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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注一掷

天光渐暗,被风擦洗过的天空在草地上舒展,仿若紫色的遮篷。第一颗星星亮了。戴奥诺斯裹着一条粗布毯子抵御风寒,抬头看着那点微弱的星光,心想上帝是不是终于转过脸去,放弃了他们。
约书亚一行人挤在牛栏里。又长又细的木栅栏埋得很深,栏杆间以绳索相连,看起来很脆弱——还有不少空隙,宽得足以挤过戴奥诺斯的整条手臂加上大部分肩膀——但实际上跟泥浆浇筑的石头一样牢固。
戴奥诺斯环视其他俘虏,最后目光停在葛萝伊身上。女巫将莱乐思抱在腿上,凑近那孩子的耳旁轻声唱歌,两人的目光都望着黑下来的天空。
“我们逃离了北鬼和掘地怪,却要丧命于此?真是太蠢了!”戴奥诺斯控制不住声音里的不甘,“葛萝伊,你懂咒语和法术,就不能用点魔法对付他们——让他们睡着,或变成什么猛兽打跑他们?”
“戴奥诺斯!”约书亚警告他,但森林妇人显然不需要别人的辩护。
“戴奥诺斯大人,你对如何运作技术太缺乏了解。”葛萝伊尖锐地回答,“首先,你称为‘魔法’的东西是有代价的。如果它能轻易用来击败一打全副武装之人,王子的军队里早就满是雇佣法师了。其次,我们还没有受到伤害。我不是派拉兹,不会因心烦或好奇就将力量浪费在小打小闹上。我要考虑对策,应付更可怕的敌人,远比这营地里的任何人更危险的敌人。”
给出这么长的答复似乎令她很恼火——确实,葛萝伊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她沉默了,转头望向苍天。
戴奥诺斯垂头丧气地抖落毯子,站了起来。怎么会变成这样?他算什么骑士,竟责怪一个老妇人没能拯救自己于水火?他因愤怒和厌恶而打了个哆嗦,但也只能无助地反复握拳再松开。他能做什么?这支东倒西歪的队伍还有多少余力?
艾索恩正在安慰母亲。桂棠公爵夫人拥有非凡的勇气,撑过了数不清的险境,但如今似乎也达到了极限。桑弗戈瘸了。淘儿实际上已经疯了。老弄臣蜷在地上,双眼无神地盯着虚空,双唇颤抖,史坦异神父则端着水碗,含泪帮他喝水。约书亚王子坐在一块泥泞的圆木上,手撑下巴。戴奥诺斯慢慢朝他走去,绝望再次涌上心头,击碎了他的意志。
曾将王子囚禁在埃利加地牢里的镣铐,如今还悬在他细细的手腕上。约书亚瘦削的脸笼罩在浓重的阴影中,他看着戴奥诺斯一屁股坐在自己身边时,只有眼白泛着光。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说话。色雷辛人已经赶着牧群回来了,周围到处是低低的牛哞和骑手的谈话声。
“啊哈,老朋友。”王子总算开口了,“我说过,最乐观地想,这也是个糟糕的游戏,不是吗?”
“我们尽了一切努力,殿下。没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有人能。”这一刻,约书亚似乎又找回了他的冷幽默,“他坐在海霍特的枯骨王座上,烤着旺盛的火大吃大喝,我们却只能坐在屠场里等死。”
“他达成了一笔污秽的交易,王子。国王会为他的选择后悔的。”
“但我担心,我们活不到算总账的那一天了。”约书亚叹了口气,“戴奥诺斯,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你是我最忠心的骑士。要是你找个更好的领主效忠……”
“请别这么说,殿下。”沉浸在当前的情绪中,这些话只能让戴奥诺斯痛彻心扉,“除非到了天国,否则,我不会再侍奉任何人。”
约书亚用眼角余光看着他,没做回答。一队骑手从栅栏边经过,围篱被雷鸣般的马蹄声震得起了涟漪。
“我们离那国度还很远,戴奥诺斯。”王子终于说,“但同时,也只隔几次呼吸那么近。”他的面容完全隐没在黑暗中了。“死亡吓不倒我。真正压垮我灵魂的,是被我粉碎的希望。”
“约书亚。”戴奥诺斯刚开口,王子就伸手按住他的手臂,制止了他。
“不必再说了。我说的是事实。自从吸进第一口气,我就是颗灾星。我母亲因生我而死。我父亲最伟大的朋友凯马瑞不久也死了。我嫂子死在我的照料之下,而她的独生女逃离了我的监护,去经受只有安东才知道的命运考验。奈格利蒙,一座为抵御长年围攻而建的城堡,在我手中没几周就陷落了,数不清的无辜之人惨死。”
“我的王子啊,这些话我真听不下去了。你打算背起世上所有失败的责任吗?能做的你都做了!”
“是吗?”约书亚严肃地问,仿佛在跟乌瑟林弟兄会成员探讨神学观点,“我在想,如果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那在至高神的挂毯上,我可能只是一根糟糕的线头。但也有人说,人可以自由选择,甚至选择悲惨的道路。”
“傻话。”
“也许吧。但毫无疑问,不管我做什么,头上都悬着那颗灾星。哈!当我发誓要夺回龙骨王座时,天使和魔鬼肯定都在哈哈大笑!就凭我?还有这支由牧师、弄臣和女人组成的乌合之众?”王子发出苦涩的大笑。
戴奥诺斯再度感到怒火在心头燃烧,但这次,火是被他的封君燃起的。他的情绪很激动。他从没想到自己会有这种感觉。
“我的王子,”他从紧咬的牙关间发话道,“你傻了吗?真该死!牧师、弄臣和女人?就算一支由马上骑士组成的军队,也无法与这些女人和弄臣比肩——更别提他们的勇敢了!”他愤怒得发抖,站起身大步穿过泥地。群星就像贴在天上的瓷砖。
一只手扣住他的肩膀,用惊人的力量扳动他转了个身。一臂距离外,约书亚僵硬地站在那儿。王子伸着长长的脖子,脑袋前倾,像只准备飞扑的老鹰。
“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戴奥诺斯,让你这么对我说话?”他的声音很严厉。
戴奥诺斯因自己的不敬之举而羞愧难当,似乎随时都会跪倒。但这会儿,他控制住颤抖的肌肉,深吸一口气后才开口:“约书亚,我敬爱你,但也厌恶你刚刚说的话。”
王子盯着他,表情在暗夜中模糊难辨。“我把伙伴们说得很不堪,确实不对。可我没说你的坏话吧,戴奥诺斯爵士……”
“圣母艾莱西亚啊,约书亚!”戴奥诺斯近乎呜咽,“我一点都不在乎我自己!至于说其他人的话,那也是你的无心之语,毕竟你太累了。我知道你不是成心的。但你又何必苦苦为难你自己呢?所以我说,你就是个傻子!”
