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海扬波
“圣母艾莱西亚！”阿庇提斯·普文斯说，“玛雅小姐，你真是吃尽了苦头啊！”侯爵举起酒杯，杯里却是空的。他用手指敲打桌布，面色苍白的侍从赶紧上前来倒酒。“一位贵族小姐竟在我们的城里遭受如此对待，真叫人难过。”
三人围坐在侯爵的圆桌旁。晚餐还剩下很多，但已被男仆清理干净。摇曳的灯光将歪曲的影子投射到墙上，海风拉扯着索具。桌子下面，侯爵的两条猎犬正在争抢一块骨头。
“爵爷真是太仁慈了。”米蕊茉摇摇头，“我父亲的爵领很小，真的，就是个小地方。塞洛郡最小的爵领之一。”
“哦，那你父亲肯定认识高维格了？”阿庇提斯的西领语不太好懂。不单因为这并非他的母语，还因为他手中的酒杯被满上多次。
“当然。他是那附近最有权力的男爵——也是国王在塞洛郡的得力帮手。”一想到卑劣、粗鄙的高维格，米蕊茉便很难心情愉快，哪怕眼前坐着金光闪闪的俊美阿庇提斯。她瞄了一眼柯扎哈，后者沉浸在阴郁的情绪中，紧皱的眉头像团雷雨云。
他嫌我说得太多。米蕊茉心想，并感到一阵恼怒。可他有什么资格摆脸色？他害我们掉进陷阱。要不是我，我们早变成淇尔巴的盘中餐了，哪还能坐在主桌旁喝着美酒、吃着上好的湖地奶酪？
“可我还是为你的不幸遭遇感到惊讶，小姐。”阿庇提斯说，“我听说火舞者在各地都引发了问题，还亲眼见过几个异教疯子在纳班的公开场合鼓吹火舞者的信条——但他们真敢出手伤害一名女贵族？”
“可我是爱克兰女贵族，是微不足道之人。”米蕊茉忙道，担心自己表演过头了，“我还化了装，好去拜访修女院。他们没认出我的身份。”
“那不重要。”阿庇提斯轻描淡写地挥挥手，拖曳的衣袖差点扫翻桌上的蜡烛。他已经脱下在甲板上穿的华服，换了件骑士守夜时常穿的简易长袍。除了挂在脖子上的精美黄金圣树，他唯一的装饰便只剩两袖的普文家徽：鱼鹰展开翅膀，如蹿动的火焰般裹住他的前臂。像阿庇提斯这样的富贵青年，却能穿着简朴、态度谦恭地招待客人，让米蕊茉好感顿生。“不重要。”他重复道，“那些人是异端，甚至更糟。再说了，爱克兰女贵族与纳班五十家族没什么区别。奥斯坦·亚德的贵族血脉全都一样，就像流入干旱荒原的甘甜泉水，必须得到保护，不惜一切代价。”他俯身向前，隔着袖子轻轻握住她的手臂。“如果我在场，玛雅小姐，我愿献出生命，保护你免遭他们的伤害。”他回身坐正，拍拍自己的剑鞘，故作轻松之态，“哪怕不得不牺牲，我也会拉上几个人垫背。”
“哦。”米蕊茉说，“哦。”她深吸一口气，有些受宠若惊。“可是真的，阿庇提斯侯爵，无须担心。我们平安逃出——只是不巧藏到了您的船上。您知道的，天很黑，而且柯扎哈神父……”
“是弟兄。”修士隔着桌子酸溜溜地说。他又喝了口酒。
“……柯扎哈弟兄说，这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我们藏进了货仓。很抱歉瞒着您，侯爵，我们也感谢您的好意。如果您能让我们在下个港口下船……”
“把你们丢到某个岛上？别胡说了。”阿庇提斯凑过来，棕色的眸子直盯她的双眼。他露出危险的微笑，米蕊茉也看出来了，但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她知道本该如此。“你将同我们一起旅行，然后我会把你们安全地送回纳班。顶多十四个昼夜，小姐。而我会好好招待你——你和你的护卫。”他朝柯扎哈微微偏头、微笑，修士看上去却不怎么欣赏他的幽默，“我的船上还有适合你的衣物，小姐。它们更能衬出你的美丽，比你的……旅行服装好得多。”
“那太好了！”米蕊茉话已出口，才想起自己的假身份，“如果柯扎哈弟兄同意的话。”
“你船上有女士的衣服？”柯扎哈扬起眉头问道。
“我妹妹留下的。”阿庇提斯笑容不减。
“你妹妹。”他嘟囔道，“也对。那好，我会考虑一下。”
米蕊茉刚想大声斥责修士，却及时想起了自己的处境。她努力表现得顺从，心中却在暗骂。凭什么她就不能换件漂亮的衣服？
侯爵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他家在俄澄湖畔的大城堡——讽刺的是，米蕊茉年幼时曾造访过那块领地，现在却没什么印象了——这时，敲门声响起，阿庇提斯的一名男仆前去应门。
“我要见船主。”一个带气息音的声音说。
“进来吧，我的朋友。”阿庇提斯回答，“当然，你们已经见过面了。甘·依苔，是你发现了玛雅小姐和她的护卫，对吧？”
“是这样，阿庇提斯侯爵。”呢斯淇点点头，眨了眨黑眼睛，双瞳反射着灯光。
“能麻烦你等会儿再来吗？”阿庇提斯对观海者说，“我们到时再说。”
“不，请别这样，阿庇提斯侯爵。”米蕊茉站起身，“您实在太好了，但我们不该继续占用您的时间。走吧，柯扎哈弟兄。”
“占用我的时间？”阿庇提斯手按胸口，“有您美好的陪伴，我怎敢有半句怨言？玛雅小姐，您把我想得也太愚笨了。”他弯下腰，托起她的手举到唇边，良久才轻轻放下。“希望您不要觉得我唐突佳人，可爱的小姐。”他打个响指，呼唤男仆，“小沙勒斯会带你们去卧房。我已叫船长让出了他的船舱。你们可以睡在那儿。”
“啊，可我们不能占用船长的……”
“他以下犯上，没能给您应有的尊重，玛雅小姐。我没吊死他，已经是他的运气了——好在我宽宏大量。他是个粗人，不习惯船上有女士。到水手舱跟船员睡几晚对他没害处。”他用手指捻了捻蜷曲的发丝，挥挥手，“去吧，沙勒斯，头前带路。”
他再次向米蕊茉鞠躬，还礼貌地冲柯扎哈微笑。这一次，柯扎哈也回以微笑，但看着有点像龇牙。小男仆谨慎地把灯举到身前，领客人出门。
阿庇提斯站在原地，静静想了一会儿。他找了个酒罐，又给自己满上一杯，一饮而尽。最后，他终于开口。
“好吧，甘·依苔，你能来这儿还真稀奇——夜里离开船头就更稀奇了。莫非海水平静到不需要你的歌了？”
呢斯淇慢慢摇头。“不，船主。海水很不平静，但眼下还算安全。我来是想同您谈谈我的忧虑。”
“忧虑？因为那个女孩？呢斯淇不会跟水手一样迷信吧。”
“水手？当然不。”她往前拉拉兜帽，藏起整张脸，除了闪亮的双眼，“女孩与修士，即便他们身份有假，也不在我担心之列。但北方有大风暴接近。”
阿庇提斯抬眼看着甘·依苔。“你离开船头，就为跟我说这个？”他嘲弄道，“起航时我就知道会有风暴。船长说，风暴抵达前，我们就能离开深海。”
“也许吧，但有大群浅海淇尔巴正从北方海域涌来，就像暴风雨的前锋。它们的歌声残忍而冰冷，阿庇提斯侯爵。它们似乎来自最黑暗的水域、最幽深的海沟。我从没见过类似的事。”
阿庇提斯愣了一会儿，表情有些失常，好像酒精终于开始上头了。“俄澄行云肩负班尼伽利公爵的重大使命。”他说，“你也必须完成你命中注定的工作。”他用手掌托住头。“我很累，甘·依苔。你回船头吧。我得睡会儿。”
呢斯淇盯着他看了片刻，神情严肃，难以捉摸。随后，她优雅地鞠了一躬，退回门边，在身后轻轻带上门。阿庇提斯侯爵用前臂枕头，趴在灯火通明的桌面上。
“再次与贵族为伴，真好。”米蕊茉说，“没错，他们只关心自己，但至少懂得什么叫尊重女性。”
柯扎哈在地板的草垫上哼了一声：“公主啊，我可没看出这卷毛花花公子好在哪儿。”
“嘘！”米蕊茉嘶声道，“白痴！别说这么大声！别这么称呼我。我是玛雅小姐，记清楚了。”
修士又是厌恶地一哼。“被火舞者追捕的贵族小姐。真是个好故事。”
“可他们信了，不是吗？”
“是！可这一来，我们就得跟阿庇提斯侯爵打交道了，而他的问题不会间断。如果你自称是个穷裁缝的女儿，怕失去贞操才躲上船，侯爵就不会盯着我们了，而且一到补充淡水和给养的小岛，他就会放我们下船。”
“还会让我们像狗一样干活——前提是没把咱们直接丢下海。我已经烦透乔装身份了。自打扮成侍僧，我就没舒服过，你还要我装成裁缝的女儿？”
尽管船舱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着，但从声音判断，柯扎哈正晃着大脑袋表示反对。“不，不，不。小姐，你当真什么都不明白？这不是过家家，可以让你随意选择身份，我们是在挣扎求存。笛尼梵，带我们到纳班之人已经被杀，还没让你明白过来？你父亲和你叔叔在打仗，战火还在蔓延。他们连教宗都敢杀，那可是救主在奥斯坦·亚德的牧首！他们不会就此收手的。小姐！这绝不是游戏！”
米蕊茉生生咽回愤怒的反驳，想了想柯扎哈的话。“那阿庇提斯侯爵怎么只字不提教宗？这么大的事，人们肯定会说起。难道又是你捏造出来的？”
“小姐，拉纳辛昨晚深夜遇害，而我们今早就跑出来了。”修士努力保持耐心，“塞斯兰·安东尼斯和圣议廷也许会拖一两天再公布。但请相信，我说的是实话，不然我们两个都会死得很惨。”
“嗯嗯。”米蕊茉躺在床上，拉过毯子连下巴一起盖住。船身摇摇晃晃，令她很是安心。“要不是我随机应变和侯爵以礼相待，我们已经死得很惨了。”
“小姐，你怎么想都行。”柯扎哈沉重地说，“但请不要相信任何人，算我求你了，正如你不愿相信我。”
他不再吭声，米蕊茉则静静地等待入睡。空气中飘荡起萦绕不去的异族旋律，正如大海的咆哮，无休无止，毫无规律，又像起起落落的海风一样执着。舱外的黑暗中，甘·依苔正用歌声赶走淇尔巴。
