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瞳
米蕊茉倚靠船栏，望着忙碌而喧嚣的码头。梵尼塔岛虽然不大，却是班尼杜威家族的直属地，这个家族出过最后两任纳班皇帝，又在圣王约翰统一全境后出了三位公爵。就连传奇英雄凯马瑞也诞生于此，但在梵尼塔英雄辈出的光辉历史中，即便这样一位伟大的骑士也只能位列中游。班尼伽利是现任纳班公爵，梵尼塔运开时泰，港口繁忙。
阿庇提斯·普文斯和船长已经下船，到镇子里去忙生意。至于具体什么生意，米蕊茉没搞清。侯爵只说，他肩负班尼伽利公爵亲自交代的重要任务，至此不愿再多谈。阿庇提斯命米蕊茉和柯扎哈待在船上，等他回来，并暗示海港不是适合贵族小姐散步的地方。他还表示，虽然目前人手不足，但他还是拨出两名士兵保护他们的安全。
米蕊茉明白侯爵的意思。不管阿庇提斯怎么想她，也不管他如何看重她的美貌与陪伴，他都不会给她不告而别的机会。也许他对她的故事产生了怀疑，或是担心她会听从柯扎哈的蛊惑而溜走。修士对俄澄与德瑞拿侯爵的敌意与日俱增，已几乎不加掩饰。
她叹了口气，悲哀地望着一个个货摊沿港口排列，每个棚顶上都挂着旗帜，棚下堆满待售的商品；小贩们扛着满满当当的大背包，一边在路上连挤带撞，一边扯着嗓子叫卖；舞者和乐师卖力表演，赚取硬币；来自四方海船的水手则混进梵尼塔当地居民中，一同叫喊、笑骂。虽然天色昏暗，大雨时断时续，但水岸边蜂拥的人群仍在欢乐地喧闹。米蕊茉真想加入他们。
柯扎哈站在她身旁，红脸膛比往常更显苍白。自从阿庇提斯命令他们留下，修士就没怎么开口。他一脸酸溜溜的表情，目送侯爵等人离开俄澄行云，现在盯着船下欢闹的人群，他还是这副模样。
“上帝啊。”他说，“明明什么都不懂，真让人恶心。”
虽然不清楚他具体在说谁，米蕊茉还是被激怒了。
“你呢？”她厉声道，“就你懂？醉鬼加懦夫！”
柯扎哈转过大脸，脑袋像磨坊水轮一样笨重。“正因为我懂，我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小姐，我看得太清楚了。”
“你看见什么了？哦，行了，我没心情听你云山雾罩兜圈子。”她气得发抖，却再也唤不起心中的正义感。最近几天，柯扎哈越来越乖僻，总是跟她保持一段距离，似乎在生闷气。这让她很恼火，但她与侯爵的暧昧不清让米蕊茉自己也开始担心。压下火气已经很艰难，柯扎哈的灰眼珠更让她难以忍受：他就像盯着一个小孩或举止不端的动物。“你干吗不去找水手抱怨？”她终于说道，“看他们会怎么说？”
修士抱起双臂，但避开她的眼神，耐心地说：“小姐，你就不能听我说完吗？哪怕最后一次？我的建议没你想象的那么糟，你自己也知道。那位……宫廷宠儿的甜言蜜语你还想听多久？你就像只小鸟，被他有空就抓出笼子逗弄一番，然后再关进去。他才不关心你呢。”
“你这话怎么这么奇怪，柯扎哈弟兄？侯爵把船长的卧室让给我们，邀我们与他同桌进餐，还待我们毕恭毕敬。”想起阿庇提斯的嘴唇挨近自己的耳朵，还有他温柔而有力的触摸，她不由得心跳加速，“而你呢？对我撒谎，用我的自由换取金钱，还把我打昏。你干了这么多好事，还想让我拿你当朋友？你真是疯得够可以的！”
柯扎哈闻言抬起头，盯着她的双眼看了好久。他似乎在寻找什么，那刺探的审视令她的面庞一阵阵燥热。她露出嘲弄的表情，转开脸。
“很好，小姐。”他说。她用眼角余光瞟到他耸耸肩，走下甲板。“看来，最近的乌瑟斯教堂不再教人宽恕与慈爱了。”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米蕊茉眨眨眼，强忍住愤怒的泪水。“你才是教徒，柯扎哈，我不是。如果这话没错，你就是最好的例证！”这反驳很刺耳，但她没能收获多少乐趣。