约书亚愣了。“什么?”
戴奥诺斯举起双手,全身充满仲夏夜那轻浮的癫狂——在仲夏夜,所有人都得戴上面具、吐露真言,只可惜牛栏里没有面具。“你最可怕的敌人是你自己,不是埃利加。”他叫道,全然不顾会不会被其他人听到,“你难过?你内疚?你没能负上责任?就算乌瑟斯·安东今天重回纳班,再次被倒挂在神殿庭院里的圣树上,你肯定也会找到理由来责怪自己!不管别人会不会说我亵渎,但我再也不想听你诋毁你自己了!”
约书亚真像被震傻了,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最后,可怕的沉默被吱呀的木门声打破。五六个矛兵拥进围栏,为首之人正是贺夫格,就是他在伊姆翠喀河岸抓住了他们。他大步向前,四下打量着阴暗的牛栏。
“约书亚?过来。”
“你想干吗?”王子平静地问。
“单于叫你。马上。”贺夫格的两名手下走上前,压低矛尖。戴奥诺斯想看清约书亚的眼神,但王子转过身,被两个色雷辛人夹在中间,向外走去。贺夫格在后面关上高高的大门,木门闩嘎吱响动,插回原位。
“你说……他们不会伤害他吧?对吗,戴奥诺斯?”史坦异问,“他们不会伤害王子的,对不对?”
戴奥诺斯瘫坐在泥地上,泪水滚落脸颊。
费克迈的马车里满是油脂、烟火和上油皮革的味道。单于从大块的牛肉上抬起眼,点头示意贺夫格退回门外,又将注意力放回到食物上,不再理会站立等待的约书亚。车里不光只有他们两人。站在费克迈身旁的男人比约书亚高半个头,肌肉虬结,只比魁梧的单于稍微瘦一点。他的脸刮得很干净,留着长长的髭须,但满脸疤痕,很难让人相信是意外造成。他回望着王子,一脸露骨的轻蔑,垂下一只手抚弄长弯刀的刀柄,手上的镯子叮当作响。
约书亚同那双细长的眼睛对视一阵,便随意地挪开目光,转而望向马车墙面和棚顶上挂着的一排排马具和鞍座,上面的无数银色搭扣在火光中闪烁不止。
“你也发现舒适生活的好处了,费克迈?”约书亚看着毛毡和散在地板上的缝边软垫说。
单于抬起头,往火盆里啐了一口。“呸!我睡在星光下,一直没变。但我需要个安全的地方防止被人偷听。”他咬下一口牛肉,大力咀嚼,“我不是石民,用不着像软绵绵的蜗牛一样背个壳。”一块骨头咯嗒一声滚入火盆。
“我已经很久没睡在墙后或者床上了,费克迈。你应该看得出来。带我到这儿来,难道只为笑我软绵绵?如果真是这样,话说完就可以让我回去了。或者,你带我来是为杀我?你身边那伙计倒有几分像个砍头的刽子手。”
费克迈将啃净的骨头吐进火里,咧开大嘴笑了。他的眼睛红得像野猪。“你不认识他?可他认识你。对不对,尤瓦特?”
“我认识他。”对方声音低沉。
单于身子前倾,心无旁骛地盯着王子。“以四蹄之名啊。”他大笑着,“约书亚王子的白头发比老费克迈还多!住在你们的石屋子里,老得快啊。”
约书亚勉强笑笑。“这个春天,我们过得很艰难。”
“是吗?是吗?!”费克迈乐不可支。他端起一只碗,往嘴里倾倒。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费克迈?”
“你确实开罪了我,约书亚,但找你的不是我,而是这位尤瓦特。”他朝阴森森的同伴点点头,“既然说到年纪,尤瓦特只比你小几岁,却没扎起男人的胡子,你可知为什么?”
尤瓦特动了动身子,手指摩挲着刀柄圆头。“因为我没有老婆。”他沉声说道。
约书亚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但什么也没说。
“你是个聪明人,约书亚王子。”费克迈慢慢说着,长吸一口气,“你明白问题出在哪儿。尤瓦特的新娘被人偷走了。他发誓,在偷走她的人死掉之前,永不再娶。”
“我要他死。”尤瓦特应和道。
约书亚撇了撇嘴。“我没偷任何人的新娘。我离开你的营地之后,渥莎娃跟了出来,恳求我带她走。”
费克迈重重一摔碗,黑啤酒洒落火盆,火焰像被吓到似的嘶嘶作响。“该死,你父亲就生不出男子汉吗?!哪个真男儿会躲在女人身后,或任由她胡来?她的聘礼已交割了!万事俱备!”
“但渥莎娃不答应。”
单于从凳子上站起身,盯着约书亚,好像王子是条毒蛇。费克迈虬结的肌肉在发抖。“你们石民就像瘟疫。总有一天,自由的色雷辛人会将你们赶进海里,用洁净的火烧掉你们腐朽的城市。”
约书亚坦然地回望着他。“色雷辛人早就尝试过了。这也是你我相识的原因。还是说,你忘了当初你我结盟的理由?不就是为了对付你的族人?”
费克迈又啐一口,这次甚至懒得瞄准火盆。“那次是我壮大力量的机会。而我成功了。现在,我是上色雷辛无可争议的领主。”他紧盯着约书亚,像要看他敢不敢争辩,“再说,条约是跟你父亲立的。身为石民,他倒算条汉子,而你就差得远了。”
约书亚面无表情。“我厌倦了这场谈话。要杀就杀,别再烦我了。”
费克迈猛然跳起,一记重拳捶在约书亚的侧脑,令王子双膝倒地。“小虫子!还敢讲大话?我早该亲手宰了你!”单于站在约书亚面前,铁桶般的胸膛上下起伏,“我女儿在哪儿!?”
“我不知道。”
费克迈揪住约书亚的破衣烂衫,将王子拽了起来。尤瓦特在一旁看着,身子轻轻地左右摇晃,眼神迷离。“你也不关心,是不是?以草上惊雷之名,我做梦都想揍扁你——做梦都想!告诉我,你这偷人贼,我的渥莎娃在哪儿?你至少已经娶了她吧?”
约书亚的太阳穴现出血肿。他回瞪着单于:“我们不想结婚……”
又一拳砸在王子脸上,血从上唇和鼻子里涌出。“你们住在石屋子里时,是怎么嘲笑老费克迈的,嗯?”单于嘶声道,“偷了他的女儿,把她当婊子,却连一匹马都没偿付!你嘲笑我,有没有?”他狠狠地扇了王子一耳光,血珠飞溅到空中。“你以为你抢了我的宝贝还能全身而退?”单于又是一拳,虽然鲜血又从约书亚的鼻子里喷出,但这一下过于激动,力道反而轻了许多,“你很聪明,断手,很聪明。但费克迈可不是骟马。”
“渥莎娃……不是……婊子。”
费克迈将他推顶到马车门上。王子任由手臂垂落,完全不做抵挡,结果又挨了两下。“你把我女儿偷走了。”费克迈低吼着,与约书亚脸贴脸,胡须编成的辫子擦到王子染血的胸衫,“那好,你说她是什么?你把她当成了什么?”