艾欧莱尔纵马奔下格兰玻山，冲进盛夏时节最猛烈的暴风雪。几周前，他和手下人费尽千辛万苦才开出几条林间秘径，这会儿却已被三肘尺厚的积雪层层掩埋。阴沉的天空直压头顶，仿佛墓穴的顶板。他的鞍囊里装满了细心抄绘的地图，脑袋则被纠缠的念头填满。
艾欧莱尔知道，长时间的天气反常并非这片大地唯一的问题。整个奥斯坦·亚德都已病入膏肓。也许约书亚和他父亲的剑真的牵扯了什么东西，人类的战争与之相比也只能算是儿戏。
穆拉泽地伯爵突然想起，一年前，在国王的巨桌骑士会议上，他曾说过——天空与大地的诸神啊，他想，那段相对和平的日子简直像上辈子的事！——“邪恶正播散开来……”那天，他对集结的骑士们讲，“劫掠旅人的并不只有匪徒，偏远地区的农夫之所以失踪，原因也并不单纯。这个，才是北方陷入恐慌的真正原因……”
并不只有匪徒……艾欧莱尔摇摇头，不禁鄙视自己。他深陷族人挣扎求存的日常事务，却连自己的警告都已忘记。比起考德克的司卡利及其虎狼之师，的确还有更可怕的威胁需要担心。
艾欧莱尔听说了奈格利蒙幸存者的讲述，据说至高王埃利加召来一支鬼魅大军。孩提时，艾欧莱尔便听过白狐的传说：这些恶魔生活在极北的至黑至寒之地，常像瘟疫般出没，随即消失于无形。最近一年，霜冻边境的居民又开始在篝火旁低声谈论这些白色恶魔。太蠢了！比起其他人，艾欧莱尔尤其不该忽视传说背后的真相——不正是他在巨桌会议上提及此事的吗？！
可这些又能说明什么？哪怕事情真的牵扯到白狐，它们又怎么可能站到埃利加那边？难道又是那个怪胎牧师派拉兹动的手脚？
穆拉泽地伯爵叹口气，将身子侧向一边，帮助马匹在险峻的山路上保持平衡。虽然梅格雯做了许多蠢事，但这条命令也许她下对了。可这依然不能弥补她下令时的态度。他为她的家族做了那么多事，对她的父王路萨忠心耿耿，而在地下城，她怎能这么对他？他们的处境确实很可怕、很糟糕，这就是她刻薄的原因？这可算不上什么好借口。
态度轻慢只是梅格雯性情大变的又一个表象，其他还有很多。他为她深感担心，却又无可奈何。她唾弃他的真诚，认为他不过是个阿谀奉承的廷臣——艾欧莱尔厌恶虚情假意，但在效忠她父亲的过程中，也被迫学了点虚与委蛇！他本想帮助梅格雯，却被她出言侮辱、不屑一顾：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每况愈下，就像这片饱受荼毒的大地。她的脑子里充满疯狂的幻想，他却束手无策。
艾欧莱尔已在格兰玻的寂静山谷中走了两天，只有自己冰冷的思绪为伴。
他惊讶地发现，在这么短时间内，司卡利便已占据了赫尼斯第的广大领土。光是接管赫尼赛哈及周边村落的残留屋宇，并不能让考德克领主满足，他还开始搭建新建筑，用原木粗梁撑起高大的长屋。夕柯林的边缘急速后退，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光秃秃的树桩。
艾欧莱尔沿山脊而行，望着蚂蚁般的人影涌过下方平地。整片雪山都回响着锤子的敲击声。
一开始，他不明白司卡利为什么还要房子：征服者的军队固然庞大，但赫尼斯第人留下那么多空房，不大可能装不下呀。直到艾欧莱尔望向北方阴沉的天空，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司卡利手下的瑞摩加人都从北方搬来了——有老有少，还有妇女儿童。他盯着下方劳作的细小身影。要是连提亚加月末的赫尼赛哈都在下雪，那纳文德和思侃盖岂不成了寒冰地狱？咬人的巴格巴啊，原来是这样？司卡利把我们赶进山洞，就为让瑞摩加人迁入侵占的土地？
虽然全族都已惨遭尖鼻子司卡利的军队摧残；虽然路萨王被打倒，格威辛王子被拷打、肢解；虽然艾欧莱尔手下几百穆拉勇士都已死在西部草原的灰色天空下，但伯爵惊讶地发现，原来他的胸中还深埋着生冷的愤怒和仇恨。司卡利的士兵趾高气昂走上赫尼赛哈大道，已经让人受不了了，想到他们还要拖家带口，在赫尼斯第的领土上定居，艾欧莱尔燃起一腔无从发泄的怒火，比赫尼斯第人在茵尼斯葵初次落败时更甚。他无奈地站在山脊，诅咒这些入侵者，并向自己发誓，一定要亲眼见到司卡利的豺狼惨叫着被赶回考德克——或是死在宝贵的赫尼斯第的土地上。
穆拉泽地伯爵突然很想堂堂正正打上一场。但赫尼斯第军队已折损于茵尼斯葵，目前他们只剩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他们被迫躲进格兰玻山，除了偶尔骚扰对方，再无其他办法。诸神啊，他心想，若能再度列队于沙场，与战士们肩并肩，手持武器，盾牌反射阳光，高呼着发起冲锋，那该多好！伯爵知道这个念头很可笑，也知道自己是个谨慎的人，比起打斗，他更喜欢理智地交谈。可现在，他的愿望却很简单：正面交锋，直面暴力与恐惧，这虽然愚蠢，但也潇洒，就像义无反顾投入爱人的怀抱。
这“爱人”既危险又迷人，她的呼声也愈加强烈。但此时此刻，整个国度危在旦夕，季节无常，狂人掌权，恐怖的传说变为现实——他又怎能简简单单意气用事？
虽然艾欧莱尔也想让自己轻松点儿，但他心里明白，意气用事的结果他一定不会喜欢：暴力的果实往往既不正义，也不明智。
艾欧莱尔避开赫尼赛哈最西边的岗哨，远远绕开司卡利最大的瑞摩加营地。入侵者已踏上赫尼赛哈以南的草原，于是他改走岱勒希丘陵。它像面屏障，立在赫尼斯第海岸线上，像要阻挡海上的进攻。事实上，岱勒希是所有潜在的征服者的最大难题，结果呢，真正瓦解赫尼斯第的入侵却来自后方。
丘陵间的高地人生性多疑，但过去一年，他们已对逃避战争的流民习以为常了，因此艾欧莱尔也能找到一些肯接纳他的人。比起穆拉泽地伯爵的身份，这些人对他带来的消息更感兴趣。这段时间，流言一直是最有价值的货币，尤其是在穷乡僻壤。
这里远离城市，许多人连约书亚是谁都不知道，更别提他抗击至高王会对赫尼斯第造成什么影响了。在岱勒希乡间，伯爵不可能查知埃利加国王的弟弟是生是死，更别说他的下落。但从茵尼斯葵之战的残兵败将口中，高地人已然得知他们的路萨王受了重伤。而艾欧莱尔告诉他们，路萨的女儿还活着，赫尼斯第的流亡宫廷也依然存在，让招待他的人欢欣鼓舞。战争爆发之前，他们从不关心神堂里的国王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但无论如何，国王仍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艾欧莱尔推测，只要旧王国一息尚存，这些人便心怀希望，好像路萨的家族依然存在，瑞摩加人终有一天会被赶走似的。
下了岱勒希丘陵，艾欧莱尔远远避开高墙之城柯冉禾，赫尼斯第最偏远、最孤立的城市，拨转马头赶往巴莱泪河的艾本河口。不出所料，尽管处于埃利加和司卡利的双重高压之下，艾本河口的赫尼斯第人还是找到了生存之道。毕竟他们的能屈能伸早已闻名于世。其他地区甚至流传着一个笑话，说这港口城市又叫“极北珀都因”，因为它们同样只看利益而厌恶政治——至少厌恶会影响生意的政治。
同样在艾本河口，艾欧莱尔第一次打听到有关约书亚下落的消息。他用的可是典型的艾本河口的手段。
在码头边一家小酒馆，艾欧莱尔与一名纳班牧师同桌享用晚餐。外面狂风呼啸，雨打屋檐，大厅回荡着敲鼓般的巨响。在大胡子瑞摩加人与傲慢的爱克兰人——赫尼斯第新近征服者的注视下，估计那位好心神父已经灌了不少麦酒。他给艾欧莱尔讲了一段乱七八糟但相当吸引人的故事。他说他刚去过纳班的塞斯兰·安东尼斯，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一切都是某个要人、某个“塞斯兰最重要的牧师”告诉他的：断手约书亚及七名幸存者逃出了奈格利蒙，平安往东穿过了大草原。牧师还说，他可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决定告诉艾欧莱尔。
这位醉醺醺的朋友刚讲完，立刻后悔不迭，恳求他一定保密——但伯爵相信，保密之类的话，他肯定也对其他听众说过。艾欧莱尔摆出一张真诚的脸，表示一定照办。
故事里的几点细节引起了艾欧莱尔的注意，比如约书亚一行人的准确数字，听起来挺像真的。但必须承认，这很可能是个捏造的传奇故事：独手王子和他的七勇士什么的。不过嘛，牧师对泄露天机的痛悔似乎很真诚。他讲这个故事，不像是为显摆自己有多了不起，相反，更像是肚子里藏不住话而已。
当然，这又引来一个问题。假如牧师所言不虚，那么，一位教廷要员，为何会将如此重大的信息告诉给一个糊涂蛋，一个将愚蠢二字明白无误地写在脸上的醉鬼？显然，没人相信这个乐呵呵的醉汉能保守住什么秘密，尤其在这兵荒马乱的北方。
艾欧莱尔很是困惑，但也十分好奇。听到雷声在霜冻边境隆隆滚动，穆拉泽地伯爵开始考虑，要不要穿过爱克兰，到草原上走一遭呢？
这天晚上，他从马厩回来，在酒馆门外停下脚步——艾欧莱尔从不相信别人能照顾好他的马，而这习惯让他受益良多。狂风席卷雪片，在街上呼号，猛烈拍打紧闭的窗棂。船坞外的大海不安地呢喃，艾本河口的居民似乎尽皆消失。午夜的城市像失去船长的鬼船，漂浮在月亮之下。
