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花瓣
“这游戏太傻了。”西蒙说，“简直没道理。”
亚纪都挑起一边眉毛。
“没道理！”他坚持道，“我是说，瞧！只要你移到这儿，你就赢了……”他指着那里。“还有这儿……”手指挪了个位置。他抬起头，发现亚纪都金色的眸子正盯着自己，一脸嘲弄的笑。“你能不能……”他不说话了。
“当然，塞奥蒙。”按照他的建议，她在棋盘上拿起晶亮的棋子，越过波涛湛蓝的大海，从一座金色小岛挪到另一座。这片代表海洋的版图被猩红火焰和大朵乌云包围。“可是这样游戏就结束了，我却只查探过最浅的水域。”
西蒙摇摇头。他花了好几天来搞清复杂的审棋规则，结果发现学到的仅仅是入门技巧。希瑟玩这棋的目的就不是为赢，这可叫他怎么学？西蒙看得出，亚纪都也不想输，可是，要让棋局充满趣味性，似乎还得触发各种剧情和谜题，而其中大部分远远超出西蒙的理解力，就像让他解释彩虹是怎么形成的。
“如果不介意的话，”亚纪都微笑着说，“我让你看看另一种走法吧。”她将标记物放回原来的位置。“如果我用掉这些歌，在这儿建一座桥……”她的手法快速又流畅，“这样你就能穿过流云放逐群岛了。”
“可你干吗帮我？”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弦乐声，简直像飘柔的布墙自行发出，如果不知情，他还以为隔壁房间另有一个乐师。其实现在，亚纪都家的蜜桃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他已经不再为这种事大惊小怪了，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乐声很轻，但很怪异，像只小小的多足虫从皮肤上爬过。“总是帮助对手，那你又该怎么赢呢？”
亚纪都往后仰身，离棋盘远些。在自己家里，她的衣服就算不比刚来那天穿得少，也不会更多。西蒙还是没法泰然自若地欣赏她泛金的身体，只好把注意力放回到棋子上。
“人子啊，”她说，“你能学会的。你不正在学吗？但要知道，在时间被称为时间以前，我们支达亚就已经开始玩审棋了。始祖母说，是我们将它从失落的华庭带来此地。”她把手搭到西蒙的胳膊上以示安慰，反而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审棋只是一种消遣。我下棋不为别的，只为聊聊天，或跟人开开玩笑，所有策略均为这一目的服务。有人下棋百负而无一胜。我还见过双方都力求一败的走法——当然这种局面多年难得一见。”过往的回忆换来一丝笑容，“你没看出来吗，雪卫？胜与败不过都是棋局中的壁垒。在审棋的世界里……”她停了一下，善变的脸上眉头轻蹙，像染上一道阴影。“用你们的语言很难形容。”眉头舒展开了，“可能正因如此，你才觉得难以理解。重点是，在审棋的世界里，你来我往、对弈双方——无论是敌是友——或生或死，这些才最重要。”她冲自己的居室一挥手。房间地上是厚厚的香草，墙壁则装点着花树的枝丫，西蒙发现，有些树上还长着茂密的棘刺。“就像房屋。”她说，“不论凡人还是不朽者，有人居住才叫房屋——单有门和墙壁，还远远不够。”
她直起身子，舒展手臂。西蒙一边偷瞄，一边拼命皱紧眉头，心脏却随她一颦一动而怦怦狂跳。“明天再接着玩吧。”她说，“我觉得你有进步，只是你自己还没意识到。塞奥蒙，即使是苏霍达亚，也能在审棋中学到东西。”
西蒙知道，她已经开始无聊了，而他也该告辞了。他时刻保持警觉，以免自己变得不受欢迎。当希瑟显得太过善解人意时，他反而不大高兴，好像他不识好歹、只是头愚蠢的动物似的。
“我该走了，亚纪都。”
她没开口挽留。西蒙略微点头，心中纠结着愤怒、后悔，还有深深的挫败，转身穿过摇曳的花枝，离开了。下午的阳光透过橙色与玫瑰色的布墙，他就像走进夕阳的中心。
他在亚纪都的屋外站了一会儿，目光穿过门边瀑布激起的晶莹水雾。山谷呈金棕色，两边是林木覆盖的深绿色山丘和亮翠色草地。这样看来，角天华似乎直接暴露在日晒雨淋之下。与其他地方一样，这里有石头、有花草树木、有房屋——当然，还有希瑟一族居住其间，而西蒙越来越相信，自己永远都没法理解他们。在这平静的谷地，就连草皮下的黑土里都隐藏着细微而神秘的小生命，而他对角天华根本就一无所知。当他听到判决，说自己要在这儿终老一生，只有这些温和的看守为伴，他便着手准备逃跑，结果发现自己实在无知得过分。
速马奈力的判决下达之后，他等了整整三天。西蒙当时确信，这份耐心表明自己的手腕既冷静又高明，绝不次于伟大的凯马瑞。回头想想十四天前的自己，简直傻得令人发笑。他当时到底想干吗……
服刑第四天下午，王子刚离开，西蒙便跑出吉吕岐的家，迅速过河——心里还希望不要被人发现。他跨过一座窄桥，朝亚纪都当初带自己进谷的方向奔去。通往吉吕岐家门的织锦壁画也向河对岸延伸，横跨一棵又一棵大树。至于西蒙经过的这一段，似乎描绘了大灾难幸存者乘船来到一片新地——是指希瑟来到奥斯坦·亚德吗？——并在森林与山脉间建起宏伟的城市与王国。织毯上还有诸多细节，表明争执与悲伤并未遗留在枯萎的故土。可惜西蒙跑得太匆忙，没敢停下来仔细观看。
沿河边小径走了一段，他调转方向，钻进山脚茂密的灌木丛。他希望从这儿潜逃会更节省时间。虽说附近人迹罕至，但他相信，只要有一个希瑟看到囚犯靠近角天华边界，便会发出警报，因此，他尽量小心地躲在树下，远离道路。逃脱固然令人兴奋，但他更感到深深的内疚：毫无疑问，凡人俘虏的溜走会连累吉吕岐受到惩罚。但西蒙还肩负着对其他伙伴的责任，这甚至比希瑟流传千年的律法更为重要。
没人看到他，至少没人拦他。几个小时过去，他钻进一处看起来更原始、更荒凉的古老林地，这下他更坚信自己已经逃脱了。与亚纪都同行时，从那片水塘到吉吕岐家，他们只走了不到两个小时；而现在，他沿着溪水，至少走了来时的两倍路。
但等西蒙爬出茂密的植被，他发现，这儿虽然看着陌生，却仍是角天华的一部分。
他站在一块布满阴影的昏暗空地间。周围的树上挂着蛛丝般精美的细长飘带，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整片林子就像笼罩在燃烧的蛛网里。空地中间有棵巨型橡树，树干上镶着一扇爬满苔藓的椭圆形白木门，橡树周围挂着厚厚的绸带，几乎遮住整棵大树。他呆立一会儿，心中猜测什么人会住在这儿，在这城郊的一棵大树里？不要说生机勃勃、富丽堂皇的桠司赖，就算跟吉吕岐那涟漪起伏的漂亮居所，以及角天华其他的优雅建筑相比，这地方都显得很落后。希瑟的生活节奏已经很慢了，而这位屋主显然更是隐士中的隐士。不过嘛，蛛丝屋虽然充满古老而孤独的气息，但看着并不吓人。林地空旷而安宁，正因不起眼，反而显得更加舒适。空气中尘土飘扬，但令人愉悦，仿佛一位和蔼阿姨的大口袋。在这儿，角天华的其他部分似乎都只剩鲜活的回忆。你完全可以在挂满丝绸的树下独自徘徊，任由外面的世界化作沧海桑田……
西蒙站在那儿，看着绸带随风起舞。这时，一只野鸽咕咕叫了几声，令他突然想起自己的使命。他在这儿傻站了多久？如果树屋的主人出来了，或者办完事回来，他该怎么办？只要对方大喊一声，他就会像耗子一样被人抓住。
想到自己可能出错，西蒙心情沮丧，赶紧钻进森林。但不要紧，他只是浪费了一点时间。再过一个小时，他就能逃出城市范围、穿过夏门了。他在王子丰盛的餐桌上偷来不少食物，有了这些，他就可以一路向南，离开整座森林。逃跑途中，他也许会送命，但这才是英雄作为。他很清楚这一点。
但在这神奇的角天华，西蒙这辈子也别想像英雄一样死去。他好容易钻出浓密的灌木丛，太阳业已西沉，夜晚将临，他却发现自己跪在金灿灿的草地上。这是一片开阔的林地，正前方便是无上的桠司赖。他看着那片流光溢彩的蝶翼，呆若木鸡。
这怎么可能？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沿着溪水前行，最远不超过几步。溪流从没转过方向，太阳划过天空的轨迹也没错呀。与亚纪都一起进谷的旅程依然记忆犹新——他连一处细节都没遗忘！——可是，花了大半个下午，他却只走出几百步远。
意识到自己在白费劲儿，他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西蒙倒在温暖潮湿的地上，脸贴着草皮，像被狠狠揍了一拳似的。
吉吕岐家里有不少房间，其中一间供西蒙随意使用。而王子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开放式大厅里，西蒙初到角天华那天，就是在那儿与王子第一次碰面。被囚禁的最初几周，西蒙便习惯了同吉吕岐一起共度黄昏。他们坐在水池上方的缓坡，看着天光逐渐暗淡、阴影慢慢拉长、玻璃般的池面越来越黑。随着夕阳最后一线余晖在枝丫间消失，水池变成黑幽幽的镜面，深紫色的水底绽放出一颗颗星星。
以前，西蒙从未留意过夜晚降临的声音，但吉吕岐经常沉默地坐在一旁，他也只好竖起耳朵，倾听蟋蟀与青蛙的合唱，以及林间清风的叹息。在这里，风声不再呼号着叫他拉紧帽子、盖住耳朵。有时，沉浸在滋蔓的夜色中，他感觉自己好像触到了真理，好像在不知不觉间超越了自身，进入到一个无所谓城市与城堡、也不必关心它们由何人建造的世界。世界的广袤，点缀着寒星的深邃夜空，时而让他无比震撼。
尽管有这些非凡的领悟，他始终还是西蒙。大部分时间里，他依然很沮丧。
“他不是认真的吧？”他啃完梨，舔舔指头上的汁液，没好气地将梨核丢过草地。吉吕岐坐在旁边，把玩手中梨子上的短梗。这是西蒙在角天华度过的第十五个晚上——或者第十六个？“留在这儿直到我死？发什么疯啊！”当然了，他没告诉吉吕岐那次失败的逃亡，但也没法假装对囚徒生活十分满意。
西蒙看得出，吉吕岐的表情也不太愉快。他微微抿起嘴唇，眯起猫一般眼角上翘的双眼。“他们是我的父母，”希瑟说，“是速马奈力和理津摩押，支达亚领主。他们的决定就像季节的轮转，无法更改。”
“那你干吗叫我来这儿？你都打破了传统！”
“我没打破传统。不算打破。”吉吕岐用长长的手指拽断梨梗，将它弹进池塘。梨梗落水的位置泛起一圈涟漪。“那只是一条不成文的律法，不等于强制性的命令。只要不违反命令，黎明之子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然而很久很久以前发生了一些事，直接导致我的族人分裂，而带凡人来此，恰恰让很多人想起了这些。我只能求你原谅，塞奥蒙。这确实很冒险，但我无权用你的人生做赌注。只不过这次我相信——听我说，只是这次——我相信你们凡人是对的，而我的族人反而错了。除了苏霍达亚的王国，肆虐的寒冬同样威胁到许多人和物。”
西蒙躺到地上，眼望明亮的群星，努力压下高涨的绝望之情。“你父母会不会改变主意？”
“也许。”吉吕岐慢慢地说，“他们很睿智，也会尽可能宽宏。但别抱太大期望。我们支达亚从不急着做决定，特别是在重大问题上。他们可能花上数年斟酌合理的决定，凡人却很难承受这番等待。”
“数年！”西蒙惊呆了，他突然理解了那些宁愿咬断腿也要逃出陷阱的野兽，“数年！”
“我很抱歉，塞奥蒙。”吉吕岐声音沙哑，像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但他金色的脸庞却没露出任何情绪，“还有一线希望，但你不要完全指望它：那就是，蝴蝶还在。”
“什么？”
“蝴蝶还在桠司赖。每次作出重大决策时，它们总会聚集。蝴蝶到现在还没飞走，说明有些事悬而未决。”
“什么事？”尽管吉吕岐提醒过，但西蒙还是涌起一阵希望。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现在我得回避。我父母眼下不想听到我的声音，所以我必须静等一段时间，以后再参与决策。幸运的是，始祖母阿茉那苏似乎对我父母的做法存疑——尤其对我父亲。”他狡黠地一笑。“她的话很有分量。”
阿茉那苏。西蒙听过这个名字。他深吸一口夜晚的空气，眼前浮现出一张脸，她很美，无疑也更古老，甚至比吉吕岐长生的双亲更年长。西蒙坐直了。
“你知道吗，吉吕岐？我在窥镜里看过她一次——阿茉那苏，你称为始祖母的那一位。”
“窥镜？在龙鳞窥镜里？”
西蒙点点头。“我知道我不该乱用它，除非寻求你的帮助。但那次……是个意外。”他讲述了邂逅阿茉那苏、还有骇人的银面夫人乌荼库的离奇遭遇。
蟋蟀发出响亮的合唱，吉吕岐却充耳不闻。“我没禁止你使用窥镜，塞奥蒙。”他说，“但我惊讶的是，除了倒影，你居然还能看到其他东西。这太奇怪了。”他打了个手势，但西蒙没看懂。“我必须跟始祖母谈一谈。太奇怪了。”
“我能去吗？”西蒙问道。