尽管受了伤,但约书亚被血染红的脸一直平静得瘆人。直到这一刻,他的表情才有所松动,浮现出忧伤,“我……对不起她……”他垂下了头。
尤瓦特大步上前,将刀从珠子装饰的奇特刀鞘中抽出,用刀尖敲打着一根顶梁木。“让我来杀他。”他吸了口气,“慢慢地杀。”
费克迈抬起头,眼睛凶狠地眯起,目光从尤瓦特移到约书亚,汗珠滑落脸颊。然后,他在王子头顶上方举起骨节粗大的拳头。
“让我来。”尤瓦特恳求道。
单于重重地擂了三下墙。马具摇晃,叮当作响。“贺夫格!”他吼道。
马车门开了。贺夫格推着一道纤细的人影进门。两人就在门边停住。
“你都听到了?”费克迈怒吼道,“你背叛了部族,背叛了我……就为了他!”他推了一下约书亚的肩膀。王子靠着墙面滑到地上。
渥莎娃放声大哭。贺夫格紧紧拉着她,不让她冲向王子。约书亚慢慢抬起头,用肿胀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担忧地盯着她。“你还活着。”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她奋力挣扎,却被贺夫格牢牢扣住。她把指甲抠进他的手臂,对方却视如无物。她又抓向他的眼睛,被他偏过脑袋躲开了。
“巡卫在牧场外围抓住了她。”费克迈低吼道,见她还是不停挣扎,又恼火地轻轻扇了她一巴掌,“闭嘴,你这不忠不义的贱人!在乌舍罕生下你时就该淹死你。比你妈还离谱,她已经是我知道的最恶毒的母牛了。行啦,干吗还为这摊牛粪浪费眼泪?”他抬脚戳戳约书亚。
王子恢复了专注的神情,不带感情地看了一会儿单于,又将目光转向渥莎娃,“你没事就好。”
“没事?”渥莎娃尖声大笑,“我爱上一个不想要我的男人,而想要我的男人只把我当成产驹的母马,我不跪下就得吃拳头!”她一边挣扎,一边转头面对尤瓦特。后者已将刀尖垂落到地上。“啊,我记得你,尤瓦特!我干吗要逃走?不就是为了躲你吗?你强奸小孩——找不到小孩就换成羊羔!你爱女人远不及爱你那些伤疤。我宁死也不会当你的新娘!”
脸色铁青的尤瓦特一言不发,费克迈却冷哼一声。“以四蹄之名啊,女儿,我差点忘了你的舌头上长了把锯齿刀。也许约书亚挨了几拳反而会庆幸,对不?既然这么想死,等婚礼骑行结束你就自行了断吧。我只要我的聘礼回来,我只要骏马部族的声誉不受玷污。”
“比起屠杀手无寸铁的俘虏,还有更好的解决方案。”一个新出现的声音说道。
所有人一起转过头——包括约书亚,当然他动得很小心。只见葛萝伊站在门口,双臂挂在门梁上,斗篷在风中猎猎抖动。
“他们逃出牛栏了!”费克迈愤怒地大吼,“别动,女人!贺夫格,骑马去把其他人抓回来。必须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葛萝伊踱进马车,车里一下子变得拥挤。贺夫格低声咒骂着从她身旁挤过,迈进黑暗之中。女巫平静地在他身后关好门。“他会发现他们仍被关在那儿。”她说,“能自由来去的只有我。”
尤瓦特举起宽阔的弯刀,抵住她的脖子。但葛萝伊眼皮底下的黄色双瞳只是一扫,高个子色雷辛人便后退一步,像受到威胁似的,摆出防御的姿势。
费克迈迷惑但不失警觉,气恼地上下打量她。“老女人,你想做什么?”
脱离了贺夫格的掌握,渥莎娃跪倒在地,她手脚并用地从父亲身边爬过,用破破烂烂的斗篷擦拭约书亚的脸。王子轻轻握住她的手,阻止了她。这时葛萝伊答道:
“我说过,我能自由来去。而现在,我选择待在这儿。”
“你在我的马车里,老女人。”单于举起毛茸茸的胳膊,抹掉额头上的汗珠。
“费克迈,你以为葛萝伊会乖乖当你的俘虏?真是愚蠢。我来是要给你提个建议。你今天的表现一直不怎么样,真希望你能更理智些。”
他好像在压抑挥拳的冲动。看着他的纠结、他的紧张,葛萝伊点点头,冷冷地笑了。
“你听说过我。”
“我听说过一个魔女,跟你同名,潜伏在森林里,专门偷取男人的灵魂。”费克迈低吼道。尤瓦特就在他身后,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线,但这高个子瞪大了眼向四周张望,像在确定门窗的位置。
“我敢说,你听到了不少虚假的流言。”葛萝伊说,“但它们背后也隐藏着一定的真相,只是被扭曲得不成样子。这些故事的真相就是:我是个可怕的敌人,费克迈。”她慢慢地眨眨眼,就像一只猫头鹰正在面对柔弱无助的小动物。“非常可怕的敌人。”
单于拽了拽胡须。“我不怕你,女人,但我也不会跟魔鬼无谓地费神。你对我没有用处。行了,走吧,我不会为难你,你也别来搅和跟你无关的事。”
“愚蠢的马王!”葛萝伊挥起手臂,飞扬的斗篷仿如黑色的翅膀。门在她身后猛然开启,风席卷进来,吹熄了灯火,马车几乎陷入彻底的黑暗,只剩火盆还映出红光,活像地狱的开口。有人发出惊恐的咒骂,但在悲啼的风声下简直轻不可闻。“我告诉过你。”葛萝伊喝道,“我能自由来去!”门又猛地关上,但女巫仍在原地。风停了。她俯身向前,黄眼睛反射着跳动的火光。“这些人跟我有关——也跟你有关,只是你太愚昧无知,什么都不明白。我们的敌人也是你的敌人,他的可怕超出你的想象,费克迈。等他来了,便会像野火一样横扫你的领土。”
“哈!”单于假笑一声,但声音依旧紧张,“用不着你来煽风点火。我清楚得很,你们的敌人是埃利加国王。他跟这个约书亚是一路货色。色雷辛人不怕他。”
没等葛萝伊回话,敲门声响了起来。门开了,贺夫格手持长矛,一脸困惑。虽说留了一大把浓密的胡须,但他其实很年轻。跟头领说话时,他明显露出对女巫的敬畏。
“俘虏还在牛栏里。外头没人看到她离开。大门锁着,栅栏上也没有洞。”
费克迈哼了一声,摆摆手。“我知道。”单于的目光转向葛萝伊,沉思片刻,慢慢地笑了,“过来。”他对贺夫格下令,然后在他耳边嘀咕几句。
“遵命。”贺夫格说着,紧张地瞟了一眼葛萝伊,转身离开了。
“那么,”费克迈眉开眼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你觉得我该把这条死狗放走?”他用脚戳戳约书亚,换来女儿充满敌意的怒视。“如果我不这么做呢?”他愉快地问。
葛萝伊眯起眼睛。“我说过了,单于:我是个可怕的敌人。”
费克迈咯咯地笑了。“那你想怎么对付我?我已经吩咐手下,在下一批夜哨轮换时杀掉剩下的俘虏,除非我亲自到场收回成命。”他满足地用手拍打着肚皮,“你的法术和咒语可以加害于我,这我毫不怀疑。但现在,我们的刀刃均已抵住彼此的咽喉,不是吗?”马车角落里,像是受到想象中场景的刺激,尤瓦特也低吼起来。
“哦,马王,愿世界远离你这种人的掌控。”葛萝伊厌恶地说,“我本想劝你帮助我们,这对你我都大有裨益。”她摇了摇头。“而眼下,正如你所说,我们都拔出了刀子。在收手之前,谁晓得会造成多大的伤亡呢?”