看厌了码头的人群，米蕊茉回到舱室，发现修士坐在那儿，目光盯着一片虚空。米蕊茉不想跟他说话，又返身登上甲板，绕着俄澄行云烦躁地来回踱步。留在船上的水手正为再次出航做准备，有人爬上帆缆检查船帆，有人在甲板东修修西补补。船只在梵尼塔停靠一晚，因此船员必须尽快完成任务，才能上岸放松一下。
不知不觉间，米蕊茉又站到踏板上方的栏杆旁，俯视岛上拥挤的人群。湿冷的海风撩动头发，她不禁又想起柯扎哈的话。他说对了吗？她知道阿庇提斯巧舌如簧，但说他完全不关心自己，这可能吗？米蕊茉想起他们在甲板上的第一个夜晚，自那之后，他已经多次偷偷亲吻过她。修士一定错了。虽然她没奢望阿庇提斯一心一意爱她——她很怀疑自己的面容会不会在他梦中出现，而她确实梦见过他——但她知道他喜欢自己，这点毋庸置疑，不需要别人多嘴。她父亲曾想把她嫁给只会吹牛的醉鬼范巴德；而约书亚叔叔只想让她安静地待在房间，别给他惹麻烦。
还有西蒙……她心中想到，立刻感到一股暖意涌入灰蒙蒙的清晨。他真是傻得可爱，还像她见过的贵族一样勇敢。可惜他只是个小厮，她却是国王的女儿……但想这些又有什么用？他们分处世界的两头，可能永远都不会再相见。
有人碰碰她的手臂，把她吓了一跳。她急转回身，发现甘·依苔满是皱纹的面庞正盯着自己，脸上再没有往常那种狡黠的幽默感。
“姑娘，我得跟你谈谈。”老人说道。
“什……什么？”呢斯淇的表情令米蕊茉隐隐不安。
“我做了个梦。梦中有你——还有艰难的时局。”甘·依苔垂下头，转脸看看大海，又转回来看着她，“在梦里，你遇到了危险，米蕊……”
呢斯淇突然停下，目光越过米蕊茉的肩膀。公主朝她凑近些。她是听错了，还是甘·依苔果真叫出了她的真名？这不可能啊：除了柯扎哈，没人知道她是谁，她也不相信修士真会在船上泄露她的身份——这会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而柯扎哈跟她一样，也被困在船上啊。不，这一定是呢斯淇奇怪的口音造成的。
“嘿！亲爱的小姐！”码头边传来一个欢快的声音，“虽然上午有雨，但你愿意参观一下梵尼塔岛吗？”
米蕊茉转过身，只见阿庇提斯站在跳板下，身边是全副武装的士兵。侯爵披了件漂亮的蓝色斗篷，足蹬闪亮的皮靴，金发随风起舞。
“啊！当然！”她愉快又兴奋地回答。能下船真是太好了！“马上就来！”
她再转过身，甘·依苔已经不见了。米蕊茉微微皱起眉头，搞不清怎么回事。她突然想起冷着脸坐在舱室里的修士，不由心生怜悯。
“我能带上柯扎哈弟兄吗？”她朝下方喊道。
阿庇提斯大笑。“当然！有位圣人陪伴，兴许还能劝导我们远离诱惑！叫我们的钱包多剩下几枚锌锑！”
米蕊茉跑下甲板找到柯扎哈。他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她，然后套上靴子，精心挑了件厚斗篷，跟着她爬上舷梯。
风更大了，雨也更猛了。一开始，她很高兴能跟英俊友好的侯爵在繁忙的码头漫步，但很快，下船的兴奋劲儿就开始消退。虽然人潮汹涌，但梵尼塔岛狭窄的街道阴郁又灰暗。阿庇提斯买了串蓝铃花，帮她温柔地戴到脖子上，她也只是勉强地回以微笑。
都怪这天气，她心想。反常的天气令盛夏变得沉闷灰暗、寒意入骨。
她想起独坐房中的父亲。有时，他的表情冷漠而疏远，就像戴了张面具——她在海霍特生活的最后几个月，那张面具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冰冷的骨头冰冷心，她一边在心中轻唱，一边随领队的俄澄侯爵走下湿滑的小路。