“不行，雪卫塞奥蒙。”吉吕岐微笑道，“没人能见到舰船降生阿茉那苏，除非她亲自邀请。即便是根枝——按你们的说法，就是近亲——也得恭敬地请求接见。能在窥镜中见到她，你知道这多让人惊讶吗？人子啊，你原本是个威胁。”
“威胁？我？”
希瑟大笑起来。“我是说，你的存在。”他轻轻碰下西蒙的肩膀，“你开创了先例，雪卫。完全未知，不可预料。”他站起身。“我这就去。有些事不得不急啊。”
西蒙一直不擅长等待，此刻却被单独留下，只有水池、蟋蟀，还有遥不可及的群星为伴。
太让人匪夷所思了。不久之前，他还在挣扎求存，为整个奥斯坦·亚德的存亡而战，全力对抗入骨的疲倦、黑暗魔法，以及各种骇人的怪事。可一转眼，他便脱离寒冬，一头扎进盛夏，远远避开凶险，还陷入……百无聊赖当中。
但西蒙意识到，事情远没这么简单。他远离了世界，不代表问题就解决了。恰恰相反，在角天华外的雪林深处，他的坐骑寻家生死未卜，它背负的重担——宝剑荆棘——也下落不明。为帮约书亚找到这把剑，西蒙和他的朋友们穿过几百里格，洒下宝贵的鲜血，凡人和希瑟都为此牺牲。如今，宝剑可能已遗失在森林里，西蒙则被软禁。就像从前，他曾被瑞秋锁进海霍特黑暗的储藏间，只因他犯了一点点小错。
西蒙告诉过吉吕岐，说剑丢了。希瑟却只耸耸肩，平静得叫人生气。但眼下，他什么也做不了。
西蒙抬起头，发觉中午已过。他沿静谧的河岸走了好远，吉吕岐的家连同织毯都已消失在身后。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看到一只白鹭撑着长腿走进浅滩。它斜睨着亮晶晶的眼睛，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好让鱼儿放松警惕。
他敢说，自从进谷，至少已过去三周。软禁的日子就像无聊至极的冷笑话，时间拖得越久，就越让人笑不出来。
我该怎么办？！他从泥地里沮丧地拽起一根细枝，顺手一挥，让它打着旋儿落在河面上。完全没办法逃走！
回想起第一次逃跑的惨痛教训，还有后来的几次失败，西蒙怏怏地哼了一声，又把一根细枝丢进河里。每次试图寻找出路，结果他都会回到角天华中心。
我还真是一头蠢驴！他酸涩地想。我跟亚纪都一起，离开寒冬，来到这里，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离开呢？枝条在水面盘旋片刻，像风向标一样打着旋儿，被温和的水流吞没。
那就是我，他心想，在希瑟眼中，我就是这副模样。在谷中待上一段时间，没等他们记住我，我就老了，死了。这个念头令他如鲠在喉。突然间，他十分怀念自己短命的同胞——就算是怒龙瑞秋，也比这些语调柔滑的猫眼永生者强啊。
他满心烦躁地跳起来，离开河岸，退回小路，胡乱踢着芦苇丛，结果差点撞上一个人：一个男性希瑟，只穿了条薄薄的宽松蓝马裤，正站在矮树间凝望河水。一时间，西蒙还以为陌生人正在监视自己，但他凑近才发现，那张颧骨高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年轻人经过时，希瑟依然目不转睛，自顾自轻声哼唱，细若游丝的旋律时响时停。他的注意力完全定格在河边一棵半长在水中的大树上。
西蒙不禁恼火地嘟囔几句。这些家伙到底什么毛病？他们像梦游一样到处乱晃，说些不明所以的怪话——就连吉吕岐有时也神叨叨的，满嘴胡言乱语，而王子已经是这些人中最率直的一个了——而且所有人都把西蒙当成虫子，这还是他们肯屈尊留意他的情况下。
有几次，西蒙确信自己遇到了津志波和矢介第，这两人曾陪同吉吕岐和西蒙，从阿德席特北上雾沙穆。但他们似乎完全不认识他，更没跟他打过招呼。西蒙不敢说认出了他们的脸，但看他们坚决避开自己的目光，就说明他应该没认错。
穿过北方荒原后，在龙山雾沙穆，吉吕岐的亲族安乃和爱克兰士兵格力姆克都死在名为乌顿树的冰封瀑布下。凡人与不朽者，二人葬在一起。吉吕岐说，几百年来，这还是头一次，这必将成为两个种族间的佳话。而如今，西蒙身为一介凡人，来到了禁地角天华，津志波和矢介第却好像并不希望在这儿见到他。但他们应该知道他救过吉吕岐王子，知道他是Hikka Staja——持箭者，那又干吗假装不认识？就算西蒙认错人了，但对他们两个来说，想找到他不是很容易吗？他可是谷中唯一一个凡人啊。难道他来角天华，令他们很生气，以致连个招呼都不愿意打？还是说吉吕岐王子将凡人带进秘密山谷，让两人感到难堪？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干吗不明说？总可以说点什么吧？吉吕岐的舅舅堪冬甲奥也不喜欢凡人，至少他公开而明白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想起自己所受的轻慢，西蒙的心情坏到极点。他满怀愤懑、头昏脑涨地走上溪岸，心里只想折返回去，把那观河希瑟英俊的脸按到泥里。他费了好一番力气，才算打消这个念头。
西蒙大步走过山谷，这次他没有逃跑的念头，只想平复一下焦躁烦闷的心情。他甩开僵硬的长腿，先后遇上好几名希瑟，其中大部分是独自一人散步，偶尔有两个结伴而行，但相互之间一句话也不说。有一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其他人则完全没留意。还有四个希瑟静坐着聆听另一人演唱，目光随着歌者优雅流畅的手势转动。
仁慈的安东啊，他自言自语嘟囔道，他们到底在想什么？简直比莫吉纳医师还糟糕！尽管医师也经常长时间不开口，偶尔哼两句走音的小调，但至少天黑之前，他会打开一罐啤酒，教西蒙一些历史，或对学徒乱七八糟的书写提点建议。
西蒙踢了一脚地上的冷杉果，看着它滚到一边。必须承认，希瑟很美，他们身姿优雅、衣饰精美、表情平和，这一切都让西蒙觉得自己像只满身泥巴的杂种狗，弄脏了领主家的精美桌布。虽然被囚禁令他很生气，但他脑中时时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说这决定很公正。他本就无权踏足此地，既然来了，西蒙这种淘气鬼也就只好留下，免得他到处乱讲、给不朽者抹黑。就像故事里杰克·穆德沃德的手下奥斯伽，他不也掉进仙境了吗？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嘛。
因赌气而迈开的大步渐渐变慢，西蒙越来越没精打采。不多时，他又听到溪流冲在石头上的平稳水声。靴子被青草染成绿色，他抬眼一看，发现自己已穿过谷地，走进了山阴。一线希望突然在心中激荡：这儿离亚纪都说的水塘不远了。当然，夏门也在附近。看来，只要不故意寻找出路，他反而能一举扭转之前的惨痛失败。
西蒙装出漠不关心的架势，不就是这种心态把他领到这儿的吗？他晃下小路，朝水声的方向绕去，眼睛却盯着拱绕在头顶的大树，希望这样便能显得自己无动于衷。没走几步，他便避开阳光，走进山间的阴凉处，踏上长满青草的山坡。坡上还覆盖着羞涩的紫色桂竹香和白色星咲花。瀑布的歌声越来越响，他简直忍不住要拔腿狂奔，但他没有，反而背靠大树休息了一会儿，完全一副边思考边散步的模样。他看着穿过树叶的缕缕阳光，听到自己的呼吸渐渐平稳，就在几乎遗忘要去哪儿的时候——难道水声骤响只是他的幻觉吗——他开始继续爬坡。
他攀上第一道坡顶，这下能看到位置最靠下的水塘了。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碗状山谷的边缘，谷坡上长着茂盛的白桦树，叶子已开始转黄，在清风中沙沙作响，仿佛片片金色的羊皮纸。越过这层白桦，山谷间长满密集的银叶树，树身随风颤动，一直延伸到谷底。
就在圆形山谷底部，层层银叶簇拥间，还有片黑黝黝的植被。西蒙看不清那是什么植物，但它们同样被风惊扰：幽谷深处升起一阵喧嚣的低语，好似枝叶的刮擦声，或者说，更像上千把尖刀抽出刀鞘的铮鸣。
西蒙长出一口气。山谷蒸腾出一股霉味，苦中带甜，但他捕捉到其中的鲜活，就像刚刚割下的青草；这味道还有种浓重而醉人的香馥，让他想起从前的寒夜，莫吉纳亲手调制的香料药酒。他吸了口气，竟生出微醺的醉意。还有别的味道，几十，不，上百——他能闻到倚着古旧石墙生长的玫瑰、马厩中的粪土、拍打泥地的雨滴、腥咸的血腥，还有很像但绝不可能出现的海水味。他像落水狗一样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往下坡走了几步。
“抱歉，你不能过去。”
西蒙急转身，发现一名女性希瑟站在身后的坡顶。一瞬间，他还以为亚纪都来了。这位希瑟近乎一丝不挂，只在腰臀间围了一缕布条。斜阳下，她的皮肤呈金红色。
“什么？”
“不能过去。”她用凡人的语言认真地说，脸上却没有生气的表情，“很抱歉，但你不能过去。”她上前一步，好奇地打量他。“你是救了吉吕岐的苏霍达亚。”
“是又怎样？你是谁啊？”他绷着脸问道。他不想看着她的胸脯，不想看她纤细但结实的双腿，但又不可能看不到。他感觉火气在上扬。
“母亲给我取名麻耶沙。”她每个字都讲得过于标准，好像早就熟悉西蒙的语言，只是从没练习过。她一头白发，点缀着金黑两色条纹。看着她卷曲的长发——唯独目光落在这儿才不致尴尬——西蒙突然意识到，所有希瑟都是白发，而那些如鸟儿般绚丽的万千色泽全是染的。就连吉吕岐，他那独特的浅紫发色也是染的！是骗人的！就像卓杉神父在海霍特礼拜堂布道时痛斥的娼妓！西蒙的怒火越烧越旺。他转过身，背对希瑟女人，朝谷底走去。
“回来，雪卫塞奥蒙。”她大声道，“那是岁舞林。你不能过去。”
“拦我啊！”他吼道，不知她会不会一箭钉到他背上。几天前的上午，他刚刚见识过亚纪都精湛的箭术。吉吕岐的妹妹朝五十步外的树干射出四箭，箭矢整齐地排成一排。他相信希瑟女性全都精于此道，但这会儿他已经不在乎了。“有本事就杀了我。”他补上一句，说完才惊觉，这话也许会耗尽他的好运。
他半绷着双肩，迈开大步，走进低语的白桦林。没有箭射来，他冒险朝身后瞟了一眼。叫麻耶沙的女性希瑟站在原地没动，瘦削的脸上写满困惑。
他撒腿往坡下跑去，越过一排排树皮纤薄的白色树干。过了一会儿，他感到坡度趋于平缓。等他发现自己开始上坡时，他停了一下，转成步行。他环视四周，查看自己的位置。整片碗状山谷依然横在他面前，可他不知怎么竟沿着山谷外围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女性希瑟所站的位置。
他怒骂一声，又往坡下跑去。结果跟刚才一样，坡道没多久就开始减缓，然后向上抬升。他始终到不了谷底——但他敢说，他最多也只经过了白桦林的三分之一。
他在上坡的途中掉头往回走，结果还是失败。风在枝头叹息，白桦叶沙沙作响，西蒙觉得自己像在梦中挣扎，虽用尽全力却毫无进展。终于，在沮丧驱使下，他干脆闭上眼睛一通乱跑。他的恐惧化成片刻的惊喜，因他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向下方倾斜。树枝拍打脸庞，但他实在太幸运了，他闷着头往前跑，一路不知经过几百棵大树，却连一棵都没撞上。
等他停下脚步，睁开眼睛，他又回到了之前的坡顶。麻耶沙站在他面前，薄纱短裙在风中不安地飞舞。
“我告诉过你，你不能进入岁舞林。”她像对一个孩子阐述无奈的事实，“你以为你可以？”她伸着修长的脖子，摇摇头，大睁的双眼充满困惑。“真是奇怪的造物。”
她朝角天华走去，身影在谷坡渐渐消失。过了一会儿，西蒙也走上同一方向。他垂着头，望着靴尖扫过草叶，很快发现自己站在吉吕岐屋前的小路上。夜晚徐徐降临，蟋蟀正在河塘边吟唱。
“很好，塞奥蒙。”第二天，亚纪都审视棋盘，不住点头，“欲擒故纵！面对目标却背道而驰。你有进步了。”
“不是每次都管用。”他闷闷不乐地说。
她的双眼闪过一道光。“确实。有时你需要更深的策略。但这毕竟只是开始。”
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没有深入森林，只在可以遮挡狂风的位置扎下营。冷风横扫过平原，风声化成持续不断的尖啸。马匹不安地扯动缰绳，就连坎忒喀也躁动不已。她已经钻进森林巡视三次，这会儿刚刚回来，坐在地上，竖起耳朵，像是在静待什么可怕的警报。狼眼随火光闪动。
“你觉得这里更安全，小个子？”施拉迪格一边磨刀，一边问，“我宁可面对空荡荡的平原，也不想待在他的森林里。”
宾拿比克皱起眉头。“也许吧。但你还想面对之前见过的长毛巨人？”