“我不怕你的威胁。”费克迈低吼道。
葛萝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转向约书亚。王子依然坐在地上,任由事态发展,平静得出奇。最后,她将目光投在尤瓦特身上。高个子一脸凶相,但在她审视下显得很不自在。“我想,我还能帮你一件事,费克迈单于。”
“我不需要……”
“闭嘴!”葛萝伊叫道。单于真的闭了嘴,但拳头紧攥,红眼暴睁。“你差点儿违背了你们自己的律法。”她说,“上色雷辛律法。我会帮你避免这一切。”
“魔女,你在说什么疯话?”他勃然大怒,“我可是部落的单于!”
“一个违背古老律法的单于,不会得到部落的尊重。”她回答说,“我深知这一点。我深知很多事情。”
费克迈手臂一挥,只听哗啦一声,凳子上的碗被他扫到对面的墙上。“什么律法?你给我说清楚!否则,就算把我烧成灰,我也要掐死你!”
“聘礼与婚约的律法。”葛萝伊指着约书亚,“你要杀死这人,而他已与你女儿有了婚约。如果其他人……”她朝沉默不语的尤瓦特比画一下,“……想得到她,那他必须为她而战。没错吧,单于?”
费克迈笑了,嘴巴咧得大大的,仿佛脸上有条裂缝。“管闲事的,你太自作聪明了。他们没有婚约,约书亚亲口承认的。我杀死他不会违背任何律法。尤瓦特也已备好了聘礼。”
葛萝伊专注地盯着他。“他们没成婚,约书亚也没向她求婚。确实没错。可是,骏马部族的费克迈,难道你忘了你们自己的习俗?婚约还有另一种形式。”
他啐了一口,“没了。除了怀上……”他突然闭了嘴,紧锁眉头,“……孩子?”
葛萝伊一语不发。
渥莎娃没有抬头。她的脸被黑发挡住,但她的手,之前还在轻抚王子沾血的脸庞,这时却陡然停下,像被蛇吓到的兔子般一动不动。
“是真的。”她终于说。
约书亚的脸上,各种复杂的表情相互交织,再加上瘀伤和血痕,很难看出他到底在想什么。“你……多久了……你怎么没说……”
“奈格利蒙陷落之前不久,我就知道了。”渥莎娃说,“我太害怕,没敢告诉你。”
约书亚看着两行泪水在她灰扑扑的脸颊上划出新的痕迹。他抬手轻轻碰碰她的胳膊,又任由手臂垂到腿上。然后,他将目光从渥莎娃转到葛萝伊。女巫与他长久地四目相对,仿佛在用意念相互沟通。
“以四蹄之名啊!”费克迈终于困惑地咆哮起来,“怀胎之约,对吗?如果真是他的……”
“是他的,你这头猪!”渥莎娃恶狠狠地说,“不可能有别人。”
尤瓦特大步上前,靴扣叮当作响。他将刀尖重重地扎向地板,嵌进木头足有半寸。“那就决斗吧。”他说,“至死方休。”他看了看葛萝伊,表情变得谨慎。“渥莎娃,单于之女,她就是奖励。”他又转头看看王子,提起刀柄,阔大的弯刃像羽毛一般被轻巧地拔出,“决斗!”
约书亚的双目坚定不移,破裂的双唇间吐出话语:“上帝为证。”
戴奥诺斯盯着王子伤痕累累的脸。“早上?”他叫了起来,声音之大,惹来一名守卫不快地瞪视。几个色雷辛人裹着厚重的羊毛斗篷御寒,满脸不情愿地守护着漏风的牛栏。“他们干吗不干脆杀了你?”
“这是个机会。”约书亚说着,忍不住咳了几声。
“什么机会?”戴奥诺斯愤懑地说,“你只有一只手,被打得浑身血淋淋,明天早上就得爬起来,还要打败一个巨人?仁慈的安东啊,要是让我接近恶毒的费克迈……”
约书亚唯一的回应,便是往泥里啐了口血。
“王子说得对。”葛萝伊说,“这是个机会。有机会总比没机会强。”
女巫回牛栏照料王子时,守卫们迅速后退,任其通过:她的身份已随流言迅速传遍整个营地。费克迈的女儿没跟她一起回来。渥莎娃被锁在她父亲的马车里,悲痛和愤怒的泪水打湿了双颊。
“但你让他处于劣势。”戴奥诺斯对女巫说,“你为什么不出手?为什么任由守卫带他走?”
葛萝伊的黄眼睛在火光中闪动。“我也没有任何优势。我告诉过你了,戴奥诺斯大人。我不会施放战斗类魔法。没错,我出了围栏,但除此以外都是虚张声势。现在,只要你愿意对自己不了解的事保持沉默,我就能好好施展我真正的技能了。”说完,她将注意力集中到王子身上。
她到底是怎么出的围栏?戴奥诺斯抑制不住地想。葛萝伊前一刻还在牛栏另一头的阴影里徘徊,下一刻就不见了。
他摇了摇头。再争辩也没有意义,最近他一直帮不上什么忙。他碰碰约书亚细瘦的手臂。“如果我能派上用场,我的王子,尽管说。”他跪下来,看了女巫一眼,“瓦莱妲·葛萝伊,我为自己不经脑子的蠢话道歉。”
她嘟囔着表示听到了。戴奥诺斯起身走开。
其他忍饥挨饿的同伴围坐在另一堆火旁。色雷辛人并非全无怜悯之心,还是给了他们一些用来生火的树枝。他们没那么残忍,戴奥诺斯想,但也不蠢:这一丁点儿燃料只能勉强提供些热量,但无法用作武器,比如火棍之类。他静静地坐在桑弗戈和史坦异神父中间烤火,想到武器,不禁陷入沉思。
“这种了结方式很不公正。”他说,“你们听说他们要怎么对待约书亚吧?”