冰冷的骨头冰冷心，
僵卧沙场雨倾盆，
克洛渡湖滩寒刺骨，
安东号角声声频……
快到中午，阿庇提斯带领众人来到一家酒馆。一进屋，米蕊茉立刻从萎顿中恢复过来。这儿的天花板很高，三个大火坑不但让大厅充满温暖与愉悦，还令空气中弥漫着烟尘和烤肉的香气。经过寒冷清晨的洗礼，不少人都觉得酒馆是个不错的选择，吃饭喝酒的吵闹声直冲房梁。店主和几个伙计忙得不可开交。他们手脚麻利，啤酒罐和葡萄酒碗接连端上木桌，再将硬币收走，动作一气呵成。
大厅远端有座简陋的舞台。木偶戏中场休息，现在是个男孩表演杂耍。他正拼尽全力，把几根木棍扔向半空，还要忍受醉醺醺的观众的嘲笑。偶尔有几枚硬币叮当扔上舞台，他便用脚——唯一空闲的部位——将它们一一接住。
“吃点东西吗，美丽的小姐？”阿庇提斯问道。见米蕊茉害羞地点点头，他派出两个手下去点餐。原本有一家人占据了火坑边上的长桌，却被他其余的士兵毫不客气地撵走。没多久，去点餐的两个士兵回来了，手上还端着酥脆的烤羊腿、面包、洋葱，以及不少葡萄酒。
一碗酒下肚，驱散了米蕊茉大部分寒意。走了一上午更是让她胃口大开。正午钟声刚刚敲过，她的盘子就一扫而空。她调整一下坐姿，免得打出饱嗝，破坏了淑女形象。
“看，”她说，“木偶戏已经开始了。我能过去看看吗？”
“可以，”阿庇提斯大度地挥挥手，“可以。但我就不去了，请原谅，我还没吃完。况且演的应该是乌瑟斯戏。容我说句失礼的话，生活在教廷膝下，这类戏我早就看腻了——盛大的、粗劣的，各种各样，我都看过。”他转头示意一名手下陪着她，“您这么一位打扮得体的温雅女子，挤进人群却无人保护，实在不是好主意。”
“我吃完了。”柯扎哈站起身，“我也去看看，玛雅小姐。”修士跟在侯爵卫兵的身后。
表演已到高潮。几只木偶上蹿下跳，用木棍做成的手脚相互厮打，观众——尤其是孩子——也跟着欢呼雀跃。乌瑟斯坐在宝座上，诱骗邪恶皇帝克莱西斯弯下腰，然后冲他飞踢一脚。看到这里，米蕊茉也大笑起来，但她的笑容很快消失了。与以往不同，克莱西斯头上没戴羊角，而是一顶鹿角皇冠。这让她感到莫名的不安。乌瑟斯声音尖锐，透出一阵惊慌与绝望，那只木偶彩绘勾描的丹凤眼里还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悲伤。她扭过头，发现柯扎哈正阴郁地盯着自己。
“大水四下泛滥，”嘈杂的人群中，她很难听清修士的话，“我们却在徒劳地堆筑小水坝。”他在灰袍的胸前画了个圣树标记。
不等她询问他是什么意思，鼎沸的人声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又看向木偶舞台。只见乌瑟斯被人抓住，头朝下倒挂在行刑树上，木头脑袋滴溜乱晃。山羊王克莱西斯朝无助的救主一通乱刺，另一个木偶却从黑暗中钻出。它穿着橙红两色的破布衣，身子左摇右摆，跳起怪诞的舞蹈。布条飞舞，代表木偶像被火舌包围。它的脑袋是个黑球，没有面孔，手中举着一把土色的木制小剑。
“让火舞者把你丢进黑暗的地底吧！”克莱西斯尖叫道，跳起一段兴奋的舞蹈。
“我不靠剑为生。”乌瑟斯木偶说，“剑也伤不了我，因上帝与我同在，我心自有平静安宁。”米蕊茉好像看到它一动不动的嘴唇吐出这些话语。
“那你就永远平静吧——被碎尸万段之后拜你的上帝去！”皇帝得胜似的高喊，没有面孔的火舞者举剑乱砍。围观的人群中，狂笑与呼喊愈发响亮，恍如撕咬猎物的饿狗。米蕊茉一阵眩晕，好像突然发起高烧。恐惧在心中滋长，她转过身，背对着舞台。