白路——横跨阿德席特北部边界的大路终于在森林最东边拐了个弯。自从许多天前，跟西蒙一起离开古土美汰大道，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往南行。转向后没多久，他们发现身后远远跟上一群白影——不是别的，正是宏瘟。通常，巨人不会离开位于风暴之矛山脚的栖息地，但现在来看，它们的活动范围已扩大到北部平原。之前下山时，几头怪物便给他们的队伍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现在只剩他们两个，如果再跟长毛巨人相遇，矮怪和瑞摩加人都不敢奢望自己还能活着。
“我们只往森林里多走了几弗隆，怎么能保证安全呢？”施拉迪格问道。
“我什么都不敢保证。”宾拿比克回答，“我只知道掘地怪不敢打洞钻进阿德席特森林，或许巨人也不敢。”
施拉迪格哼了一声，刀刃剐蹭磨石，发出刺耳的声响。“第一次发现西蒙时，约书亚在奈格利蒙附近杀了一头宏瘟。那一头就进了森林，不是吗？”
“那个巨人是被赶进森林的。”宾拿比克恼火地说，又把一只裹着树叶的鸟丢进炭火，“人生没有万无一失，施拉迪格。但我觉得，稳妥点儿才更明智。”
瑞摩加人沉默片刻，方才开口：“你说得对，矮怪。我太累了。希望我们能顺利抵达目的地，抵达诀别石！我要把这该死的剑交给约书亚，然后睡上一个星期。我要睡床。”
宾拿比克笑了。“你会的。但这不是约书亚的剑，至少我怀疑不是为他准备的。”他站起身，取下靠在树干上的长条包裹，“其实我并不知道它究竟能用来做什么。”宾拿比克解开布包，露出黑漆漆的剑身，火光只能映出它的轮廓。“看到了吗？”宾拿比克一边说，一边用双手掂量包裹，“现在，就连一个小矮怪都能拿动荆棘剑。”
“别把它说得像有生命似的。”施拉迪格赶忙在空中画了个圣树标记，“有违自然。”
宾拿比克看着他。“它也许不是活的，不像熊、鸟或人一样有生命。但它不仅仅是把铁剑，它里面蕴含着什么东西。你清楚这点，施拉迪格。”
“也许吧。”瑞摩加人皱起眉头，“不，该死，我确实清楚，所以我才不想谈论。我还梦见过找到它的山洞。”
“我觉得这没什么奇怪。”矮怪温和地说，“那地方确实令人害怕。”
“我不光梦到那个地方——不光是冰虫，不光是格力姆克之死。我还梦到了那把该死的剑，小个子，它躺在人骨中间，像在等待我们。冷，真冷，像条蛇藏在洞里……”
施拉迪格的声音轻了下来。宾拿比克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瑞摩加人叹了口气。“我还是不明白，它对约书亚有什么好处？”
“我也不明白，但它的确很强大。记住这一点没坏处。”宾拿比克轻弹乌亮的剑身，好像抚过猫背一般，“看看它，施拉迪格。我们经历了考验，失去了同伴，以致一度忘记了荆棘。但这把剑能缔造传奇！或许它是奥斯坦·亚德最强大的武器——甚至超过贺恩之矛沃茵达斯，以及楚库的投石索。”
“它也许是很强大。”施拉迪格嘟囔道，“但我怀疑它被厄运缠上了。它没能拯救凯马瑞爵士，不是吗？”
宾拿比克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但在菲拉诺斯海湾落水时，他根本没带这把剑，弄臣淘儿对我们讲过。所以我们才能在龙山找到它。否则它应该在海底——跟凯马瑞一起。”
风声尖啸，扯过头顶的树枝。施拉迪格等矮怪的话告一段落，才往暖和的篝火边挪近些。“这么一位伟大的骑士怎么会掉下船？愿上帝保佑我战死沙场，死得光荣。如果说我有什么疑问，这只能证明，咱们最好离船远点儿。”
宾拿比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你的祖先可是人类最伟大的航海民族，你却说出这种话！”他的表情变得严肃，“但不得不说，有人怀疑凯马瑞并非死于海难。据说他是投海自杀的。”
“什么？以乌瑟斯之名啊，他为什么会自杀？”施拉迪格愤愤地拨着营火。
矮怪耸耸肩。“只是传言而已，但我不会忽略这些细节。莫吉纳的手稿里也写了很多轶事。瑾奇琶啊！真希望能多抽出点时间读读医师的书！莫吉纳还在圣王约翰的生平里提到一点，说凯马瑞爵士很像我们的约书亚王子：一个性情忧郁的怪人。另外，他十分仰慕约翰的王后爱蓓卡。圣王约翰甚至任命凯马瑞为她的私人护卫。赫尼赛哈玫瑰——很多人这样称呼王后——生约书亚时死于难产，据说凯马瑞非常难过。他的脾气越来越怪，甚至辱骂上帝与天堂。他放弃了宝剑、盔甲等物，像要用余生追求信仰似的——或者，他已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他先到塞斯兰·安东尼斯朝圣，然后动身返回家乡梵尼塔岛，结果途中遇上风暴，在哈察岛附近失踪。”
宾拿比克俯下身子，从炭火中取出烤好的鸟。他的动作很小心，免得烫伤短粗的手指。篝火噼啪作响，风声呻吟不断。
“唉！”施拉迪格终于说道，“听你说完这些，我更坚信要离那些大人物远点儿了。艾奎纳公爵除外，他的肩膀上顶了颗好脑袋。而其他人要么放任自流，要么傻得像头鹅。至于你的约书亚王子，恕我直言，纯属头号笨蛋。”
宾拿比克的笑容又回来了。“他不是我的约书亚王子，但他确实——你怎么说来着的？太放任自流了。但他不傻。一点都不。他也许是我们避开风暴的最后希望。”这个话题似乎让他很不安，矮怪开始专心准备晚餐。他把一只热气腾腾的鸟推到瑞摩加人面前。“给，吃点儿吧。如果宏瘟喜欢冷天气，也许它们会放我们一马，让我们好好睡一晚。”
“是该好好睡一晚。交出那把该死的剑之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很多人因此牺牲，我们有这个责任。”宾拿比克望向暗影幢幢的森林，“不能再犯错了。”
二人吃着东西，坎忒喀却站起身，在营地间踱步。冷风哭号，她在专心地倾听。
大雪狂暴地掠过荒原，借着呼啸寒风的助力，将阿德席特森林北部边缘的每一片树皮都剥得干干净净。天气如此恶劣，巨犬却不为所动。风雪劲吹，令人睁不开眼，它却轻巧地一蹦，跳回主人身边，短短的皮毛下，坚如铁石的肌肉忽而虬结、忽而舒展。它走到尹艮身旁，女王猎人把手伸进马甲，取出一条粗糙的干肉，末端好像还连着手指甲。眨眼之间，白猎犬便将肉条嘎吱嘎吱咬得粉碎。它站在那里，凝视着黑暗，浑浊的小眼睛充满再度出击的渴望。尹艮小心地挠挠巨犬的耳背，裹着手套的指头滑过肌肉发达的下巴。这下巴足以碾碎岩石。
“是啊，尼库阿。”猎人轻声道，回音在头盔里鸣响。他的双眼跟猎犬一样狂躁。“你已经闻到了，对吧？啊，女王会为你骄傲的。而他们会歌颂我的名字，直到太阳发黑、腐烂、坠下天空。”
他摘下头盔，任冷风撕扯面庞。他知道猎物就在前方，而他每一天都在接近，这就像冰冷的寒星正在头顶夜空中闪烁一样确凿无疑。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不再像头盔上那只冰冷而不知疲倦的猎犬，尽管它那咆哮的大嘴化成了他的面具。他更像一只狡诈的猫科掠食者，一头凶残且乐于杀戮的野兽。他感到严寒在脸上凝结。他也知道，漆黑的夜空下，没有任何活物能逃脱他的掌心。
尹艮·杰戈从衣袖中抽出晶莹的匕首，举到眼前。他盯着它，仿佛盯着一面镜子。他看到了自己，看到曾经那个畏惧死亡的尹艮。在冷硬的月芒与星光照耀之下，半透明的刀刃似乎燃起冰冷的蓝焰，刀柄上的雕花则像毒蛇一样在他指间扭动。这是他曾经梦想的一切，甚至更甚。银面女王交给他一个艰巨的任务，而这任务将让他成为传奇。很快——想到梦想成真，他不由浑身战栗——很快任务就能完成了。尹艮将匕首滑回袖中。
“走吧，尼库阿。”他声音很轻，像是怕被高处的群星听到，怕它们泄露秘密，“狩猎时间已到。跑起来吧。”尹艮跳上马鞍。耐心的坐骑像是突然惊醒，猛然一跃。
雪花飞旋，刮过空寂的寒夜。片刻之前，那儿还站着一人、一马、一巨犬。
午后的天光渐渐隐没，吉吕岐家半透明的布墙也暗淡下来。亚纪都将水果和暖烘烘的面包送到西蒙的房间，这是个友善的举动，如果她没留下来继续打扰，会让他更加感激。西蒙很喜欢亚纪都的陪伴，也欣赏她的异族之美：事实上，她太美了，但又全无凡人的羞耻心，让他感觉浑身不自在，尤其是他一门心思想吃饭的时候。
亚纪都又用手指划过他的后脊梁。西蒙差点被一口面包噎住。
“别这样！”
女希瑟露出好奇的表情。“为什么？弄疼你了？”
“不！当然不疼，但很痒。”他悻悻地转过头，心中懊悔自己的失礼——只有一点点。与亚纪都相处时，他经常很狼狈。吉吕岐也是异类，但他从未让西蒙感觉自己是个土老帽；而在亚纪都身边，西蒙总觉得自己像是泥巴做的。
她今天穿得也很少，幸好饰有羽毛、宝珠和几条织物。她身上还抹了香油，亮闪闪的。
“痒？有那么糟吗？”她问道，“我没想伤你或让你不舒服，塞奥蒙。但你实在……”她在寻找合适的字眼。“……太不寻常了。而我很少接近你们凡人。”她好像很享受他的狼狈，“你这里很宽……”她伸出手指，从他一边肩膀滑到另一边，又惹得西蒙含糊地叫了一声。她叹了口气。“显然，你跟我们不一样。”
西蒙嘟囔着挪到她的接触范围之外。他在她身边很不舒服，这是事实。她的出现已开始让他觉得自己得了什么该死的瘙痒症；而独自一人时，西蒙既渴望她的造访，又害怕她的到来。每次偷瞄她纤细的身体，那份轻佻都会让他的内心大为震惊，继而想起卓杉神父声如雷鸣的布道。西蒙过去以为那牧师就是个白痴，现在却发现他说得简直太对了——魔鬼确实会给肉体设下陷阱。光是看着亚纪都像猫一样柔巧的动作，西蒙的罪念便蠢蠢欲动。更糟的是，吉吕岐的妹妹甚至不是人类。
遵照牧师的教导，面对肉体诱惑时，西蒙努力让眼前浮现出圣母艾莱西亚纯洁的脸。以前在海霍特，在成百上千的绘画与雕塑中，在一座座烛光环绕的圣龛上，西蒙无数次见过那张脸。而如今，他惊慌地发现，连记忆都出卖了他。在冥想中，乌瑟斯圣洁母亲的双眼变得越来越调皮，越来越……像猫……哪还有半点端庄和神圣可言。
虽然不太自在，但在孤独时，他依然感激亚纪都对自己的关心，尽管有时候，他觉得对方很冷漠，太不注意自己的感受，简直像在挑逗他。他最感激她带来的食物。吉吕岐最近经常不在家，而在王子宽敞的林园里，哪些水果、蔬菜和陌生植物可以安全食用，西蒙并不清楚。除了王子的妹妹，他没人可以依靠。尽管位列第一家族——按吉吕岐的说法叫“根枝”——他们好像也没有仆人。所有人都自己照顾自己，这倒很符合希瑟的独居习惯。西蒙知道希瑟也豢养动物，更准确地说，谷里到处都是动物，随叫随到。山羊和绵羊一定是用来挤奶的，不然亚纪都带给他的食物里便不会常有香喷喷的奶酪。但希瑟好像不吃肉。不怕人的动物经常在角天华的小径上乱晃，叫西蒙垂涎欲滴。他知道自己永远不敢下手，可是安东啊，一只烤羊羔该有多么美味啊！
亚纪都又戳他几下，西蒙只好麻木地无视她。她站起身，经过西蒙用软毯铺成的床，停在一面拂动的蓝色布墙前。刚被吉吕岐带来时，布墙还是猩红色，但希瑟主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它换成了更柔和的天蓝。亚纪都长长的手指拂过墙面，织料像帷幕一样滑开，露出一个更宽敞的房间。
“接着下棋吧。”她说，“你太严肃了，人子。”
“我永远都学不会的。”西蒙嘟囔道。
“因为你不够专心。吉吕岐说你脑筋很好——尽管哥哥以前也看走过眼。”亚纪都把手伸进墙面的缝隙，取出一只水晶球。晶球被她一碰，开始发光。她把它放到一个木制三脚架上，叫光芒照亮整个阴暗的房间。随后，她从五彩斑斓的棋板下取出一只雕花木盒，拿出光亮的石头棋子。“记得我刚造出一片云雀林。来吧，塞奥蒙，快来下棋，别噘嘴了。你那天想出个好点子——欲擒故纵。果然高明。”她轻拍他的手臂，令他寒毛倒竖。她还冲他露出希瑟式的神秘微笑，一脸意味深长。
“塞奥蒙今晚还有别的事。”
吉吕岐站在门口，穿着似乎很正式。他身穿精美的绣袍，布满深浅不一的蓝黄两色花纹；足蹬灰色软靴，佩剑京季株悬在腰间，剑鞘也是同样的灰色质地；发间缀着三根长长的白鹭羽毛。“他收到召唤。”
亚纪都将棋子小心地放到棋盘上。“那我只能自己玩了——除非你留下，柳鞭。”她垂下眼皮，偷眼看着王子。
吉吕岐摇摇头。“不行，妹妹。我得为塞奥蒙引路。”
“我要去哪儿？”西蒙问道，“谁召唤我？”
“始祖母。”吉吕岐抬起手，打了个简单但庄严的手势，“舰船降生阿茉那苏想见你。”
西蒙在星空下默默前行，心中想起离开海霍特后的一幕又一幕。他以前还担心会在城堡里做一辈子苦工，直到老死！可是现在，他去过许多陌生的地方，见过不少陌生的人物，而且这还没完没了。阿茉那苏也许能提供帮助，但他已经厌倦了陌生的事物。他又感到一阵躁动的恐慌，如果阿茉那苏或其他人不愿帮他，那他的余生就只能在这秀丽但不可逾越的角天华度过了。
最奇怪的是，他突然发觉，不管去过哪儿，见过什么，他始终还是原来那个西蒙——也许比过去的蠢驴聪明点了，但他仍是海霍特那个笨拙的厨房小鬼。遥远的平静时光已彻底远去、消失无踪，再无挽回的希望，但经历过这一切的西蒙还活得好好的。莫吉纳曾告诉他，要在头脑里为自己建造一个家，这样，不管你到哪里，家都会形影不离。医师是什么意思呢？不管你到哪儿，无论经历了多么疯狂的事，都要保持自我？但这好像不大说得通。