史坦异挥了挥细长的手。“这些草原人啊,都是不开化的蛮子。圣母艾莱西亚啊,我知道在上帝眼中人人平等,但这也太残暴了!我是说,不管多么无知,也不能为这种事找借口……”他气恼的声音轻了下去。
桑弗戈坐直身子,伤腿痛得他一缩。任何了解他的人看到这一幕都会十分惊讶:过去,琴师对衣着和仪表的重视简直到了可笑的地步,如今却衣衫褴褛、满面尘灰,浑身毛扎得像个睡草垛的流浪汉。“约书亚死了怎么办?”他平静地说,“他是我的领主,我也敬爱他,可如果他死了——我们又会落得什么下场?”
“如果运气好,会比奴隶强一点点。”戴奥诺斯说,自己的声音传入耳中,却像从别人嘴里说出。他的心里空空落落的。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一年前,世界还像晚餐的面包一样平凡而规律。“如果运气不好……”他又开口,但没能把所有想法都说出来——也用不着全说出来。
“女人会更惨。”桑弗戈低声说着,看了眼桂棠公爵夫人,睡着的莱乐思躺在她膝头,“这些人是不信神的野兽。你看到他们自己弄的伤疤没?”
“艾索恩。”戴奥诺斯突然唤道,“如果愿意的话,请过来一下。”
艾奎纳公爵之子慢慢爬过小火堆,坐到他们身边。
“我在想,”戴奥诺斯说,“明天约书亚被迫应战时,我们也必须做好准备。”
桑弗戈忧心忡忡地抬起头。“可我们人数太少……才几个人,对方却有几千。”
艾索恩点点头,宽脸膛上露出一丝冷峻的微笑。“至少我们可以选择死的方式。我不会让他们碰我母亲。”笑容消失了,“我以乌瑟斯之名发誓,我会先送她上路。”
桑弗戈左右看看,好像希望他们只是开个玩笑。“但我们没有武器!”他焦急地小声说,“你们疯了?什么都不做,说不定我们还能活;可要是自找麻烦,我们真就死定了。”
戴奥诺斯摇摇头。“不对,琴师。如果不反抗,无论他们杀不杀,我们都做不成人了。我们还不如狗。狗被熊杀死之前,至少还能撕开熊的肚子。”他的目光从一张张脸上扫过,“桑弗戈,”他最后说:“我们必须订个计划。干吗不唱首歌?免得这些放牛的怀疑我们为什么聚到一起,怀疑我们在商量什么。”
“唱歌?什么意思?”
“唱首歌。唱首又长又无聊的歌,关于和平投降的好处之类的。如果唱完了我们还在说,那就再唱一遍。”
琴师明显很不安。“我不会唱那样的歌!”
“那就编一首嘛,夜莺。”艾索恩大笑,“不管怎样,我们都太久没听音乐了。如果明天会死,那今晚更该好好活着。”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请把这个作为计划的一部分吧——”桑弗戈说,“那就是我完全不想死。”他坐得笔直,开始随意地哼唱,考虑着唱词。“我很害怕。”最后他说。
“我们也是。”戴奥诺斯回答,“唱吧。”
灰色的天空晨光乍现,费克迈便晃晃悠悠地走进牛栏。上色雷辛单于披着一条厚重的刺绣羊毛斗篷,颈围一条挂着骏马链坠的粗金项链。他似乎心情不错。
“到算账的时候了。”他大笑着往地上啐了一口,手腕上戴着一环环金属镯,“你感觉能行吧,断手约书亚?”
“我觉得好多了。”约书亚拉紧靴子,“你带了我的剑吗?”
费克迈挥挥手,贺夫格走上前来,将南黛儿连鞘递上。约书亚将剑带绑在腰间。虽然缺了只手,但王子动作娴熟,惹得年轻的色雷辛人好奇地观看。系好剑带,约书亚抽出南黛儿,对着晨光举起细细的剑身。贺夫格带着敬意退下。“能给我块磨石吗?”约书亚问,“剑锋钝了。”
单于咯咯笑着,从挂在宽皮带的小袋子里拿出自己的磨石。“磨利它,石民,磨利它。我们想看场精彩的决斗,就像你们城里的比武竞技。但这跟你们的城堡比武不太一样,是吧?”
约书亚耸耸肩,沿南黛儿的剑刃抹上一层薄薄的油。“我向来不关心那些。”
费克迈眯起眼睛。“昨晚我给你上了一课,你今天看起来倒挺不错。难道这巫婆在你身上施了法?这可不怎么光彩哟。”
约书亚又耸耸肩,表明自己完全不在乎费克迈的荣誉观。但葛萝伊上前一步:“我没施法,也没下咒。”
费克迈怀疑地打量了她一阵,又转回约书亚。“很好。等你准备完,我的手下会带你过去。真高兴看到你恢复了,这样决斗会更精彩。”单于大摇大摆地走出围栏,三名守卫紧随其后。
戴奥诺斯目睹整个过程,不由轻声咒骂。约书亚看似毫不经意,但他知道王子做出了多少努力。天亮前一刻,他和艾索恩才将约书亚扶起来。葛萝伊已经尽力治疗了——她还调制了药剂帮约书亚恢复体力,只是那药里不含一丝魔力,而且他们缺少能让药效真正发挥的伪茜枝,这让葛萝伊深感遗憾——但王子还是连自行穿衣都很困难。费克迈的一通暴打,让他本就营养不良的身子骨更加虚弱。戴奥诺斯甚至怀疑,挥几次剑后,约书亚说不定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史坦异神父靠近王子。“殿下,真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我知道色雷辛人都是蛮子,但上帝不轻看他的每个造物,他在所有人的胸膛里都放进了仁慈的火花。也许……”
“渴望这一战的不是色雷辛人,”约书亚和善地对独眼牧师说,“而是费克迈。他对我和我家族的仇恨由来已久,只是他自己不想承认罢了。”
“可我记得色雷辛战役中,骏马部族是为你父亲作战的。”艾索恩说,“他干吗要恨你呢?”