柯扎哈却不在身边。
米蕊茉转向另一边的卫兵。看到她质询的表情，卫兵也四下张望几圈，但哪里都看不到柯扎哈的人影。
阿庇提斯及其手下搜遍整个酒馆，赫尼斯第修士却踪迹全无。侯爵只好率队穿过寒风凛冽的街道，返回俄澄行云。他一脸恼火，映衬着怒气冲冲的天空。一路上，他一句话也没说。
渔夫鑫乃崔上下打量陌生人。他比自己高出整整一头，宽得跟门板似的，全身湿个通透。外面大雨滂沱，敲打着船棚。鑫乃崔一边在心里权衡利弊，一边围着陌生人慢慢转了个圈。船棚不大，他只好挪到棚外，这里还不耽误跟对方说话。弊端很明显：今天这鬼天气，就算靠着火堆赞美上帝都能冻得你浑身发抖。而鑫乃崔身为船主，还得跑到船外凄惨地吹风，反而让陌生人待在里面连吼带骂、享受温暖的空气，这也太不公平了。
当然了，好处同样明显：待在外面，就算这疯子突然发狂想杀人，鑫乃崔也能及时逃命。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神父。今天不会有船出航。你也看到这天气了。”鑫乃崔指指外面。狂风劲吹，连雨水都快横着流了。
这位教徒凶狠地瞪着他。巨汉修士——如果他真是修士的话——长了张斑驳的红脸，眉毛纠结成一团。更怪的是，鑫乃崔发现他脸上长着胡子：就算旅行一周没时间刮，络腮胡也不至于这么长吧？而据船夫所知，安东修士从不蓄须。还有，听他的口音，这是个北方来的蛮子，大概是瑞摩加人；鑫乃崔猜测，出生在格兰汶河以北的家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看着那团乱蓬蓬的胡子，还有那张通红的脸，他对修士的厌恶愈发强烈。这种人啊，千万不能跟他扯上半点关系。
“我想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渔夫。”修士嘶声说道，向前俯身。他眯起眼睛的样子还真够吓人的。“我几乎穿过整个地狱才来到这儿。而我听说，你是唯一一个会在这种天气出航的人——所以你要价很高。”结实的大手握上鑫乃崔的手臂，吓得他一声尖叫，“非常好。骗我吧，抢我吧，我不在乎。我只想去关途圃，而且我烦透了四处求人。现在你明白了？”
“可是……你可以走陆地！”鑫乃崔尖声道，“这种天气不适合走水……”
“从这儿到关途圃，走陆地要多久？”
“就一天！或者两天！不长！”
修士将他的手臂攥得更紧。“你骗我，小矮子。这种天气穿过沼泽地，我要花上整整两周。但你希望我去试试，对不对？你希望我沉到泥塘里淹死？”修士的宽脸膛闪过一丝不悦的微笑。
“不是，神父！不！我不会这么对待一个圣人！”
“那就奇怪了。你的渔夫朋友告诉我，你什么人都敢骗，包括几十个修士和牧师！好哇，你现在有机会帮助属神的人了——你还能得他的到公道和比平时更多的钱。”
鑫乃崔泪流满面，把他自己都感动了。“可是阁下呀！我真不敢在这天气出航啊！”话一出口，他发现自己还真是头一回讲了句实话，而且不是为了抬价。这种天气，只有傻瓜才愿意冒险呢。他绝望地恳求道：“我们会淹死的——你，上帝最圣洁的牧师；还有可怜的鑫乃崔，拼命工作的丈夫和父亲，要养活七个可爱的孩子！”
“你没孩子。哪个女人肯嫁你，那才叫倒了大霉。我跟你的渔夫朋友谈过，不记得了？你是个渣滓，就连唯利是图的珀都因都容不下你。行了，开价吧，你这该死的东西。我必须尽快赶到关途圃。”
鑫乃崔抽泣几声，好让自己思考片刻。平时的船费是一个银锟，加上恶劣的天气——比如今天就是，丝毫不算夸张——三到四个银锟也不算离谱。