“我就不用繁文缛节烦你了。”吉吕岐突然开口，吓了他一跳，“会见始祖母前，本应完成一套特定的仪式，但你不懂这些，就算有人教你也完成不了。好在我并不担心这个。我相信阿茉那苏想见的是你这个人，她想知道你经历过哪些事，而不是看你表演尊请六歌。”
“六什么？”
“无所谓。但要记住：虽然始祖母、我，还有亚纪都都出自同一家族，但我们兄妹是末日之子，而舰船降生阿茉那苏属于头一批踏足奥斯坦·亚德的智慧生命。我不是吓唬你，”月光之下，见西蒙满脸紧张，他赶忙补上一句，“只想让你知道，就算我的父母，也无法同她相提并论。”
寂静再次降临，西蒙掂量着这番话。他见过那个面带忧伤的美丽女性，难道她真是这世上最古老的生命之一？他不是怀疑吉吕岐，但就算把最大胆的念头扩张到极限，他也没法理解王子的话。
蜿蜒的小径引领他们跨过一座石桥，过河后，二人进入林木更茂盛的谷地。西蒙尽力记住走过的路，印象却像飘忽的星光迅速飞走。他只记得穿过好几条小溪，每一条的水声都比上一条更优美，最后，他们来到一处更为幽静的林地。繁茂的树木间，就连蟋蟀都停止了歌唱。树枝轻摇，却不闻风声。
终于停下脚步，西蒙惊讶地发现，面前立着一棵“蛛网”密布的巨树，正是自己第一次逃跑时见过的那棵。暗淡的光线透过纠缠的丝绸，大树好像披了件亮闪闪的斗篷。
“我来过这儿。”西蒙慢慢地说。温暖、宁静的空气让他昏昏欲睡，感觉却变得异常敏锐。
王子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领着他走向大橡树。吉吕岐把手按在布满苔藓的门上。这扇门深深陷入树皮，都快被树身吞没了。
“可以进去了。”他轻声道。门静静地朝里面打开。
门后的景象令人难以置信：一条狭窄的走廊在他面前延伸，与橡树屋门外一样，门内也挂满缠结的丝绸。不比萤火虫大多少的光点在丝线上燃烧，亮光充盈整条走廊。西蒙可以毫无负罪感地冲着圣树起誓，这棵橡树背后原来什么也没有，只有其他大树。他后退一步，退到门外，想看看树后有没有可能藏下一条通道——会不会是在地下？——但吉吕岐拽住他的胳膊肘，领着他跨过门槛。门在背后关上。
他们被光点和丝网团团包围，像在云层和群星间穿行。古怪的睡意又朝西蒙袭来：虽然每个细节都清晰明了，但他就是没法判断自己在这闪烁的走廊中走了多久。终于，他们来到一间宽敞些的小厅，空气中弥漫着雪松、梅花，及其他更难辨识的味道。一进屋，他便发现闪动的光点减少了，取而代之的则是颤抖的长长阴影。墙面不时嘎吱作响，他和吉吕岐就像站在船舱里，或是西蒙前所未见的巨大树干中。他能听到缓慢的水滴声，好像暴雨后，最后几粒水珠沿着柳枝滑落水塘。黑乎乎的墙面上映着一排模糊的阴影，形状像人但一动不动，也许是雕塑。
西蒙四下观看，眼睛还没适应暗淡的光线，却感觉有什么东西蹭过腿边。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闪烁的微光映出一条摇晃的尾巴，显然是只猫。它飞快地消失在墙边的黑影里，西蒙不由得大口喘气。
这地方虽然怪异，但他相信没什么真正可怕的东西。阴暗的房间有种温暖而平静的氛围，与角天华的其他地方迥然不同。胖胖的海霍特厨房女管事朱迪丝一定会说：这儿很惬意。
“欢迎来到我的居所。”黑暗中有个声音说道。一道人影周围，针尖般的光线愈加明亮，显露出一颗白发苍苍的头，还有一张高背椅。“走近点儿，人子。我能看到你，但我怀疑你能不能看到我。”
“始祖母的目光很敏锐。”吉吕岐说，西蒙似乎从中听出一丝戏谑的味道。他上前几步。金色光线映照出一张既古老又年轻的脸，他曾在吉吕岐的窥镜中见过。
“你正站在舰船降生阿茉那苏·杉纪都·娜尔-森立面前。”吉吕岐在他身后吟诵道，“表达你的敬意，雪卫塞奥蒙。”
西蒙毫不犹豫地照做。他两腿战战，跪倒在她面前，垂下头。
“起来吧，凡人男孩。”她轻声说道。她的声音低沉而轻柔，触动了西蒙的回忆。窥镜中的短暂接触竟能给他烙下这么深的印记？“嗯……”她呢喃道，“你比年轻的柳鞭还高。能给人子搬张凳子吗，吉吕岐？我就不用抬着头看他了。也给你自己搬一张。”
西蒙在吉吕岐旁边坐下，阿茉那苏仔细打量他。他突然觉得舌头打了结，但好奇心胜过了羞怯。他尽量避开对方无限深邃的双眸，偷偷回瞥了几眼。
她与记忆中的印象差不多：白发光滑闪亮，皮肤紧贴优雅的头骨。除了深不可测的双眼，唯一能暗示出吉吕岐提到的她无以伦比的岁龄的，就是她的动作了，她的身子每动一下，仿佛骨骼如干羊皮纸一样脆弱。但这些无损她的美丽。在她的目光笼罩之下，西蒙不禁想象：当这世界还处于黎明，阿茉那苏仰头望向朝阳，那一幕将是多么耀眼、多么令人目眩神迷。
“现在，”她终于开口，“你就像条离群的小鱼。”
西蒙点点头。
“参观角天华之后，你感觉如何？毕竟你是最初到访的凡人之一。”
吉吕岐坐直了身子。“睿智的阿茉那苏，您说之一？不是头一个？”
她没理吉吕岐，依然盯着西蒙。她的话语仿佛拥有魔力，虽然温和，但让人无法抗拒。他果然像条挣扎扭动的鱼，被无情地拖向令人眼晕的水面。“说吧，人子。你感觉如何？”
“我……我很荣幸能来拜访。”好不容易挤出话来，他咽了口口水，缓和干涩的喉咙，“很荣幸。但……但我不想留在山谷里。不想永远留在这儿。”
阿茉那苏靠上椅背。他感觉轻松些了，但那魔力并未消失，依然牢牢地裹挟着他。“这不奇怪。”她长吸一口气，悲哀地笑笑，“但你会在这儿待上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生命跟我一样虚弱。”
吉吕岐插嘴道：“需要我回避吗，始祖母？”
这个问题让西蒙惊慌地隐隐颤抖。他能感受到女希瑟的极度仁慈与万分痛苦——她已经够强大了！他明白，只要她愿意，便可以叫自己永远留下，只消让他听听充满魔力的声音，看看她摄人心魄的双眼就够了。
“需要我回避吗？”吉吕岐又问一遍。
“我知道这话会让你难受，柳鞭。”阿茉那苏说，“但在诸多子嗣中，你是我最心爱的一个。而且你很坚强，能接受真相。”她在椅子上慢慢换个姿势，修长的手指按在白袍掩映的胸口。“还有你，人子，你懂得什么叫失落。我在你脸上能看出这一点。任何失落都很沉重，尤其对凡人而言，毕竟你们的生命就如秋风落叶一般短暂。我不想讲得太残酷，正如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因为连你在内，没有任何一个凡人经历过百年干旱与千年饥馑；你们更未体会过世界的光明与色彩被抽干，除了索然无味的记忆，再无半点东西存留是什么感觉。”奇怪的是，说这话时，她的脸再度容光焕发，仿佛悲痛便是她仅存的生命活力。西蒙又对她往日的容颜多了一分了解。他低下头，无言以对。
“你当然没有，”她的声音带上一丝颤抖，“但我经历过。所以我会坐在这儿，坐在黑暗中。不是因为我怕光，或者不够强壮，无法面对光明的白昼。”她大笑起来，声如夜鹰悲啼。“不，只因为坐在黑暗中，我才能更清晰地看到过去的岁月，还有故人的面容。”
西蒙抬起头。“您有两个儿子。”他静静地说，突然明白她的声音为何如此耳熟了，“其中一个走了。”
阿茉那苏脸色一沉。“两个都走了。你告诉他什么了，吉吕岐？这些故事不适合凡人的小心脏。”
“我什么也没说，始祖母。”
她专注地凑近些。“说说我儿子的事吧。你还知道哪些古老的传说？”
西蒙咽了口口水。“您的一个儿子为龙所伤。他必须出海。他被灼伤了——就像我。”他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疤，“另一个……另一个是风暴之王。”小声嘀咕出最后一句，西蒙环视四周，像有什么东西会冲出阴影、朝他扑来似的。墙壁嘎吱作响，水滴叮咚坠落，但仅此而已。
“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梦里听过您的声音。”西蒙找到合适的字眼，“我睡着时，您在我脑袋里说了很久。”
女希瑟美丽的面庞暗淡下来。她盯着他，好像他内里藏着的东西正在威吓她。“别害怕，人子。”她终于说道，伸出纤细的手指，“别害怕。请你原谅我。”
阿茉那苏的手指又冷又干，抚上西蒙的脸。光线仿佛碎裂的闪电，摇曳几下，旋即消失，整个房间陷入彻底的漆黑。她的手变得沉重。黑暗在歌唱。
阿茉那苏不知如何竟潜入了他的脑海，强大的力量与他紧密相连。虽然不疼，但他一时仍觉心惊肉跳、慌乱失措。他完全向她敞开，这感觉比赤身露体更甚。查探到他的恐慌，她开始安抚他，轻柔摇晃他最深处的自我，就像安慰一只惊惶的鸟儿，直到他不再害怕。随后，始祖母开始查探他的记忆，温柔、仔细而坚决。
回忆与梦境飞速流逝，令人眼花缭乱，恍如风暴中飞旋的花瓣：莫吉纳和他数不清的书；唱歌的米蕊茉；西蒙在海霍特与别人的对话片段——这些似乎无关紧要；泽特伯格之夜与那把骇人的灰剑，这幅景象在他脑海中扩散，恍如黑色的污渍；随后是在葛萝伊小屋见到的银面夫人乌荼库和那三把宝剑；胖乎乎的司蔻娣、庭院篝火中狞笑的怪脸，它们扭曲着融入乌顿树和白色巨虫哀喀迦屈无情的双眼；还有荆棘，那是划过回忆之光的一条黑线。随着记忆飞逝，他再度感受到龙血的灼痛，还有与飞旋中的世界相连时的恐怖感，其中包含着一切活物的希望与痛苦。最后，仿佛梦境破碎，数不清的图像渐渐消失。
光线渐渐恢复。西蒙的头枕在吉吕岐膝上，脸颊的灼伤抽痛不已。
“原谅我的僭越，始祖母。”吉吕岐的声音像从远处传来，“可是真有这个必要吗？他所知道的一切，他都会告诉您的。”
阿茉那苏沉默良久。她再开口时，显然耗费了不少力气，连声音都比之前更苍老。“他没法告诉我一切，柳鞭。有些事对我极为重要，但他甚至不会意识到自己知道。”她转眼看着西蒙，满脸疲倦与同情，“真的很抱歉，人子。我无权用这种方式搜索你的记忆，但我太年迈、太惶恐，耐心也已耗尽。如今，我的惶恐更胜从前。”
她吃力地想要站起身，吉吕岐赶紧伸手相搀，但她已经踉踉跄跄地消失在阴影中。没多久，她拿着一杯水回来了，还亲手送到西蒙唇边。他急切地一饮而尽。这水清洌而甘甜，带着木头和泥土的味道，像从空心树干中直接舀出来似的。阿茉那苏一袭白袍，在西蒙眼中，神似教堂壁画里白光闪耀的圣人。
“你……做了什么？”他坐起来问道。他的耳朵嗡嗡作响，眼前跳动着一粒粒小光点。
“我在了解必须了解的事。”阿茉那苏说，“我确实在吉吕岐的窥镜中见过你，但我以为那只是个意外，是场变故。梦境之路发生了变化。过去，你只能在睡梦中走入；而最近这些时间，就算对经验丰富者而言，它也变得过于模糊、难以预测。现在我明白了，我们之前的邂逅绝不是意外。”
“始祖母，您是说，您与西蒙的邂逅是有人故意安排的？”吉吕岐问道。
“不，我只是说，不同世界间的界限正变得模糊。就像这位人子，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某种精心的设计，他被拉进了梦境与现实的中间地带，而这些连接点既强大又危险……”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她先小心翼翼地坐好，然后继续说道，“好比他生活在森林边缘，一旦林木向外扩张，树根便会跨进他的门槛。而森林里的狼肚子饿了，也会跑到他的窗下号叫。”
西蒙挣扎着开口：“那你在我的记忆中……发现了什么？关于……关于伊奈那岐？”
她面无表情。“太多了。我相信，我终于理解了我儿可怕又精妙的计划，但我必须再花点时间想一想。虽然时间紧迫，但我不能惊慌失措，匆忙做出愚蠢的决定。”她伸手扶额，“如果我没猜错，那我们的危险甚至比之前预想的更大。我必须找速马奈力和理津摩押谈谈。唯愿他们听得进去——免得事态不可挽回。虽然已经火烧房梁，但我们也许还有时间补救。”
吉吕岐扶着西蒙坐直。“我父母一定会听。始祖母，所有人都相信您的智慧。”
阿茉那苏悲哀地一笑。“曾经，森立一族的女性是学识的守护者，最后的裁定则由最年长者作出。夜莺间吉雅娜就能看清一切世事，只要她发话，事便能成。而自逃亡以来，事情就变了。”她的手划过空气，像只鸟落到地上，“我相信你母亲还能听进道理。至于你父亲，他人很好，吉吕岐，但在某些方面，他比我更沉溺于过去。”她摇摇头。“请原谅。我太累了，要考虑的事却还很多。不然我也不至于扯到这些，尤其在这孩子面前。”她朝西蒙伸出手，指尖轻触他的脸颊。旧伤的疼痛减轻了。他抬头看着她庄重的脸，好像还能看到她肩头的重担。他也伸出手去，碰到她正往回缩的手指。
“吉吕岐对你讲过，人子，”她说，“不知是好是坏，总之，你被标记了。我真希望能给你一些忠告，好助你一切顺利。”