“因为全靠我父亲的帮助,他才成为上色雷辛的单于。他蔑称我们为石民,而他族人不给他的权力正是石民赐给他的。他无法容忍这个事实。随后,他的女儿逃离他身边,被我带走了,他则失去了作为聘礼的马群。对我们的单于朋友而言,这是个严重的侮辱。不,不管是祭司还是其他人的话,都不可能让费克迈忘记这一点。”
约书亚最后看了一眼南黛儿锋利的剑锋,才将它滑入鞘内。他环视聚在身边的人们。“头抬高。”他说。真是不可思议,王子看起来双眼明亮、心情愉快。“死亡不是敌人。我相信,上帝为我们所有人都预留了位置。”他朝栅栏门走去。费克迈的守卫打开门,竖起矛尖,护送约书亚穿过马车之城。
一阵凉风迅疾掠过,仿佛隐形的手,揉乱了草地,敲打着帐篷。矮坡上散布着低头吃草的牛群。不少在马车间穿梭来回的脏孩子停下手中的游戏,跟在约书亚和他的临时朝臣身后,朝单于的围场走去。
戴奥诺斯望着加入拥挤队伍的孩童及其父母的脸,本以为会看到憎恶或嗜血的表情,却只看到渴切的期盼——同样的渴盼,当他年纪还小时,便在兄弟姐妹们脸上见过。那时他们住在荷闻郡,经常围观途经爵领的至高王卫队或花花绿绿的商贩马车。这些人只想找点刺激,看某人被不幸取走性命。而这一次,提供刺激的很可能便是他挚爱的王子。
费克迈围场边的篱笆桩上金带飘扬,好像过节似的。单于坐在马车门前的凳子上,几个穿金戴银的色雷辛人在他身旁席地而坐——大概是别的部族头领吧,戴奥诺斯猜测。几个不同年龄的女人站在旁边,其中一个是渥莎娃。单于之女不再裹着破破烂烂的宫廷礼服,而是换成更传统的部族服饰,带兜帽的羊毛裙上系了条镶着彩石的厚重皮带,额前的布带扎在兜帽后。其他女人的布带都是深色,而渥莎娃跟她们不同,她扎了条白丝带——毫无疑问,戴奥诺斯酸涩地想,这代表待售的新娘。
约书亚同伙伴们一起踏入大门时,与渥莎娃目光交会。他从容地在胸前画了个圣树标记,又吻了下自己的手,轻触心口。渥莎娃转过头,像在掩饰泪水。
费克迈站起身,开始向聚拢的人群发言,一会儿用西领语,一会儿又变回刺耳的色雷辛土话,既对坐着的贵宾说,也对簇拥在围栏篱笆旁的族人讲。单于滔滔不绝地吼叫着,戴奥诺斯则悄悄溜过跟在约书亚身后的五六个矛兵,进入围场,站到王子身边。
“殿下。”他轻声说着,将手放到他肩上。王子动了动,仿佛如梦初醒。
“啊,是你。”
“在……在决斗之前,我想请求您的原谅,我的王子。您是最好的领主。我无权像昨天那样对您讲话。”
约书亚悲哀地笑了。“你当然有权利。我只希望自己有更多时间考虑你的话。我最近确实太自怨自艾了。能指出这一点,说明你是真正的朋友。”
戴奥诺斯单膝跪地,将约书亚的手举到唇边。“愿主保佑您,约书亚。”他的语速飞快,“保佑您。不要太早与那畜生近身。”
王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戴奥诺斯起身。“恐怕我必须速战速决。我没太多力气久战。只要发现机会,我就必须抓住。”
戴奥诺斯还想说些什么,却如鲠在喉,只能握握约书亚的手,退开了。
随着尤瓦特翻过围栏,站到费克迈跟前,一阵刺耳的欢叫声齐齐响起。约书亚的对手脱下牛皮背心,展示肌肉发达的身躯,他的皮肤抹了油脂,闪闪发亮。看着他,戴奥诺斯皱起眉头:尤瓦特的动作一定会很快,而油脂能帮他保持体温。
色雷辛人的弯刀直接插在宽腰带上,长发在脑后绾了个结,两条手臂各戴着一个镯子,下巴上还挂着几个饰环。尤瓦特将伤疤涂成红黑两色,让自己看上去活像个恶魔。
这会儿,他从腰带上拔出刀,高举过头,引来又一阵叫喊助威。“来吧,断手。”他声如炸雷,“尤瓦特等着你。”
约书亚穿过围栏,走上前去。史坦异神父开始大声祈祷。戴奥诺斯觉得,牧师的话语不但起不到安慰或鼓励的效果,反而在压迫他的神经,令他只想避开。考虑了一会儿,他挪到篱笆旁,站在一名守卫旁边。他抬起头,迎上艾索恩的目光。戴奥诺斯用难以察觉的动作轻轻点了下头,艾索恩也马上灵活地移到篱笆墙边,离戴奥诺斯只有几码远。
约书亚将斗篷交给桂棠公爵夫人,后者抱着它,就像抱个孩子。莱乐思站在她身边,脏兮兮的小手拽着公爵夫人破烂的裙子。葛萝伊在不远处,黄眼睛半睁半闭。
戴奥诺斯纵观一行人,他们一接触他的目光便转开了视线,像是很害怕长时间的对视。桑弗戈开始轻声唱歌。
“好啦,圣王约翰之子,这次你到色雷辛自由民面前,可没从前那么了不起了。”费克迈咧嘴一笑,他的贵宾们则大笑着嗡嗡低语。
“是啊,身无长物。”约书亚平静地说,“不过嘛,我想跟你打个赌,费克迈——就你和我。”
单于惊讶地大笑。“说得挺勇敢嘛,约书亚,明知将死还敢口出狂言。”费克迈一脸算计地看着他,“打什么赌?”
王子轻拍剑鞘。“我要赌上这个,还有我完好的左手。”
“好哇,反正你也只有一只手。”费克迈嘲笑道。他的贵宾跟着咆哮起来。
“先做个假设。如果尤瓦特打赢了我,他将赢得渥莎娃,而你赢得聘礼,是不是这样?”
“十三匹马。”单于得意扬扬地说,“这又怎么了?”
“可惜,渥莎娃已经是我的人了。我们有婚约。但如果我活下来,我却得不到其他奖励。”他的目光穿过拥挤的看客,对上渥莎娃的眼神,又移回她父亲,冷冷地看着单于。
“你能留着你的狗命!”费克迈口沫横飞,“再说也是废话。你肯定活不下来。”
尤瓦特焦躁地等在一旁,听到单于的话,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所以我想跟你打个赌。”约书亚说,“跟你,费克迈。用男人与男人的方式。”几个贵宾咯咯笑了,费克迈恼怒地环视四周,他们立刻安静下来。
“接着说。”
“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赌,费克迈,在我们城里,真正勇敢的男人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如果我赢,你只要拿出与尤瓦特的聘礼等价的东西就够了。”约书亚微笑着,“我会从你那儿挑十三匹马。”
费克迈嘶哑的声音下潜藏着愤怒。“可我凭什么跟你打赌?双方都要冒风险,赌约才有意义。你有什么是我想要的?”他的表情变得诡诈,“再说,等你死了,你的人还有什么东西不属于我?”
