煤灰，形成无穷无尽的色调。一扇扇圆窗户像直愣愣的失明的眼睛。抛光的石头街道微光闪烁，如同蜗牛爬过的蜿蜒小径。
走到一半，艾欧莱尔突然停住，拉住梅格雯的手臂，将她拽近自己。灯光下，他担忧的脸仿佛是半透明的。她突然有种错觉，似乎能看清他头脑里的一切。
“已经走得够远了，小姐。”他说，“你的族人会到处找我们的。”
“我的族人？”她反问道，身子退开一些，“他们不也是你的族人吗？还是说，你已经看不上这个藏在山洞里的小部族了，伯爵？”
“我不是这个意思，梅格雯，你知道的。”他刺耳地说。
你的眼里满是痛苦，艾欧莱尔，她心想。跟一个疯女人绑在一起，让你觉得如此糟糕？除了礼节性的容忍，我明明什么也得不到，可我为什么还会傻傻地爱上你？
她大声说：“你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伯爵。刚才你就怀疑我，现在你更是害怕了吧？因为你不想面对曾经否认过的存在。至于我，除了下面那座城，我哪儿都不去。”
艾欧莱尔的漂亮脸蛋沮丧地皱了起来。看着他浑不自觉地将一把油灰抹到下巴上，梅格雯突然很想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长时间专心致志地搜索、挖掘，还锯断了保护大门的门闩，这一切浮现在脑海里，像个模糊的梦。她到底在地下待了多久？她盯着沾满泥土的双手，心里越来越怕——她现在肯定像个疯女人。她立刻厌恶地将这念头推开。这跟眼下的情况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能任由你在这儿迷路，小姐。”艾欧莱尔终于说。
“那就随我来，或把我强行押回你那可怜的营地，高贵的伯爵。”她突然很不喜欢自己的语气，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艾欧莱尔并没有勃然大怒，这一点大出她的所料，相反，他的脸上露出了疲倦而顺从的神色。她之前看到的痛苦并没有消失，反而像是加深了，甚至扩散到他脸上的每根线条。“你答应过我，梅格雯。在我开门之前，你说会听从我的决定。我不相信你会出尔反尔。我知道你父亲永远不会失信于人。”
梅格雯被他的话刺痛，退了一步。“别拿我父亲来压我！”
艾欧莱尔摇摇头。“可是，小姐，你答应过我。”
梅格雯盯着他。他谨慎、机灵的脸上有种特质很吸引人，使得她没有像原本打算的那样快步奔下楼梯。心里有个声音在嘲笑她的愚蠢，但她还是直视着他。
“你只说对了一部分，艾欧莱尔伯爵。”她慢慢地说，“你一个人打不开那扇门，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是我帮了你。”
他凑近些看着她。“嗯，所以呢？”
“所以，各退一步吧。我知道，你觉得我是个死顽固，或者更糟，但我依然重视你的友谊，艾欧莱尔。你对我父亲的家族也一直不错。”
“你要做个交易，梅格雯？”他面无表情地问。
“如果你同意跟我一起走到楼梯底部——只要双脚踏上城市的地砖——我就会转身跟你一道回去……如果你希望如此的话。我保证。”
一丝疲惫的笑意浮上艾欧莱尔的嘴唇。“真的？你保证？”
“我向巴格巴的牧群发誓。”她用脏兮兮的手拍了拍胸口。
“在这儿，你最好向黑卡姆发誓。”他懊丧地做了个鬼脸。他的长辫子散开了，黑发披在肩膀上。“也好。把你强行带上这些台阶？我不喜欢这个主意。”
“你做不到。”梅格雯满意地说，“我很有劲儿的。来吧，走快点儿。就像你说的，族人在等我们。”
他们静静地走下阶梯。梅格雯陶醉于阴影和石山带来的安全感，艾欧莱尔则一言不发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尽管楼梯很宽，他们还是谨慎地选择落脚点，以免一脚踩空。台阶坑坑洼洼，布满裂缝，仿佛是大地在不安的睡梦中辗转反侧时留下的。这里的石刻极其精美，灯光照亮了错综复杂的图案，线条盘绕过阶梯，延伸到台阶上方的墙面，精雕细琢成蕨草嫩叶或蜂鸟羽毛的形状。梅格雯忍不住转向艾欧莱尔，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
“看到了吗？！”她举灯贴近墙面，“这怎么可能出自区区凡人之手。”
“看到了，小姐。”艾欧莱尔阴沉地回答，“可楼梯这一边没有墙。”他指指伸向峡谷底部的陡坡。虽然已经往下走了不少路，但从这里掉下去还是会摔死人。“看石刻也请别靠那么近，你会绊倒跌下去的。”
梅格雯行了个屈膝礼。“我会小心的，伯爵。”
也许因为她的轻率，艾欧莱尔皱了皱眉，但还是点点头。
宽阔的楼梯底部呈扇形展开，铺陈在峡谷地面。远离高悬的洞墙，油灯的亮光似乎减弱了，不足以驱散深重压抑的黑暗。在峡谷边缘看，建筑物仿佛石雕玩具般精致，这会儿却森然挺立在二人头顶。阴影中的穹顶和螺旋状的塔楼连绵无尽，如虚幻的石笋探入高处的黑暗。灵动的石桥从洞壁跨向塔楼，仿佛蜿蜒的丝带，或伸进塔身，或盘绕尖顶。城市各处被精细的石头结构连成一体，比起无生命的石雕艺术，它更像一个生气勃勃的活物——但显然已人去楼空。
“就算希瑟曾在这里生活，小姐，他们也早就离开了。”艾欧莱尔阴郁地说。但梅格雯却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满足。“我们该回去了。”
梅格雯嫌弃地白了他一眼。这人就没有半点好奇心吗？“那是什么？”她指着晦暗城市的中心问道。那附近有一点微弱的亮光。“如果不是灯火，那我就是瑞摩加人了。”
伯爵望过去。“看起来确实像。”他谨慎地说，“但也有别的可能，比如从上面漏下来的光。”
“我在地道里待了这么久，”梅格雯说，“现在肯定过了黄昏。”她转身碰碰他的手臂。“来吧，艾欧莱尔，求你了！别这么死脑筋！怎么可以什么都没弄清就走呢？”
穆拉泽地伯爵皱起眉头，透过他的表情，她能看出各种情绪在角力。很明显，他也想弄清真相。就是这份坦诚俘虏了她的心。他有时就像小孩一样，总会被她一眼看穿，要知道，他可是一名出入于奥斯坦·亚德各大宫廷的使者呀。
“求你了！”她说。
在回答之前，他检查了一下灯油。“好吧。但这只是为了让你安心。你找到一座城市，它曾经属于希瑟，或拥有失传技艺的先人，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但他们早就消失了，救不了我们。”
“随你怎么说，伯爵。快走吧！”
她拉着他，走进城市。
虽然她说得很有自信，但石路确实荒废已久。灰尘在脚下无声地旋起又飘落。灯光将高塔和廊桥照得奇形怪状。走了一会儿，梅格雯的激情开始消退，心情也忧郁起来。她又想到了骨头。他们就像在一副被时光打磨过的巨兽的肋骨里穿行。沿着废城弯弯曲曲的街道行走，她渐渐感觉自己被吞食了。在这地底深处，不知多少弗隆厚的石头将她与太阳隔开，她还是头一次感到难以忍受的压抑。
他们经过的石雕外墙上露出无数空洞，洞壁光滑，曾经紧紧安着门板。梅格雯觉得，黑漆漆的门洞里似乎有一双双眼睛在盯着她，盯着入侵者——但眼神里没有恶意，只有悲伤，更像后悔而非愤怒。
周围尽是庄严的废墟，路萨的女儿心头无比沉重。赫尼斯第人无法企及此地的辉煌，也永远达不成如此成就。她的族人已将全世界最阳光明媚的领土拱手相让，钻进山洞，甚至连诸神都舍弃了他们。希瑟至少还能留下宏伟的石城供后人怀念，而梅格雯的族人只有木头建筑，就连赫尼斯第战士的白骨也在茵尼斯葵渐渐退色，迟早会被岁月埋没。很快，她的人民就什么都不剩了。
除非有人能救他们。而除了希瑟，没人能做到这一点——可他们都去哪儿了？艾欧莱尔说对了吗？他们真的都死了？她之前确信他们都下到地底深处，但也许，他们都到别处去了？
她偷偷瞟了一眼艾欧莱尔。伯爵安静地走在她身旁，盯着城中壮观的塔楼，就像夕柯林边的农民第一次造访赫尼赛哈。看着他鼻梁挺拔的脸、汗湿的黑发和辫子，她对他的爱突然又涌了上来，而之前，她还觉得它是种毒素。这爱是那么无助，令人痛苦，又像无法否认的哀伤。梅格雯的记忆飞回到多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天。
那时她还是个女孩，但已跟成年女性一样高大，她嫌弃地回想着。她站在神堂大厅父亲的宝座后，而新晋穆拉泽地伯爵则前来进行宣誓效忠的仪式。艾欧莱尔那时看来十分年轻，身子纤细，双眼发亮，像只狐狸。他神情紧张，但又骄傲地目空一切。看起来年轻？不，他确实年轻：才二十二岁，还是个敛不住笑容的急躁的年轻人。梅格雯好奇地从路萨高高的椅背后探出头时，他们四目相对。她的脸一下子红得像莓子。艾欧莱尔见状笑了，冲她露出整齐发亮的牙齿。那感觉，活像他在她心头温柔地咬了一口。
当然，梅格雯知道，对他来说，那个笑代表不了什么。她那时还是个女孩，但已命中注定要长成国王笨拙的老闺女，长成一个要将全部精力放在猪啊、马啊，以及折断翅膀的鸟啊身上的女人。她总是撞倒桌上的东西，因为她永远记不住该怎么走路、怎么端坐、怎么举止优雅地当个淑女。不，他什么特别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冲一个大眼睛女孩露出一个随意的微笑。但就是那无心之笑，让艾欧莱尔永远地抓住了她的心，就像一张牢不可破的网……
她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了。他们已走到路的尽头，前面是一座宽宽的矮塔，塔面上爬满华丽的石藤蔓和半透明的石花。一扇大门敞开着，里面一片黑暗，仿佛一张没有牙的嘴。艾欧莱尔怀疑地打量一番阴暗的入口，然后走上前，探头往里看。
尽管被厚重的黑暗覆盖，仍然可以看出，塔楼内部宽敞得出奇。一道被碎石堵住的阶梯沿内墙盘旋向上，还有道楼梯反向绕塔下行。他们刚将油灯从门口抽出，却发现了一道闪光——极其微弱的闪光——照亮了那条几乎不可见的向下的通道。
梅格雯深吸一口气。令人惊讶的是，在如此疯狂的地方，她竟一点都不害怕。“只要你说句话，我们随时可以回去。”
“那段向上的楼梯似乎很危险。”艾欧莱尔回答，“我们应该马上回去。”但他犹豫了一下，在好奇心和责任心之间纠结。那边确实有道不容置疑的闪光。梅格雯盯着它，却一言不发。伯爵叹了口气。“那我们就往下再走一段吧。”
沿着盘旋的楼梯，他们往塔下走了大概一弗隆远，最后踏上一条低矮但宽敞的廊道。两边墙面和天花板上都刻着错综复杂的藤蔓、草叶和花儿，种类繁多，都是只能在遥远的地面、在阳光和天空下生存的植物。交织的茎藤在身边的石挂毯上无止境地延伸。尽管画面如此广阔，但一眼看去，却没有任何图案重合。巨型雕刻本身也由不同的石头组成，色泽和纹理多得不可胜数，但整面墙上没有一块马赛克瓷砖，这点倒与地板有很大区别。而且那些石头形状喜人，如浑然天成一般，就像被园丁修剪培育成飞禽走兽形状的石篱笆。
“天空与大地的诸神啊！”她喘着气说。
“我们必须回去了，梅格雯。”但艾欧莱尔的声音没有任何说服力。在这地底深处，连时间似乎都变慢了，几乎静止。
他们继续向前，静静地欣赏栩栩如生的雕刻。廊道远端弥散来的辉光渐渐融入油灯的光亮。梅格雯与伯爵走出廊道，进入一片开阔地，宏伟的拱形天花板再次高悬在黑乎乎的洞顶。
他们站在一片浅浅下陷的巨大“石碗”里，脚下是宽敞的地砖。
离他们三石远，立着一座台子，周围排列着摇摇欲坠的泛白燧石长椅。看起来，这荒废的“石碗”曾是个进行崇拜或展览的场地。“石碗”中央燃着一团雾状的白光，像颗病恹恹的小太阳。