北方的夜空亮起异光：橘黄、靛蓝，还有深紫，仿佛闪电后的残像。地平线上现出一条起伏的光带，那是艾欧莱尔前所未见的景象，只需一眼便令人心寒，却又有种不可思议的活力。比起静悄悄的艾本河口，北方反而狂野异常。在这纷乱的一瞬间，伯爵甚至怀疑，他还有必要继续抗争吗？他了解的世界已然消失，没有任何东西能让它回归。也许，还是接受现实比较好吧……
他猛拍了一下戴着手套的双手。拍掌声沉闷地回荡，直至消失。他摇摇头，想赶走这沉重的念头。但那异光着实令人惊叹。
现在他该去哪儿呢？到牧师提及的哈苏山谷外的草原，至少要骑行几周。艾欧莱尔知道，他可以沿海岸线经过麦尔芒德和万途关，但那意味着他必须独自一人，穿过誓死效忠至高王的爱克兰地界。或者，他可以让闪烁的极光引领自己往北，回他的家乡穆拉泽地。他的领地虽被司卡利的鹰犬占据，但周边村庄的留守者会为他提供保护和消息，他也有机会得到休整和供给，以备来日漫长的旅程。从那儿他可以转向东，经过鄂克斯特再往北，在大森林的阴影下得到庇护。
他一边思考，一边盯着北方天空的幽光。这光令他心生恶寒。
大海波涛滚滚，阴沉的天空扯碎不祥的云絮，一道之字形闪电照亮了黑黢黢的海平面。
俄澄行云被高高抛起，又被再次丢进海浪低谷。柯扎哈抓紧栏杆，呻吟不止。头顶之上，船帆被强风吹得鼓胀，爆出长鞭抽打般的巨响。“哦，天空之布雷赫，”修士祈求道，“请息怒啊！”
“这连暴风雨都算不上。”米蕊茉嘲弄说，“你还没见识真正的海上风暴呢。”
柯扎哈喘着粗气。“我也不想见识。”
“还有，你在干吗？向异教神祈祷吗？我还以为你是个安东修士。”
“我都向乌瑟斯祈祷一下午了。”柯扎哈的脸像死鱼般惨白，“也该换换别的神了。”他踮起脚尖，朝栏杆外探出身子。米蕊茉别过头。不一会儿，修士仰面躺倒在地，用袖子擦擦嘴巴。甲板上雨花飞溅。
“你呢，小姐？”他问，“你就一点儿也不害怕？”
她把嘲讽的话咽了回去。他看上去确实挺惨的，几缕稀疏的头发黏在头皮，眼圈乌黑。“我怕的事多着呢，但我不怕海船。”
“您真是多福之人。”他嘟囔着，又朝栏杆俯去。可这一次，他瞪大了眼睛，震惊地尖叫着，身子后仰，一屁股坐在甲板上。
“安纳克索的骨头啊！”他叫喊道，“救救我们吧！那是什么？！”
米蕊茉走到栏杆前，见到一颗灰脑袋在海浪间上下浮动。它有点儿像人，虽然没有头发，但也没长鳞，皮肤如海豚般光溜溜，眼睛活像腐烂的黑莓，口中没有牙齿，柔韧的红嘴唇大张着像要唱歌。它发出一阵汩汩的怪叫，用脚趾细长、趾间带蹼的脚掌一滑，潜入海水。过了一会儿，小脑袋再度出现，离船更近了。它盯着二人。
米蕊茉的胃一阵抽动。“是淇尔巴。”她轻声说。
“太可怕了。”柯扎哈依然缩在船板上，“瞧那张脸，简直可憎。”
米蕊茉又往栏杆前挪了几步。船外，空洞的黑眼珠始终盯着她。她很理解修士的感受。所有野兽，无论多么凶残，都不及淇尔巴可怕——它长得太像人了，却没有一丁点人类的感情与理智。
“我好多年没见过这东西了。”她慢慢地说，无法移开目光，“以前也从没离得这么近。”她的记忆倒退回童年，回到随母亲海黎莎从纳班到梵尼塔岛的旅程。当时，淇尔巴也鬼鬼祟祟地尾随在后，但年幼的米蕊茉只觉得它们是在玩耍，就像鼠海豚或飞鱼。如今，这么近距离看到一只，她才明白母亲为什么急着把她拽离栏杆。她打了个冷战。
“小姐，您以前见过它们？”一个声音问道。她急忙转身，发现阿庇提斯站在身后，一只手搭在蜷缩的柯扎哈肩上。修士好像病得很厉害。
“很久以前，去……万途关的时候。”她赶忙说，“它们很可怕，对吧？”
阿庇提斯慢慢点头，目光集中在米蕊茉身上，而非船尾栏杆外浮动的灰色光头。“万万没想到，淇尔巴还能游到北方的冷水里。”他说。
“甘·依苔没把它们赶走吗？”她试着转移话题，“这只怎么靠得这么近？”
“因为呢斯淇太累了，要睡一会儿，还因为这只淇尔巴胆子太大。”阿庇提斯弯下腰，在甲板上拔了颗方头钉，朝不声不响的偷窥者扔去。钉子溅起水花，离淇尔巴没鼻子没耳朵的脑袋也就一尺，但它的黑眼珠一眨不眨。“这些天，它们比我听说的还要放肆啊。”侯爵说，“从冬天起，它们就聚集成群，有些规模还挺大。”他匆匆抬起一只手，金戒指闪闪发光。“但是别怕，玛雅小姐。再没有比甘·依苔更棒的唱海者了。”
“那东西太吓人了，让我难受。”柯扎哈呻吟起来，“我得去躺一会儿。”他没理阿庇提斯伸出的手，吃力地站起来，蹒跚离开了。
侯爵转过身，对一群正在收拾帆缆的船员大声下达指示。“该收帆了。”他用解释的口吻喊道，“很快会有场猛烈的暴风雨，我们只能顺着海浪走。”像要强调他的话，北方海平面上再次划过一道闪电。“也许您能赏脸同我共进晚餐。”雷声在波涛上翻滚，豆大的雨点横扫而过，“这样，不但您的护卫有时间休息，暴风雨过于猛烈时，您也不至于无人陪伴。”他微笑了一下，露出整齐的牙齿。
米蕊茉有些心动，但仍保持警惕。她觉得阿庇提斯就像旋涡，特意藏起了什么东西，以免惊动别人。这让她想起了老公爵艾奎纳，他对女士也很和善，几乎言听计从，仿佛担心自己的暴脾气随时失控，发作起来冒犯到别人。阿庇提斯似乎也在克制着什么。但她觉得这种品质很吸引人。
“多谢爵爷。”最后她说，“我深表荣幸——但请原谅，我可能随时会离席，以免柯扎哈弟兄身体过度不适，需要帮助或陪伴。”
“我能理解。”阿庇提斯熟练地挽起她的手臂，“您果然是位温柔而热心的小姐。看得出来，你们二位亲近得就像一家人。您敬柯扎哈如一位挚爱的叔父。”
阿庇提斯领着她穿过甲板，米蕊茉却忍不住回头张望。海风呼号，船员们在帆缆旁扯着嗓门招呼对方。淇尔巴依然漂浮在翻滚的绿海之上。它看着他们，表情像牧师一般严肃，张开的大嘴活像个黑洞。
侯爵的侍从是个瘦瘦的、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他愤愤地皱着眉，指示两名男仆布置餐桌，摆好水果、面包和白奶酪。沙勒斯，两个男仆中年纪较小的那个，手托一大盘冷牛肉，摇摇晃晃地放在桌上，然后他留下来帮忙，每当侍从不耐烦地挥手，便递上一件切割器具。小男仆看起来很聪明——他的黑眼珠专心地盯着白脸侍从，连最细微的手势也不放过——但他坏脾气的同伴还是找到几次机会，只要他动作一慢，上来就是一耳光。
“您很适应船上生活，玛雅小姐。”阿庇提斯一边微笑，一边拿起漂亮的铜酒罐，倒了满满一杯。他把酒罐交给年纪较大的男仆，叫他绕过桌子，给米蕊茉斟满。“您以前也出过海？塞洛郡离Veir Maynis可挺远呐——这是我们纳班人的叫法，意思是‘绿海’。”
米蕊茉暗骂自己。也许柯扎哈是对的，她该编个简单点儿的故事。“对啊。我是说，不对，我没出过海。不算出过。”她慎重地长饮一口，强迫自己对侯爵回以微笑，尽管这酒味道很酸，“我们坐船在格兰汶河旅行过几次。我还到过津濑湖。”她又长饮一口，这才发现酒杯空了。她放下杯子，窘迫不安。这男人发现什么了？
“‘我们’是指？”
“您说什么？”她惭愧地将酒杯推到一边，但阿庇提斯以为这是个暗示，于是露出理解的微笑，重新倒满后又沿桌缘推还给她。这时，船身一晃，船舱跟着一歪，酒水差点溢出杯沿。米蕊茉端起酒杯，小心翼翼捧在手中。
“‘我们’是指谁，玛雅小姐，可否容我一问？您和您的护卫？还是您的家人？您提过您的父亲，某位男爵……”他皱起眉头，“万分抱歉，我忘了他的名字。”
米蕊茉也忘了。她一边抿口酒掩饰瞬间的慌乱，一边拼命努力回忆。这口酒喝了很久，那个名字也终于浮出水面。她把酒咽了下去。
“塞奥蒙男爵。”
“当然——塞奥蒙男爵。他带您到格兰汶河旅行？”
她点点头，希望别再惹出更多麻烦了。
“那您母亲呢？”
“她死了。”
“啊。”阿庇提斯金光灿灿的脸变得阴郁，恍如乌云蔽日，“请原谅。我问得太多，实在无礼。听到这话，我真的很难过。”
米蕊茉一下子又有了灵感。“她去年死于瘟疫。”
侯爵点点头。“好多人都是。告诉我，玛雅小姐——容我冒昧问最后一个问题——您是否已对某个男人许下特殊的承诺？”
“没有。”她答得很快，但又觉得自己是不是该给出个更得体、更不容易招惹问题的答案。她深吸一口气，迎上侯爵的目光。船舱中满是香盒的味道，充盈她的鼻孔。“没有。”她重复一遍。他真英俊。
“啊。”阿庇提斯庄重地点点头。年轻的脸，配上一头闪亮卷发，让他看上去更像个扮成大人模样的小孩。“你看你，还什么都还没吃呢。小姐，这些东西不合您的胃口？”
“呃，不是，阿庇提斯侯爵！”她连气息都乱了，想找个地方放下酒杯，好拿起餐刀。她发现杯子又空了。阿庇提斯捕捉到她的目光，端起酒罐，俯身上前。
她吃了几口，阿庇提斯则开始说个不停。像要为之前的审问道歉似的，他的语气像天鹅绒般温柔，讲的主要是纳班宫廷里的奇闻异逸。听他的描述，那里简直金碧辉煌。他很会讲故事，不一会儿就逗得她哈哈大笑——事实上，随着船体摇摇晃晃，小舱墙壁在灯光中时不时逼近，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笑得太过了。这一切就像做梦，她已很难继续直视阿庇提斯的笑脸。
突然，她发现侯爵从视线中消失了，同时，一只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膀：阿庇提斯站在她身后，口里仍在讲述宫中的贵妇。虽然醉意上脑，她仍能感受到他的触摸，有力而滚烫。