“尊严。”
费克迈惊讶地往后一缩。周围的低语声越来越响。“以四蹄之名,你什么意思?!我完全不在乎你们柔弱石民的狗屁尊严。”
“啊。”约书亚露出若有似无的微笑,“那你自己的尊严呢?”
王子突然转身,面对色雷辛人群,他们将费克迈的围场篱笆挤得满满当当。人群里传递着一波轻轻的交谈声。“上色雷辛自由的男人和女人们!”他大喊道,“你们想来看我被杀。”一阵驴叫般的笑声做出回应。接着,一团泥朝约书亚丢去,却歪了几肘尺没打中,反而从费克迈的贵宾身边滚过,引得他们朝人群瞪起眼睛。“但我要跟你们的单于打个赌。我发誓,安东,也就是石民的神会救我——我会打败尤瓦特。”
“那就让我们见识见识!”人群中爆出一句口音浓重的西领语,引起更多人大笑。费克迈站起身,朝约书亚走去,像要让他闭嘴,但他又环视一番不住叫嚷的观众,似乎觉得还是不动手为妙。于是他将双臂抱在胸前,阴沉地看着约书亚。“你要赌什么,小个子?”一个位置靠前的贵宾叫道。
“我剩下的一切:我的尊严、我手下人的尊严。”约书亚将南黛儿从鞘中抽出,高高举起。他衣袖垂落,埃利加生锈的镣铐还戴在左腕上,在淡淡的晨光下仿佛一环血痕。“我是圣王约翰之子,你们还清楚地记得这位至高王。在你们中间,数费克迈对他最为了解。”人群开始嘈杂。单于低吼起来,显然对这一幕十分不满。
“这就是我的赌注。”约书亚大喊,“如果我输给尤瓦特,就证明我们的神乌瑟斯·安东是弱者,而费克迈说的他比石民更强的话都是真的。你们也将见证,你们单于的骏马纹章比约翰的火龙圣树更伟大,而约翰的家族已经是全奥斯坦·亚德城邦中最强大者。”
呐喊声又齐齐响起。约书亚冷静地观察着人群。“费克迈的赌注呢?”终于有人喊道。尤瓦特站在三四尺外,朝约书亚怒目而视,明显因自己风头被抢而火冒三丈。同时他也无法确定,如果砍了这个残废石民,约书亚的赌约是不是能为自己再添几分荣耀。
“等同于渥莎娃聘礼的马匹。而且,我和我的人可以不受妨害,自由离开。”约书亚说,“比起爱克兰王子的尊严,这些不算什么吧?”
“无家可归的王子!”有人嘘道,但质疑很快被响亮的起哄声掩盖,他们鼓动费克迈接受赌约,叫嚣除非他是个傻子,才会任由石民羞辱。单于听到众人如雨点般泼来的催促声,怒不可遏,面孔都扭曲起来。他似乎很想扼住约书亚的脖子,亲手把王子掐死。
“好。那就这么定了。”他终于低吼着抬起胳膊,做了个接受的手势。看客们欢呼起来。“以草上惊雷之名,你们都听到了。赌约已定。我的马赌他的空话。现在,让这蠢事赶紧结束吧。”单于似乎已失去大部分兴致。他探过身,用只有约书亚能听到的声音说:“等你死了,我会亲手杀掉你的女人和孩子。慢慢地杀。没人能在我的部族前看我的笑话并偷走我的马。”费克迈转过身,大步走回座位。看到眉飞色舞的巡卫,他皱起眉头。
约书亚解开搭扣,扔掉剑带。尤瓦特上前一步,举起重刃,虬结的胳膊闪着油光。
“说啊,说啊。小个子,”草原人低吼道,“你废话太多了。”
话音刚落,他已迈出三大步,跨过两人之间的距离,舞动的刀刃划出一个大圆弧。南黛儿寒光闪烁,只听一声钝响,拨转开攻击的方向。不等约书亚调转细细的剑身还击,尤瓦特已是身形一旋,双手挥刀,又是强有力的一劈。约书亚再度避开尤瓦特的攻击,但这一次,弯刀力道太狠,南黛儿差点儿脱手。他踉跄着,在泥泞的草皮上后退几步才保持住平衡。尤瓦特露出凶狠的笑容,开始绕圈,逼得约书亚也跟着迅速转身,好让左肩朝向色雷辛人。尤瓦特先是一个佯攻,后接突刺。约书亚的靴跟却在布满马蹄印的地上滑了一下,单膝跪倒。他奋力挡开尤瓦特的突刺,但大个子用力抽刀时,利刃锯伤了约书亚持剑的手臂,鲜血立时流出。
王子小心地站起来。尤瓦特龇着牙,继续不停打转。红色的血珠从约书亚的手背滴落。王子刚在裤腿上擦了擦,尤瓦特便虚刺一刀,他只得马上抬手格挡。片刻后,血又从约书亚的手腕涓涓滴落到剑柄上。
戴奥诺斯发现自己渐渐明白了这场奇赌的目的——约书亚希望以此激怒费克迈和尤瓦特,让他们因愤怒而出错——只是王子的想法显然不太成功。单于确实发火了,但约书亚的对手并非费克迈,尤瓦特也没像王子预想的那样头脑发热。相反,色雷辛人证明了自己果然是个精悍的战士。他没有盲目依赖自己过人的力量和臂展,而是用一下下重击消耗约书亚的体力,然后及时跳开,以防王子反击。
看着这场一边倒的战斗,戴奥诺斯的心像石头般沉重。也许会有转机?这种想法实在太蠢了。约书亚确实是个优秀的剑士,但就算在状态最好时,他面对尤瓦特这样的敌人也会陷入苦战。而现在,王子受了伤,又没好好休息,羸弱得像个孩子。战败只是时间问题……
戴奥诺斯转向艾索恩。年轻的瑞摩加人冷冷地摇摇头:他也看出来了,约书亚只剩招架之力,只能尽量拖延不可避免的败局。艾索恩探询地扬扬眉头。现在?