“卡姆和布雷赫啊！”艾欧莱尔轻声感叹，声音显得不安而又遥远，“那是什么？”
石台中间的粗钝花岗岩祭坛上，立着一块棱角分明的大晶石，闪烁着鬼火般的光。晶石呈奶白色，表面光滑但边缘粗糙，像块断面呈锯齿状的石英。它发出淡淡的异光，先是增强，而后消失，又再度亮起。相应地，离它最近的古老长椅也随之时明时暗、忽隐忽现。
他们朝那怪东西走去，被白光反复洗刷。周围凉凉的空气也明显变得温暖。梅格雯看着光彩夺目的怪晶石，一时间屏住了呼吸。她和艾欧莱尔站立良久，注视着洁白的光芒，看着各种色泽在晶石内部竞相争艳，金盏花色、珊瑚色、淡薰衣草色，像水银般变化多端。
“真美啊。”她终于开口。
“是啊。”
他们在此驻足，不愿离去。终于，穆拉泽地伯爵转过身，但显然不情不愿。“没别的东西了，小姐。没了。”
不等梅格雯回答，白晶石突然光芒四射，强光汹涌耀眼，仿佛一颗天堂之星正在绽放，刺眼的光渐渐充满整个山洞。梅格雯尽力适应这亮得惊人的光海，朝穆拉泽地伯爵伸出手。艾欧莱尔也被强光笼罩，面容模糊，几乎看不清五官，身子另一侧则笼罩在绝对的黑暗中，好像只剩半个人。
“怎么了？！”她喊道，“晶石烧起来了？！”
“小姐！”艾欧莱尔抓住她，似乎想把她拉出亮光，“你受伤没？”
“努言之子！”
梅格雯震惊地回过头，下意识地靠在艾欧莱尔的手臂上。原来是那块晶石，它正用女人的声音说话，四面回响，仿佛到处都是嘴巴。
“你们为什么不回答？！我已经呼唤了你们三次。我的力量已不复当年！我没法再作尝试了！”
梅格雯从没听过这种语言，可不知为何，她能自然而然地理解其中的含义，就像听到赫尼斯第语一样。话语似乎在脑海中回荡，清晰而有力。难道她真疯了？就像她一直害怕的那样？可艾欧莱尔也在用手拍打着耳朵，显然他也被同样的声音弄糊涂了。
“努言之民啊！求求你们，忘掉那些陈年旧账吧。大错已经铸成！如今，更可怕的敌人已经威胁到我们两族！”
声音像是花了很大力气才说出口，虽然疲倦而悲伤，但也蕴含着强大的力量。梅格雯感觉皮肤都被震得有些发麻。她张开双手挡在面前，眯着眼看向光源，但什么都看不见。照在身上的光像狂风一般裹挟着她。炽热的核心里真的有人吗？或者，会不会是晶石自己在说话？不管绝望呼喊的是人还是物，她都为对方感到难过。当然，“晶石会说话”的念头太疯狂了，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
“你是谁？！”梅格雯叫了起来，“你为什么在晶石里？！从我耳朵里出去！”
“什么？终于有人在了？赞美华庭！”声音里透出了出人意料的希望，一时盖过了倦意，“哦，古老的血亲啊，黑暗势力正在威胁我们的领土！我恳求你们的回应……而你们的回应，也许能拯救我们所有人！”
“小姐！”
梅格雯终于意识到，艾欧莱尔正紧紧抱着她的腰。“它不会伤到我！”她告诉他。拖着他强壮的双臂，她又朝晶石靠近些。“回应什么？”她叫道，“我们是赫尼斯第人。我是路萨-安哈-历辛之女！你是谁？你在晶石里吗？你在这座城里吗？”
晶石的光暗淡下来，又开始闪烁。停顿片刻后，声音再度响起，但比之前轻了许多。“你是庭叩达亚吗？我听不太清。”女声说道，“已经太迟了！我听不到你的声音了。如果你还能听到我说话，如果你们愿意帮忙对抗共同的敌人，就到角天华来找我们。你们当中肯定有人知道它在哪儿。”她的声音在持续减弱，最后就像悄悄话，挤进梅格雯的耳朵。晶石的亮光也变得断断续续。“各方都在寻找三神剑。听我说！神剑也许能拯救我们，也可能毁灭我们。”晶石闪动一下，“这就是岁舞林告诉我的全部，所有叶子都在吟唱……”她逐渐消失的声音中充满了绝望。“我失败了……太虚弱……始祖母失败了……我只能看到黑暗正在降临……”
轻言细语终于消失。发声的晶石暗淡下来，梅格雯眼前只剩一抹惨白的微光。“我没能帮上她，艾欧莱尔。”她满心空虚。“我们什么都做不了，而她是那么悲伤！”
艾欧莱尔温柔地放开她。“小姐，我们很多事都没弄懂，帮不了任何人。”他轻声说，“但我们急需自救。”
梅格雯退开几步，强忍住愤怒的眼泪。难道他感觉不到那女人的善意和悲伤吗？梅格雯觉得，这就像眼前一只美丽的鸟儿在陷阱中挣扎，你却够不到它。
她转向艾欧莱尔，却惊讶地发现，他背后的黑暗中竟有点点火星在移动。她眨了眨眼，那并非眼花产生的幻象。一排淡淡的光正朝他们移来，步入阴影下的石台。
艾欧莱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沐诃之盾啊！”他骂道，“我就知道不能信任这地方！”他摸索着剑柄，“站到我身后，梅格雯！”
“躲避这些能拯救我们的人？”她扫了一眼他紧张的手，与此同时，摇曳的光靠近了，“终于见到希瑟了！”粉色和白色的光像萤火虫般晃动，她往前迈出一步。“宁静之民啊！”她大声道，“昔日的盟友需要你们！”
阴影中传来的低语声并非出自于凡人之口。梅格雯心里充满狂喜，确信自己果然梦境成真。一个声音说了句古赫尼斯第语。几个世纪以来，阳光下再没人说过这种语言，但奇怪的是，话语中似乎带着一丝恐惧。
“时至今日，我们的盟友已化为白骨和灰尘，我们中的大多数也随之而去。你们是何方神圣，竟不畏惧‘砂断’？”
发话之人和他的同伴一起慢慢走进光中。梅格雯本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但看到眼前的景象，还是感觉脚下的岩床在摇晃。她抓紧了艾欧莱尔握剑的手臂，穆拉泽地伯爵则倒抽一口冷气。
刚开始，最令人惊异的是他们的眼睛，没有眼白的圆圆的大眼睛。在灯光照耀下，刚来的四个人眨着眼，仿佛夜晚森林中受惊的动物。他们跟人类一般高，但瘦得吓人，蛛腿般又长又细的手指紧紧攥着半透明的条状水晶，灰白纤细的发丝垂落在瘦骨嶙峋的面庞两侧。他们五官精细，身穿皮毛和浅灰色皮革制成的粗衫，膝盖和肘部高高凸起。
艾欧莱尔拔剑出鞘，剑身在水晶条的照耀下闪着粉红色的光。“退后！你们是谁？”
离他们最近的人退了一步，停下来，瘦削的脸上既紧张又惊讶。“其实你们才是侵入者吧。啊，确实是贺恩之子，跟我们猜测的一样。是凡人。”他转头对同伴说了几句，那语言就像低声哼唱。他们严肃地点点头，四对圆眼再次转向梅格雯和艾欧莱尔。“我们商议过了，要交谈，你们得先报上名来。”
梦境竟会有如此转折，让梅格雯很是惊讶，她先靠着艾欧莱尔的手臂稳稳身子，才开口道：“我们……我们……我是梅格雯，路萨王之女。这位是艾欧莱尔，穆拉泽地伯爵。”
那些奇怪生物的脑袋在细脖子上颠了颠，又像唱歌似的互相交谈几句。梅格雯与伯爵用难以置信的眼神对视一眼，听到其中一位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才双双转回头去。
“你的言语得体大方，说明你的确出自人类中的名门世家，是这样吧？你能保证你们没有恶意吗？说来遗憾，我们许久不曾与贺恩之民打交道了，对他们的所作所为更是一无所知。看到你们与砂断对话，我们都受惊不浅。”
艾欧莱尔咽了口口水。“你们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为首之人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大眼睛反射着明亮的灯光。“我名为乙寺-飞椎。我的同伴分别名为寿-文奈、金芒-安，以及乙寺-海茶，我的好妻子。”随着介绍，他们个个低头致意，“这座城叫万朱涂。”
梅格雯被乙寺-飞椎和他的朋友们迷住了，同时又有一丝疑惑在她脑海深处徘徊。他们的确很奇特，但并非她所期待的……
“你们不是希瑟。”她说，“他们在哪儿？你们是他们的仆从？”
怪人们扭过脸，大眼睛警惕地看着她，接着后退几步，用钟乐般的语言简单商谈几句。过了一会儿，乙寺-飞椎转身开口，声音比之前略微刺耳了些。
“我们是曾服侍过，但那已是许久之前了。他们派你们来找我们回去？我们不会回去的。”虽然语带挑衅，但乙寺-飞椎摇晃的头和黢黑的大眼睛中却透露着深切的悲伤，“砂断告诉你们什么？”
艾欧莱尔困惑地摇摇头。“如有冒犯还望包涵，但我们从没见过你们这样的人。没人派我们来找你们。我们甚至不知道你们的存在。”
“砂断？你说那块晶石？”梅格雯问，“它说了很多事，我会努力回想。可如果你们不是希瑟，那你们又是谁？”
乙寺-飞椎没有回答，而是慢慢举起水晶，纤细的手向前移动，让玫瑰色冷光照耀着梅格雯的脸。“我们是群山的庭叩达亚。看你的样貌，与我们印象中的贺恩人也没有太大区别嘛。”他惆怅地说，“你们那些北方部族，那些蓄须之人，都曾记得我们。大地未有多少改变，凡人也不过传承了几代，我等却已被完全遗忘了吗？”他瘦削的脸变得冷漠。“北方人称我们为戴夫林，他们曾带来礼物，换取我们为他们打造物品。”
艾欧莱尔上前一步。“我们的祖先是不是管你们叫戴亥尼？可我们以为那只是传说，或者你们已消亡许久了。你们是……戴沃人？”
乙寺-飞椎微微皱眉。“传说？你们确实是贺恩之民，对吗？那你们仔细想想，久远以前，是谁教导你们的先祖在山中采矿？正是我等。至于称谓，又有什么要紧？有些凡人称我们戴沃人，还有的称我们戴夫林或戴亥尼。”他缓慢而悲伤地挥动修长的手指，“只是些称呼罢了。我们是庭叩达亚。我们来自华庭，永无归日。”
艾欧莱尔的剑铿锵入鞘，声音在山洞中回荡。“公主，你要找的是宁静之民！结果找到的更奇怪！山腹中的城市！古老传说中的戴沃人！难道地上地下的世界都疯了吗？”
梅格雯的惊讶并不比艾欧莱尔少，这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她盯着戴沃人，不由哀伤起来：乌云刚刚消散，这会儿又压上心头。
“你们不是希瑟。”她终于开口，语调平淡单调，“所以他们不在这儿。他们帮不上我们。”
乙寺-飞椎的同伴们往前挪了挪，形成个半圆，将紧挨的二人围在中间。看着愁容满面的梅格雯和艾欧莱尔，大眼睛戴沃人似乎大气都不敢出。
“倘若你们来找支达亚——即你们所谓的希瑟，”乙寺-飞椎小心翼翼地说，“那我们确实有兴趣听听，因为，我等来到此地正是为了躲避他们。”他慢慢点头。“许久以前，我们不愿再对他们俯首，不愿任由他们摆布，因此出逃。本以为他们已遗忘了我们，但事实并非如此。如今我们人丁稀落、孤苦无依，他们又设法抓捕我们。”乙寺-飞椎的眼里闪过一点微弱的火星，“他们甚至还通过砂断呼唤我们。‘谓识’已沉默多年，他们还想耍弄把戏，诱骗我们回去。”
“你们在躲避希瑟？”艾欧莱尔疑惑地问，“为什么呢？”
“贺恩之子，我们曾侍奉他们，可我们逃了出来。如今，他们又想骗我们回去。他们提到那些剑，以此引诱我们——因为他们了解，我们总是对工艺诚欢诚喜，而那些神剑正是我们的最高杰作。他们还向我们问起前所未闻的凡人之名——可如今，凡人又与我们何干？漫长的岁月里，我等只见过你们。”
穆拉泽地伯爵等着乙寺-飞椎继续说下去。发现他已经说完，艾欧莱尔又开口问道：“凡人？是指我们？他们提了哪些凡人的名字？”
“那个女性支达亚——始祖母，她如此自称——提到了几次……”戴沃人与他的同伴简单说了几句，“……无手约书亚。”
“无手……！大地与河流的诸神啊，你是说断手约书亚？”艾欧莱尔惊愕地盯着他，“哦，天呐，这真是疯了！”他重重地跌坐在碎裂的长椅上。
梅格雯跟着在他身边瘫坐下来。她的头脑早因疲倦和失望而晕眩不已，连惊讶的力气都没了。等她终于将目光从迷惑而温和的大眼睛戴沃人身上挪开，看着艾欧莱尔时，只见伯爵失魂落魄，活像坐在家里却被闪电劈中一般。