“……当然，她们也很美，但……脂粉气太浓，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玛雅。我不想说得太露骨，但有时候，娜莎兰塔公爵夫人被风一吹，脸上飞落的妆粉就像山顶的飘雪！”阿庇提斯的手轻轻揉捏。他换个位置，搭上她另一边肩膀，手指则顺势轻轻滑过她的后颈。她抖了一下。“别误会。”他说，“我会誓死捍卫纳班宫廷贵妇的尊严与美貌——但在我心中，任何美都比不过乡下姑娘的纯朴与自然。”他的手再次凑近她的脖颈，触感细腻得仿佛画眉鸟的翅膀。“您就是这样的美人，玛雅小姐。能认识您，真让我受宠若惊。我都忘记无须修饰的脸是什么样了……”
舱室在旋转。米蕊茉突然直起身子，手肘撞倒了酒杯，几滴血红的酒液洒在她的手巾上。“我必须出去一下。”她说，“我得透透气。”
“小姐。”阿庇提斯的声音明显透出关心，“您不舒服？希望我这贫瘠的餐桌不要损伤您娇贵的身子。”
她挥挥手，希望他别在意。她只想逃出炫目的灯火和令人窒息的温暖香气。“没，没。我只想出去一下。”
“可外头有暴风雨，小姐。您会淋湿的。这我可不能答应。”
她朝门口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求你了。我难受。”
侯爵无奈地耸耸肩。“至少让我找件暖和的斗篷，尽量帮您挡挡雨。”他拍手召唤男仆。两个男仆正跟讨人嫌的侍从一起待在隔壁的小屋，那儿既是储藏室，也是厨房。听到命令，其中一位开始在大衣柜里翻找适合的衣物，米蕊茉则可怜兮兮地站在一旁。终于，她披上一件带霉味的羊毛兜帽斗篷。阿庇提斯也是同样打扮，挽着她的胳膊，领她走上甲板。
海风劲吹，暴雨如注。雨帘扫过忽明忽暗的提灯，像条金光闪闪的瀑布，瞬间又落回黑暗。雷声响得像打鼓。
“还是到遮棚下坐一会儿吧，玛雅小姐。”阿庇提斯叫道，“不然咱们都会染上风寒。”他领她走向船尾，那儿的船舷间拉开一张红色条纹的帆布篷，正哗啦哗啦迎风摇摆。一名舵手斗篷飞扬，见到他们闪进篷底，低头表示了一下，双手依然牢牢握住舵柄。二人坐在一堆湿毯子上。
“谢谢。”米蕊茉说，“你真好。我实在太蠢了，老给你添麻烦。”
“我是担心得病容易治病难啊。”阿庇提斯微笑着说，“要是我的医师听说我们这样，眨眼之间，他就会用水蛭给我放血，治疗我的脑热了。”
米蕊茉哈哈大笑，跟着又打了几个哆嗦。虽然冷，但腥咸的海风叫她清醒了不少。她没有要晕过去的感觉了——事实上，她觉得好多了。俄澄与德瑞拿侯爵伸出胳膊，关切地搂住她的肩膀，她也不再抗拒。
“您是个迷人的姑娘，非比寻常，玛雅小姐。”阿庇提斯轻声说道，声音刚好盖过呜咽的海风。他的气息温暖了她冻僵的耳朵。“我感觉您很神秘。所有乡下姑娘都这么感情充沛吗？”
米蕊茉清楚地发现，两股截然不同的念头纠缠着贯穿了她的身体，恐惧与兴奋危险地交融在一起。“别这样。”她终于说道。
“别怎样，玛雅？”风暴在外面咆哮奔腾，阿庇提斯的触摸却十分温柔。
纷繁混乱的景象像被狂风席卷而来——父亲漠然而冰冷的脸，年轻的西蒙坏坏的微笑，艾伏川一闪即逝的河岸。它们忽明忽暗、若隐若现。她感觉热血涌上耳边，喧腾不止。
“不要。”她挣开侯爵的手臂，手脚并用爬出遮棚，直起腰。雨水冲刷着她的脸。
“玛雅……”
“感谢您愉快的晚餐，阿庇提斯侯爵。我现在脑子很乱，恳请您原谅。”
“您没做错什么，何谈原谅，小姐。”
“那我祝您晚安。”她挺直身子，迎着狂风，摇摇晃晃走下甲板，沿着舱壁踏下梯级，进入狭窄的走廊。她迈进自己和柯扎哈共用的舱室，站在黑暗中，听着修士响亮而平稳的鼾声，庆幸他没被惊醒。片刻后，梯子上响起阿庇提斯的靴声。他的舱门打开，又在他身后关上。
很长一段时间，米蕊茉靠在门上。她的心跳得飞快，像在逃命似的。
这是爱吗？还是恐惧？金发侯爵到底给她施了什么咒，让她如此放纵、如此挂心？她就像只惊慌的野兔，难以呼吸，困惑不止。
柯扎哈倒在地板上打鼾，她却要躺在床上，满怀心事、辗转难眠，这念头想想就叫人无法忍受。她吱呀一声打开舱门，细听片刻后溜进走廊，再次登上甲板。虽然大雨倾盆，暴风雨却像减弱了。甲板仍然倾斜不稳，要往前走，她必须伸手拉住缆绳，但海面确实平静了许多。
一阵令人不安又好奇的旋律吸引了她。歌声婉转回荡，像条银绿色的丝线，将暴雨之夜缝合起来。它音律多变，忽而柔和，忽而热忱，忽而尖锐响亮，实在难以捉摸，叫人想不起上一句是个什么音调，也搞不清现在这句为何会如此精妙且与众不同。
甘·依苔盘腿坐在艏楼里，头往后仰，兜帽搭在肩上，白发随风飘扬。她闭着眼睛，身子左右摇晃，口中的歌谣如条湍急的河流，她好像必须集中精力方能驾驭。
米蕊茉裹紧兜帽斗篷，坐到船栏间的遮篷下，听她继续歌唱。
呢斯淇又唱了大概一个小时，流畅自如地转换着音符与节奏。有时，流动的歌词仿如飞箭，闪烁而尖锐地射向船外；有时又像一串宝石，明亮着幽幽彩光。歌词下深埋的旋律也永不间断，像在讲述平和的绿色海底，讲述睡梦，讲述沉沉的、令人安心的静默之地。
米蕊茉的身子震动了一下，她清醒过来，抬起头，发现甘·依苔正从艏楼投来好奇的目光。呢斯淇已经停止了歌唱，大海的咆哮显得平板无奇。
“孩子，你在做什么？”
米蕊茉很尴尬。她以前从未如此靠近歌唱的呢斯淇，这感觉就像偷窥别人的隐私。
“我上甲板透透气。之前我跟阿庇提斯侯爵一起吃晚餐，有点难受。”她吸了口气，稳住颤抖的声音，“你唱得真好。”
甘·依苔俏皮地一笑。“这倒是真的，不然俄澄行云也不会这么久都平安无事。来吧，过来坐，跟我说说话。我暂时不用再唱了，夜里观海又很寂寞。”
米蕊茉爬上艏楼，坐到呢斯淇身边。“你唱了这么久，不觉得累吗？”她问道。
甘·依苔轻声笑了。“母亲养育孩子会觉得累吗？当然会，但这是我的职责。”
米蕊茉偷瞟一眼甘·依苔布满皱纹的脸。两道白眉下，呢斯淇的目光凝望着水雾和浪花。
“为什么柯扎哈叫你庭克……”她努力回忆那个词。
“庭叩达亚。因为那是我们的名字：海洋之子。你的护卫学识很渊博嘛。”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们一直在海上生活。即便在遥远的华庭，我们也住在大地的尽头。自从到了这里，部分航渡者之子才发生了改变，有些甚至永远离开了大海。我很难理解这些，就像有人要停止呼吸，还宣称这样才能活得更好。”她摇摇头，噘起薄薄的嘴唇。
“你们从哪儿来？”
“很远的地方。奥斯坦·亚德只是我们最新的家园。”
米蕊茉坐在那儿，想了一会儿。“我一直以为呢斯淇就像乌澜人。你看起来也很像乌澜人。”
甘·依苔吃吃地笑了。“我长时间也听人这么说过。”她道，“也许我们有的地方跟动物一样，做同样的事，最终也就相似了。你会这么想，也许因为乌澜人跟庭叩达亚一样，喜欢长时间佝偻着头。”她又笑了，米蕊茉却觉得这笑声并不愉快。“该你了，孩子。”呢斯淇最后说，“轮到你回答问题了。你来做什么？”
米蕊茉瞪大双眼，阵脚一乱。“什么？”
“你究竟来这儿做什么？我考虑过你说的话，但我不相信。”
“阿庇提斯相信。”米蕊茉回答，语气中带着一丝挑战。
“也许吧。但你骗不了我。”甘·依苔转过目光，看着米蕊茉。灯光昏暗，呢斯淇的双眸却亮如黑炭。“告诉我。”
米蕊茉使劲摇头，想要逃开，胳膊却被细瘦有力的手紧紧握住。“抱歉。”甘·依苔说，“我吓到你了。放宽心，先听我说。我已下定决心不伤害你——至少不会伤害俄澄行云，我很关心它。在族人中，我算比较特殊的，因为我下决定很快。一旦我喜欢某人或某事，我就是喜欢。”她冷冷地一笑。“我已决定喜欢你，玛雅——就当你叫这个名字吧。如果你愿意，暂时就这么叫。你永远不用怕我，不用怕老甘·依苔。”
这个夜晚、喝过的酒、近来各种不寻常的感受，令米蕊茉不知所措。她忍不住哭了。
“好啦，孩子，好啦……”甘·依苔用细长而温柔的手轻拍她的后背。
“我没有家了。”米蕊茉拼命想止住眼泪。那些本不该说的话已经涌到嘴边，无论如何，她很想卸下心头的重担。“我……我在逃亡。”
“谁在追你？”
米蕊茉摇摇头。船头滑下另一道波谷，水花高高飞溅。“我不能说，但我面临极大的危险，所以才躲到这艘船上。”
“还有那个修士？你那博学的护卫？他也有危险？”
米蕊茉一时被问住了。她一直没时间考虑这个问题。“对，我想他也有。”
呢斯淇点点头，似乎很满意。“别害怕。我会替你保守秘密。”
“你不会告诉阿庇提斯……侯爵吧？”
甘·依苔摇摇头。“我是效忠于他，但情况比你想的复杂。只是我没法保证他不会查出来。俄澄行云的船主是个聪明人。”
“我知道。”米蕊茉真心实意地回答道。
渐强的风暴又抛来一阵大雨。甘·依苔身子前倾，盯着风急浪高的海面。“伏之家族啊，它们就不能安安静静待在水底吗？诅咒它们，可它们确实更强大了！”她转向米蕊茉，“我想，我又该继续歌唱了。你也最好回到甲板下。”
米蕊茉尴尬地谢过呢斯淇的陪伴，站起身子，爬下湿滑的舷梯，离开艏楼。雷声穿过黑暗，像头追捕他们的野兽。她突然在想，自己不顾一切，向这么个异类敞开心扉，是不是太傻了？