光线暗淡下来。吉吕岐引领西蒙，走进了黑暗。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亚纪都挑起一边眉毛。
“没道理！”他坚持道，“我是说，瞧！只要你移到这儿，你就赢了……”他指着那里。“还有这儿……”手指挪了个位置。他抬起头，发现亚纪都金色的眸子正盯着自己，一脸嘲弄的笑。“你能不能……”他不说话了。
“当然，塞奥蒙。”按照他的建议，她在棋盘上拿起晶亮的棋子，越过波涛湛蓝的大海，从一座金色小岛挪到另一座。这片代表海洋的版图被猩红火焰和大朵乌云包围。“可是这样游戏就结束了，我却只查探过最浅的水域。”
西蒙摇摇头。他花了好几天来搞清复杂的审棋规则，结果发现学到的仅仅是入门技巧。希瑟玩这棋的目的就不是为赢，这可叫他怎么学？西蒙看得出，亚纪都也不想输，可是，要让棋局充满趣味性，似乎还得触发各种剧情和谜题，而其中大部分远远超出西蒙的理解力，就像让他解释彩虹是怎么形成的。
“如果不介意的话，”亚纪都微笑着说，“我让你看看另一种走法吧。”她将标记物放回原来的位置。“如果我用掉这些歌，在这儿建一座桥……”她的手法快速又流畅，“这样你就能穿过流云放逐群岛了。”
“可你干吗帮我？”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弦乐声，简直像飘柔的布墙自行发出，如果不知情，他还以为隔壁房间另有一个乐师。其实现在，亚纪都家的蜜桃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他已经不再为这种事大惊小怪了，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乐声很轻，但很怪异，像只小小的多足虫从皮肤上爬过。“总是帮助对手，那你又该怎么赢呢？”
亚纪都往后仰身，离棋盘远些。在自己家里，她的衣服就算不比刚来那天穿得少，也不会更多。西蒙还是没法泰然自若地欣赏她泛金的身体，只好把注意力放回到棋子上。
“人子啊，”她说，“你能学会的。你不正在学吗？但要知道，在时间被称为时间以前，我们支达亚就已经开始玩审棋了。始祖母说，是我们将它从失落的华庭带来此地。”她把手搭到西蒙的胳膊上以示安慰，反而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审棋只是一种消遣。我下棋不为别的，只为聊聊天，或跟人开开玩笑，所有策略均为这一目的服务。有人下棋百负而无一胜。我还见过双方都力求一败的走法——当然这种局面多年难得一见。”过往的回忆换来一丝笑容，“你没看出来吗，雪卫？胜与败不过都是棋局中的壁垒。在审棋的世界里……”她停了一下，善变的脸上眉头轻蹙，像染上一道阴影。“用你们的语言很难形容。”眉头舒展开了，“可能正因如此，你才觉得难以理解。重点是，在审棋的世界里，你来我往、对弈双方——无论是敌是友——或生或死，这些才最重要。”她冲自己的居室一挥手。房间地上是厚厚的香草，墙壁则装点着花树的枝丫，西蒙发现，有些树上还长着茂密的棘刺。“就像房屋。”她说，“不论凡人还是不朽者，有人居住才叫房屋——单有门和墙壁，还远远不够。”
她直起身子，舒展手臂。西蒙一边偷瞄，一边拼命皱紧眉头，心脏却随她一颦一动而怦怦狂跳。“明天再接着玩吧。”她说，“我觉得你有进步，只是你自己还没意识到。塞奥蒙，即使是苏霍达亚，也能在审棋中学到东西。”
西蒙知道，她已经开始无聊了，而他也该告辞了。他时刻保持警觉，以免自己变得不受欢迎。当希瑟显得太过善解人意时，他反而不大高兴，好像他不识好歹、只是头愚蠢的动物似的。
“我该走了，亚纪都。”
她没开口挽留。西蒙略微点头，心中纠结着愤怒、后悔，还有深深的挫败，转身穿过摇曳的花枝，离开了。下午的阳光透过橙色与玫瑰色的布墙，他就像走进夕阳的中心。
他在亚纪都的屋外站了一会儿，目光穿过门边瀑布激起的晶莹水雾。山谷呈金棕色，两边是林木覆盖的深绿色山丘和亮翠色草地。这样看来，角天华似乎直接暴露在日晒雨淋之下。与其他地方一样，这里有石头、有花草树木、有房屋——当然，还有希瑟一族居住其间，而西蒙越来越相信，自己永远都没法理解他们。在这平静的谷地，就连草皮下的黑土里都隐藏着细微而神秘的小生命，而他对角天华根本就一无所知。当他听到判决，说自己要在这儿终老一生，只有这些温和的看守为伴，他便着手准备逃跑，结果发现自己实在无知得过分。
速马奈力的判决下达之后，他等了整整三天。西蒙当时确信，这份耐心表明自己的手腕既冷静又高明，绝不次于伟大的凯马瑞。回头想想十四天前的自己，简直傻得令人发笑。他当时到底想干吗……
服刑第四天下午，王子刚离开，西蒙便跑出吉吕岐的家，迅速过河——心里还希望不要被人发现。他跨过一座窄桥，朝亚纪都当初带自己进谷的方向奔去。通往吉吕岐家门的织锦壁画也向河对岸延伸，横跨一棵又一棵大树。至于西蒙经过的这一段，似乎描绘了大灾难幸存者乘船来到一片新地——是指希瑟来到奥斯坦·亚德吗？——并在森林与山脉间建起宏伟的城市与王国。织毯上还有诸多细节，表明争执与悲伤并未遗留在枯萎的故土。可惜西蒙跑得太匆忙，没敢停下来仔细观看。
沿河边小径走了一段，他调转方向，钻进山脚茂密的灌木丛。他希望从这儿潜逃会更节省时间。虽说附近人迹罕至，但他相信，只要有一个希瑟看到囚犯靠近角天华边界，便会发出警报，因此，他尽量小心地躲在树下，远离道路。逃脱固然令人兴奋，但他更感到深深的内疚：毫无疑问，凡人俘虏的溜走会连累吉吕岐受到惩罚。但西蒙还肩负着对其他伙伴的责任，这甚至比希瑟流传千年的律法更为重要。
没人看到他，至少没人拦他。几个小时过去，他钻进一处看起来更原始、更荒凉的古老林地，这下他更坚信自己已经逃脱了。与亚纪都同行时，从那片水塘到吉吕岐家，他们只走了不到两个小时；而现在，他沿着溪水，至少走了来时的两倍路。
但等西蒙爬出茂密的植被，他发现，这儿虽然看着陌生，却仍是角天华的一部分。
他站在一块布满阴影的昏暗空地间。周围的树上挂着蛛丝般精美的细长飘带，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整片林子就像笼罩在燃烧的蛛网里。空地中间有棵巨型橡树，树干上镶着一扇爬满苔藓的椭圆形白木门，橡树周围挂着厚厚的绸带，几乎遮住整棵大树。他呆立一会儿，心中猜测什么人会住在这儿，在这城郊的一棵大树里？不要说生机勃勃、富丽堂皇的桠司赖，就算跟吉吕岐那涟漪起伏的漂亮居所，以及角天华其他的优雅建筑相比，这地方都显得很落后。希瑟的生活节奏已经很慢了，而这位屋主显然更是隐士中的隐士。不过嘛，蛛丝屋虽然充满古老而孤独的气息，但看着并不吓人。林地空旷而安宁，正因不起眼，反而显得更加舒适。空气中尘土飘扬，但令人愉悦，仿佛一位和蔼阿姨的大口袋。在这儿，角天华的其他部分似乎都只剩鲜活的回忆。你完全可以在挂满丝绸的树下独自徘徊，任由外面的世界化作沧海桑田……
西蒙站在那儿，看着绸带随风起舞。这时，一只野鸽咕咕叫了几声，令他突然想起自己的使命。他在这儿傻站了多久？如果树屋的主人出来了，或者办完事回来，他该怎么办？只要对方大喊一声，他就会像耗子一样被人抓住。
想到自己可能出错，西蒙心情沮丧，赶紧钻进森林。但不要紧，他只是浪费了一点时间。再过一个小时，他就能逃出城市范围、穿过夏门了。他在王子丰盛的餐桌上偷来不少食物，有了这些，他就可以一路向南，离开整座森林。逃跑途中，他也许会送命，但这才是英雄作为。他很清楚这一点。
但在这神奇的角天华，西蒙这辈子也别想像英雄一样死去。他好容易钻出浓密的灌木丛，太阳业已西沉，夜晚将临，他却发现自己跪在金灿灿的草地上。这是一片开阔的林地，正前方便是无上的桠司赖。他看着那片流光溢彩的蝶翼，呆若木鸡。
这怎么可能？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沿着溪水前行，最远不超过几步。溪流从没转过方向，太阳划过天空的轨迹也没错呀。与亚纪都一起进谷的旅程依然记忆犹新——他连一处细节都没遗忘！——可是，花了大半个下午，他却只走出几百步远。
意识到自己在白费劲儿，他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西蒙倒在温暖潮湿的地上，脸贴着草皮，像被狠狠揍了一拳似的。
吉吕岐家里有不少房间，其中一间供西蒙随意使用。而王子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开放式大厅里，西蒙初到角天华那天，就是在那儿与王子第一次碰面。被囚禁的最初几周，西蒙便习惯了同吉吕岐一起共度黄昏。他们坐在水池上方的缓坡，看着天光逐渐暗淡、阴影慢慢拉长、玻璃般的池面越来越黑。随着夕阳最后一线余晖在枝丫间消失，水池变成黑幽幽的镜面，深紫色的水底绽放出一颗颗星星。
以前，西蒙从未留意过夜晚降临的声音，但吉吕岐经常沉默地坐在一旁，他也只好竖起耳朵，倾听蟋蟀与青蛙的合唱，以及林间清风的叹息。在这里，风声不再呼号着叫他拉紧帽子、盖住耳朵。有时，沉浸在滋蔓的夜色中，他感觉自己好像触到了真理，好像在不知不觉间超越了自身，进入到一个无所谓城市与城堡、也不必关心它们由何人建造的世界。世界的广袤，点缀着寒星的深邃夜空，时而让他无比震撼。
尽管有这些非凡的领悟，他始终还是西蒙。大部分时间里，他依然很沮丧。
“他不是认真的吧？”他啃完梨，舔舔指头上的汁液，没好气地将梨核丢过草地。吉吕岐坐在旁边，把玩手中梨子上的短梗。这是西蒙在角天华度过的第十五个晚上——或者第十六个？“留在这儿直到我死？发什么疯啊！”当然了，他没告诉吉吕岐那次失败的逃亡，但也没法假装对囚徒生活十分满意。
西蒙看得出，吉吕岐的表情也不太愉快。他微微抿起嘴唇，眯起猫一般眼角上翘的双眼。“他们是我的父母，”希瑟说，“是速马奈力和理津摩押，支达亚领主。他们的决定就像季节的轮转，无法更改。”
“那你干吗叫我来这儿？你都打破了传统！”
“我没打破传统。不算打破。”吉吕岐用长长的手指拽断梨梗，将它弹进池塘。梨梗落水的位置泛起一圈涟漪。“那只是一条不成文的律法，不等于强制性的命令。只要不违反命令，黎明之子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然而很久很久以前发生了一些事，直接导致我的族人分裂，而带凡人来此，恰恰让很多人想起了这些。我只能求你原谅，塞奥蒙。这确实很冒险，但我无权用你的人生做赌注。只不过这次我相信——听我说，只是这次——我相信你们凡人是对的，而我的族人反而错了。除了苏霍达亚的王国，肆虐的寒冬同样威胁到许多人和物。”
西蒙躺到地上，眼望明亮的群星，努力压下高涨的绝望之情。“你父母会不会改变主意？”
“也许。”吉吕岐慢慢地说，“他们很睿智，也会尽可能宽宏。但别抱太大期望。我们支达亚从不急着做决定，特别是在重大问题上。他们可能花上数年斟酌合理的决定，凡人却很难承受这番等待。”
“数年！”西蒙惊呆了，他突然理解了那些宁愿咬断腿也要逃出陷阱的野兽，“数年！”
“我很抱歉，塞奥蒙。”吉吕岐声音沙哑，像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但他金色的脸庞却没露出任何情绪，“还有一线希望，但你不要完全指望它：那就是，蝴蝶还在。”
“什么？”
“蝴蝶还在桠司赖。每次作出重大决策时，它们总会聚集。蝴蝶到现在还没飞走，说明有些事悬而未决。”
“什么事？”尽管吉吕岐提醒过，但西蒙还是涌起一阵希望。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现在我得回避。我父母眼下不想听到我的声音，所以我必须静等一段时间，以后再参与决策。幸运的是，始祖母阿茉那苏似乎对我父母的做法存疑——尤其对我父亲。”他狡黠地一笑。“她的话很有分量。”
阿茉那苏。西蒙听过这个名字。他深吸一口夜晚的空气，眼前浮现出一张脸，她很美，无疑也更古老，甚至比吉吕岐长生的双亲更年长。西蒙坐直了。
“你知道吗，吉吕岐？我在窥镜里看过她一次——阿茉那苏，你称为始祖母的那一位。”
“窥镜？在龙鳞窥镜里？”
西蒙点点头。“我知道我不该乱用它，除非寻求你的帮助。但那次……是个意外。”他讲述了邂逅阿茉那苏、还有骇人的银面夫人乌荼库的离奇遭遇。
蟋蟀发出响亮的合唱，吉吕岐却充耳不闻。“我没禁止你使用窥镜，塞奥蒙。”他说，“但我惊讶的是，除了倒影，你居然还能看到其他东西。这太奇怪了。”他打了个手势，但西蒙没看懂。“我必须跟始祖母谈一谈。太奇怪了。”
“我能去吗？”西蒙问道。
“不行，雪卫塞奥蒙。”吉吕岐微笑道，“没人能见到舰船降生阿茉那苏，除非她亲自邀请。即便是根枝——按你们的说法，就是近亲——也得恭敬地请求接见。能在窥镜中见到她，你知道这多让人惊讶吗？人子啊，你原本是个威胁。”