史坦异神父呢喃的祷告声应和着人群的叫嚷。周围的守卫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对战,瞪大了眼睛,懒散地举着长矛。戴奥诺斯抬起手。再等等……
又有两道伤口在汩汩淌血:一条削开约书亚的左腕,一条在他腿上剜了个宽宽的圆弧。王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在脸上留下一大片红色污渍,像要赛过尤瓦特勾画的伤疤似的。
约书亚蹒跚后退,笨拙地低头躲过尤瓦特的又一下挥砍,接着奋力向前刺去。他的反击没能造成任何伤害,甚至离尤瓦特涂油的腹部都很远。色雷辛人一直保持沉默,这时终于忍不住发出刺耳的大笑,紧接着发起攻击。约书亚挡住了,然后还再度反击,令尤瓦特瞪大了眼睛。一时间,金铁交鸣声在围栏内反复回响。大多数旁观者都站起来狂吼大叫。细细的南黛儿和尤瓦特的长刀你来我往,像是一出纠缠的银光之舞,武器本身亦在演奏乐章。
色雷辛人嘴巴大张,扭曲的脸上满是狂喜。约书亚却渐渐面如死灰,嘴唇毫无血色,灰眼睛里燃烧着仅存的力量。色雷辛人又是两下大力挥砍,约书亚叮当两声格挡开后反手突刺,在尤瓦特的侧肋划出一道鲜亮的红线。这说明战斗还远没有结束,观看的人群中有人拍手叫好。尤瓦特愤怒地眯起眼睛,向前猛冲,仿佛铁匠锤打铁砧,攻势如雨点般降下。约书亚身子摇晃,节节后退,奋力将南黛儿举在身前,这条细细的钢片便是他唯一的防护。王子无力地发动反击,却被轻易挡开,随后,尤瓦特迅猛挥刀,弹开王子的防守,还扫中了他的头。约书亚步伐踉跄,脚步不稳地后退几步,终于跪倒在地,鲜血自耳朵上方流下。他举起南黛儿,想要挡住接下来的进攻,但他的双眼已经模糊,剑身颤动得像枝柳条。
人群的咆哮声越来越响。费克迈站了起来,胡子在大风中飘荡,紧握的拳头高举在半空,活像一个愤怒的神灵正在呼唤天降雷霆。尤瓦特慢慢逼近约书亚,依然谨慎得出奇,似乎以为石民还会耍什么花招。可王子已经明显落败,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光秃秃的右腕却在泥里打滑。
就在这时,围栏另一头突然响起异样的吵闹。人群不情愿地将注意力转到那个方向。只见俘虏周围人流涌动,长矛像草茎般起伏。一个女人惊叫出声,紧跟着是个男人痛苦的哭喊。过了一会儿,两个身影从人群中站了出来。是戴奥诺斯,他押着一名色雷辛卫兵,胳膊肘勒住那人的咽喉。骑士的另一只手攥着卫兵的矛头,锋利的矛尖抵住卫兵的肚子。
“叫你的骑手后退,马王,否则他们都会没命。”戴奥诺斯戳了戳俘虏的肚子。那人嘟囔一声,却没叫喊,暗褐色的衣服上渗出了血点。
费克迈大步上前,因狂怒而涨红了脸,编好的胡须在下巴上颤动。“你疯了还是傻了?以四蹄之名啊,我要把你们全都碎尸万段!”
“那你的族人也会死。我们不喜欢冷血杀戮,但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的王子被你毒打到无法战斗,再被你借刀杀人。”
人群不满地嘀咕着,但费克迈气得发狂,无心理会。他举起戴满镯子的手臂,想召唤他的战士,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横插进来。
“不!”是约书亚,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放了他们,戴奥诺斯。”
骑士惊讶地看着他。“可是,殿下……”
“放了他们。”他停下来喘口气,“我要自己战斗到最后。如果你真的敬爱我,那就放了他们。”约书亚揉掉流进眼里的血,眨了眨眼。
戴奥诺斯转向艾索恩和桑弗戈,他们正用矛制住另外三名卫兵。两人也用惊讶的目光回望着他。“放开他们。”他最后说,“王子命令我们放开他们。”
艾索恩和桑弗戈垂下长矛,放开色雷辛人。那些人立刻连滚带爬地逃出矛尖的攻击范围,而后才想起自己是看守,不由恼怒地嘀咕起来。艾索恩没理他们。在他身旁,琴师像受伤的小鸟般战栗不止。葛萝伊一动不动地站在喧闹的人群中,黄眼睛再次望向约书亚。
“来吧,尤瓦特。”王子口齿不清地说,他的微笑就像血面具上一条苦涩的白线,“别管他们。我们还没打完呢。”
费克迈站在旁边,大张的嘴微微开合,像是想说什么。但他没机会说了。
尤瓦特往前一跃,朝约书亚猛攻。片刻的间歇没能恢复王子的气力,在色雷辛人的攻势下,他摇晃着后退,险险挡开弯刀。终于,尤瓦特一刀划下,擦破约书亚的胸膛,紧跟着又是一下,刀身拍中约书亚的手肘,南黛儿飞脱出手。王子急忙去追,手指刚要碰到血淋淋的剑柄,脚下却一滑,摔倒在饱经蹂躏的草地上。
眼见自己彻底占据上风,尤瓦特上前狠刺。约书亚及时举剑,将刺来的刀往下一按。他从地上爬了起来,但姿势颇为尴尬,尤瓦特趁机伸出粗壮的手臂揪住王子,将他拽向自己锐利的刀锋。约书亚抬起膝盖和右臂,企图限制对手的动作,又举起另一只手,用自己的剑刃牢牢抵住尤瓦特的刀。但色雷辛人更为强壮,他慢慢抬起刀,顶住王子僵硬的手腕,将南黛儿往后推,新月状的刀锋一点点迫近约书亚的咽喉。王子的嘴唇咧向两边,五官扭曲,做出最后的努力,强撑住细细的胳膊。一时间,他使出全力,竟令抬起的刀锋止住不前。两个人站在那儿角力,胸口对着胸口。尤瓦特感觉到王子的气力正在衰减,便又加了几分力,微笑着箍住瘦小的对手,将约书亚往自己这边压,动作缓慢而坚定。王子肌肉绷紧,苦苦支撑,但弯刀长长的锋刃还是无情地往上抬,亲密地吻上约书亚的侧颈。
人群不再叫嚷。头顶上方,一只鹤抛下尖唳的啼鸣,随后寂静再度扫过整片草地。
“现在,”狂喜的色雷辛人打破漫长的沉寂,“尤瓦特要杀你了。”
约书亚突然停止抵抗,将自己顺势投向敌人怀中,脑袋猛地往旁边一歪。弯刀划过他的脖子外侧,切开一道深深的血口,但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王子的膝盖顶中了尤瓦特的裤裆。
尤瓦特疼痛而惊慌地呻吟着,约书亚又抬脚踢中色雷辛人的小腿肚,用力一勾。尤瓦特失去平衡,仰面栽倒。约书亚也跟他一起倒下,一任色雷辛人的刀刃划过他的肩膀。尤瓦特落地时,嘶声吸了口气,南黛儿已松脱出来。然后,剑尖猛地贯入色雷辛人的下颌,又扎进去一掌多宽,穿过下巴,刺进脑袋。
约书亚挣脱了尤瓦特痉挛的手,挣扎着站起,浑身鲜血淋漓。他站了一会儿,双腿发颤,双臂疲软无力地垂落下来,眼睛则盯着地上的尸体。
“大个子,”他喘着粗气说,“你……才是……废话太多了。”
随后,他两眼一翻,重重地瘫在色雷辛人的胸口。他们倒在一起,鲜血混在一处。整片草原上,似乎很久都听不到声音,一切都静止了。接着,叫喊声再度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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