穿过周遭的黑暗和尖啸的风声，西蒙醒了过来。号叫声还在继续，但随着一道红光在他眼前绽开，黑暗渐渐消退。
“伍兰，你这傻小子！”有人在旁厉声叫道，“圈子里进血了！”
他刚想喘口气，却感到身上压着什么东西，他要使尽全力才能将空气吸进肺里。恍惚一转念，是不是倒塌的屋顶压住了他？有火？红光翻腾舞动。海霍特着火了？
终于，他看到一个巨大的人影，身穿翻飞的白衣。那人几乎跟树一般高大，森然耸入天际。过了好一阵儿，他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冰冻的地面上，旁边站着司蔻娣，她正冲某人尖叫。这是过了多久……
小男孩伍兰在几肘尺外的地上翻滚，双手紧紧抓着喉咙，眼珠几乎鼓出黑乎乎的脸。没人碰他，也没人接近他，但他狂暴地踢动双腿，脚踵捶击冻住的泥土。不远的某处，坎忒喀还在哀号。
“你太坏了！”司蔻娣尖叫道，胖脸因愤怒而涨得紫红，“坏伍兰！血洒了！它们全会爬过来！太坏了！”她大口喘气，沉声吼叫。“该罚！”小男孩像条受伤的蛇一样不停扭动。
越过司蔻娣，在跳动的火焰中心，一张朦胧的脸看了过来，它张开浮动的嘴，像在大笑。过了会儿，那对无底深潭般的黑眼睛挪到西蒙身上，突如其来的瞪视仿佛一条冰舌舔着西蒙的脸。他想叫，背上却像压着沉重的巨物。
小苍蝇，有个声音在他脑海中低语，像烂泥般又沉又黑。这声音在他好多梦中都出现过。这声音属于一对红眼睛和燃烧的黑暗。想不到在这个最最奇怪的地方又见面了……而你拿到了那把剑，很好。我们得告诉主人。他会有兴趣的。停了一会儿，火里的东西变得更加高大，冷冷的黑眼窝仿如地狱烈焰的核心。哎呀呀，看看你，人子，它柔声说，你在流血……
西蒙从身子底下抽出颤抖的手。他又能自由活动了，但感觉怎么这么奇怪？他松开荆棘的剑柄，发现颤巍巍的手指确实染上了滑溜溜的血。
“该罚！”司蔻娣还在尖叫，孩童般的声音高亢急促，“所有人都该罚！我们本该把礼物献给红眼大人和银面夫人！”
狼号声又起，听起来更近了。
伍兰面朝下，瘫倒在司蔻娣脚边的雪泥中。西蒙慌乱地看着他。地面似乎鼓起个包，挡住了男孩苍白、扭曲的身子。过了会儿，旁边又冒出个颤动的包。半融化的地面伴着嘎吱嘎吱的声音裂开。搅动的泥土里，伸出一条细细的黑胳膊和留着长指甲的怪手，张开的指头仿佛黑色的花瓣，像要攫住暗淡的群星。另一只手也跟着伸出地面，紧接着，一颗长着白眼珠、不比苹果大多少的脑袋钻了出来。干瘪的脸咧嘴而笑，露出针尖般的利齿，杂乱的黑须簌簌抽动。
西蒙扭动身子，却叫不出声。庭院的地面鼓起一打一打水疱般的包。短短的时间里，掘地怪从地底汹涌钻出，仿佛腐烂尸体中爆出的蛆虫。
“贝肯！”司蔻娣惊声尖叫，“是贝肯！伍兰，你这小笨蛋，我说过不要把血洒进魔法圈！”她朝掘地怪挥动肥胖的手臂，而怪物们则像一大拨疯狂的耗子，涌向尖叫的孩子们。“走开！”她转向篝火，“叫它们走开，大人！叫它们走开！”
火焰在寒风中飞舞，那张脸冷眼旁观。
“救命！西蒙！”宾拿比克恐惧地嘶声大喊，“救救我们！我们还被绑着！”
西蒙痛苦地翻过身，试着挪动膝盖。他的后背抽痛得厉害，像被马踢了一脚。他的眼前似乎飘荡着闪烁的雪花。
“宾拿比克！”他呻吟着。这时，从奔向孩子的大队伍中，有一拨尖啸的黑影改变了方向，朝施拉迪格和矮怪躺着的修道院墙拥去。
“住手！我叫你们住手！”司蔻娣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像要挡住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尖叫。一只小脚，白白的，像个小蘑菇，在掘地怪中间一闪而过，马上又被吞噬。“住手！”
地面突然又朝司蔻娣涌去，一团团胶状的泥土溅上她的睡袍。一丛蜘蛛般的手臂缠住她粗壮的小腿，接着，一大群掘地怪纷纷往她腿上爬，仿佛那是根树干。随着不断涌入的掘地怪，她的衣服也跟着鼓胀起来。最后，薄薄的布料像饱和的袋子般裂开，露出一大团不停蠕动的眼睛、骨瘦如柴的腿和指爪尖利的怪手，几乎爬满她又白又软的身子。司蔻娣张大嘴巴想尖叫，一条毒蛇般的手臂趁机插了进去，并一直往里钻，只剩肩膀还露在外面。女孩翻着白眼，眼珠鼓了出来。
西蒙终于拖动身子，半蹲起身。这时，一道灰影从他眼前闪过，撞上那一大团蠕动着的曾经叫做司蔻娣的东西，令其翻滚倒地。掘地怪像猫一般怪叫着，尖号起来。随着坎忒喀闪电般折断它们的脖子、咬碎它们的头骨、将一个个矮小的身子愉快地抛向半空，它们又发出惊恐的颤音。没多久，她便结束了这边的厮杀，冲过去对付袭击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的怪物。
火焰蹿得高高的。火中没有形体的东西在大笑。西蒙能感觉到它那令人发指的愉悦。它正在动摇他的意志，吮吸他的生命活力。
小苍蝇，真有趣，不是吗？你干吗不再过来点儿，我们可以一起看。
西蒙强忍着声音里的引诱，不理会话语中的魔力。他吃力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远离篝火，远离火中潜伏之物。他用荆棘当拐杖支撑身体，但手上的鲜血令剑柄变得滑溜溜的。背上，伍兰砍出的伤口一阵阵发凉，已经有些麻木，但仍疼得钻心。
司蔻娣召来的东西还在奚落他，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像残忍的孩童正在玩弄一只被抓住的小虫。
小苍蝇，你要去哪儿？回来嘛，主人想见你……
往对面挣扎前行的过程极其痛苦。生命力如流沙般自身体里消逝。掘地怪的尖叫和坎忒喀口沫横飞的愉快低吼传入耳中，混成模糊的咆哮。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注意到有爪子攀上了自己的腿。等他终于低头往下看时，正好对上一只贝肯蛛卵般的眼睛，那感觉就像透过窗户望着外面的奇异世界，一个幸运地分离出去的可怕世界。爪子乱抓个不停，撕裂了他的裤子，抠破了他的皮肉，西蒙这才如梦方醒。他惊骇地叫着，捏紧拳头砸烂了那张皱巴巴的脸。又有更多怪物爬上他的腿。他发出厌恶的呜咽，将它们踢开，但它们却像白蚁一般源源不绝。
荆棘在他手中颤动。想也不想，西蒙举起它，向攒动的怪物集群挥舞起黑色的剑刃。他能感知到它在嗡嗡作响，就像无声地唱着歌。荆棘这会儿轻得不可思议，如割草般利落地切断头颅和臂膀，黑色的脓液像小溪般淌过剑身。每挥一下剑，西蒙的背都痛得像要裂开，但同时，也有股疯狂的快意充盈他的四肢百骸。身边所有掘地怪都已毙命或逃散，但他还在劈砍那些纠缠的尸块。
哟，你这小苍蝇还挺凶残的！到我们这儿来吧。声音似乎钻进他的脑袋，就像挤入开裂的伤口，令他辗转不安，恶心欲呕。今晚真是个美妙之夜，狂野之夜。
“西蒙！”宾拿比克含混的叫声终于穿透因憎恶而生的狂怒，“西蒙！帮我们松绑！”
你知道我们会赢的，小苍蝇。就在此时此刻，遥远的南方，你们最强大的盟友已经损落……绝望……死去……
西蒙转回身，蹒跚走向矮怪。再看坎忒喀，她口鼻旁的血一直浸染到双耳，正将一群跳动尖叫的掘地怪逼入角落。西蒙再次高举荆棘，冲进贝肯群，杀开一条血路，将它们接连砍翻在地，直到剩下的那些也在他脚边逃窜散开。脑袋里的声音已经轻到听不清，火光洗礼的庭院在他眼前闪烁。
弯腰切割矮怪的绑绳时，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令他差点晕倒在地。宾拿比克将绳索抵在荆棘的利刃上摩擦，过了会儿，绳子便一截一截地断开了。小个子揉揉手腕，稍微活动一下麻木的双手，立刻转向施拉迪格。他花了片刻鼓捣绳结，又转向西蒙。
“喂，借你的剑割一下。”他刚开口，却突然瞪大了眼睛，“楚库的石头啊！西蒙，你背上全是血！”
血会打开通道，人子啊，到我们这儿来！
西蒙想对宾拿比克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他只好将荆棘用力向前一推，结果剑尖不小心扎破了施拉迪格的后背。瑞摩加人慢慢地醒了，呻吟起来。
“他睡着时，他们用石头打了他的头。”宾拿比克凄然地说，“我想，因为他个子大吧。我倒只是被捆住而已。”他用荆棘锯断施拉迪格的绑绳，直到整条绳子断落到雪地上。“我们得去找马。”矮怪对西蒙说，“你力气还够吗？”
他点点头，感觉脖子几乎撑不住头的重量，而脑海中的吼声早被骇人的空虚取代。今天晚上，他已是第二次觉得自己的意识脱离狭窄的躯壳，飘浮在外，但这一次，他担心自己再也回不来了。他强迫自己站直，宾拿比克则哄着意识不清的瑞摩加人站起来。
主人正在流琴厅等你……
“我们必须跑到马厩。”宾拿比克大声盖过汹汹的狼号。母狼正将掘地怪逼退，在贝肯包围圈与西蒙及其朋友之间清出几码空地。“跟着坎忒喀，我们也许能到那儿，但要快，不能迟疑。”
西蒙身子摇晃。“拿行李。”他说，“在修道院里。”
小个子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别犯傻了！”
“不。”西蒙无力地摇摇头，“我不能……丢下……白翎箭。不能让她……它们……得到它。”他的目光穿过庭院，司蔻娣之前站立的地方密密麻麻挤满了掘地怪。
你将站在流琴前，你将听到他甜美的声音……
“西蒙。”宾拿比克朝坎忒喀守护的方向挥了下手，“你都站不住了。”他嘟囔道，“我去。”
没等西蒙答话，矮怪已经钻进大门，消失在黑漆漆的修道院里。过了很久，他终于拖着行李回来了。
“主要交给施拉迪格。”宾拿比克一边说，一边担心地看着候在一旁的掘地怪，“他昏昏沉沉，没法作战，就当我们的驮羊吧。”
到我们这儿来！
矮怪把包裹挂在茫然的瑞摩加人身上，西蒙则看向周围那圈白眼珠。候在边上的掘地怪发出轻轻的咔哒和吱吱声，像在互相交谈。它们中有不少穿着粗糙破烂的衣服，还有些攥着细瘦的拳头，手上握着锯齿状的粗制小刀。它们回瞪着他，身子蠕动，像一排排黑色的罂粟。
“准备好没，西蒙？”宾拿比克小声问道。西蒙点点头，将荆棘举到身前。这柄利剑曾像枝条般轻巧，现在却突然重得像石头。他要用尽全力才能堪堪举起它。
“Nihut，坎忒喀！”矮怪叫道。母狼往前一跃，大嘴张开。掘地怪惊慌地滚向两旁，坎忒喀在扑打的手臂和紧咬的牙齿间开出一条路。西蒙跟在后面，挥动沉重的荆棘，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
来吧。奈琦迦下面有无穷无尽的冰冷厅堂。弃光者在歌唱，等着欢迎你。到我们这儿来！
时间似乎将自身笼罩包裹起来。世界已然消失，只剩一条由红光和白眼珠组成的通道。伴着每一下心跳，他的背伤抽痛得越来越猛烈；随着每一步向前，他的视野开始交替地一开一合。咆哮的巨响仿佛海水，不断地冲刷着他，在他的心底和身外同时响彻。他挥动利剑，感觉砍到什么东西，他将之摇落，又继续挥剑。他一边走，一边感到有东西伸过来。有些东西抓到他，撕扯着他的皮肤。
通道忽地缩成一团漆黑，稍后又宽敞了一阵儿。施拉迪格在说话，但他声音太小，西蒙听不清，只知道他正帮自己骑到寻家的背上，还将荆棘插进鞍环。他们周围环绕着石墙，但西蒙刚将靴跟靠上马肚，墙壁就突然不见了，他暴露在被大树分割的夜空下，头顶有星星闪烁。
是时候了，人子。鲜血会将大门打开！来吧，加入我们的庆典！
“不！”西蒙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大叫，“离我远点儿！”