“三个金皇帝。”他以为对方会一声怒吼，结果什么都没有。他一阵狂喜，兴许两天就能赚够一个夏天的收入了。但他发现那张红脸凑到眼前，修士滚烫的呼吸直接喷到脸上。
“你这蛆虫。”修士静静地说，“抢劫和强暴还是有区别的。我应该把你像纸一样揉成一团，然后我自己撑这该死的船——金皇帝就留给你假想的寡妇和那七个不存在的小鬼吧。整条破船都算上也不值这个价。”
“那就两个金皇帝，阁下？一个给我假想的……寡妇，一个为我可悲的灵魂在教堂举行弥撒？”
“就一个。你很清楚，我已经多付了，因为我要赶时间。现在就出发。”
“现在？可船还没准备好……”
“我看着你准备。”修士松开鑫乃崔颤抖的手腕，双臂抱在宽阔的胸前，“好啦，快点儿。开始干活儿！”
“可是，仁慈的神父啊，我的金子……”
“到了关途圃就有。别担心，你会骗人，我却不会骗你。看不出我是属神之人吗？”怪修士哈哈大笑。
鑫乃崔轻抽几下鼻子，寻找他的船桨。
“你说还有更多金子的！”派丽帕之碗的女店主邵尔珊摆出老练的厌恶表情，“我待你像个王子。而你，区区一个沼地人，竟敢骗我！我就知道不该相信肮脏的乌澜人。”
提阿摩拼命压住火气。“好夫人，你确实待我不薄。但我一来就付你两个金皇帝了。”
她哼了一声。“那个，花光啦。”
“才两个星期？你指责我撒谎，邵尔珊，你自己反而更像个盗贼。”
“你敢这么跟我讲话！我给了你全关途圃最好的房间、最好的服务，还有最好的医师！”
伤口的疼痛更点燃了提阿摩的怒火。“如果你说的是那个跑来乱扭我的腿、害我伤势加重的醉鬼，我敢说，他的费用也就值一两瓶蕨啤。而他来这儿之前，肯定已经享受过前几名受害者的酬劳了。”
真是讽刺！想想吧，提阿摩，《乌澜医者行之有效的疗法》未来修订本的作者，却要被迫让一个旱地屠夫给他治病！
“总之，能保住腿算我运气好。”他低吼道，“还有，你把我搬出最好房间的速度还真够快的。”提阿摩朝周围挥了挥细胳膊，他正同又呆又傻的看门人席里欧共享一大堆毯子。
女店主紧皱的眉头化成一阵假笑。“一个沼地人，摆什么臭架子？好哇，那你走啊。换一家旅店，看他们待乌澜人像不像邵尔珊一样好心。”
提阿摩强咽下怒冲冲的回答。他知道，就算发火也改变不了现状。他被这女人骗惨了。一旦乌澜人将自己的命运交到旱地人手中，事情总会变成这样。他原本发过誓，要按长老的指示前往纳班，抗议税金提高一事，结果他辜负了宗族。如果再被赶出派丽帕之碗，他还会辜负莫吉纳。老医师明确表示要他留在这间旅店，等待接下来的消息。
提阿摩向沙行者做了个简短的祷告，求他赐给自己耐心。既然笛尼梵和莫吉纳强烈要求他留在这里，难道他们就不能寄点钱来付账吗？他深吸一口气。在这个红脸女人面前低声下气，真叫人火大。
“别吵了，好夫人，实在太蠢了。”他终于说道，“我还在等我朋友出现，他们会带来更多金子。”提阿摩强挤出一丝微笑。“在那之前，我那两个金皇帝还有些剩余吧？肯定没全花光，对吧？如果我必须走，我和我朋友只好去别处寻找最好的房间，让别人赚到金子了。”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中盘算把他扔出去的好处和继续盘剥到金子的可能性。“那好……”她勉强说道，“谁叫我这么好心呢，我让你再待三天。但我提醒你，没吃的。你要么掏钱，要么自己找东西吃。客人们的伙食那么丰盛，我可供不起白吃白喝的。”
提阿摩知道，所谓丰盛的伙食就只有稀汤和干面包，但他也清楚，食物再少也比没有强。他得想办法喂饱自己。他早就习惯清汤寡水的生活了，但因腿伤和之后的重病，他的身子还太虚弱。他真想掏出投石索，朝这女人虚伪的脸上来一下！
“很公平，夫人。”他咬了咬牙，“很公平。”