“威胁？我？”
希瑟大笑起来。“我是说，你的存在。”他轻轻碰下西蒙的肩膀，“你开创了先例，雪卫。完全未知，不可预料。”他站起身。“我这就去。有些事不得不急啊。”
西蒙一直不擅长等待，此刻却被单独留下，只有水池、蟋蟀，还有遥不可及的群星为伴。
太让人匪夷所思了。不久之前，他还在挣扎求存，为整个奥斯坦·亚德的存亡而战，全力对抗入骨的疲倦、黑暗魔法，以及各种骇人的怪事。可一转眼，他便脱离寒冬，一头扎进盛夏，远远避开凶险，还陷入……百无聊赖当中。
但西蒙意识到，事情远没这么简单。他远离了世界，不代表问题就解决了。恰恰相反，在角天华外的雪林深处，他的坐骑寻家生死未卜，它背负的重担——宝剑荆棘——也下落不明。为帮约书亚找到这把剑，西蒙和他的朋友们穿过几百里格，洒下宝贵的鲜血，凡人和希瑟都为此牺牲。如今，宝剑可能已遗失在森林里，西蒙则被软禁。就像从前，他曾被瑞秋锁进海霍特黑暗的储藏间，只因他犯了一点点小错。
西蒙告诉过吉吕岐，说剑丢了。希瑟却只耸耸肩，平静得叫人生气。但眼下，他什么也做不了。
西蒙抬起头，发觉中午已过。他沿静谧的河岸走了好远，吉吕岐的家连同织毯都已消失在身后。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看到一只白鹭撑着长腿走进浅滩。它斜睨着亮晶晶的眼睛，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好让鱼儿放松警惕。
他敢说，自从进谷，至少已过去三周。软禁的日子就像无聊至极的冷笑话，时间拖得越久，就越让人笑不出来。
我该怎么办？！他从泥地里沮丧地拽起一根细枝，顺手一挥，让它打着旋儿落在河面上。完全没办法逃走！
回想起第一次逃跑的惨痛教训，还有后来的几次失败，西蒙怏怏地哼了一声，又把一根细枝丢进河里。每次试图寻找出路，结果他都会回到角天华中心。
我还真是一头蠢驴！他酸涩地想。我跟亚纪都一起，离开寒冬，来到这里，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离开呢？枝条在水面盘旋片刻，像风向标一样打着旋儿，被温和的水流吞没。
那就是我，他心想，在希瑟眼中，我就是这副模样。在谷中待上一段时间，没等他们记住我，我就老了，死了。这个念头令他如鲠在喉。突然间，他十分怀念自己短命的同胞——就算是怒龙瑞秋，也比这些语调柔滑的猫眼永生者强啊。
他满心烦躁地跳起来，离开河岸，退回小路，胡乱踢着芦苇丛，结果差点撞上一个人：一个男性希瑟，只穿了条薄薄的宽松蓝马裤，正站在矮树间凝望河水。一时间，西蒙还以为陌生人正在监视自己，但他凑近才发现，那张颧骨高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年轻人经过时，希瑟依然目不转睛，自顾自轻声哼唱，细若游丝的旋律时响时停。他的注意力完全定格在河边一棵半长在水中的大树上。
西蒙不禁恼火地嘟囔几句。这些家伙到底什么毛病？他们像梦游一样到处乱晃，说些不明所以的怪话——就连吉吕岐有时也神叨叨的，满嘴胡言乱语，而王子已经是这些人中最率直的一个了——而且所有人都把西蒙当成虫子，这还是他们肯屈尊留意他的情况下。
有几次，西蒙确信自己遇到了津志波和矢介第，这两人曾陪同吉吕岐和西蒙，从阿德席特北上雾沙穆。但他们似乎完全不认识他，更没跟他打过招呼。西蒙不敢说认出了他们的脸，但看他们坚决避开自己的目光，就说明他应该没认错。
穿过北方荒原后，在龙山雾沙穆，吉吕岐的亲族安乃和爱克兰士兵格力姆克都死在名为乌顿树的冰封瀑布下。凡人与不朽者，二人葬在一起。吉吕岐说，几百年来，这还是头一次，这必将成为两个种族间的佳话。而如今，西蒙身为一介凡人，来到了禁地角天华，津志波和矢介第却好像并不希望在这儿见到他。但他们应该知道他救过吉吕岐王子，知道他是Hikka Staja——持箭者，那又干吗假装不认识？就算西蒙认错人了，但对他们两个来说，想找到他不是很容易吗？他可是谷中唯一一个凡人啊。难道他来角天华，令他们很生气，以致连个招呼都不愿意打？还是说吉吕岐王子将凡人带进秘密山谷，让两人感到难堪？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干吗不明说？总可以说点什么吧？吉吕岐的舅舅堪冬甲奥也不喜欢凡人，至少他公开而明白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想起自己所受的轻慢，西蒙的心情坏到极点。他满怀愤懑、头昏脑涨地走上溪岸，心里只想折返回去，把那观河希瑟英俊的脸按到泥里。他费了好一番力气，才算打消这个念头。
西蒙大步走过山谷，这次他没有逃跑的念头，只想平复一下焦躁烦闷的心情。他甩开僵硬的长腿，先后遇上好几名希瑟，其中大部分是独自一人散步，偶尔有两个结伴而行，但相互之间一句话也不说。有一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其他人则完全没留意。还有四个希瑟静坐着聆听另一人演唱，目光随着歌者优雅流畅的手势转动。
仁慈的安东啊，他自言自语嘟囔道，他们到底在想什么？简直比莫吉纳医师还糟糕！尽管医师也经常长时间不开口，偶尔哼两句走音的小调，但至少天黑之前，他会打开一罐啤酒，教西蒙一些历史，或对学徒乱七八糟的书写提点建议。
西蒙踢了一脚地上的冷杉果，看着它滚到一边。必须承认，希瑟很美，他们身姿优雅、衣饰精美、表情平和，这一切都让西蒙觉得自己像只满身泥巴的杂种狗，弄脏了领主家的精美桌布。虽然被囚禁令他很生气，但他脑中时时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说这决定很公正。他本就无权踏足此地，既然来了，西蒙这种淘气鬼也就只好留下，免得他到处乱讲、给不朽者抹黑。就像故事里杰克·穆德沃德的手下奥斯伽，他不也掉进仙境了吗？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嘛。
因赌气而迈开的大步渐渐变慢，西蒙越来越没精打采。不多时，他又听到溪流冲在石头上的平稳水声。靴子被青草染成绿色，他抬眼一看，发现自己已穿过谷地，走进了山阴。一线希望突然在心中激荡：这儿离亚纪都说的水塘不远了。当然，夏门也在附近。看来，只要不故意寻找出路，他反而能一举扭转之前的惨痛失败。
西蒙装出漠不关心的架势，不就是这种心态把他领到这儿的吗？他晃下小路，朝水声的方向绕去，眼睛却盯着拱绕在头顶的大树，希望这样便能显得自己无动于衷。没走几步，他便避开阳光，走进山间的阴凉处，踏上长满青草的山坡。坡上还覆盖着羞涩的紫色桂竹香和白色星咲花。瀑布的歌声越来越响，他简直忍不住要拔腿狂奔，但他没有，反而背靠大树休息了一会儿，完全一副边思考边散步的模样。他看着穿过树叶的缕缕阳光，听到自己的呼吸渐渐平稳，就在几乎遗忘要去哪儿的时候——难道水声骤响只是他的幻觉吗——他开始继续爬坡。
他攀上第一道坡顶，这下能看到位置最靠下的水塘了。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碗状山谷的边缘，谷坡上长着茂盛的白桦树，叶子已开始转黄，在清风中沙沙作响，仿佛片片金色的羊皮纸。越过这层白桦，山谷间长满密集的银叶树，树身随风颤动，一直延伸到谷底。
就在圆形山谷底部，层层银叶簇拥间，还有片黑黝黝的植被。西蒙看不清那是什么植物，但它们同样被风惊扰：幽谷深处升起一阵喧嚣的低语，好似枝叶的刮擦声，或者说，更像上千把尖刀抽出刀鞘的铮鸣。
西蒙长出一口气。山谷蒸腾出一股霉味，苦中带甜，但他捕捉到其中的鲜活，就像刚刚割下的青草；这味道还有种浓重而醉人的香馥，让他想起从前的寒夜，莫吉纳亲手调制的香料药酒。他吸了口气，竟生出微醺的醉意。还有别的味道，几十，不，上百——他能闻到倚着古旧石墙生长的玫瑰、马厩中的粪土、拍打泥地的雨滴、腥咸的血腥，还有很像但绝不可能出现的海水味。他像落水狗一样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往下坡走了几步。
“抱歉，你不能过去。”
西蒙急转身，发现一名女性希瑟站在身后的坡顶。一瞬间，他还以为亚纪都来了。这位希瑟近乎一丝不挂，只在腰臀间围了一缕布条。斜阳下，她的皮肤呈金红色。
“什么？”
“不能过去。”她用凡人的语言认真地说，脸上却没有生气的表情，“很抱歉，但你不能过去。”她上前一步，好奇地打量他。“你是救了吉吕岐的苏霍达亚。”
“是又怎样？你是谁啊？”他绷着脸问道。他不想看着她的胸脯，不想看她纤细但结实的双腿，但又不可能看不到。他感觉火气在上扬。
“母亲给我取名麻耶沙。”她每个字都讲得过于标准，好像早就熟悉西蒙的语言，只是从没练习过。她一头白发，点缀着金黑两色条纹。看着她卷曲的长发——唯独目光落在这儿才不致尴尬——西蒙突然意识到，所有希瑟都是白发，而那些如鸟儿般绚丽的万千色泽全是染的。就连吉吕岐，他那独特的浅紫发色也是染的！是骗人的！就像卓杉神父在海霍特礼拜堂布道时痛斥的娼妓！西蒙的怒火越烧越旺。他转过身，背对希瑟女人，朝谷底走去。
“回来，雪卫塞奥蒙。”她大声道，“那是岁舞林。你不能过去。”
“拦我啊！”他吼道，不知她会不会一箭钉到他背上。几天前的上午，他刚刚见识过亚纪都精湛的箭术。吉吕岐的妹妹朝五十步外的树干射出四箭，箭矢整齐地排成一排。他相信希瑟女性全都精于此道，但这会儿他已经不在乎了。“有本事就杀了我。”他补上一句，说完才惊觉，这话也许会耗尽他的好运。
他半绷着双肩，迈开大步，走进低语的白桦林。没有箭射来，他冒险朝身后瞟了一眼。叫麻耶沙的女性希瑟站在原地没动，瘦削的脸上写满困惑。
他撒腿往坡下跑去，越过一排排树皮纤薄的白色树干。过了一会儿，他感到坡度趋于平缓。等他发现自己开始上坡时，他停了一下，转成步行。他环视四周，查看自己的位置。整片碗状山谷依然横在他面前，可他不知怎么竟沿着山谷外围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女性希瑟所站的位置。
他怒骂一声，又往坡下跑去。结果跟刚才一样，坡道没多久就开始减缓，然后向上抬升。他始终到不了谷底——但他敢说，他最多也只经过了白桦林的三分之一。
他在上坡的途中掉头往回走，结果还是失败。风在枝头叹息，白桦叶沙沙作响，西蒙觉得自己像在梦中挣扎，虽用尽全力却毫无进展。终于，在沮丧驱使下，他干脆闭上眼睛一通乱跑。他的恐惧化成片刻的惊喜，因他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向下方倾斜。树枝拍打脸庞，但他实在太幸运了，他闷着头往前跑，一路不知经过几百棵大树，却连一棵都没撞上。
等他停下脚步，睁开眼睛，他又回到了之前的坡顶。麻耶沙站在他面前，薄纱短裙在风中不安地飞舞。
“我告诉过你，你不能进入岁舞林。”她像对一个孩子阐述无奈的事实，“你以为你可以？”她伸着修长的脖子，摇摇头，大睁的双眼充满困惑。“真是奇怪的造物。”
她朝角天华走去，身影在谷坡渐渐消失。过了一会儿，西蒙也走上同一方向。他垂着头，望着靴尖扫过草叶，很快发现自己站在吉吕岐屋前的小路上。夜晚徐徐降临，蟋蟀正在河塘边吟唱。
“很好，塞奥蒙。”第二天，亚纪都审视棋盘，不住点头，“欲擒故纵！面对目标却背道而驰。你有进步了。”
“不是每次都管用。”他闷闷不乐地说。
她的双眼闪过一道光。“确实。有时你需要更深的策略。但这毕竟只是开始。”
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没有深入森林，只在可以遮挡狂风的位置扎下营。冷风横扫过平原，风声化成持续不断的尖啸。马匹不安地扯动缰绳，就连坎忒喀也躁动不已。她已经钻进森林巡视三次，这会儿刚刚回来，坐在地上，竖起耳朵，像是在静待什么可怕的警报。狼眼随火光闪动。
“你觉得这里更安全，小个子？”施拉迪格一边磨刀，一边问，“我宁可面对空荡荡的平原，也不想待在他的森林里。”
宾拿比克皱起眉头。“也许吧。但你还想面对之前见过的长毛巨人？”
白路——横跨阿德席特北部边界的大路终于在森林最东边拐了个弯。自从许多天前，跟西蒙一起离开古土美汰大道，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往南行。转向后没多久，他们发现身后远远跟上一群白影——不是别的，正是宏瘟。通常，巨人不会离开位于风暴之矛山脚的栖息地，但现在来看，它们的活动范围已扩大到北部平原。之前下山时，几头怪物便给他们的队伍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现在只剩他们两个，如果再跟长毛巨人相遇，矮怪和瑞摩加人都不敢奢望自己还能活着。