他策马向前，跃进森林。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还没上马，在后面大声喊他，但声音很快被他头脑里的喧嚣掩盖。
门开了！到我们这儿来！
群星在对他讲话，督促他沉睡。这样，等一觉醒来，他就能远离……火焰中的眼睛……远离……司蔻娣……远离……抓挠的手指……远离……他就能远离……
门开了！到我们这儿来！
他在林间雪地穿行，慌不择路，试图逃离那可怕的声音。树枝划破了他的脸。星星冷冷地在枝头俯视下来。时间流逝，也许过了几个小时，但他还在疯狂地策马奔腾。寻家似乎感应到了他的癫狂，蹄下翻腾起朵朵雪云，载着他重重地踏过黑暗。西蒙独自一人，他的朋友被远远甩在身后，可那火焰怪物依然在他的脑海里愉快地说个不停。
来吧，人类之子！来吧，龙灼之子！多么狂野的夜晚！我们在冰山下等着你……
这些话就像一大群炙热的蜜蜂，在西蒙的脑袋里乱撞。他在马鞍上挣扎，猛拍自己。他猛拍自己的耳朵和脸，想把那声音赶走。正打着，有什么东西突然挺立到面前——那是一片比夜色更浓的黑暗。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停止了跳动，却发现那只是一棵树。一棵树！
他正不顾一切地疯狂逃窜，速度着实太快，已经来不及躲闪。他像被巨人一掌拍中，从寻家的鞍上飞了出去，翻滚着落入虚空。他在坠落。星星已然消失。
黑夜降临，掩盖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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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起来。”
似乎有某种力量在拉他，一股像蛛网般精巧、又像钢铁般强劲的压力。肌肉不受控制地动了，他奋力抵抗。没多久之前，他还想挣扎着起身——这会儿，他却只想躺下。
“为什么要跟我斗？”司蔻娣暴躁地问。她冷冷的手抚过他的胸口，放在他颤抖的腹部。他畏缩了，四肢不再用力，而那女孩的意志却像拳头般捏紧。强大又无形的拉力牵动他的双脚。他在黑暗中摇摇晃晃，却找不到平衡。“我会把剑送给他们。”司蔻娣轻声说，“那把黑剑——哦，我们会收到何其美妙的回礼……”
“我的朋友……在……哪儿？”西蒙的声音很嘶哑。
“嘘，傻瓜。到院子里去。”
他无助地穿过黑乎乎的房间，身子跌跌撞撞，下巴蹭到黑暗中的障碍物，活像个被操纵的笨拙木偶。
“来这儿。”司蔻娣说。合页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修道院的前门打开了，充满恶意的红光灌了进来。她站在门口，泛白的头发在风中飘扬。“来嘛，西蒙。多美好的夜晚！多狂野的夜晚。”
庭院的篝火甚至比旅人刚到时烧得更旺，冲天的火光高过倾斜的屋顶，将修道院墙上的裂纹映得仿佛红色浮雕。司蔻娣的孩子们，有大有小，正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丢进火里：坏掉的椅子、家具的碎片，还有附近林中的枯枝，被火一烧，嘶嘶地冒出蒸汽。事实上，他们似乎把所有能找到的东西都扔进了烈焰，也不管是否合适——比如石块、动物骨头、破陶罐、修道院的彩窗玻璃碎片。火焰怒吼着，在凛冽的风中跃动，吸引了所有孩子的目光，那一双双闪亮的眼睛，就像狐狸的黄眼球。
西蒙拖着脚步，走进覆雪的庭院，司蔻娣紧随其后。一声哀号刺穿夜晚，声音凄惨、孤独。西蒙仿佛晒晕的乌龟，缓缓转过头，望着坡顶。那儿有个黑影，长着绿眼睛，正在俯瞰这片空地。她抬起头，再度发出悲鸣，西蒙瞬间感到一丝希望。
“坎忒喀！”他喊起来，僵硬的下巴和松垮的嘴唇让这名字显得怪怪的。大狼依旧停留在山脊。她又号叫一声，声音里满是恐惧和沮丧，清晰得仿佛出自人口。
“恶心的畜生。”司蔻娣反感地说，“专吃小孩，还对着月亮乱号。可它靠近不了司蔻娣的家。它没法打破我的魔力。”她狠狠地瞪着那对绿眼睛，坎忒喀的叫声变成痛苦的呜咽。不消半刻，大狼便转过身，消失在山坡后。西蒙在心里暗骂，再次想挣脱束缚，却像被拎住后颈的小猫般无能为力。他好像只剩脑袋还属于自己，但每动一下都异常艰难。他慢慢转头，寻找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终于，他停了下来，双眼圆睁。
两个蜷缩的身影，一大一小，正躺在修道院门前泥灰墙边的雪地上。西蒙的眼泪冻成了冰，刺痛了脸颊。这时，一股力量强迫他转过头，让他不情愿地迈开脚，继续朝火堆走去。
“等等。”司蔻娣说。她宽大的白睡袍在风中翻飞，双脚赤裸。“我可不想你靠得太近，说不定会烧伤，那就糟蹋了。站那儿。”她抬起丰满的胳膊，指着几步开外。仿佛她手臂的延伸，西蒙发现自己正艰难地蹚过融化的泥水，往指定的地点走去。
“伍兰！”司蔻娣叫道，心中似乎充满狂喜，“绳子在哪儿？你人呢？”
黑发男孩出现在前门门口。“在这儿，司蔻娣。”
“捆住他可爱的手腕。”
伍兰蹦过来，跑过结冰的地面。西蒙无力的双手被他扳到身后，用长绳灵巧地捆住。
“为什么这么做，伍兰？”西蒙哀叹道，“我们对你很好啊。”
哈卡男孩不理他，系紧了绳结。绑好后，他将小手搭在西蒙腰间，推着他朝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躺着的位置走去。
跟西蒙一样，他俩的手也被反绑在身后。宾拿比克转动眼珠，对上西蒙的目光，眼白在火光的阴影中闪动。施拉迪格也在呼吸，但人事不省，一条唾液冻在他的金色胡子上。
“西蒙好友。”矮怪声音嘶哑，每个字眼都很吃力。小个子吸了口气，好像还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陷入沉默。
院子对面，司蔻娣弯下腰，在融化的雪地上画了个圈，又抓了一把红色粉末，从拳缝间缓缓漏到地上。完成后，她开始在泥地上写起如尼文。她上下牙咬着舌头，像个认真好学的孩子。伍兰站在不远处，一会儿看看司蔻娣，一会儿看看西蒙，除了动物般的警觉，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孩子们给篝火添完燃料后，挤到修道院墙边。一个最年幼的女孩坐在地上轻声啜泣；另一个大点儿的男孩敷衍地拍拍她的头，像在安慰她。他们都一脸着迷地看着司蔻娣的动作。火焰被风吹起，像根翻腾的火柱，给一张张严肃的小脸投下朱红色的光。
“好啦，洪莎在哪儿？”司蔻娣叫道。她站了起来，裹紧身上的睡衣。“洪莎？！”
“我去找她，司蔻娣。”伍兰说着，溜进修道院角落的阴影，消失在视线之外，不一会儿，又带个比他大一两岁的黑发哈卡女孩回来了。他们二人一起拎个沉重的篮子，篮子在凹凸不平的地面碰来撞去。他们将篮子放到司蔻娣臃肿的脚边，然后跑回那群围观的孩子中间。跑到了之后，伍兰蹲到前面，从腰间抽出小刀，紧张地切割剩下的绳子。西蒙能感觉到，院子对面发生的事让男孩异常紧张。他迟钝地琢磨着，究竟是怎么回事。
司蔻娣把手伸进篮子，拿出一颗头骨，上面只剩几根干瘪的肌肉，挂住了下颌，所以那张没有眼睛的脸像是惊讶地张着大嘴。西蒙这才发现，篮子里鼓鼓囊囊的全是人头。那些孩子的父母究竟怎么了，他一下子全明白了。他麻木的身子本能地颤抖起来，却只能模糊地感觉到自己在战栗，好像真正发抖的是不远处的其他人。旁边，黑眼睛伍兰用闪亮的刀刃挑起绳子的一端，闷闷地皱起眉头。西蒙心里一沉，想起司蔻娣曾经提到：除了日常杂务，伍兰还会为她宰杀，为她做饭。
司蔻娣将头骨举到面前，漂亮的脸蛋上露出专注的表情——像个学者正在研究一张高深的数学图表。她像狂风里的大船，左右摇晃身子，睡袍上下翻飞，用孩童般高亢的声线唱起歌来。
“在洞里，在洞中。”
司蔻娣尖声唱道：
“……在地底，在洞中，湿鼻子鼹鼠在唱歌，
唱那冰冷的石头，唱那泥土和灰骨头，
静静的短短的歌儿，冷冷的长长的黑夜，
它在地底打着洞，白虫在那儿慢慢爬，
死人们都睡着啦，甲虫们都来做窝，
空眼眶里都是土，刚好安放小白卵，
它们的腿儿细又黑，刮啊刮，刮啊刮，
黑暗像顶大帽子，一视同仁全盖住，
盖住他们的姓名，藏起他们的羞愧，
死人们的名字啊，消失啦，都没啦，
空空的风儿，空空的脑袋，
石头上面长了草，石头下面是荒地，
他们知道的一切都变啦，
他们等在地底下，一边睡着一边哭，
没有眼睛也要哭，哭那失去的东西，
杂草青苔头上长，黑暗之中不安生，
坟墓里头深又深，不分主人不分仆，
没有名望没有脸，无须智慧无须名，
泥土缝里切切望，地上传来淡淡光，
他们渴盼着回归，声声诅咒残酷爱，
生命平静已逝去，只余憎恨与忧伤，
摧毁妻儿伤痛心，
烦恼痛苦闷闷烧，经验教训全忘掉，
他们渴盼着回归，回归，回归，
他们渴盼着回归。
回归！
在洞里，在地底，在那古老土堆下，
皮啊骨啊血肉啊，零落成泥碾作尘，
腐烂的世界歌不停……”
司蔻娣唱啊唱，歌声旋转飘落，像荒凉芦苇池中的黑色漩涡。西蒙觉得自己也在下陷，身子被连续的节奏拉扯，火焰、一览无余的群星、孩子闪亮的眼睛，都混成一条光带，他的心在黑暗中盘旋下沉。他的头脑似乎脱离了被绑住的身体，也不清楚身边那些人都在做什么。他的脑海中满是阴冷而愚蠢的噪音。一个个阴冷的身影在披雪的院中穿行，仿佛蚂蚁般无足重轻。
这时，一个身影转了个圈，将手中白乎乎的东西投进火里，又往里扔了把粉末。一股猩红色的烟雾喷涌而出，蹿上天空，模糊了西蒙的视线。待烟散去，火焰仍像之前一样旺盛，但有一团更为浓重的黑暗占据了庭院。洒落在建筑上的红光减弱了，像世界终焉时的最后一抹阳光。风停了，却有更深的寒意蔓过修道院的地面。虽然身体不受自己控制，但西蒙仍能感到那刺骨的严寒。
“降临吧，银面夫人！”最大的那个人影喊叫道，“对我讲话。红眼大人！我想跟你们做个交易！我有件好东西，你们会喜欢的！”
风没有吹起，篝火却开始左右摇曳，膨胀着，震颤着，仿佛有头巨兽在袋子里挣扎。越来越冷了。星光黯淡。一张虚幻的大嘴和两个空空荡荡的黑眼窝在火焰中浮现。
“我有礼物献给你们！”最大的人影欢快地叫道。西蒙迷迷糊糊地记起她叫司蔻娣。有几个孩子哭了，周围那么安静，哭声却模糊不清，实在令人费解。
火焰中的脸扭曲着。滚动的低吼从咧开的黑嘴中溢出，缓慢而低沉，仿佛山脉从根部被撼动。即使那吼声中夹带着话语，人耳也分辨不出。片刻后，那张脸开始闪烁，渐渐消失。
“等等！”司蔻娣大叫，“为什么要走？”她疯狂地四下张望，拍着粗肥的手臂，兴奋的神情消失不见。“那把剑！”她朝那群孩子尖声喝道，“别哭了，一群蠢猪！剑在哪儿？伍兰！”
“在里面，司蔻娣。”小男孩说，他正把一个更小的孩子抱在膝头。虽然周围充满了不现实的混乱感——也或许正因如此——西蒙注意到，伍兰破烂的外套下，细细的手臂裸露在外。
“那还不去拿，你这傻子！”她像头巨型海怪，一边叫嚷，一边狂怒地上蹿下跳。在火光下，几乎看不清她的表情。“去呀！”
伍兰飞快地站起。膝头的孩子滑到地上，哭闹起来，融入院中的嘈杂。伍兰快步进屋，司蔻娣再度转向翻涌的火焰。“回来，回来。”她哄着那张快要消失的脸，“我有礼物献给红眼大人和银面夫人。”
司蔻娣加在西蒙身上的力量有所减弱。他感觉自己又退回到身体中——这感觉很奇怪，就像套上一件令人发痒的柔软羽毛披风。
伍兰出现在门口，脸色苍白而严肃。“太沉了。”他喊道，“洪莎、安岱，你们都过来！快来帮忙！”听到他的呼唤，几个孩子手脚并用穿过雪地，赶往修道院，有的还回过头，望着呻吟的篝火和手舞足蹈的司蔻娣。他们跟着伍兰走进阴暗的修道院，像一队紧张的小鹅。