她在舱门口停下，探头往外观瞧。身后的黑夜里，甘·依苔的歌声迎向风暴，再度高昂，恍如一条细细的丝带，意图勒紧愤怒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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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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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围坐在侯爵的圆桌旁。晚餐还剩下很多，但已被男仆清理干净。摇曳的灯光将歪曲的影子投射到墙上，海风拉扯着索具。桌子下面，侯爵的两条猎犬正在争抢一块骨头。
“爵爷真是太仁慈了。”米蕊茉摇摇头，“我父亲的爵领很小，真的，就是个小地方。塞洛郡最小的爵领之一。”
“哦，那你父亲肯定认识高维格了？”阿庇提斯的西领语不太好懂。不单因为这并非他的母语，还因为他手中的酒杯被满上多次。
“当然。他是那附近最有权力的男爵——也是国王在塞洛郡的得力帮手。”一想到卑劣、粗鄙的高维格，米蕊茉便很难心情愉快，哪怕眼前坐着金光闪闪的俊美阿庇提斯。她瞄了一眼柯扎哈，后者沉浸在阴郁的情绪中，紧皱的眉头像团雷雨云。
他嫌我说得太多。米蕊茉心想，并感到一阵恼怒。可他有什么资格摆脸色？他害我们掉进陷阱。要不是我，我们早变成淇尔巴的盘中餐了，哪还能坐在主桌旁喝着美酒、吃着上好的湖地奶酪？
“可我还是为你的不幸遭遇感到惊讶，小姐。”阿庇提斯说，“我听说火舞者在各地都引发了问题，还亲眼见过几个异教疯子在纳班的公开场合鼓吹火舞者的信条——但他们真敢出手伤害一名女贵族？”
“可我是爱克兰女贵族，是微不足道之人。”米蕊茉忙道，担心自己表演过头了，“我还化了装，好去拜访修女院。他们没认出我的身份。”
“那不重要。”阿庇提斯轻描淡写地挥挥手，拖曳的衣袖差点扫翻桌上的蜡烛。他已经脱下在甲板上穿的华服，换了件骑士守夜时常穿的简易长袍。除了挂在脖子上的精美黄金圣树，他唯一的装饰便只剩两袖的普文家徽：鱼鹰展开翅膀，如蹿动的火焰般裹住他的前臂。像阿庇提斯这样的富贵青年，却能穿着简朴、态度谦恭地招待客人，让米蕊茉好感顿生。“不重要。”他重复道，“那些人是异端，甚至更糟。再说了，爱克兰女贵族与纳班五十家族没什么区别。奥斯坦·亚德的贵族血脉全都一样，就像流入干旱荒原的甘甜泉水，必须得到保护，不惜一切代价。”他俯身向前，隔着袖子轻轻握住她的手臂。“如果我在场，玛雅小姐，我愿献出生命，保护你免遭他们的伤害。”他回身坐正，拍拍自己的剑鞘，故作轻松之态，“哪怕不得不牺牲，我也会拉上几个人垫背。”
“哦。”米蕊茉说，“哦。”她深吸一口气，有些受宠若惊。“可是真的，阿庇提斯侯爵，无须担心。我们平安逃出——只是不巧藏到了您的船上。您知道的，天很黑，而且柯扎哈神父……”
“是弟兄。”修士隔着桌子酸溜溜地说。他又喝了口酒。
“……柯扎哈弟兄说，这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我们藏进了货仓。很抱歉瞒着您，侯爵，我们也感谢您的好意。如果您能让我们在下个港口下船……”
“把你们丢到某个岛上？别胡说了。”阿庇提斯凑过来，棕色的眸子直盯她的双眼。他露出危险的微笑，米蕊茉也看出来了，但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她知道本该如此。“你将同我们一起旅行，然后我会把你们安全地送回纳班。顶多十四个昼夜，小姐。而我会好好招待你——你和你的护卫。”他朝柯扎哈微微偏头、微笑，修士看上去却不怎么欣赏他的幽默，“我的船上还有适合你的衣物，小姐。它们更能衬出你的美丽，比你的……旅行服装好得多。”
“那太好了！”米蕊茉话已出口，才想起自己的假身份，“如果柯扎哈弟兄同意的话。”
“你船上有女士的衣服？”柯扎哈扬起眉头问道。
“我妹妹留下的。”阿庇提斯笑容不减。
“你妹妹。”他嘟囔道，“也对。那好，我会考虑一下。”
米蕊茉刚想大声斥责修士，却及时想起了自己的处境。她努力表现得顺从，心中却在暗骂。凭什么她就不能换件漂亮的衣服？
侯爵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他家在俄澄湖畔的大城堡——讽刺的是，米蕊茉年幼时曾造访过那块领地，现在却没什么印象了——这时，敲门声响起，阿庇提斯的一名男仆前去应门。
“我要见船主。”一个带气息音的声音说。
“进来吧，我的朋友。”阿庇提斯回答，“当然，你们已经见过面了。甘·依苔，是你发现了玛雅小姐和她的护卫，对吧？”
“是这样，阿庇提斯侯爵。”呢斯淇点点头，眨了眨黑眼睛，双瞳反射着灯光。
“能麻烦你等会儿再来吗？”阿庇提斯对观海者说，“我们到时再说。”
“不，请别这样，阿庇提斯侯爵。”米蕊茉站起身，“您实在太好了，但我们不该继续占用您的时间。走吧，柯扎哈弟兄。”
“占用我的时间？”阿庇提斯手按胸口，“有您美好的陪伴，我怎敢有半句怨言？玛雅小姐，您把我想得也太愚笨了。”他弯下腰，托起她的手举到唇边，良久才轻轻放下。“希望您不要觉得我唐突佳人，可爱的小姐。”他打个响指，呼唤男仆，“小沙勒斯会带你们去卧房。我已叫船长让出了他的船舱。你们可以睡在那儿。”
“啊，可我们不能占用船长的……”
“他以下犯上，没能给您应有的尊重，玛雅小姐。我没吊死他，已经是他的运气了——好在我宽宏大量。他是个粗人，不习惯船上有女士。到水手舱跟船员睡几晚对他没害处。”他用手指捻了捻蜷曲的发丝，挥挥手，“去吧，沙勒斯，头前带路。”
他再次向米蕊茉鞠躬，还礼貌地冲柯扎哈微笑。这一次，柯扎哈也回以微笑，但看着有点像龇牙。小男仆谨慎地把灯举到身前，领客人出门。
阿庇提斯站在原地，静静想了一会儿。他找了个酒罐，又给自己满上一杯，一饮而尽。最后，他终于开口。
“好吧，甘·依苔，你能来这儿还真稀奇——夜里离开船头就更稀奇了。莫非海水平静到不需要你的歌了？”
呢斯淇慢慢摇头。“不，船主。海水很不平静，但眼下还算安全。我来是想同您谈谈我的忧虑。”
“忧虑？因为那个女孩？呢斯淇不会跟水手一样迷信吧。”
“水手？当然不。”她往前拉拉兜帽，藏起整张脸，除了闪亮的双眼，“女孩与修士，即便他们身份有假，也不在我担心之列。但北方有大风暴接近。”
阿庇提斯抬眼看着甘·依苔。“你离开船头，就为跟我说这个？”他嘲弄道，“起航时我就知道会有风暴。船长说，风暴抵达前，我们就能离开深海。”
“也许吧，但有大群浅海淇尔巴正从北方海域涌来，就像暴风雨的前锋。它们的歌声残忍而冰冷，阿庇提斯侯爵。它们似乎来自最黑暗的水域、最幽深的海沟。我从没见过类似的事。”
阿庇提斯愣了一会儿，表情有些失常，好像酒精终于开始上头了。“俄澄行云肩负班尼伽利公爵的重大使命。”他说，“你也必须完成你命中注定的工作。”他用手掌托住头。“我很累，甘·依苔。你回船头吧。我得睡会儿。”
呢斯淇盯着他看了片刻，神情严肃，难以捉摸。随后，她优雅地鞠了一躬，退回门边，在身后轻轻带上门。阿庇提斯侯爵用前臂枕头，趴在灯火通明的桌面上。
“再次与贵族为伴，真好。”米蕊茉说，“没错，他们只关心自己，但至少懂得什么叫尊重女性。”
柯扎哈在地板的草垫上哼了一声：“公主啊，我可没看出这卷毛花花公子好在哪儿。”
“嘘！”米蕊茉嘶声道，“白痴！别说这么大声！别这么称呼我。我是玛雅小姐，记清楚了。”
修士又是厌恶地一哼。“被火舞者追捕的贵族小姐。真是个好故事。”
“可他们信了，不是吗？”
“是！可这一来，我们就得跟阿庇提斯侯爵打交道了，而他的问题不会间断。如果你自称是个穷裁缝的女儿，怕失去贞操才躲上船，侯爵就不会盯着我们了，而且一到补充淡水和给养的小岛，他就会放我们下船。”
“还会让我们像狗一样干活——前提是没把咱们直接丢下海。我已经烦透乔装身份了。自打扮成侍僧，我就没舒服过，你还要我装成裁缝的女儿？”
尽管船舱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着，但从声音判断，柯扎哈正晃着大脑袋表示反对。“不，不，不。小姐，你当真什么都不明白？这不是过家家，可以让你随意选择身份，我们是在挣扎求存。笛尼梵，带我们到纳班之人已经被杀，还没让你明白过来？你父亲和你叔叔在打仗，战火还在蔓延。他们连教宗都敢杀，那可是救主在奥斯坦·亚德的牧首！他们不会就此收手的。小姐！这绝不是游戏！”
米蕊茉生生咽回愤怒的反驳，想了想柯扎哈的话。“那阿庇提斯侯爵怎么只字不提教宗？这么大的事，人们肯定会说起。难道又是你捏造出来的？”
“小姐，拉纳辛昨晚深夜遇害，而我们今早就跑出来了。”修士努力保持耐心，“塞斯兰·安东尼斯和圣议廷也许会拖一两天再公布。但请相信，我说的是实话，不然我们两个都会死得很惨。”
“嗯嗯。”米蕊茉躺在床上，拉过毯子连下巴一起盖住。船身摇摇晃晃，令她很是安心。“要不是我随机应变和侯爵以礼相待，我们已经死得很惨了。”
“小姐，你怎么想都行。”柯扎哈沉重地说，“但请不要相信任何人，算我求你了，正如你不愿相信我。”
他不再吭声，米蕊茉则静静地等待入睡。空气中飘荡起萦绕不去的异族旋律，正如大海的咆哮，无休无止，毫无规律，又像起起落落的海风一样执着。舱外的黑暗中，甘·依苔正用歌声赶走淇尔巴。