“我们只往森林里多走了几弗隆，怎么能保证安全呢？”施拉迪格问道。
“我什么都不敢保证。”宾拿比克回答，“我只知道掘地怪不敢打洞钻进阿德席特森林，或许巨人也不敢。”
施拉迪格哼了一声，刀刃剐蹭磨石，发出刺耳的声响。“第一次发现西蒙时，约书亚在奈格利蒙附近杀了一头宏瘟。那一头就进了森林，不是吗？”
“那个巨人是被赶进森林的。”宾拿比克恼火地说，又把一只裹着树叶的鸟丢进炭火，“人生没有万无一失，施拉迪格。但我觉得，稳妥点儿才更明智。”
瑞摩加人沉默片刻，方才开口：“你说得对，矮怪。我太累了。希望我们能顺利抵达目的地，抵达诀别石！我要把这该死的剑交给约书亚，然后睡上一个星期。我要睡床。”
宾拿比克笑了。“你会的。但这不是约书亚的剑，至少我怀疑不是为他准备的。”他站起身，取下靠在树干上的长条包裹，“其实我并不知道它究竟能用来做什么。”宾拿比克解开布包，露出黑漆漆的剑身，火光只能映出它的轮廓。“看到了吗？”宾拿比克一边说，一边用双手掂量包裹，“现在，就连一个小矮怪都能拿动荆棘剑。”
“别把它说得像有生命似的。”施拉迪格赶忙在空中画了个圣树标记，“有违自然。”
宾拿比克看着他。“它也许不是活的，不像熊、鸟或人一样有生命。但它不仅仅是把铁剑，它里面蕴含着什么东西。你清楚这点，施拉迪格。”
“也许吧。”瑞摩加人皱起眉头，“不，该死，我确实清楚，所以我才不想谈论。我还梦见过找到它的山洞。”
“我觉得这没什么奇怪。”矮怪温和地说，“那地方确实令人害怕。”
“我不光梦到那个地方——不光是冰虫，不光是格力姆克之死。我还梦到了那把该死的剑，小个子，它躺在人骨中间，像在等待我们。冷，真冷，像条蛇藏在洞里……”
施拉迪格的声音轻了下来。宾拿比克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瑞摩加人叹了口气。“我还是不明白，它对约书亚有什么好处？”
“我也不明白，但它的确很强大。记住这一点没坏处。”宾拿比克轻弹乌亮的剑身，好像抚过猫背一般，“看看它，施拉迪格。我们经历了考验，失去了同伴，以致一度忘记了荆棘。但这把剑能缔造传奇！或许它是奥斯坦·亚德最强大的武器——甚至超过贺恩之矛沃茵达斯，以及楚库的投石索。”
“它也许是很强大。”施拉迪格嘟囔道，“但我怀疑它被厄运缠上了。它没能拯救凯马瑞爵士，不是吗？”
宾拿比克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但在菲拉诺斯海湾落水时，他根本没带这把剑，弄臣淘儿对我们讲过。所以我们才能在龙山找到它。否则它应该在海底——跟凯马瑞一起。”
风声尖啸，扯过头顶的树枝。施拉迪格等矮怪的话告一段落，才往暖和的篝火边挪近些。“这么一位伟大的骑士怎么会掉下船？愿上帝保佑我战死沙场，死得光荣。如果说我有什么疑问，这只能证明，咱们最好离船远点儿。”
宾拿比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你的祖先可是人类最伟大的航海民族，你却说出这种话！”他的表情变得严肃，“但不得不说，有人怀疑凯马瑞并非死于海难。据说他是投海自杀的。”
“什么？以乌瑟斯之名啊，他为什么会自杀？”施拉迪格愤愤地拨着营火。
矮怪耸耸肩。“只是传言而已，但我不会忽略这些细节。莫吉纳的手稿里也写了很多轶事。瑾奇琶啊！真希望能多抽出点时间读读医师的书！莫吉纳还在圣王约翰的生平里提到一点，说凯马瑞爵士很像我们的约书亚王子：一个性情忧郁的怪人。另外，他十分仰慕约翰的王后爱蓓卡。圣王约翰甚至任命凯马瑞为她的私人护卫。赫尼赛哈玫瑰——很多人这样称呼王后——生约书亚时死于难产，据说凯马瑞非常难过。他的脾气越来越怪，甚至辱骂上帝与天堂。他放弃了宝剑、盔甲等物，像要用余生追求信仰似的——或者，他已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他先到塞斯兰·安东尼斯朝圣，然后动身返回家乡梵尼塔岛，结果途中遇上风暴，在哈察岛附近失踪。”
宾拿比克俯下身子，从炭火中取出烤好的鸟。他的动作很小心，免得烫伤短粗的手指。篝火噼啪作响，风声呻吟不断。
“唉！”施拉迪格终于说道，“听你说完这些，我更坚信要离那些大人物远点儿了。艾奎纳公爵除外，他的肩膀上顶了颗好脑袋。而其他人要么放任自流，要么傻得像头鹅。至于你的约书亚王子，恕我直言，纯属头号笨蛋。”
宾拿比克的笑容又回来了。“他不是我的约书亚王子，但他确实——你怎么说来着的？太放任自流了。但他不傻。一点都不。他也许是我们避开风暴的最后希望。”这个话题似乎让他很不安，矮怪开始专心准备晚餐。他把一只热气腾腾的鸟推到瑞摩加人面前。“给，吃点儿吧。如果宏瘟喜欢冷天气，也许它们会放我们一马，让我们好好睡一晚。”
“是该好好睡一晚。交出那把该死的剑之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很多人因此牺牲，我们有这个责任。”宾拿比克望向暗影幢幢的森林，“不能再犯错了。”
二人吃着东西，坎忒喀却站起身，在营地间踱步。冷风哭号，她在专心地倾听。
大雪狂暴地掠过荒原，借着呼啸寒风的助力，将阿德席特森林北部边缘的每一片树皮都剥得干干净净。天气如此恶劣，巨犬却不为所动。风雪劲吹，令人睁不开眼，它却轻巧地一蹦，跳回主人身边，短短的皮毛下，坚如铁石的肌肉忽而虬结、忽而舒展。它走到尹艮身旁，女王猎人把手伸进马甲，取出一条粗糙的干肉，末端好像还连着手指甲。眨眼之间，白猎犬便将肉条嘎吱嘎吱咬得粉碎。它站在那里，凝视着黑暗，浑浊的小眼睛充满再度出击的渴望。尹艮小心地挠挠巨犬的耳背，裹着手套的指头滑过肌肉发达的下巴。这下巴足以碾碎岩石。
“是啊，尼库阿。”猎人轻声道，回音在头盔里鸣响。他的双眼跟猎犬一样狂躁。“你已经闻到了，对吧？啊，女王会为你骄傲的。而他们会歌颂我的名字，直到太阳发黑、腐烂、坠下天空。”
他摘下头盔，任冷风撕扯面庞。他知道猎物就在前方，而他每一天都在接近，这就像冰冷的寒星正在头顶夜空中闪烁一样确凿无疑。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不再像头盔上那只冰冷而不知疲倦的猎犬，尽管它那咆哮的大嘴化成了他的面具。他更像一只狡诈的猫科掠食者，一头凶残且乐于杀戮的野兽。他感到严寒在脸上凝结。他也知道，漆黑的夜空下，没有任何活物能逃脱他的掌心。
尹艮·杰戈从衣袖中抽出晶莹的匕首，举到眼前。他盯着它，仿佛盯着一面镜子。他看到了自己，看到曾经那个畏惧死亡的尹艮。在冷硬的月芒与星光照耀之下，半透明的刀刃似乎燃起冰冷的蓝焰，刀柄上的雕花则像毒蛇一样在他指间扭动。这是他曾经梦想的一切，甚至更甚。银面女王交给他一个艰巨的任务，而这任务将让他成为传奇。很快——想到梦想成真，他不由浑身战栗——很快任务就能完成了。尹艮将匕首滑回袖中。
“走吧，尼库阿。”他声音很轻，像是怕被高处的群星听到，怕它们泄露秘密，“狩猎时间已到。跑起来吧。”尹艮跳上马鞍。耐心的坐骑像是突然惊醒，猛然一跃。
雪花飞旋，刮过空寂的寒夜。片刻之前，那儿还站着一人、一马、一巨犬。
午后的天光渐渐隐没，吉吕岐家半透明的布墙也暗淡下来。亚纪都将水果和暖烘烘的面包送到西蒙的房间，这是个友善的举动，如果她没留下来继续打扰，会让他更加感激。西蒙很喜欢亚纪都的陪伴，也欣赏她的异族之美：事实上，她太美了，但又全无凡人的羞耻心，让他感觉浑身不自在，尤其是他一门心思想吃饭的时候。
亚纪都又用手指划过他的后脊梁。西蒙差点被一口面包噎住。
“别这样！”
女希瑟露出好奇的表情。“为什么？弄疼你了？”
“不！当然不疼，但很痒。”他悻悻地转过头，心中懊悔自己的失礼——只有一点点。与亚纪都相处时，他经常很狼狈。吉吕岐也是异类，但他从未让西蒙感觉自己是个土老帽；而在亚纪都身边，西蒙总觉得自己像是泥巴做的。
她今天穿得也很少，幸好饰有羽毛、宝珠和几条织物。她身上还抹了香油，亮闪闪的。
“痒？有那么糟吗？”她问道，“我没想伤你或让你不舒服，塞奥蒙。但你实在……”她在寻找合适的字眼。“……太不寻常了。而我很少接近你们凡人。”她好像很享受他的狼狈，“你这里很宽……”她伸出手指，从他一边肩膀滑到另一边，又惹得西蒙含糊地叫了一声。她叹了口气。“显然，你跟我们不一样。”
西蒙嘟囔着挪到她的接触范围之外。他在她身边很不舒服，这是事实。她的出现已开始让他觉得自己得了什么该死的瘙痒症；而独自一人时，西蒙既渴望她的造访，又害怕她的到来。每次偷瞄她纤细的身体，那份轻佻都会让他的内心大为震惊，继而想起卓杉神父声如雷鸣的布道。西蒙过去以为那牧师就是个白痴，现在却发现他说得简直太对了——魔鬼确实会给肉体设下陷阱。光是看着亚纪都像猫一样柔巧的动作，西蒙的罪念便蠢蠢欲动。更糟的是，吉吕岐的妹妹甚至不是人类。
遵照牧师的教导，面对肉体诱惑时，西蒙努力让眼前浮现出圣母艾莱西亚纯洁的脸。以前在海霍特，在成百上千的绘画与雕塑中，在一座座烛光环绕的圣龛上，西蒙无数次见过那张脸。而如今，他惊慌地发现，连记忆都出卖了他。在冥想中，乌瑟斯圣洁母亲的双眼变得越来越调皮，越来越……像猫……哪还有半点端庄和神圣可言。
虽然不太自在，但在孤独时，他依然感激亚纪都对自己的关心，尽管有时候，他觉得对方很冷漠，太不注意自己的感受，简直像在挑逗他。他最感激她带来的食物。吉吕岐最近经常不在家，而在王子宽敞的林园里，哪些水果、蔬菜和陌生植物可以安全食用，西蒙并不清楚。除了王子的妹妹，他没人可以依靠。尽管位列第一家族——按吉吕岐的说法叫“根枝”——他们好像也没有仆人。所有人都自己照顾自己，这倒很符合希瑟的独居习惯。西蒙知道希瑟也豢养动物，更准确地说，谷里到处都是动物，随叫随到。山羊和绵羊一定是用来挤奶的，不然亚纪都带给他的食物里便不会常有香喷喷的奶酪。但希瑟好像不吃肉。不怕人的动物经常在角天华的小径上乱晃，叫西蒙垂涎欲滴。他知道自己永远不敢下手，可是安东啊，一只烤羊羔该有多么美味啊！
亚纪都又戳他几下，西蒙只好麻木地无视她。她站起身，经过西蒙用软毯铺成的床，停在一面拂动的蓝色布墙前。刚被吉吕岐带来时，布墙还是猩红色，但希瑟主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它换成了更柔和的天蓝。亚纪都长长的手指拂过墙面，织料像帷幕一样滑开，露出一个更宽敞的房间。
“接着下棋吧。”她说，“你太严肃了，人子。”
“我永远都学不会的。”西蒙嘟囔道。
“因为你不够专心。吉吕岐说你脑筋很好——尽管哥哥以前也看走过眼。”亚纪都把手伸进墙面的缝隙，取出一只水晶球。晶球被她一碰，开始发光。她把它放到一个木制三脚架上，叫光芒照亮整个阴暗的房间。随后，她从五彩斑斓的棋板下取出一只雕花木盒，拿出光亮的石头棋子。“记得我刚造出一片云雀林。来吧，塞奥蒙，快来下棋，别噘嘴了。你那天想出个好点子——欲擒故纵。果然高明。”她轻拍他的手臂，令他寒毛倒竖。她还冲他露出希瑟式的神秘微笑，一脸意味深长。
“塞奥蒙今晚还有别的事。”
吉吕岐站在门口，穿着似乎很正式。他身穿精美的绣袍，布满深浅不一的蓝黄两色花纹；足蹬灰色软靴，佩剑京季株悬在腰间，剑鞘也是同样的灰色质地；发间缀着三根长长的白鹭羽毛。“他收到召唤。”
亚纪都将棋子小心地放到棋盘上。“那我只能自己玩了——除非你留下，柳鞭。”她垂下眼皮，偷眼看着王子。
吉吕岐摇摇头。“不行，妹妹。我得为塞奥蒙引路。”
“我要去哪儿？”西蒙问道，“谁召唤我？”
“始祖母。”吉吕岐抬起手，打了个简单但庄严的手势，“舰船降生阿茉那苏想见你。”
西蒙在星空下默默前行，心中想起离开海霍特后的一幕又一幕。他以前还担心会在城堡里做一辈子苦工，直到老死！可是现在，他去过许多陌生的地方，见过不少陌生的人物，而且这还没完没了。阿茉那苏也许能提供帮助，但他已经厌倦了陌生的事物。他又感到一阵躁动的恐慌，如果阿茉那苏或其他人不愿帮他，那他的余生就只能在这秀丽但不可逾越的角天华度过了。
最奇怪的是，他突然发觉，不管去过哪儿，见过什么，他始终还是原来那个西蒙——也许比过去的蠢驴聪明点了，但他仍是海霍特那个笨拙的厨房小鬼。遥远的平静时光已彻底远去、消失无踪，再无挽回的希望，但经历过这一切的西蒙还活得好好的。莫吉纳曾告诉他，要在头脑里为自己建造一个家，这样，不管你到哪里，家都会形影不离。医师是什么意思呢？不管你到哪儿，无论经历了多么疯狂的事，都要保持自我？但这好像不大说得通。