司蔻娣又转过头，圆脸涨得通红，粉嘟嘟的嘴唇直发抖。“伍兰！给我把剑拿来，你这懒虫！快点儿！”
伍兰将头探出大门。“太沉了，司蔻娣，沉得像石头！”
司蔻娣发疯的眼神突然转向西蒙。“那是你的剑，对不对？”火焰中的脸已然消失。夜空中，只有星星还在闪亮，仿佛苍白的冰球。篝火依然跳跃舞蹈，没有一丝风来影响。“你知道怎么挪动它，对吧？”她的目光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西蒙一言不发，心里挣扎，希望自己不要像醉鬼一样乱说，不要把自己的念头泄露给那对癫狂的眼睛。
“我必须把剑给他们。”她嘶声说，“他们在找它，我知道！我的梦告诉我，他们在找。大人和夫人会给我……力量。”她大笑起来，女孩气十足的尖笑声吓坏了西蒙，就像太阳落山后的那些噩梦。“哦，可爱的西蒙。”她咯咯笑着，“多么美妙的夜晚！把黑剑拿给我。”她转头对着空空的门口叫道：“伍兰！过来给他松绑！”
伍兰一下子跳到空地上，愤怒地瞪着眼。“不！”他尖叫道，“他很坏！他会逃走！他会伤害你！”
司蔻娣的表情凝固了，像张不悦的面具。“照我说的做，伍兰，给他松绑。”
男孩跨步向前，动作因愤怒而僵硬，眼里含着泪水。他粗暴地拉起西蒙背后的双手，将刀锋刺进绳结。割绳子时，伍兰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等西蒙的手松开，哈卡男孩转身冲回了修道院。
西蒙站在那里，慢慢揉搓手腕，心想要不要一跑了之。司蔻娣背对着他，柔声朝篝火恳求地哼唱。他用眼角瞥了下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瑞摩加人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矮怪则奋力挣着绳子。
“拿……拿到剑就跑，西蒙好友！”宾拿比克低声说，“我们会……想办法逃走……”
司蔻娣的声音穿透黑暗。“剑！”西蒙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转过身，离开朋友，完全无法抵抗。他朝修道院走去，就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推他。
屋内，孩子们拥在黑乎乎的壁炉一角，还在徒劳地拉扯荆棘。西蒙一进来，伍兰就瞪着他，但还是让开了路。西蒙在宝剑跟前跪下。坚硬的剑身棱角分明，包裹着布片和兽皮。西蒙伸手解开它，感受到一种奇特的钝感。
他握住缠着带子的剑柄。火光从门口洒入，照着荆棘修长的黑色剑身，为它涂上一条发亮的红色光带。在他指间，剑以西蒙前所未闻的方式震颤起来，不知是因为饥渴，还是在期待着什么。西蒙第一次感觉到，荆棘散发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但他既无法把它放下，也无法逃走。他举起剑。和其他时候不同，它没有沉得拿不动，但依然很有分量，像从塘底的淤泥中拖出来似的。
他发觉自己朝门口走去。虽然看不到他，但司蔻娣似乎还是可以操纵他，就像摆弄一个稻草娃娃。他任由自己蹒跚迈步，回到亮着红光的庭院。
“过来，西蒙。”他走出门时，她张开双臂，就像一个充满爱意的母亲，“过来，跟我一起站在圈里。”
“他有剑！”伍兰在门口震惊地说，“他会伤到你的！”
司蔻娣不屑地大笑起来。“他不会。司蔻娣很强大。再说了，他是我的新宠物。他喜欢我，不是吗？”她朝西蒙伸出手。荆棘那可怕的生命力似乎在慢慢成长，直至满溢。“别蹭坏圈子。”她轻声说道，好像在玩一个游戏。司蔻娣抓住他的手臂，把他往身边拉，帮着他抬起笨重的脚，跨过红色粉末画成的圆圈。“现在他们能看到这把剑了！”她带着胜利的口吻，容光焕发地说。她用一只暖暖的粉手扣住荆棘的剑柄末端，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脖子，让他挨紧自己软绵绵的胸脯和肚腩。火焰的热气令他软得像熔蜡，来自司蔻娣身体的压力则像令人窒息的热夜之梦。他高她半个头，却像个婴儿似的，没有一丝抵抗之力。这女孩到底有什么巫术？
司蔻娣搂着他，一边晃动身子，一边用瑞摩加语尖声大叫。篝火中的面孔再次出现。隔着烟熏火燎出的泪水，西蒙看到一张荡漾的黑色大嘴，像鲨鱼般一开一合。一个冰冷而恐惧的存在笼罩了他们——它在搜寻，在查探，像掠食者一般耐心地闻嗅他们的气味。
一个声音冲他们嘶吼。这一次，西蒙从含混的声响中辨出了字句。那些听不懂的字眼震得他牙根隐隐作痛。
司蔻娣兴奋地大口喘气。“这是红眼大人最高贵的仆从之一，正如我的希望一样！看呐，大人，看！你们想要的礼物！”她迫使西蒙举起荆棘，然后急切地盯着火焰中晃动的影子，等它再次开口。但她激动的讪笑变得酸涩起来。“它理解不了我的话。”她像恋人一样，亲密地靠在西蒙的颈旁柔声说，“它找不到正确的路。我就怕这个。光靠我的法力还不够。司蔻娣得做些她本不想做的事。”她朝圈外转过头。“伍兰！我们要用血！拿个碗，把那高个子的血盛来给我。”
西蒙想喊叫，却发不出声音。圈中的热气吹得司蔻娣长发飘动，仿佛一缕缕白烟。她的眼睛像碎瓷片般平板而冷硬。“伍兰，血！”
男孩走到施拉迪格身边，一手拿着陶碗，一手握住小刀，抵在瑞摩加人的喉咙上——相比伍兰细细的手指，刀显得很大。矮怪在旁边挣扎，伍兰视而不见，回过头去望着司蔻娣。
“对，是那大个子！”司蔻娣叫道，“小家伙我要留着！快，伍兰，你这笨松鼠。我要往火里洒点血！信使快走了！”
伍兰举起小刀。
“小心端过来！”司蔻娣叫道，“别洒进圈里。一旦破法，你知道那些小东西会有多乱来，他们太饿了。”
哈卡男孩突然转过身，朝司蔻娣和西蒙气汹汹地走来，脸上满是愤怒和惊惧。“不！”他尖叫着。那一刻，西蒙心里涌现出希望，以为男孩会来打倒司蔻娣。“不！”伍兰再度尖叫，挥舞着小刀，泪水淌下脸颊，“你为什么要留下他们？你为什么要留下他？！”他举刀捅向西蒙。“他太老了，司蔻娣！他很坏！不像我！”
“你干什么，伍兰？”司蔻娣惊恐地眯起眼睛，看着男孩朝圈子冲过来。刀锋一扫，红光闪现。西蒙拼命躲开男孩这一刀，肌肉火辣辣地抽痛。他摔倒在地，汗水滴进眼里。
“不准你喜欢他！”伍兰尖叫。西蒙用尽全力也只挪动了一丁点儿，本来对准肋下的刀锋失去准头，却划开了背部，留下一阵冰冷的剧痛。火焰中有什么东西发出公牛般的吼叫，接着，黑暗涌上西蒙头顶，遮蔽了黯淡的群星。
艾欧莱尔暂时留下她，一个人回门口去拿另一盏灯。
梅格雯一边等穆拉泽地伯爵回来，一边幸福地看着下方洞穴里的广阔石城。她如释重负。这里便是赫尼斯第人的老盟友——希瑟的城市。她找到了！有段时间，梅格雯甚至觉得自己真的疯了，就像艾欧莱尔和其他人以为的那样。但它真的在这里。
刚开始，她以为它肯定是自己梦境的投影——糟糕的梦，黑暗而混乱，挤满了痛苦的死人的脸，都是她曾经爱过之人。接着，梦中出现了其他画面，她看到一座飘扬着旗帜的美丽城市，城里花团锦簇、乐声悠扬，远离战争和流血。但这些景象总在醒来之前最后一刻出现，稍纵即逝，虽说比噩梦好些，却也无法让她平静。或者不如说，缤纷美丽的异域奇景反而在灼烧梅格雯，让她更加害怕，更加心烦意乱。此后不久，在格兰玻山的地道里徘徊时，她开始听到呢喃的私语声从地底深处传来，跟她曾接触过的任何声音都不一样。
于是，地底有古老城市的念头在她心中生根发芽，渐渐变得比阳光下的所有事都更重要。阳光会带来邪恶：晨星是灾难的信号，是指引敌人的烽火，会带领他们毁灭赫尼斯第全族。只有地下才安全，必须下到大地深处，那儿是旧日的英雄和诸神的家园，而残酷的冬天却无法染指。
现在，站在这座不可思议的石城——她的石城——上方，梅格雯心满意足。自从父王路萨在跟尖鼻子司卡利的战斗中去世，这还是她第一次感到平静。虽然说，岩石峡谷中散布的石塔和穹顶不怎么像她梦中的虚幻夏日之城，但它们明显不是人类所建，而且这个位置，从远古时代起就从未被赫尼斯第人踏足。若它不是永生希瑟的居所，那它又是什么？这肯定是他们的城市。这一点太明显了。
“梅格雯？”艾欧莱尔闪进半开的门，“你在哪儿？”他声音里的担忧令她脸上露出一丝浅笑，但一面对他，她马上收起了笑容。
“当然还在这儿，伯爵。就在你吩咐我待着的地方。”
他走到她身旁，也往下看去。“石园的诸神啊。”他摇摇头，“真不敢相信。”
梅格雯的微笑又回来了。“到了这儿，你还希望看到什么？下去看看谁住在城里吧。我们的族人很需要帮助，你知道的。”
艾欧莱尔谨慎地打量着她。“公主，我怀疑那儿不会有人住了。你看到有东西动吗？除了我们的灯，一点儿光都没有。”
“你凭什么觉得宁静之民不能在黑暗中视物？”她哈哈大笑。难道男人都这么蠢吗？伯爵不是挺聪明的吗？她心潮起伏，不由笑出了声。终于安全了！真是个激动人心的念头。赫尼斯第古老的守护者就在眼前，还有什么能伤到他们？
“好吧，小姐。”艾欧莱尔慢慢地说，“只要台阶足够牢固，我们可以往下再走一小段路。但你的族人很担心你。”他做了个鬼脸。“——还有我，之前也很担心你。我们必须尽快回去。反正以后可以再来，还能多带些人。”
“没错。”她挥了挥手，表明那些担心根本不值一提。当然了，她会把所有族人都带来。他们会永远生活在这里，远离司卡利和埃利加，还有地面上那些满手鲜血的疯子。
艾欧莱尔简直谨慎得令人发笑。他扶着她的手肘，领着她前进。她却有种冲动，想直接蹦下粗制阶梯。这儿还有什么能伤害他们？
他们像两颗微弱的星星，往大峡谷斜斜坠去，谷底泛白的石屋顶反射着提灯的火光。脚步声在不可见的天顶上反弹，在宽广的山洞中形成无数回音，传进他们耳里，活像上百万只蝙蝠一齐拍打绒毛翅膀。
城市很完整，但却像个空骨架。相连的建筑上贴着彩石，颜色足有上千，从初雪般的洁白，到沙白、珍珠白，直至煤灰，形成无穷无尽的色调。一扇扇圆窗户像直愣愣的失明的眼睛。抛光的石头街道微光闪烁，如同蜗牛爬过的蜿蜒小径。
走到一半，艾欧莱尔突然停住，拉住梅格雯的手臂，将她拽近自己。灯光下，他担忧的脸仿佛是半透明的。她突然有种错觉，似乎能看清他头脑里的一切。
“已经走得够远了，小姐。”他说，“你的族人会到处找我们的。”
“我的族人？”她反问道，身子退开一些，“他们不也是你的族人吗？还是说，你已经看不上这个藏在山洞里的小部族了，伯爵？”
“我不是这个意思，梅格雯，你知道的。”他刺耳地说。
你的眼里满是痛苦，艾欧莱尔，她心想。跟一个疯女人绑在一起，让你觉得如此糟糕？除了礼节性的容忍，我明明什么也得不到，可我为什么还会傻傻地爱上你？
她大声说：“你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伯爵。刚才你就怀疑我，现在你更是害怕了吧？因为你不想面对曾经否认过的存在。至于我，除了下面那座城，我哪儿都不去。”
艾欧莱尔的漂亮脸蛋沮丧地皱了起来。看着他浑不自觉地将一把油灰抹到下巴上，梅格雯突然很想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长时间专心致志地搜索、挖掘，还锯断了保护大门的门闩，这一切浮现在脑海里，像个模糊的梦。她到底在地下待了多久？她盯着沾满泥土的双手，心里越来越怕——她现在肯定像个疯女人。她立刻厌恶地将这念头推开。这跟眼下的情况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能任由你在这儿迷路，小姐。”艾欧莱尔终于说。