艾欧莱尔纵马奔下格兰玻山，冲进盛夏时节最猛烈的暴风雪。几周前，他和手下人费尽千辛万苦才开出几条林间秘径，这会儿却已被三肘尺厚的积雪层层掩埋。阴沉的天空直压头顶，仿佛墓穴的顶板。他的鞍囊里装满了细心抄绘的地图，脑袋则被纠缠的念头填满。
艾欧莱尔知道，长时间的天气反常并非这片大地唯一的问题。整个奥斯坦·亚德都已病入膏肓。也许约书亚和他父亲的剑真的牵扯了什么东西，人类的战争与之相比也只能算是儿戏。
穆拉泽地伯爵突然想起，一年前，在国王的巨桌骑士会议上，他曾说过——天空与大地的诸神啊，他想，那段相对和平的日子简直像上辈子的事！——“邪恶正播散开来……”那天，他对集结的骑士们讲，“劫掠旅人的并不只有匪徒，偏远地区的农夫之所以失踪，原因也并不单纯。这个，才是北方陷入恐慌的真正原因……”
并不只有匪徒……艾欧莱尔摇摇头，不禁鄙视自己。他深陷族人挣扎求存的日常事务，却连自己的警告都已忘记。比起考德克的司卡利及其虎狼之师，的确还有更可怕的威胁需要担心。
艾欧莱尔听说了奈格利蒙幸存者的讲述，据说至高王埃利加召来一支鬼魅大军。孩提时，艾欧莱尔便听过白狐的传说：这些恶魔生活在极北的至黑至寒之地，常像瘟疫般出没，随即消失于无形。最近一年，霜冻边境的居民又开始在篝火旁低声谈论这些白色恶魔。太蠢了！比起其他人，艾欧莱尔尤其不该忽视传说背后的真相——不正是他在巨桌会议上提及此事的吗？！
可这些又能说明什么？哪怕事情真的牵扯到白狐，它们又怎么可能站到埃利加那边？难道又是那个怪胎牧师派拉兹动的手脚？
穆拉泽地伯爵叹口气，将身子侧向一边，帮助马匹在险峻的山路上保持平衡。虽然梅格雯做了许多蠢事，但这条命令也许她下对了。可这依然不能弥补她下令时的态度。他为她的家族做了那么多事，对她的父王路萨忠心耿耿，而在地下城，她怎能这么对他？他们的处境确实很可怕、很糟糕，这就是她刻薄的原因？这可算不上什么好借口。
态度轻慢只是梅格雯性情大变的又一个表象，其他还有很多。他为她深感担心，却又无可奈何。她唾弃他的真诚，认为他不过是个阿谀奉承的廷臣——艾欧莱尔厌恶虚情假意，但在效忠她父亲的过程中，也被迫学了点虚与委蛇！他本想帮助梅格雯，却被她出言侮辱、不屑一顾：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每况愈下，就像这片饱受荼毒的大地。她的脑子里充满疯狂的幻想，他却束手无策。
艾欧莱尔已在格兰玻的寂静山谷中走了两天，只有自己冰冷的思绪为伴。
他惊讶地发现，在这么短时间内，司卡利便已占据了赫尼斯第的广大领土。光是接管赫尼赛哈及周边村落的残留屋宇，并不能让考德克领主满足，他还开始搭建新建筑，用原木粗梁撑起高大的长屋。夕柯林的边缘急速后退，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光秃秃的树桩。
艾欧莱尔沿山脊而行，望着蚂蚁般的人影涌过下方平地。整片雪山都回响着锤子的敲击声。
一开始，他不明白司卡利为什么还要房子：征服者的军队固然庞大，但赫尼斯第人留下那么多空房，不大可能装不下呀。直到艾欧莱尔望向北方阴沉的天空，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司卡利手下的瑞摩加人都从北方搬来了——有老有少，还有妇女儿童。他盯着下方劳作的细小身影。要是连提亚加月末的赫尼赛哈都在下雪，那纳文德和思侃盖岂不成了寒冰地狱？咬人的巴格巴啊，原来是这样？司卡利把我们赶进山洞，就为让瑞摩加人迁入侵占的土地？
虽然全族都已惨遭尖鼻子司卡利的军队摧残；虽然路萨王被打倒，格威辛王子被拷打、肢解；虽然艾欧莱尔手下几百穆拉勇士都已死在西部草原的灰色天空下，但伯爵惊讶地发现，原来他的胸中还深埋着生冷的愤怒和仇恨。司卡利的士兵趾高气昂走上赫尼赛哈大道，已经让人受不了了，想到他们还要拖家带口，在赫尼斯第的领土上定居，艾欧莱尔燃起一腔无从发泄的怒火，比赫尼斯第人在茵尼斯葵初次落败时更甚。他无奈地站在山脊，诅咒这些入侵者，并向自己发誓，一定要亲眼见到司卡利的豺狼惨叫着被赶回考德克——或是死在宝贵的赫尼斯第的土地上。
穆拉泽地伯爵突然很想堂堂正正打上一场。但赫尼斯第军队已折损于茵尼斯葵，目前他们只剩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他们被迫躲进格兰玻山，除了偶尔骚扰对方，再无其他办法。诸神啊，他心想，若能再度列队于沙场，与战士们肩并肩，手持武器，盾牌反射阳光，高呼着发起冲锋，那该多好！伯爵知道这个念头很可笑，也知道自己是个谨慎的人，比起打斗，他更喜欢理智地交谈。可现在，他的愿望却很简单：正面交锋，直面暴力与恐惧，这虽然愚蠢，但也潇洒，就像义无反顾投入爱人的怀抱。
这“爱人”既危险又迷人，她的呼声也愈加强烈。但此时此刻，整个国度危在旦夕，季节无常，狂人掌权，恐怖的传说变为现实——他又怎能简简单单意气用事？
虽然艾欧莱尔也想让自己轻松点儿，但他心里明白，意气用事的结果他一定不会喜欢：暴力的果实往往既不正义，也不明智。
艾欧莱尔避开赫尼赛哈最西边的岗哨，远远绕开司卡利最大的瑞摩加营地。入侵者已踏上赫尼赛哈以南的草原，于是他改走岱勒希丘陵。它像面屏障，立在赫尼斯第海岸线上，像要阻挡海上的进攻。事实上，岱勒希是所有潜在的征服者的最大难题，结果呢，真正瓦解赫尼斯第的入侵却来自后方。
丘陵间的高地人生性多疑，但过去一年，他们已对逃避战争的流民习以为常了，因此艾欧莱尔也能找到一些肯接纳他的人。比起穆拉泽地伯爵的身份，这些人对他带来的消息更感兴趣。这段时间，流言一直是最有价值的货币，尤其是在穷乡僻壤。
这里远离城市，许多人连约书亚是谁都不知道，更别提他抗击至高王会对赫尼斯第造成什么影响了。在岱勒希乡间，伯爵不可能查知埃利加国王的弟弟是生是死，更别说他的下落。但从茵尼斯葵之战的残兵败将口中，高地人已然得知他们的路萨王受了重伤。而艾欧莱尔告诉他们，路萨的女儿还活着，赫尼斯第的流亡宫廷也依然存在，让招待他的人欢欣鼓舞。战争爆发之前，他们从不关心神堂里的国王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但无论如何，国王仍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艾欧莱尔推测，只要旧王国一息尚存，这些人便心怀希望，好像路萨的家族依然存在，瑞摩加人终有一天会被赶走似的。
下了岱勒希丘陵，艾欧莱尔远远避开高墙之城柯冉禾，赫尼斯第最偏远、最孤立的城市，拨转马头赶往巴莱泪河的艾本河口。不出所料，尽管处于埃利加和司卡利的双重高压之下，艾本河口的赫尼斯第人还是找到了生存之道。毕竟他们的能屈能伸早已闻名于世。其他地区甚至流传着一个笑话，说这港口城市又叫“极北珀都因”，因为它们同样只看利益而厌恶政治——至少厌恶会影响生意的政治。
同样在艾本河口，艾欧莱尔第一次打听到有关约书亚下落的消息。他用的可是典型的艾本河口的手段。
在码头边一家小酒馆，艾欧莱尔与一名纳班牧师同桌享用晚餐。外面狂风呼啸，雨打屋檐，大厅回荡着敲鼓般的巨响。在大胡子瑞摩加人与傲慢的爱克兰人——赫尼斯第新近征服者的注视下，估计那位好心神父已经灌了不少麦酒。他给艾欧莱尔讲了一段乱七八糟但相当吸引人的故事。他说他刚去过纳班的塞斯兰·安东尼斯，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一切都是某个要人、某个“塞斯兰最重要的牧师”告诉他的：断手约书亚及七名幸存者逃出了奈格利蒙，平安往东穿过了大草原。牧师还说，他可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决定告诉艾欧莱尔。
这位醉醺醺的朋友刚讲完，立刻后悔不迭，恳求他一定保密——但伯爵相信，保密之类的话，他肯定也对其他听众说过。艾欧莱尔摆出一张真诚的脸，表示一定照办。
故事里的几点细节引起了艾欧莱尔的注意，比如约书亚一行人的准确数字，听起来挺像真的。但必须承认，这很可能是个捏造的传奇故事：独手王子和他的七勇士什么的。不过嘛，牧师对泄露天机的痛悔似乎很真诚。他讲这个故事，不像是为显摆自己有多了不起，相反，更像是肚子里藏不住话而已。
当然，这又引来一个问题。假如牧师所言不虚，那么，一位教廷要员，为何会将如此重大的信息告诉给一个糊涂蛋，一个将愚蠢二字明白无误地写在脸上的醉鬼？显然，没人相信这个乐呵呵的醉汉能保守住什么秘密，尤其在这兵荒马乱的北方。
艾欧莱尔很是困惑，但也十分好奇。听到雷声在霜冻边境隆隆滚动，穆拉泽地伯爵开始考虑，要不要穿过爱克兰，到草原上走一遭呢？
这天晚上，他从马厩回来，在酒馆门外停下脚步——艾欧莱尔从不相信别人能照顾好他的马，而这习惯让他受益良多。狂风席卷雪片，在街上呼号，猛烈拍打紧闭的窗棂。船坞外的大海不安地呢喃，艾本河口的居民似乎尽皆消失。午夜的城市像失去船长的鬼船，漂浮在月亮之下。