“我就不用繁文缛节烦你了。”吉吕岐突然开口，吓了他一跳，“会见始祖母前，本应完成一套特定的仪式，但你不懂这些，就算有人教你也完成不了。好在我并不担心这个。我相信阿茉那苏想见的是你这个人，她想知道你经历过哪些事，而不是看你表演尊请六歌。”
“六什么？”
“无所谓。但要记住：虽然始祖母、我，还有亚纪都都出自同一家族，但我们兄妹是末日之子，而舰船降生阿茉那苏属于头一批踏足奥斯坦·亚德的智慧生命。我不是吓唬你，”月光之下，见西蒙满脸紧张，他赶忙补上一句，“只想让你知道，就算我的父母，也无法同她相提并论。”
寂静再次降临，西蒙掂量着这番话。他见过那个面带忧伤的美丽女性，难道她真是这世上最古老的生命之一？他不是怀疑吉吕岐，但就算把最大胆的念头扩张到极限，他也没法理解王子的话。
蜿蜒的小径引领他们跨过一座石桥，过河后，二人进入林木更茂盛的谷地。西蒙尽力记住走过的路，印象却像飘忽的星光迅速飞走。他只记得穿过好几条小溪，每一条的水声都比上一条更优美，最后，他们来到一处更为幽静的林地。繁茂的树木间，就连蟋蟀都停止了歌唱。树枝轻摇，却不闻风声。
终于停下脚步，西蒙惊讶地发现，面前立着一棵“蛛网”密布的巨树，正是自己第一次逃跑时见过的那棵。暗淡的光线透过纠缠的丝绸，大树好像披了件亮闪闪的斗篷。
“我来过这儿。”西蒙慢慢地说。温暖、宁静的空气让他昏昏欲睡，感觉却变得异常敏锐。
王子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领着他走向大橡树。吉吕岐把手按在布满苔藓的门上。这扇门深深陷入树皮，都快被树身吞没了。
“可以进去了。”他轻声道。门静静地朝里面打开。
门后的景象令人难以置信：一条狭窄的走廊在他面前延伸，与橡树屋门外一样，门内也挂满缠结的丝绸。不比萤火虫大多少的光点在丝线上燃烧，亮光充盈整条走廊。西蒙可以毫无负罪感地冲着圣树起誓，这棵橡树背后原来什么也没有，只有其他大树。他后退一步，退到门外，想看看树后有没有可能藏下一条通道——会不会是在地下？——但吉吕岐拽住他的胳膊肘，领着他跨过门槛。门在背后关上。
他们被光点和丝网团团包围，像在云层和群星间穿行。古怪的睡意又朝西蒙袭来：虽然每个细节都清晰明了，但他就是没法判断自己在这闪烁的走廊中走了多久。终于，他们来到一间宽敞些的小厅，空气中弥漫着雪松、梅花，及其他更难辨识的味道。一进屋，他便发现闪动的光点减少了，取而代之的则是颤抖的长长阴影。墙面不时嘎吱作响，他和吉吕岐就像站在船舱里，或是西蒙前所未见的巨大树干中。他能听到缓慢的水滴声，好像暴雨后，最后几粒水珠沿着柳枝滑落水塘。黑乎乎的墙面上映着一排模糊的阴影，形状像人但一动不动，也许是雕塑。
西蒙四下观看，眼睛还没适应暗淡的光线，却感觉有什么东西蹭过腿边。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闪烁的微光映出一条摇晃的尾巴，显然是只猫。它飞快地消失在墙边的黑影里，西蒙不由得大口喘气。
这地方虽然怪异，但他相信没什么真正可怕的东西。阴暗的房间有种温暖而平静的氛围，与角天华的其他地方迥然不同。胖胖的海霍特厨房女管事朱迪丝一定会说：这儿很惬意。
“欢迎来到我的居所。”黑暗中有个声音说道。一道人影周围，针尖般的光线愈加明亮，显露出一颗白发苍苍的头，还有一张高背椅。“走近点儿，人子。我能看到你，但我怀疑你能不能看到我。”
“始祖母的目光很敏锐。”吉吕岐说，西蒙似乎从中听出一丝戏谑的味道。他上前几步。金色光线映照出一张既古老又年轻的脸，他曾在吉吕岐的窥镜中见过。
“你正站在舰船降生阿茉那苏·杉纪都·娜尔-森立面前。”吉吕岐在他身后吟诵道，“表达你的敬意，雪卫塞奥蒙。”
西蒙毫不犹豫地照做。他两腿战战，跪倒在她面前，垂下头。
“起来吧，凡人男孩。”她轻声说道。她的声音低沉而轻柔，触动了西蒙的回忆。窥镜中的短暂接触竟能给他烙下这么深的印记？“嗯……”她呢喃道，“你比年轻的柳鞭还高。能给人子搬张凳子吗，吉吕岐？我就不用抬着头看他了。也给你自己搬一张。”
西蒙在吉吕岐旁边坐下，阿茉那苏仔细打量他。他突然觉得舌头打了结，但好奇心胜过了羞怯。他尽量避开对方无限深邃的双眸，偷偷回瞥了几眼。
她与记忆中的印象差不多：白发光滑闪亮，皮肤紧贴优雅的头骨。除了深不可测的双眼，唯一能暗示出吉吕岐提到的她无以伦比的岁龄的，就是她的动作了，她的身子每动一下，仿佛骨骼如干羊皮纸一样脆弱。但这些无损她的美丽。在她的目光笼罩之下，西蒙不禁想象：当这世界还处于黎明，阿茉那苏仰头望向朝阳，那一幕将是多么耀眼、多么令人目眩神迷。
“现在，”她终于开口，“你就像条离群的小鱼。”
西蒙点点头。
“参观角天华之后，你感觉如何？毕竟你是最初到访的凡人之一。”
吉吕岐坐直了身子。“睿智的阿茉那苏，您说之一？不是头一个？”
她没理吉吕岐，依然盯着西蒙。她的话语仿佛拥有魔力，虽然温和，但让人无法抗拒。他果然像条挣扎扭动的鱼，被无情地拖向令人眼晕的水面。“说吧，人子。你感觉如何？”
“我……我很荣幸能来拜访。”好不容易挤出话来，他咽了口口水，缓和干涩的喉咙，“很荣幸。但……但我不想留在山谷里。不想永远留在这儿。”
阿茉那苏靠上椅背。他感觉轻松些了，但那魔力并未消失，依然牢牢地裹挟着他。“这不奇怪。”她长吸一口气，悲哀地笑笑，“但你会在这儿待上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生命跟我一样虚弱。”
吉吕岐插嘴道：“需要我回避吗，始祖母？”
这个问题让西蒙惊慌地隐隐颤抖。他能感受到女希瑟的极度仁慈与万分痛苦——她已经够强大了！他明白，只要她愿意，便可以叫自己永远留下，只消让他听听充满魔力的声音，看看她摄人心魄的双眼就够了。
“需要我回避吗？”吉吕岐又问一遍。
“我知道这话会让你难受，柳鞭。”阿茉那苏说，“但在诸多子嗣中，你是我最心爱的一个。而且你很坚强，能接受真相。”她在椅子上慢慢换个姿势，修长的手指按在白袍掩映的胸口。“还有你，人子，你懂得什么叫失落。我在你脸上能看出这一点。任何失落都很沉重，尤其对凡人而言，毕竟你们的生命就如秋风落叶一般短暂。我不想讲得太残酷，正如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因为连你在内，没有任何一个凡人经历过百年干旱与千年饥馑；你们更未体会过世界的光明与色彩被抽干，除了索然无味的记忆，再无半点东西存留是什么感觉。”奇怪的是，说这话时，她的脸再度容光焕发，仿佛悲痛便是她仅存的生命活力。西蒙又对她往日的容颜多了一分了解。他低下头，无言以对。
“你当然没有，”她的声音带上一丝颤抖，“但我经历过。所以我会坐在这儿，坐在黑暗中。不是因为我怕光，或者不够强壮，无法面对光明的白昼。”她大笑起来，声如夜鹰悲啼。“不，只因为坐在黑暗中，我才能更清晰地看到过去的岁月，还有故人的面容。”
西蒙抬起头。“您有两个儿子。”他静静地说，突然明白她的声音为何如此耳熟了，“其中一个走了。”
阿茉那苏脸色一沉。“两个都走了。你告诉他什么了，吉吕岐？这些故事不适合凡人的小心脏。”
“我什么也没说，始祖母。”
她专注地凑近些。“说说我儿子的事吧。你还知道哪些古老的传说？”
西蒙咽了口口水。“您的一个儿子为龙所伤。他必须出海。他被灼伤了——就像我。”他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疤，“另一个……另一个是风暴之王。”小声嘀咕出最后一句，西蒙环视四周，像有什么东西会冲出阴影、朝他扑来似的。墙壁嘎吱作响，水滴叮咚坠落，但仅此而已。
“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梦里听过您的声音。”西蒙找到合适的字眼，“我睡着时，您在我脑袋里说了很久。”
女希瑟美丽的面庞暗淡下来。她盯着他，好像他内里藏着的东西正在威吓她。“别害怕，人子。”她终于说道，伸出纤细的手指，“别害怕。请你原谅我。”
阿茉那苏的手指又冷又干，抚上西蒙的脸。光线仿佛碎裂的闪电，摇曳几下，旋即消失，整个房间陷入彻底的漆黑。她的手变得沉重。黑暗在歌唱。
阿茉那苏不知如何竟潜入了他的脑海，强大的力量与他紧密相连。虽然不疼，但他一时仍觉心惊肉跳、慌乱失措。他完全向她敞开，这感觉比赤身露体更甚。查探到他的恐慌，她开始安抚他，轻柔摇晃他最深处的自我，就像安慰一只惊惶的鸟儿，直到他不再害怕。随后，始祖母开始查探他的记忆，温柔、仔细而坚决。
回忆与梦境飞速流逝，令人眼花缭乱，恍如风暴中飞旋的花瓣：莫吉纳和他数不清的书；唱歌的米蕊茉；西蒙在海霍特与别人的对话片段——这些似乎无关紧要；泽特伯格之夜与那把骇人的灰剑，这幅景象在他脑海中扩散，恍如黑色的污渍；随后是在葛萝伊小屋见到的银面夫人乌荼库和那三把宝剑；胖乎乎的司蔻娣、庭院篝火中狞笑的怪脸，它们扭曲着融入乌顿树和白色巨虫哀喀迦屈无情的双眼；还有荆棘，那是划过回忆之光的一条黑线。随着记忆飞逝，他再度感受到龙血的灼痛，还有与飞旋中的世界相连时的恐怖感，其中包含着一切活物的希望与痛苦。最后，仿佛梦境破碎，数不清的图像渐渐消失。
光线渐渐恢复。西蒙的头枕在吉吕岐膝上，脸颊的灼伤抽痛不已。
“原谅我的僭越，始祖母。”吉吕岐的声音像从远处传来，“可是真有这个必要吗？他所知道的一切，他都会告诉您的。”
阿茉那苏沉默良久。她再开口时，显然耗费了不少力气，连声音都比之前更苍老。“他没法告诉我一切，柳鞭。有些事对我极为重要，但他甚至不会意识到自己知道。”她转眼看着西蒙，满脸疲倦与同情，“真的很抱歉，人子。我无权用这种方式搜索你的记忆，但我太年迈、太惶恐，耐心也已耗尽。如今，我的惶恐更胜从前。”
她吃力地想要站起身，吉吕岐赶紧伸手相搀，但她已经踉踉跄跄地消失在阴影中。没多久，她拿着一杯水回来了，还亲手送到西蒙唇边。他急切地一饮而尽。这水清洌而甘甜，带着木头和泥土的味道，像从空心树干中直接舀出来似的。阿茉那苏一袭白袍，在西蒙眼中，神似教堂壁画里白光闪耀的圣人。
“你……做了什么？”他坐起来问道。他的耳朵嗡嗡作响，眼前跳动着一粒粒小光点。
“我在了解必须了解的事。”阿茉那苏说，“我确实在吉吕岐的窥镜中见过你，但我以为那只是个意外，是场变故。梦境之路发生了变化。过去，你只能在睡梦中走入；而最近这些时间，就算对经验丰富者而言，它也变得过于模糊、难以预测。现在我明白了，我们之前的邂逅绝不是意外。”
“始祖母，您是说，您与西蒙的邂逅是有人故意安排的？”吉吕岐问道。
“不，我只是说，不同世界间的界限正变得模糊。就像这位人子，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某种精心的设计，他被拉进了梦境与现实的中间地带，而这些连接点既强大又危险……”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她先小心翼翼地坐好，然后继续说道，“好比他生活在森林边缘，一旦林木向外扩张，树根便会跨进他的门槛。而森林里的狼肚子饿了，也会跑到他的窗下号叫。”
西蒙挣扎着开口：“那你在我的记忆中……发现了什么？关于……关于伊奈那岐？”
她面无表情。“太多了。我相信，我终于理解了我儿可怕又精妙的计划，但我必须再花点时间想一想。虽然时间紧迫，但我不能惊慌失措，匆忙做出愚蠢的决定。”她伸手扶额，“如果我没猜错，那我们的危险甚至比之前预想的更大。我必须找速马奈力和理津摩押谈谈。唯愿他们听得进去——免得事态不可挽回。虽然已经火烧房梁，但我们也许还有时间补救。”
吉吕岐扶着西蒙坐直。“我父母一定会听。始祖母，所有人都相信您的智慧。”
阿茉那苏悲哀地一笑。“曾经，森立一族的女性是学识的守护者，最后的裁定则由最年长者作出。夜莺间吉雅娜就能看清一切世事，只要她发话，事便能成。而自逃亡以来，事情就变了。”她的手划过空气，像只鸟落到地上，“我相信你母亲还能听进道理。至于你父亲，他人很好，吉吕岐，但在某些方面，他比我更沉溺于过去。”她摇摇头。“请原谅。我太累了，要考虑的事却还很多。不然我也不至于扯到这些，尤其在这孩子面前。”她朝西蒙伸出手，指尖轻触他的脸颊。旧伤的疼痛减轻了。他抬头看着她庄重的脸，好像还能看到她肩头的重担。他也伸出手去，碰到她正往回缩的手指。
“吉吕岐对你讲过，人子，”她说，“不知是好是坏，总之，你被标记了。我真希望能给你一些忠告，好助你一切顺利。”
光线暗淡下来。吉吕岐引领西蒙，走进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