“那就随我来，或把我强行押回你那可怜的营地，高贵的伯爵。”她突然很不喜欢自己的语气，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艾欧莱尔并没有勃然大怒，这一点大出她的所料，相反，他的脸上露出了疲倦而顺从的神色。她之前看到的痛苦并没有消失，反而像是加深了，甚至扩散到他脸上的每根线条。“你答应过我，梅格雯。在我开门之前，你说会听从我的决定。我不相信你会出尔反尔。我知道你父亲永远不会失信于人。”
梅格雯被他的话刺痛，退了一步。“别拿我父亲来压我！”
艾欧莱尔摇摇头。“可是，小姐，你答应过我。”
梅格雯盯着他。他谨慎、机灵的脸上有种特质很吸引人，使得她没有像原本打算的那样快步奔下楼梯。心里有个声音在嘲笑她的愚蠢，但她还是直视着他。
“你只说对了一部分，艾欧莱尔伯爵。”她慢慢地说，“你一个人打不开那扇门，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是我帮了你。”
他凑近些看着她。“嗯，所以呢？”
“所以，各退一步吧。我知道，你觉得我是个死顽固，或者更糟，但我依然重视你的友谊，艾欧莱尔。你对我父亲的家族也一直不错。”
“你要做个交易，梅格雯？”他面无表情地问。
“如果你同意跟我一起走到楼梯底部——只要双脚踏上城市的地砖——我就会转身跟你一道回去……如果你希望如此的话。我保证。”
一丝疲惫的笑意浮上艾欧莱尔的嘴唇。“真的？你保证？”
“我向巴格巴的牧群发誓。”她用脏兮兮的手拍了拍胸口。
“在这儿，你最好向黑卡姆发誓。”他懊丧地做了个鬼脸。他的长辫子散开了，黑发披在肩膀上。“也好。把你强行带上这些台阶？我不喜欢这个主意。”
“你做不到。”梅格雯满意地说，“我很有劲儿的。来吧，走快点儿。就像你说的，族人在等我们。”
他们静静地走下阶梯。梅格雯陶醉于阴影和石山带来的安全感，艾欧莱尔则一言不发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尽管楼梯很宽，他们还是谨慎地选择落脚点，以免一脚踩空。台阶坑坑洼洼，布满裂缝，仿佛是大地在不安的睡梦中辗转反侧时留下的。这里的石刻极其精美，灯光照亮了错综复杂的图案，线条盘绕过阶梯，延伸到台阶上方的墙面，精雕细琢成蕨草嫩叶或蜂鸟羽毛的形状。梅格雯忍不住转向艾欧莱尔，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
“看到了吗？！”她举灯贴近墙面，“这怎么可能出自区区凡人之手。”
“看到了，小姐。”艾欧莱尔阴沉地回答，“可楼梯这一边没有墙。”他指指伸向峡谷底部的陡坡。虽然已经往下走了不少路，但从这里掉下去还是会摔死人。“看石刻也请别靠那么近，你会绊倒跌下去的。”
梅格雯行了个屈膝礼。“我会小心的，伯爵。”
也许因为她的轻率，艾欧莱尔皱了皱眉，但还是点点头。
宽阔的楼梯底部呈扇形展开，铺陈在峡谷地面。远离高悬的洞墙，油灯的亮光似乎减弱了，不足以驱散深重压抑的黑暗。在峡谷边缘看，建筑物仿佛石雕玩具般精致，这会儿却森然挺立在二人头顶。阴影中的穹顶和螺旋状的塔楼连绵无尽，如虚幻的石笋探入高处的黑暗。灵动的石桥从洞壁跨向塔楼，仿佛蜿蜒的丝带，或伸进塔身，或盘绕尖顶。城市各处被精细的石头结构连成一体，比起无生命的石雕艺术，它更像一个生气勃勃的活物——但显然已人去楼空。
“就算希瑟曾在这里生活，小姐，他们也早就离开了。”艾欧莱尔阴郁地说。但梅格雯却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满足。“我们该回去了。”
梅格雯嫌弃地白了他一眼。这人就没有半点好奇心吗？“那是什么？”她指着晦暗城市的中心问道。那附近有一点微弱的亮光。“如果不是灯火，那我就是瑞摩加人了。”
伯爵望过去。“看起来确实像。”他谨慎地说，“但也有别的可能，比如从上面漏下来的光。”
“我在地道里待了这么久，”梅格雯说，“现在肯定过了黄昏。”她转身碰碰他的手臂。“来吧，艾欧莱尔，求你了！别这么死脑筋！怎么可以什么都没弄清就走呢？”
穆拉泽地伯爵皱起眉头，透过他的表情，她能看出各种情绪在角力。很明显，他也想弄清真相。就是这份坦诚俘虏了她的心。他有时就像小孩一样，总会被她一眼看穿，要知道，他可是一名出入于奥斯坦·亚德各大宫廷的使者呀。
“求你了！”她说。
在回答之前，他检查了一下灯油。“好吧。但这只是为了让你安心。你找到一座城市，它曾经属于希瑟，或拥有失传技艺的先人，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但他们早就消失了，救不了我们。”
“随你怎么说，伯爵。快走吧！”
她拉着他，走进城市。
虽然她说得很有自信，但石路确实荒废已久。灰尘在脚下无声地旋起又飘落。灯光将高塔和廊桥照得奇形怪状。走了一会儿，梅格雯的激情开始消退，心情也忧郁起来。她又想到了骨头。他们就像在一副被时光打磨过的巨兽的肋骨里穿行。沿着废城弯弯曲曲的街道行走，她渐渐感觉自己被吞食了。在这地底深处，不知多少弗隆厚的石头将她与太阳隔开，她还是头一次感到难以忍受的压抑。
他们经过的石雕外墙上露出无数空洞，洞壁光滑，曾经紧紧安着门板。梅格雯觉得，黑漆漆的门洞里似乎有一双双眼睛在盯着她，盯着入侵者——但眼神里没有恶意，只有悲伤，更像后悔而非愤怒。
周围尽是庄严的废墟，路萨的女儿心头无比沉重。赫尼斯第人无法企及此地的辉煌，也永远达不成如此成就。她的族人已将全世界最阳光明媚的领土拱手相让，钻进山洞，甚至连诸神都舍弃了他们。希瑟至少还能留下宏伟的石城供后人怀念，而梅格雯的族人只有木头建筑，就连赫尼斯第战士的白骨也在茵尼斯葵渐渐退色，迟早会被岁月埋没。很快，她的人民就什么都不剩了。
除非有人能救他们。而除了希瑟，没人能做到这一点——可他们都去哪儿了？艾欧莱尔说对了吗？他们真的都死了？她之前确信他们都下到地底深处，但也许，他们都到别处去了？
她偷偷瞟了一眼艾欧莱尔。伯爵安静地走在她身旁，盯着城中壮观的塔楼，就像夕柯林边的农民第一次造访赫尼赛哈。看着他鼻梁挺拔的脸、汗湿的黑发和辫子，她对他的爱突然又涌了上来，而之前，她还觉得它是种毒素。这爱是那么无助，令人痛苦，又像无法否认的哀伤。梅格雯的记忆飞回到多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天。
那时她还是个女孩，但已跟成年女性一样高大，她嫌弃地回想着。她站在神堂大厅父亲的宝座后，而新晋穆拉泽地伯爵则前来进行宣誓效忠的仪式。艾欧莱尔那时看来十分年轻，身子纤细，双眼发亮，像只狐狸。他神情紧张，但又骄傲地目空一切。看起来年轻？不，他确实年轻：才二十二岁，还是个敛不住笑容的急躁的年轻人。梅格雯好奇地从路萨高高的椅背后探出头时，他们四目相对。她的脸一下子红得像莓子。艾欧莱尔见状笑了，冲她露出整齐发亮的牙齿。那感觉，活像他在她心头温柔地咬了一口。
当然，梅格雯知道，对他来说，那个笑代表不了什么。她那时还是个女孩，但已命中注定要长成国王笨拙的老闺女，长成一个要将全部精力放在猪啊、马啊，以及折断翅膀的鸟啊身上的女人。她总是撞倒桌上的东西，因为她永远记不住该怎么走路、怎么端坐、怎么举止优雅地当个淑女。不，他什么特别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冲一个大眼睛女孩露出一个随意的微笑。但就是那无心之笑，让艾欧莱尔永远地抓住了她的心，就像一张牢不可破的网……
她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了。他们已走到路的尽头，前面是一座宽宽的矮塔，塔面上爬满华丽的石藤蔓和半透明的石花。一扇大门敞开着，里面一片黑暗，仿佛一张没有牙的嘴。艾欧莱尔怀疑地打量一番阴暗的入口，然后走上前，探头往里看。
尽管被厚重的黑暗覆盖，仍然可以看出，塔楼内部宽敞得出奇。一道被碎石堵住的阶梯沿内墙盘旋向上，还有道楼梯反向绕塔下行。他们刚将油灯从门口抽出，却发现了一道闪光——极其微弱的闪光——照亮了那条几乎不可见的向下的通道。
梅格雯深吸一口气。令人惊讶的是，在如此疯狂的地方，她竟一点都不害怕。“只要你说句话，我们随时可以回去。”
“那段向上的楼梯似乎很危险。”艾欧莱尔回答，“我们应该马上回去。”但他犹豫了一下，在好奇心和责任心之间纠结。那边确实有道不容置疑的闪光。梅格雯盯着它，却一言不发。伯爵叹了口气。“那我们就往下再走一段吧。”
沿着盘旋的楼梯，他们往塔下走了大概一弗隆远，最后踏上一条低矮但宽敞的廊道。两边墙面和天花板上都刻着错综复杂的藤蔓、草叶和花儿，种类繁多，都是只能在遥远的地面、在阳光和天空下生存的植物。交织的茎藤在身边的石挂毯上无止境地延伸。尽管画面如此广阔，但一眼看去，却没有任何图案重合。巨型雕刻本身也由不同的石头组成，色泽和纹理多得不可胜数，但整面墙上没有一块马赛克瓷砖，这点倒与地板有很大区别。而且那些石头形状喜人，如浑然天成一般，就像被园丁修剪培育成飞禽走兽形状的石篱笆。
“天空与大地的诸神啊！”她喘着气说。
“我们必须回去了，梅格雯。”但艾欧莱尔的声音没有任何说服力。在这地底深处，连时间似乎都变慢了，几乎静止。
他们继续向前，静静地欣赏栩栩如生的雕刻。廊道远端弥散来的辉光渐渐融入油灯的光亮。梅格雯与伯爵走出廊道，进入一片开阔地，宏伟的拱形天花板再次高悬在黑乎乎的洞顶。
他们站在一片浅浅下陷的巨大“石碗”里，脚下是宽敞的地砖。
离他们三石远，立着一座台子，周围排列着摇摇欲坠的泛白燧石长椅。看起来，这荒废的“石碗”曾是个进行崇拜或展览的场地。“石碗”中央燃着一团雾状的白光，像颗病恹恹的小太阳。
“卡姆和布雷赫啊！”艾欧莱尔轻声感叹，声音显得不安而又遥远，“那是什么？”
石台中间的粗钝花岗岩祭坛上，立着一块棱角分明的大晶石，闪烁着鬼火般的光。晶石呈奶白色，表面光滑但边缘粗糙，像块断面呈锯齿状的石英。它发出淡淡的异光，先是增强，而后消失，又再度亮起。相应地，离它最近的古老长椅也随之时明时暗、忽隐忽现。
他们朝那怪东西走去，被白光反复洗刷。周围凉凉的空气也明显变得温暖。梅格雯看着光彩夺目的怪晶石，一时间屏住了呼吸。她和艾欧莱尔站立良久，注视着洁白的光芒，看着各种色泽在晶石内部竞相争艳，金盏花色、珊瑚色、淡薰衣草色，像水银般变化多端。
“真美啊。”她终于开口。
“是啊。”
他们在此驻足，不愿离去。终于，穆拉泽地伯爵转过身，但显然不情不愿。“没别的东西了，小姐。没了。”
不等梅格雯回答，白晶石突然光芒四射，强光汹涌耀眼，仿佛一颗天堂之星正在绽放，刺眼的光渐渐充满整个山洞。梅格雯尽力适应这亮得惊人的光海，朝穆拉泽地伯爵伸出手。艾欧莱尔也被强光笼罩，面容模糊，几乎看不清五官，身子另一侧则笼罩在绝对的黑暗中，好像只剩半个人。
“怎么了？！”她喊道，“晶石烧起来了？！”
“小姐！”艾欧莱尔抓住她，似乎想把她拉出亮光，“你受伤没？”
“努言之子！”
梅格雯震惊地回过头，下意识地靠在艾欧莱尔的手臂上。原来是那块晶石，它正用女人的声音说话，四面回响，仿佛到处都是嘴巴。
“你们为什么不回答？！我已经呼唤了你们三次。我的力量已不复当年！我没法再作尝试了！”