北方的夜空亮起异光：橘黄、靛蓝，还有深紫，仿佛闪电后的残像。地平线上现出一条起伏的光带，那是艾欧莱尔前所未见的景象，只需一眼便令人心寒，却又有种不可思议的活力。比起静悄悄的艾本河口，北方反而狂野异常。在这纷乱的一瞬间，伯爵甚至怀疑，他还有必要继续抗争吗？他了解的世界已然消失，没有任何东西能让它回归。也许，还是接受现实比较好吧……
他猛拍了一下戴着手套的双手。拍掌声沉闷地回荡，直至消失。他摇摇头，想赶走这沉重的念头。但那异光着实令人惊叹。
现在他该去哪儿呢？到牧师提及的哈苏山谷外的草原，至少要骑行几周。艾欧莱尔知道，他可以沿海岸线经过麦尔芒德和万途关，但那意味着他必须独自一人，穿过誓死效忠至高王的爱克兰地界。或者，他可以让闪烁的极光引领自己往北，回他的家乡穆拉泽地。他的领地虽被司卡利的鹰犬占据，但周边村庄的留守者会为他提供保护和消息，他也有机会得到休整和供给，以备来日漫长的旅程。从那儿他可以转向东，经过鄂克斯特再往北，在大森林的阴影下得到庇护。
他一边思考，一边盯着北方天空的幽光。这光令他心生恶寒。
大海波涛滚滚，阴沉的天空扯碎不祥的云絮，一道之字形闪电照亮了黑黢黢的海平面。
俄澄行云被高高抛起，又被再次丢进海浪低谷。柯扎哈抓紧栏杆，呻吟不止。头顶之上，船帆被强风吹得鼓胀，爆出长鞭抽打般的巨响。“哦，天空之布雷赫，”修士祈求道，“请息怒啊！”
“这连暴风雨都算不上。”米蕊茉嘲弄说，“你还没见识真正的海上风暴呢。”
柯扎哈喘着粗气。“我也不想见识。”
“还有，你在干吗？向异教神祈祷吗？我还以为你是个安东修士。”
“我都向乌瑟斯祈祷一下午了。”柯扎哈的脸像死鱼般惨白，“也该换换别的神了。”他踮起脚尖，朝栏杆外探出身子。米蕊茉别过头。不一会儿，修士仰面躺倒在地，用袖子擦擦嘴巴。甲板上雨花飞溅。
“你呢，小姐？”他问，“你就一点儿也不害怕？”
她把嘲讽的话咽了回去。他看上去确实挺惨的，几缕稀疏的头发黏在头皮，眼圈乌黑。“我怕的事多着呢，但我不怕海船。”
“您真是多福之人。”他嘟囔着，又朝栏杆俯去。可这一次，他瞪大了眼睛，震惊地尖叫着，身子后仰，一屁股坐在甲板上。
“安纳克索的骨头啊！”他叫喊道，“救救我们吧！那是什么？！”
米蕊茉走到栏杆前，见到一颗灰脑袋在海浪间上下浮动。它有点儿像人，虽然没有头发，但也没长鳞，皮肤如海豚般光溜溜，眼睛活像腐烂的黑莓，口中没有牙齿，柔韧的红嘴唇大张着像要唱歌。它发出一阵汩汩的怪叫，用脚趾细长、趾间带蹼的脚掌一滑，潜入海水。过了一会儿，小脑袋再度出现，离船更近了。它盯着二人。
米蕊茉的胃一阵抽动。“是淇尔巴。”她轻声说。
“太可怕了。”柯扎哈依然缩在船板上，“瞧那张脸，简直可憎。”
米蕊茉又往栏杆前挪了几步。船外，空洞的黑眼珠始终盯着她。她很理解修士的感受。所有野兽，无论多么凶残，都不及淇尔巴可怕——它长得太像人了，却没有一丁点人类的感情与理智。
“我好多年没见过这东西了。”她慢慢地说，无法移开目光，“以前也从没离得这么近。”她的记忆倒退回童年，回到随母亲海黎莎从纳班到梵尼塔岛的旅程。当时，淇尔巴也鬼鬼祟祟地尾随在后，但年幼的米蕊茉只觉得它们是在玩耍，就像鼠海豚或飞鱼。如今，这么近距离看到一只，她才明白母亲为什么急着把她拽离栏杆。她打了个冷战。
“小姐，您以前见过它们？”一个声音问道。她急忙转身，发现阿庇提斯站在身后，一只手搭在蜷缩的柯扎哈肩上。修士好像病得很厉害。
“很久以前，去……万途关的时候。”她赶忙说，“它们很可怕，对吧？”
阿庇提斯慢慢点头，目光集中在米蕊茉身上，而非船尾栏杆外浮动的灰色光头。“万万没想到，淇尔巴还能游到北方的冷水里。”他说。
“甘·依苔没把它们赶走吗？”她试着转移话题，“这只怎么靠得这么近？”
“因为呢斯淇太累了，要睡一会儿，还因为这只淇尔巴胆子太大。”阿庇提斯弯下腰，在甲板上拔了颗方头钉，朝不声不响的偷窥者扔去。钉子溅起水花，离淇尔巴没鼻子没耳朵的脑袋也就一尺，但它的黑眼珠一眨不眨。“这些天，它们比我听说的还要放肆啊。”侯爵说，“从冬天起，它们就聚集成群，有些规模还挺大。”他匆匆抬起一只手，金戒指闪闪发光。“但是别怕，玛雅小姐。再没有比甘·依苔更棒的唱海者了。”
“那东西太吓人了，让我难受。”柯扎哈呻吟起来，“我得去躺一会儿。”他没理阿庇提斯伸出的手，吃力地站起来，蹒跚离开了。
侯爵转过身，对一群正在收拾帆缆的船员大声下达指示。“该收帆了。”他用解释的口吻喊道，“很快会有场猛烈的暴风雨，我们只能顺着海浪走。”像要强调他的话，北方海平面上再次划过一道闪电。“也许您能赏脸同我共进晚餐。”雷声在波涛上翻滚，豆大的雨点横扫而过，“这样，不但您的护卫有时间休息，暴风雨过于猛烈时，您也不至于无人陪伴。”他微笑了一下，露出整齐的牙齿。
米蕊茉有些心动，但仍保持警惕。她觉得阿庇提斯就像旋涡，特意藏起了什么东西，以免惊动别人。这让她想起了老公爵艾奎纳，他对女士也很和善，几乎言听计从，仿佛担心自己的暴脾气随时失控，发作起来冒犯到别人。阿庇提斯似乎也在克制着什么。但她觉得这种品质很吸引人。
“多谢爵爷。”最后她说，“我深表荣幸——但请原谅，我可能随时会离席，以免柯扎哈弟兄身体过度不适，需要帮助或陪伴。”
“我能理解。”阿庇提斯熟练地挽起她的手臂，“您果然是位温柔而热心的小姐。看得出来，你们二位亲近得就像一家人。您敬柯扎哈如一位挚爱的叔父。”
阿庇提斯领着她穿过甲板，米蕊茉却忍不住回头张望。海风呼号，船员们在帆缆旁扯着嗓门招呼对方。淇尔巴依然漂浮在翻滚的绿海之上。它看着他们，表情像牧师一般严肃，张开的大嘴活像个黑洞。
侯爵的侍从是个瘦瘦的、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他愤愤地皱着眉，指示两名男仆布置餐桌，摆好水果、面包和白奶酪。沙勒斯，两个男仆中年纪较小的那个，手托一大盘冷牛肉，摇摇晃晃地放在桌上，然后他留下来帮忙，每当侍从不耐烦地挥手，便递上一件切割器具。小男仆看起来很聪明——他的黑眼珠专心地盯着白脸侍从，连最细微的手势也不放过——但他坏脾气的同伴还是找到几次机会，只要他动作一慢，上来就是一耳光。
“您很适应船上生活，玛雅小姐。”阿庇提斯一边微笑，一边拿起漂亮的铜酒罐，倒了满满一杯。他把酒罐交给年纪较大的男仆，叫他绕过桌子，给米蕊茉斟满。“您以前也出过海？塞洛郡离Veir Maynis可挺远呐——这是我们纳班人的叫法，意思是‘绿海’。”
米蕊茉暗骂自己。也许柯扎哈是对的，她该编个简单点儿的故事。“对啊。我是说，不对，我没出过海。不算出过。”她慎重地长饮一口，强迫自己对侯爵回以微笑，尽管这酒味道很酸，“我们坐船在格兰汶河旅行过几次。我还到过津濑湖。”她又长饮一口，这才发现酒杯空了。她放下杯子，窘迫不安。这男人发现什么了？
“‘我们’是指？”
“您说什么？”她惭愧地将酒杯推到一边，但阿庇提斯以为这是个暗示，于是露出理解的微笑，重新倒满后又沿桌缘推还给她。这时，船身一晃，船舱跟着一歪，酒水差点溢出杯沿。米蕊茉端起酒杯，小心翼翼捧在手中。
“‘我们’是指谁，玛雅小姐，可否容我一问？您和您的护卫？还是您的家人？您提过您的父亲，某位男爵……”他皱起眉头，“万分抱歉，我忘了他的名字。”
米蕊茉也忘了。她一边抿口酒掩饰瞬间的慌乱，一边拼命努力回忆。这口酒喝了很久，那个名字也终于浮出水面。她把酒咽了下去。
“塞奥蒙男爵。”
“当然——塞奥蒙男爵。他带您到格兰汶河旅行？”
她点点头，希望别再惹出更多麻烦了。
“那您母亲呢？”
“她死了。”
“啊。”阿庇提斯金光灿灿的脸变得阴郁，恍如乌云蔽日，“请原谅。我问得太多，实在无礼。听到这话，我真的很难过。”
米蕊茉一下子又有了灵感。“她去年死于瘟疫。”
侯爵点点头。“好多人都是。告诉我，玛雅小姐——容我冒昧问最后一个问题——您是否已对某个男人许下特殊的承诺？”
“没有。”她答得很快，但又觉得自己是不是该给出个更得体、更不容易招惹问题的答案。她深吸一口气，迎上侯爵的目光。船舱中满是香盒的味道，充盈她的鼻孔。“没有。”她重复一遍。他真英俊。
“啊。”阿庇提斯庄重地点点头。年轻的脸，配上一头闪亮卷发，让他看上去更像个扮成大人模样的小孩。“你看你，还什么都还没吃呢。小姐，这些东西不合您的胃口？”
“呃，不是，阿庇提斯侯爵！”她连气息都乱了，想找个地方放下酒杯，好拿起餐刀。她发现杯子又空了。阿庇提斯捕捉到她的目光，端起酒罐，俯身上前。
她吃了几口，阿庇提斯则开始说个不停。像要为之前的审问道歉似的，他的语气像天鹅绒般温柔，讲的主要是纳班宫廷里的奇闻异逸。听他的描述，那里简直金碧辉煌。他很会讲故事，不一会儿就逗得她哈哈大笑——事实上，随着船体摇摇晃晃，小舱墙壁在灯光中时不时逼近，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笑得太过了。这一切就像做梦，她已很难继续直视阿庇提斯的笑脸。
突然，她发现侯爵从视线中消失了，同时，一只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膀：阿庇提斯站在她身后，口里仍在讲述宫中的贵妇。虽然醉意上脑，她仍能感受到他的触摸，有力而滚烫。