“朋友都说，我这人好得过分。”
邵尔珊大摇大摆回到客厅，留下提阿摩用臭烘烘的毯子蒙住头，独自面对严峻的前景。
提阿摩躺在黑暗中睡不着。他的脑子不停飞转，但就是想不出办法解决目前的困境。他几乎无法走动，还身处陌生之地，孤立无援，身边都是旱地人强盗，好像观塑者存心来整他似的。
老头席里欧却睡得正香，他哼了一声，翻了个身，长胳膊重重拍在提阿摩脸上。这一下疼得不轻，乌澜人呻吟着坐了起来。冲这老呆瓜发火也是白搭：两人贴这么近，提阿摩也没法责怪席里欧，正如他没法责怪自己。席里欧被迫与乌澜人共享床铺，不知他会不会不高兴，但提阿摩估计他不会计较。这快乐的老头像孩子一样单纯，似乎任何遭遇都能泰然接受——不管拳打、脚踢，还是咒骂——他好像已经认命了。就像面对雷暴雨，既然不可避免，不如安之若素。
想到糟糕的天气，提阿摩颤抖起来。盘桓的风暴改变了乌澜及整个南部海岸，空气不再像肉汤一样炎热黏稠，关途圃更是浸满反季节的大雨。平日里安宁的河道变得汹涌难测，大部分船只靠岸抛锚，港口繁忙的交易也日趋停滞。暴风雨甚至阻断了熙来攘往的人流，这也是邵尔珊心情不佳的另一个原因。
几天来，今晚还是第一次停雨。提阿摩钻进可怜的地铺没多久，雨水不断敲打屋顶的声音就突然停了，安静在延伸，几乎化作另一种噪音。他想，就是这反常的安静反而让他更难入眠吧。
提阿摩又是一阵冷战，想把毯子裹紧些，身边的老头却把整团毯子抱得死死的。这老傻瓜年纪一大把，身体却比提阿摩健壮得多，而乌澜人本就骨架娇小，即使遭到鳄鱼袭击之前也算不得强壮。提阿摩拽拽毯子，最后只好放弃；席里欧则叽里咕噜说了一番梦话，好像跟过去的痛苦经历有关。提阿摩皱起眉头，他干吗要离开心爱而熟悉的沼地，离开他的榕树屋呢？它虽然不大，但却属于他，还很温暖，比这四下漏风的潮湿船屋强多了……
他又打了一阵哆嗦，突然发现今晚冷得过分。空气中弥漫的寒意像匕首一样穿过他的胸膛。他又使劲拽了拽毯子，然后绝望地坐在那里。也许是大门没关？
他扯开嗓子，痛苦地低吼一声，从床铺上爬起，拼命站直身子。他的腿火辣辣地抽痛。酒鬼医师宣称药泥能很快止痛，可提阿摩一点儿也信不过那个醉汉，目前看来，怀疑得到了证实。他一瘸一拐，慢慢挪过粗糙的木地板，远远绕开院中那两个倒扣的船壳。他尽量贴着墙面，好避开巨大的障碍物，不曾想一只硬木板凳横在面前，狠狠撞上他那条好腿。一时间，提阿摩只好停下，咬紧嘴唇，揉着小腿。他强行忍住尖叫，痛苦和愤怒却熊熊燃烧，只怕永远都停不下来。他怎么这么倒霉？为什么只有他这么倒霉？
终于又能迈开腿了，他越发小心，好像花了几个小时才走到门前。等他终于抵达目的地，却失望地发现门是关着的，这一来，他就更没办法改善这无眠的寒夜了。他万分沮丧，重重地拍了下门框，大门摇晃着打开，露出外面空空荡荡的码头，月光下，那就像个灰沉沉的方块。一阵冷风扑面而来，他本想握住门把手，再次把门关上，眼睛却瞄到了什么。他很困惑，于是拖动瘸腿，几步迈出门槛。月光之下，细密的雾气中，确有奇怪的东西正在飘荡。
提阿摩伸出手掌。过了好久，他才意识到落在掌中的不是雨，而是小小的白色飞片。他以前从没见过这东西——所有乌澜人都没见过——但他读过很多书，求学时也多次听说关于它的描述。空中飘舞着毛茸茸的飞片，他的嘴边也呼出一阵白雾，慢慢消散在夜空中。他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正值盛夏，关途圃却在下雪。
黑暗中，米蕊茉躺在床上，一直哭到没力气再哭为止。俄澄行云停靠在梵尼塔港口，她的孤独压在心上，如负重担。