梅格雯从没听过这种语言，可不知为何，她能自然而然地理解其中的含义，就像听到赫尼斯第语一样。话语似乎在脑海中回荡，清晰而有力。难道她真疯了？就像她一直害怕的那样？可艾欧莱尔也在用手拍打着耳朵，显然他也被同样的声音弄糊涂了。
“努言之民啊！求求你们，忘掉那些陈年旧账吧。大错已经铸成！如今，更可怕的敌人已经威胁到我们两族！”
声音像是花了很大力气才说出口，虽然疲倦而悲伤，但也蕴含着强大的力量。梅格雯感觉皮肤都被震得有些发麻。她张开双手挡在面前，眯着眼看向光源，但什么都看不见。照在身上的光像狂风一般裹挟着她。炽热的核心里真的有人吗？或者，会不会是晶石自己在说话？不管绝望呼喊的是人还是物，她都为对方感到难过。当然，“晶石会说话”的念头太疯狂了，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
“你是谁？！”梅格雯叫了起来，“你为什么在晶石里？！从我耳朵里出去！”
“什么？终于有人在了？赞美华庭！”声音里透出了出人意料的希望，一时盖过了倦意，“哦，古老的血亲啊，黑暗势力正在威胁我们的领土！我恳求你们的回应……而你们的回应，也许能拯救我们所有人！”
“小姐！”
梅格雯终于意识到，艾欧莱尔正紧紧抱着她的腰。“它不会伤到我！”她告诉他。拖着他强壮的双臂，她又朝晶石靠近些。“回应什么？”她叫道，“我们是赫尼斯第人。我是路萨-安哈-历辛之女！你是谁？你在晶石里吗？你在这座城里吗？”
晶石的光暗淡下来，又开始闪烁。停顿片刻后，声音再度响起，但比之前轻了许多。“你是庭叩达亚吗？我听不太清。”女声说道，“已经太迟了！我听不到你的声音了。如果你还能听到我说话，如果你们愿意帮忙对抗共同的敌人，就到角天华来找我们。你们当中肯定有人知道它在哪儿。”她的声音在持续减弱，最后就像悄悄话，挤进梅格雯的耳朵。晶石的亮光也变得断断续续。“各方都在寻找三神剑。听我说！神剑也许能拯救我们，也可能毁灭我们。”晶石闪动一下，“这就是岁舞林告诉我的全部，所有叶子都在吟唱……”她逐渐消失的声音中充满了绝望。“我失败了……太虚弱……始祖母失败了……我只能看到黑暗正在降临……”
轻言细语终于消失。发声的晶石暗淡下来，梅格雯眼前只剩一抹惨白的微光。“我没能帮上她，艾欧莱尔。”她满心空虚。“我们什么都做不了，而她是那么悲伤！”
艾欧莱尔温柔地放开她。“小姐，我们很多事都没弄懂，帮不了任何人。”他轻声说，“但我们急需自救。”
梅格雯退开几步，强忍住愤怒的眼泪。难道他感觉不到那女人的善意和悲伤吗？梅格雯觉得，这就像眼前一只美丽的鸟儿在陷阱中挣扎，你却够不到它。
她转向艾欧莱尔，却惊讶地发现，他背后的黑暗中竟有点点火星在移动。她眨了眨眼，那并非眼花产生的幻象。一排淡淡的光正朝他们移来，步入阴影下的石台。
艾欧莱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沐诃之盾啊！”他骂道，“我就知道不能信任这地方！”他摸索着剑柄，“站到我身后，梅格雯！”
“躲避这些能拯救我们的人？”她扫了一眼他紧张的手，与此同时，摇曳的光靠近了，“终于见到希瑟了！”粉色和白色的光像萤火虫般晃动，她往前迈出一步。“宁静之民啊！”她大声道，“昔日的盟友需要你们！”
阴影中传来的低语声并非出自于凡人之口。梅格雯心里充满狂喜，确信自己果然梦境成真。一个声音说了句古赫尼斯第语。几个世纪以来，阳光下再没人说过这种语言，但奇怪的是，话语中似乎带着一丝恐惧。
“时至今日，我们的盟友已化为白骨和灰尘，我们中的大多数也随之而去。你们是何方神圣，竟不畏惧‘砂断’？”
发话之人和他的同伴一起慢慢走进光中。梅格雯本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但看到眼前的景象，还是感觉脚下的岩床在摇晃。她抓紧了艾欧莱尔握剑的手臂，穆拉泽地伯爵则倒抽一口冷气。
刚开始，最令人惊异的是他们的眼睛，没有眼白的圆圆的大眼睛。在灯光照耀下，刚来的四个人眨着眼，仿佛夜晚森林中受惊的动物。他们跟人类一般高，但瘦得吓人，蛛腿般又长又细的手指紧紧攥着半透明的条状水晶，灰白纤细的发丝垂落在瘦骨嶙峋的面庞两侧。他们五官精细，身穿皮毛和浅灰色皮革制成的粗衫，膝盖和肘部高高凸起。
艾欧莱尔拔剑出鞘，剑身在水晶条的照耀下闪着粉红色的光。“退后！你们是谁？”
离他们最近的人退了一步，停下来，瘦削的脸上既紧张又惊讶。“其实你们才是侵入者吧。啊，确实是贺恩之子，跟我们猜测的一样。是凡人。”他转头对同伴说了几句，那语言就像低声哼唱。他们严肃地点点头，四对圆眼再次转向梅格雯和艾欧莱尔。“我们商议过了，要交谈，你们得先报上名来。”
梦境竟会有如此转折，让梅格雯很是惊讶，她先靠着艾欧莱尔的手臂稳稳身子，才开口道：“我们……我们……我是梅格雯，路萨王之女。这位是艾欧莱尔，穆拉泽地伯爵。”
那些奇怪生物的脑袋在细脖子上颠了颠，又像唱歌似的互相交谈几句。梅格雯与伯爵用难以置信的眼神对视一眼，听到其中一位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才双双转回头去。
“你的言语得体大方，说明你的确出自人类中的名门世家，是这样吧？你能保证你们没有恶意吗？说来遗憾，我们许久不曾与贺恩之民打交道了，对他们的所作所为更是一无所知。看到你们与砂断对话，我们都受惊不浅。”
艾欧莱尔咽了口口水。“你们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为首之人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大眼睛反射着明亮的灯光。“我名为乙寺-飞椎。我的同伴分别名为寿-文奈、金芒-安，以及乙寺-海茶，我的好妻子。”随着介绍，他们个个低头致意，“这座城叫万朱涂。”
梅格雯被乙寺-飞椎和他的朋友们迷住了，同时又有一丝疑惑在她脑海深处徘徊。他们的确很奇特，但并非她所期待的……
“你们不是希瑟。”她说，“他们在哪儿？你们是他们的仆从？”
怪人们扭过脸，大眼睛警惕地看着她，接着后退几步，用钟乐般的语言简单商谈几句。过了一会儿，乙寺-飞椎转身开口，声音比之前略微刺耳了些。
“我们是曾服侍过，但那已是许久之前了。他们派你们来找我们回去？我们不会回去的。”虽然语带挑衅，但乙寺-飞椎摇晃的头和黢黑的大眼睛中却透露着深切的悲伤，“砂断告诉你们什么？”
艾欧莱尔困惑地摇摇头。“如有冒犯还望包涵，但我们从没见过你们这样的人。没人派我们来找你们。我们甚至不知道你们的存在。”
“砂断？你说那块晶石？”梅格雯问，“它说了很多事，我会努力回想。可如果你们不是希瑟，那你们又是谁？”
乙寺-飞椎没有回答，而是慢慢举起水晶，纤细的手向前移动，让玫瑰色冷光照耀着梅格雯的脸。“我们是群山的庭叩达亚。看你的样貌，与我们印象中的贺恩人也没有太大区别嘛。”他惆怅地说，“你们那些北方部族，那些蓄须之人，都曾记得我们。大地未有多少改变，凡人也不过传承了几代，我等却已被完全遗忘了吗？”他瘦削的脸变得冷漠。“北方人称我们为戴夫林，他们曾带来礼物，换取我们为他们打造物品。”
艾欧莱尔上前一步。“我们的祖先是不是管你们叫戴亥尼？可我们以为那只是传说，或者你们已消亡许久了。你们是……戴沃人？”
乙寺-飞椎微微皱眉。“传说？你们确实是贺恩之民，对吗？那你们仔细想想，久远以前，是谁教导你们的先祖在山中采矿？正是我等。至于称谓，又有什么要紧？有些凡人称我们戴沃人，还有的称我们戴夫林或戴亥尼。”他缓慢而悲伤地挥动修长的手指，“只是些称呼罢了。我们是庭叩达亚。我们来自华庭，永无归日。”
艾欧莱尔的剑铿锵入鞘，声音在山洞中回荡。“公主，你要找的是宁静之民！结果找到的更奇怪！山腹中的城市！古老传说中的戴沃人！难道地上地下的世界都疯了吗？”
梅格雯的惊讶并不比艾欧莱尔少，这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她盯着戴沃人，不由哀伤起来：乌云刚刚消散，这会儿又压上心头。
“你们不是希瑟。”她终于开口，语调平淡单调，“所以他们不在这儿。他们帮不上我们。”
乙寺-飞椎的同伴们往前挪了挪，形成个半圆，将紧挨的二人围在中间。看着愁容满面的梅格雯和艾欧莱尔，大眼睛戴沃人似乎大气都不敢出。
“倘若你们来找支达亚——即你们所谓的希瑟，”乙寺-飞椎小心翼翼地说，“那我们确实有兴趣听听，因为，我等来到此地正是为了躲避他们。”他慢慢点头。“许久以前，我们不愿再对他们俯首，不愿任由他们摆布，因此出逃。本以为他们已遗忘了我们，但事实并非如此。如今我们人丁稀落、孤苦无依，他们又设法抓捕我们。”乙寺-飞椎的眼里闪过一点微弱的火星，“他们甚至还通过砂断呼唤我们。‘谓识’已沉默多年，他们还想耍弄把戏，诱骗我们回去。”
“你们在躲避希瑟？”艾欧莱尔疑惑地问，“为什么呢？”
“贺恩之子，我们曾侍奉他们，可我们逃了出来。如今，他们又想骗我们回去。他们提到那些剑，以此引诱我们——因为他们了解，我们总是对工艺诚欢诚喜，而那些神剑正是我们的最高杰作。他们还向我们问起前所未闻的凡人之名——可如今，凡人又与我们何干？漫长的岁月里，我等只见过你们。”
穆拉泽地伯爵等着乙寺-飞椎继续说下去。发现他已经说完，艾欧莱尔又开口问道：“凡人？是指我们？他们提了哪些凡人的名字？”
“那个女性支达亚——始祖母，她如此自称——提到了几次……”戴沃人与他的同伴简单说了几句，“……无手约书亚。”
“无手……！大地与河流的诸神啊，你是说断手约书亚？”艾欧莱尔惊愕地盯着他，“哦，天呐，这真是疯了！”他重重地跌坐在碎裂的长椅上。
梅格雯跟着在他身边瘫坐下来。她的头脑早因疲倦和失望而晕眩不已，连惊讶的力气都没了。等她终于将目光从迷惑而温和的大眼睛戴沃人身上挪开，看着艾欧莱尔时，只见伯爵失魂落魄，活像坐在家里却被闪电劈中一般。
穿过周遭的黑暗和尖啸的风声，西蒙醒了过来。号叫声还在继续，但随着一道红光在他眼前绽开，黑暗渐渐消退。
“伍兰，你这傻小子！”有人在旁厉声叫道，“圈子里进血了！”
他刚想喘口气，却感到身上压着什么东西，他要使尽全力才能将空气吸进肺里。恍惚一转念，是不是倒塌的屋顶压住了他？有火？红光翻腾舞动。海霍特着火了？
终于，他看到一个巨大的人影，身穿翻飞的白衣。那人几乎跟树一般高大，森然耸入天际。过了好一阵儿，他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冰冻的地面上，旁边站着司蔻娣，她正冲某人尖叫。这是过了多久……
小男孩伍兰在几肘尺外的地上翻滚，双手紧紧抓着喉咙，眼珠几乎鼓出黑乎乎的脸。没人碰他，也没人接近他，但他狂暴地踢动双腿，脚踵捶击冻住的泥土。不远的某处，坎忒喀还在哀号。
“你太坏了！”司蔻娣尖叫道，胖脸因愤怒而涨得紫红，“坏伍兰！血洒了！它们全会爬过来！太坏了！”她大口喘气，沉声吼叫。“该罚！”小男孩像条受伤的蛇一样不停扭动。
越过司蔻娣，在跳动的火焰中心，一张朦胧的脸看了过来，它张开浮动的嘴，像在大笑。过了会儿，那对无底深潭般的黑眼睛挪到西蒙身上，突如其来的瞪视仿佛一条冰舌舔着西蒙的脸。他想叫，背上却像压着沉重的巨物。
小苍蝇，有个声音在他脑海中低语，像烂泥般又沉又黑。这声音在他好多梦中都出现过。这声音属于一对红眼睛和燃烧的黑暗。想不到在这个最最奇怪的地方又见面了……而你拿到了那把剑，很好。我们得告诉主人。他会有兴趣的。停了一会儿，火里的东西变得更加高大，冷冷的黑眼窝仿如地狱烈焰的核心。哎呀呀，看看你，人子，它柔声说，你在流血……