“……当然，她们也很美，但……脂粉气太浓，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玛雅。我不想说得太露骨，但有时候，娜莎兰塔公爵夫人被风一吹，脸上飞落的妆粉就像山顶的飘雪！”阿庇提斯的手轻轻揉捏。他换个位置，搭上她另一边肩膀，手指则顺势轻轻滑过她的后颈。她抖了一下。“别误会。”他说，“我会誓死捍卫纳班宫廷贵妇的尊严与美貌——但在我心中，任何美都比不过乡下姑娘的纯朴与自然。”他的手再次凑近她的脖颈，触感细腻得仿佛画眉鸟的翅膀。“您就是这样的美人，玛雅小姐。能认识您，真让我受宠若惊。我都忘记无须修饰的脸是什么样了……”
舱室在旋转。米蕊茉突然直起身子，手肘撞倒了酒杯，几滴血红的酒液洒在她的手巾上。“我必须出去一下。”她说，“我得透透气。”
“小姐。”阿庇提斯的声音明显透出关心，“您不舒服？希望我这贫瘠的餐桌不要损伤您娇贵的身子。”
她挥挥手，希望他别在意。她只想逃出炫目的灯火和令人窒息的温暖香气。“没，没。我只想出去一下。”
“可外头有暴风雨，小姐。您会淋湿的。这我可不能答应。”
她朝门口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求你了。我难受。”
侯爵无奈地耸耸肩。“至少让我找件暖和的斗篷，尽量帮您挡挡雨。”他拍手召唤男仆。两个男仆正跟讨人嫌的侍从一起待在隔壁的小屋，那儿既是储藏室，也是厨房。听到命令，其中一位开始在大衣柜里翻找适合的衣物，米蕊茉则可怜兮兮地站在一旁。终于，她披上一件带霉味的羊毛兜帽斗篷。阿庇提斯也是同样打扮，挽着她的胳膊，领她走上甲板。
海风劲吹，暴雨如注。雨帘扫过忽明忽暗的提灯，像条金光闪闪的瀑布，瞬间又落回黑暗。雷声响得像打鼓。
“还是到遮棚下坐一会儿吧，玛雅小姐。”阿庇提斯叫道，“不然咱们都会染上风寒。”他领她走向船尾，那儿的船舷间拉开一张红色条纹的帆布篷，正哗啦哗啦迎风摇摆。一名舵手斗篷飞扬，见到他们闪进篷底，低头表示了一下，双手依然牢牢握住舵柄。二人坐在一堆湿毯子上。
“谢谢。”米蕊茉说，“你真好。我实在太蠢了，老给你添麻烦。”
“我是担心得病容易治病难啊。”阿庇提斯微笑着说，“要是我的医师听说我们这样，眨眼之间，他就会用水蛭给我放血，治疗我的脑热了。”
米蕊茉哈哈大笑，跟着又打了几个哆嗦。虽然冷，但腥咸的海风叫她清醒了不少。她没有要晕过去的感觉了——事实上，她觉得好多了。俄澄与德瑞拿侯爵伸出胳膊，关切地搂住她的肩膀，她也不再抗拒。
“您是个迷人的姑娘，非比寻常，玛雅小姐。”阿庇提斯轻声说道，声音刚好盖过呜咽的海风。他的气息温暖了她冻僵的耳朵。“我感觉您很神秘。所有乡下姑娘都这么感情充沛吗？”
米蕊茉清楚地发现，两股截然不同的念头纠缠着贯穿了她的身体，恐惧与兴奋危险地交融在一起。“别这样。”她终于说道。
“别怎样，玛雅？”风暴在外面咆哮奔腾，阿庇提斯的触摸却十分温柔。
纷繁混乱的景象像被狂风席卷而来——父亲漠然而冰冷的脸，年轻的西蒙坏坏的微笑，艾伏川一闪即逝的河岸。它们忽明忽暗、若隐若现。她感觉热血涌上耳边，喧腾不止。
“不要。”她挣开侯爵的手臂，手脚并用爬出遮棚，直起腰。雨水冲刷着她的脸。
“玛雅……”
“感谢您愉快的晚餐，阿庇提斯侯爵。我现在脑子很乱，恳请您原谅。”
“您没做错什么，何谈原谅，小姐。”
“那我祝您晚安。”她挺直身子，迎着狂风，摇摇晃晃走下甲板，沿着舱壁踏下梯级，进入狭窄的走廊。她迈进自己和柯扎哈共用的舱室，站在黑暗中，听着修士响亮而平稳的鼾声，庆幸他没被惊醒。片刻后，梯子上响起阿庇提斯的靴声。他的舱门打开，又在他身后关上。
很长一段时间，米蕊茉靠在门上。她的心跳得飞快，像在逃命似的。
这是爱吗？还是恐惧？金发侯爵到底给她施了什么咒，让她如此放纵、如此挂心？她就像只惊慌的野兔，难以呼吸，困惑不止。
柯扎哈倒在地板上打鼾，她却要躺在床上，满怀心事、辗转难眠，这念头想想就叫人无法忍受。她吱呀一声打开舱门，细听片刻后溜进走廊，再次登上甲板。虽然大雨倾盆，暴风雨却像减弱了。甲板仍然倾斜不稳，要往前走，她必须伸手拉住缆绳，但海面确实平静了许多。
一阵令人不安又好奇的旋律吸引了她。歌声婉转回荡，像条银绿色的丝线，将暴雨之夜缝合起来。它音律多变，忽而柔和，忽而热忱，忽而尖锐响亮，实在难以捉摸，叫人想不起上一句是个什么音调，也搞不清现在这句为何会如此精妙且与众不同。
甘·依苔盘腿坐在艏楼里，头往后仰，兜帽搭在肩上，白发随风飘扬。她闭着眼睛，身子左右摇晃，口中的歌谣如条湍急的河流，她好像必须集中精力方能驾驭。
米蕊茉裹紧兜帽斗篷，坐到船栏间的遮篷下，听她继续歌唱。
呢斯淇又唱了大概一个小时，流畅自如地转换着音符与节奏。有时，流动的歌词仿如飞箭，闪烁而尖锐地射向船外；有时又像一串宝石，明亮着幽幽彩光。歌词下深埋的旋律也永不间断，像在讲述平和的绿色海底，讲述睡梦，讲述沉沉的、令人安心的静默之地。
米蕊茉的身子震动了一下，她清醒过来，抬起头，发现甘·依苔正从艏楼投来好奇的目光。呢斯淇已经停止了歌唱，大海的咆哮显得平板无奇。
“孩子，你在做什么？”
米蕊茉很尴尬。她以前从未如此靠近歌唱的呢斯淇，这感觉就像偷窥别人的隐私。
“我上甲板透透气。之前我跟阿庇提斯侯爵一起吃晚餐，有点难受。”她吸了口气，稳住颤抖的声音，“你唱得真好。”
甘·依苔俏皮地一笑。“这倒是真的，不然俄澄行云也不会这么久都平安无事。来吧，过来坐，跟我说说话。我暂时不用再唱了，夜里观海又很寂寞。”
米蕊茉爬上艏楼，坐到呢斯淇身边。“你唱了这么久，不觉得累吗？”她问道。
甘·依苔轻声笑了。“母亲养育孩子会觉得累吗？当然会，但这是我的职责。”
米蕊茉偷瞟一眼甘·依苔布满皱纹的脸。两道白眉下，呢斯淇的目光凝望着水雾和浪花。
“为什么柯扎哈叫你庭克……”她努力回忆那个词。
“庭叩达亚。因为那是我们的名字：海洋之子。你的护卫学识很渊博嘛。”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们一直在海上生活。即便在遥远的华庭，我们也住在大地的尽头。自从到了这里，部分航渡者之子才发生了改变，有些甚至永远离开了大海。我很难理解这些，就像有人要停止呼吸，还宣称这样才能活得更好。”她摇摇头，噘起薄薄的嘴唇。
“你们从哪儿来？”
“很远的地方。奥斯坦·亚德只是我们最新的家园。”
米蕊茉坐在那儿，想了一会儿。“我一直以为呢斯淇就像乌澜人。你看起来也很像乌澜人。”
甘·依苔吃吃地笑了。“我长时间也听人这么说过。”她道，“也许我们有的地方跟动物一样，做同样的事，最终也就相似了。你会这么想，也许因为乌澜人跟庭叩达亚一样，喜欢长时间佝偻着头。”她又笑了，米蕊茉却觉得这笑声并不愉快。“该你了，孩子。”呢斯淇最后说，“轮到你回答问题了。你来做什么？”
米蕊茉瞪大双眼，阵脚一乱。“什么？”
“你究竟来这儿做什么？我考虑过你说的话，但我不相信。”
“阿庇提斯相信。”米蕊茉回答，语气中带着一丝挑战。
“也许吧。但你骗不了我。”甘·依苔转过目光，看着米蕊茉。灯光昏暗，呢斯淇的双眸却亮如黑炭。“告诉我。”
米蕊茉使劲摇头，想要逃开，胳膊却被细瘦有力的手紧紧握住。“抱歉。”甘·依苔说，“我吓到你了。放宽心，先听我说。我已下定决心不伤害你——至少不会伤害俄澄行云，我很关心它。在族人中，我算比较特殊的，因为我下决定很快。一旦我喜欢某人或某事，我就是喜欢。”她冷冷地一笑。“我已决定喜欢你，玛雅——就当你叫这个名字吧。如果你愿意，暂时就这么叫。你永远不用怕我，不用怕老甘·依苔。”
这个夜晚、喝过的酒、近来各种不寻常的感受，令米蕊茉不知所措。她忍不住哭了。
“好啦，孩子，好啦……”甘·依苔用细长而温柔的手轻拍她的后背。
“我没有家了。”米蕊茉拼命想止住眼泪。那些本不该说的话已经涌到嘴边，无论如何，她很想卸下心头的重担。“我……我在逃亡。”
“谁在追你？”
米蕊茉摇摇头。船头滑下另一道波谷，水花高高飞溅。“我不能说，但我面临极大的危险，所以才躲到这艘船上。”
“还有那个修士？你那博学的护卫？他也有危险？”
米蕊茉一时被问住了。她一直没时间考虑这个问题。“对，我想他也有。”
呢斯淇点点头，似乎很满意。“别害怕。我会替你保守秘密。”
“你不会告诉阿庇提斯……侯爵吧？”
甘·依苔摇摇头。“我是效忠于他，但情况比你想的复杂。只是我没法保证他不会查出来。俄澄行云的船主是个聪明人。”
“我知道。”米蕊茉真心实意地回答道。
渐强的风暴又抛来一阵大雨。甘·依苔身子前倾，盯着风急浪高的海面。“伏之家族啊，它们就不能安安静静待在水底吗？诅咒它们，可它们确实更强大了！”她转向米蕊茉，“我想，我又该继续歌唱了。你也最好回到甲板下。”
米蕊茉尴尬地谢过呢斯淇的陪伴，站起身子，爬下湿滑的舷梯，离开艏楼。雷声穿过黑暗，像头追捕他们的野兽。她突然在想，自己不顾一切，向这么个异类敞开心扉，是不是太傻了？
她在舱门口停下，探头往外观瞧。身后的黑夜里，甘·依苔的歌声迎向风暴，再度高昂，恍如一条细细的丝带，意图勒紧愤怒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