西蒙从身子底下抽出颤抖的手。他又能自由活动了，但感觉怎么这么奇怪？他松开荆棘的剑柄，发现颤巍巍的手指确实染上了滑溜溜的血。
“该罚！”司蔻娣还在尖叫，孩童般的声音高亢急促，“所有人都该罚！我们本该把礼物献给红眼大人和银面夫人！”
狼号声又起，听起来更近了。
伍兰面朝下，瘫倒在司蔻娣脚边的雪泥中。西蒙慌乱地看着他。地面似乎鼓起个包，挡住了男孩苍白、扭曲的身子。过了会儿，旁边又冒出个颤动的包。半融化的地面伴着嘎吱嘎吱的声音裂开。搅动的泥土里，伸出一条细细的黑胳膊和留着长指甲的怪手，张开的指头仿佛黑色的花瓣，像要攫住暗淡的群星。另一只手也跟着伸出地面，紧接着，一颗长着白眼珠、不比苹果大多少的脑袋钻了出来。干瘪的脸咧嘴而笑，露出针尖般的利齿，杂乱的黑须簌簌抽动。
西蒙扭动身子，却叫不出声。庭院的地面鼓起一打一打水疱般的包。短短的时间里，掘地怪从地底汹涌钻出，仿佛腐烂尸体中爆出的蛆虫。
“贝肯！”司蔻娣惊声尖叫，“是贝肯！伍兰，你这小笨蛋，我说过不要把血洒进魔法圈！”她朝掘地怪挥动肥胖的手臂，而怪物们则像一大拨疯狂的耗子，涌向尖叫的孩子们。“走开！”她转向篝火，“叫它们走开，大人！叫它们走开！”
火焰在寒风中飞舞，那张脸冷眼旁观。
“救命！西蒙！”宾拿比克恐惧地嘶声大喊，“救救我们！我们还被绑着！”
西蒙痛苦地翻过身，试着挪动膝盖。他的后背抽痛得厉害，像被马踢了一脚。他的眼前似乎飘荡着闪烁的雪花。
“宾拿比克！”他呻吟着。这时，从奔向孩子的大队伍中，有一拨尖啸的黑影改变了方向，朝施拉迪格和矮怪躺着的修道院墙拥去。
“住手！我叫你们住手！”司蔻娣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像要挡住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尖叫。一只小脚，白白的，像个小蘑菇，在掘地怪中间一闪而过，马上又被吞噬。“住手！”
地面突然又朝司蔻娣涌去，一团团胶状的泥土溅上她的睡袍。一丛蜘蛛般的手臂缠住她粗壮的小腿，接着，一大群掘地怪纷纷往她腿上爬，仿佛那是根树干。随着不断涌入的掘地怪，她的衣服也跟着鼓胀起来。最后，薄薄的布料像饱和的袋子般裂开，露出一大团不停蠕动的眼睛、骨瘦如柴的腿和指爪尖利的怪手，几乎爬满她又白又软的身子。司蔻娣张大嘴巴想尖叫，一条毒蛇般的手臂趁机插了进去，并一直往里钻，只剩肩膀还露在外面。女孩翻着白眼，眼珠鼓了出来。
西蒙终于拖动身子，半蹲起身。这时，一道灰影从他眼前闪过，撞上那一大团蠕动着的曾经叫做司蔻娣的东西，令其翻滚倒地。掘地怪像猫一般怪叫着，尖号起来。随着坎忒喀闪电般折断它们的脖子、咬碎它们的头骨、将一个个矮小的身子愉快地抛向半空，它们又发出惊恐的颤音。没多久，她便结束了这边的厮杀，冲过去对付袭击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的怪物。
火焰蹿得高高的。火中没有形体的东西在大笑。西蒙能感觉到它那令人发指的愉悦。它正在动摇他的意志，吮吸他的生命活力。
小苍蝇，真有趣，不是吗？你干吗不再过来点儿，我们可以一起看。
西蒙强忍着声音里的引诱，不理会话语中的魔力。他吃力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远离篝火，远离火中潜伏之物。他用荆棘当拐杖支撑身体，但手上的鲜血令剑柄变得滑溜溜的。背上，伍兰砍出的伤口一阵阵发凉，已经有些麻木，但仍疼得钻心。
司蔻娣召来的东西还在奚落他，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像残忍的孩童正在玩弄一只被抓住的小虫。
小苍蝇，你要去哪儿？回来嘛，主人想见你……
往对面挣扎前行的过程极其痛苦。生命力如流沙般自身体里消逝。掘地怪的尖叫和坎忒喀口沫横飞的愉快低吼传入耳中，混成模糊的咆哮。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注意到有爪子攀上了自己的腿。等他终于低头往下看时，正好对上一只贝肯蛛卵般的眼睛，那感觉就像透过窗户望着外面的奇异世界，一个幸运地分离出去的可怕世界。爪子乱抓个不停，撕裂了他的裤子，抠破了他的皮肉，西蒙这才如梦方醒。他惊骇地叫着，捏紧拳头砸烂了那张皱巴巴的脸。又有更多怪物爬上他的腿。他发出厌恶的呜咽，将它们踢开，但它们却像白蚁一般源源不绝。
荆棘在他手中颤动。想也不想，西蒙举起它，向攒动的怪物集群挥舞起黑色的剑刃。他能感知到它在嗡嗡作响，就像无声地唱着歌。荆棘这会儿轻得不可思议，如割草般利落地切断头颅和臂膀，黑色的脓液像小溪般淌过剑身。每挥一下剑，西蒙的背都痛得像要裂开，但同时，也有股疯狂的快意充盈他的四肢百骸。身边所有掘地怪都已毙命或逃散，但他还在劈砍那些纠缠的尸块。
哟，你这小苍蝇还挺凶残的！到我们这儿来吧。声音似乎钻进他的脑袋，就像挤入开裂的伤口，令他辗转不安，恶心欲呕。今晚真是个美妙之夜，狂野之夜。
“西蒙！”宾拿比克含混的叫声终于穿透因憎恶而生的狂怒，“西蒙！帮我们松绑！”
你知道我们会赢的，小苍蝇。就在此时此刻，遥远的南方，你们最强大的盟友已经损落……绝望……死去……
西蒙转回身，蹒跚走向矮怪。再看坎忒喀，她口鼻旁的血一直浸染到双耳，正将一群跳动尖叫的掘地怪逼入角落。西蒙再次高举荆棘，冲进贝肯群，杀开一条血路，将它们接连砍翻在地，直到剩下的那些也在他脚边逃窜散开。脑袋里的声音已经轻到听不清，火光洗礼的庭院在他眼前闪烁。
弯腰切割矮怪的绑绳时，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令他差点晕倒在地。宾拿比克将绳索抵在荆棘的利刃上摩擦，过了会儿，绳子便一截一截地断开了。小个子揉揉手腕，稍微活动一下麻木的双手，立刻转向施拉迪格。他花了片刻鼓捣绳结，又转向西蒙。
“喂，借你的剑割一下。”他刚开口，却突然瞪大了眼睛，“楚库的石头啊！西蒙，你背上全是血！”
血会打开通道，人子啊，到我们这儿来！
西蒙想对宾拿比克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他只好将荆棘用力向前一推，结果剑尖不小心扎破了施拉迪格的后背。瑞摩加人慢慢地醒了，呻吟起来。
“他睡着时，他们用石头打了他的头。”宾拿比克凄然地说，“我想，因为他个子大吧。我倒只是被捆住而已。”他用荆棘锯断施拉迪格的绑绳，直到整条绳子断落到雪地上。“我们得去找马。”矮怪对西蒙说，“你力气还够吗？”
他点点头，感觉脖子几乎撑不住头的重量，而脑海中的吼声早被骇人的空虚取代。今天晚上，他已是第二次觉得自己的意识脱离狭窄的躯壳，飘浮在外，但这一次，他担心自己再也回不来了。他强迫自己站直，宾拿比克则哄着意识不清的瑞摩加人站起来。
主人正在流琴厅等你……
“我们必须跑到马厩。”宾拿比克大声盖过汹汹的狼号。母狼正将掘地怪逼退，在贝肯包围圈与西蒙及其朋友之间清出几码空地。“跟着坎忒喀，我们也许能到那儿，但要快，不能迟疑。”
西蒙身子摇晃。“拿行李。”他说，“在修道院里。”
小个子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别犯傻了！”
“不。”西蒙无力地摇摇头，“我不能……丢下……白翎箭。不能让她……它们……得到它。”他的目光穿过庭院，司蔻娣之前站立的地方密密麻麻挤满了掘地怪。
你将站在流琴前，你将听到他甜美的声音……
“西蒙。”宾拿比克朝坎忒喀守护的方向挥了下手，“你都站不住了。”他嘟囔道，“我去。”
没等西蒙答话，矮怪已经钻进大门，消失在黑漆漆的修道院里。过了很久，他终于拖着行李回来了。
“主要交给施拉迪格。”宾拿比克一边说，一边担心地看着候在一旁的掘地怪，“他昏昏沉沉，没法作战，就当我们的驮羊吧。”
到我们这儿来！
矮怪把包裹挂在茫然的瑞摩加人身上，西蒙则看向周围那圈白眼珠。候在边上的掘地怪发出轻轻的咔哒和吱吱声，像在互相交谈。它们中有不少穿着粗糙破烂的衣服，还有些攥着细瘦的拳头，手上握着锯齿状的粗制小刀。它们回瞪着他，身子蠕动，像一排排黑色的罂粟。
“准备好没，西蒙？”宾拿比克小声问道。西蒙点点头，将荆棘举到身前。这柄利剑曾像枝条般轻巧，现在却突然重得像石头。他要用尽全力才能堪堪举起它。
“Nihut，坎忒喀！”矮怪叫道。母狼往前一跃，大嘴张开。掘地怪惊慌地滚向两旁，坎忒喀在扑打的手臂和紧咬的牙齿间开出一条路。西蒙跟在后面，挥动沉重的荆棘，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
来吧。奈琦迦下面有无穷无尽的冰冷厅堂。弃光者在歌唱，等着欢迎你。到我们这儿来！
时间似乎将自身笼罩包裹起来。世界已然消失，只剩一条由红光和白眼珠组成的通道。伴着每一下心跳，他的背伤抽痛得越来越猛烈；随着每一步向前，他的视野开始交替地一开一合。咆哮的巨响仿佛海水，不断地冲刷着他，在他的心底和身外同时响彻。他挥动利剑，感觉砍到什么东西，他将之摇落，又继续挥剑。他一边走，一边感到有东西伸过来。有些东西抓到他，撕扯着他的皮肤。
通道忽地缩成一团漆黑，稍后又宽敞了一阵儿。施拉迪格在说话，但他声音太小，西蒙听不清，只知道他正帮自己骑到寻家的背上，还将荆棘插进鞍环。他们周围环绕着石墙，但西蒙刚将靴跟靠上马肚，墙壁就突然不见了，他暴露在被大树分割的夜空下，头顶有星星闪烁。
是时候了，人子。鲜血会将大门打开！来吧，加入我们的庆典！
“不！”西蒙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大叫，“离我远点儿！”
他策马向前，跃进森林。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还没上马，在后面大声喊他，但声音很快被他头脑里的喧嚣掩盖。
门开了！到我们这儿来！
群星在对他讲话，督促他沉睡。这样，等一觉醒来，他就能远离……火焰中的眼睛……远离……司蔻娣……远离……抓挠的手指……远离……他就能远离……
门开了！到我们这儿来！
他在林间雪地穿行，慌不择路，试图逃离那可怕的声音。树枝划破了他的脸。星星冷冷地在枝头俯视下来。时间流逝，也许过了几个小时，但他还在疯狂地策马奔腾。寻家似乎感应到了他的癫狂，蹄下翻腾起朵朵雪云，载着他重重地踏过黑暗。西蒙独自一人，他的朋友被远远甩在身后，可那火焰怪物依然在他的脑海里愉快地说个不停。
来吧，人类之子！来吧，龙灼之子！多么狂野的夜晚！我们在冰山下等着你……
这些话就像一大群炙热的蜜蜂，在西蒙的脑袋里乱撞。他在马鞍上挣扎，猛拍自己。他猛拍自己的耳朵和脸，想把那声音赶走。正打着，有什么东西突然挺立到面前——那是一片比夜色更浓的黑暗。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停止了跳动，却发现那只是一棵树。一棵树！
他正不顾一切地疯狂逃窜，速度着实太快，已经来不及躲闪。他像被巨人一掌拍中，从寻家的鞍上飞了出去，翻滚着落入虚空。他在坠落。星星已然消失。
黑夜降临，掩盖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