这跟柯扎哈的背叛没多大关系，虽然此时此刻的无助是因为他，但很久以前，修士便已暴露了本相。毋宁说，他就像一只锚，将她与真实的自己和过去的生活连接起来。而现在，锚索断了，她好像突然迷失在陌生的人海之中。
柯扎哈的离去也不太让她吃惊，毕竟二人之间已没剩下多少好感，若非环境使然，他早就离她而去了。记得下船之前，他冷静而仔细地选了条适宜出行的斗篷，说明当时他就决定逃跑了，或者说，自船停靠在梵尼塔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打定了主意。他也试过提醒她，不是吗？在甲板上，他求她好好听完，还说过什么“最后一次”。
修士的背叛不算出人意料，但痛苦却不会因此减轻。这代表悬而未决的打击终于降临。
背弃与冷漠，这两条线贯穿了她的生命轨迹。母亲去世，父亲变得冷酷无情，叔叔约书亚只希望她别碍事——当然，他不会承认，但他一言一行都清楚地表达出这一点。有一段时间，她以为笛尼梵和他的教宗大人能庇护她，但他们也死了，只剩下她无依无靠。虽然她知道，他们一丁点儿过错都没有，但她就是没法原谅他们。
没人能帮她。即便有些好心人，比如西蒙、矮怪，还有亲爱的老公爵艾奎纳，但他们要么不在身边，要么有心无力。而现在，连柯扎哈也走了。
莫非我天生就是个丧门星，总会把人赶走？米蕊茉垂头丧气地想。就像麦尔芒德白石河道里的暗斑和污迹，只要退潮就会显现出来？或者不是我的问题，而是周围那些人？他们压根就不负责任，忘记了对一个年轻女孩应尽的义务？
那金光灿灿的阿庇提斯侯爵又如何呢？她不指望他比别人更负责，但他至少关心她。至少，他在某些方面需要她。
也许，等一切都尘埃落定，等父亲按他堕落的想法重塑整个世界之后，她会在某地找到一个家。她会高高兴兴地住进一间海边小屋，像老蛇蜕皮一样脱去累赘的王家头衔。但在那之前，她又该何去何从？
米蕊茉翻个身，把脸蛋埋进毛糙的毯子，感觉这张床、还有整艘船，都在大海温柔而坚决的掌握中轻轻摇晃。实在太多了，太多的思绪，太多的问题，让她浑身乏力。她只想有个人来照顾自己，保护自己，她想让时间就此滑过，等她一觉醒来，便已身处一个更好的世界。
她静静地哭泣，在烦躁和孤独中渐渐睡去。
下午很快过去。米蕊茉躺在黑暗的船舱中，半梦半醒。
头顶甲板上，瞭望员大声提醒天黑了。除了海浪的拍打和海鸟模糊的啼叫，再没有其他声响。水手们都跑去梵尼塔岛了，整艘船就像遭到了遗弃。
终于，舱门轻轻打开，床边多了一个人的重量，但米蕊茉一点儿也不惊讶。
阿庇提斯的手指拂过她的面庞。米蕊茉别过脸去。她希望自己能把阴影像毯子一样盖在身上。她希望再变回孩子，生活在没有淇尔巴的海边，海风扬起温柔的浪花，只要金色的太阳升起，海潮便冉冉退却。
“我的小姐……”他轻声道，“我真的很抱歉。你经历了太多不幸。”
米蕊茉一言不发。他的声音好似油膏，涂抹在她痛楚的心上。他继续说着，吐出更多亲切的溢美之词。她正伤心欲绝，只觉他说的全是废话，但他声音很甜，令她安心。他的话语令她渐渐平静，就像受惊的马慢慢顺服。随后，他滑进毯子，她感到他的肌肤紧紧贴着自己，温暖、平滑而坚定。她呢喃着抗议，但身子软得使不上力：在某种程度上，她觉得他也是一片好意。
他的嘴唇吻上她的脖颈，双手平稳而贪婪地在她身上游走，像在拥抱只属于他的精美玩物。泪水再度涌了上来。她满心孤寂，任由自己陷入他的怀抱，却没法对他的触摸无动于衷。她心中有一部分渴望这拥抱，渴望沉入令人心安的温暖，就像俄澄行云，在安全的港湾抛锚停泊，不再畏惧横扫大海的风暴；另一部分却想从他怀中挣脱，疯狂地奔向危险。但她心中仍有一重阴影，像个黑暗而哀伤的实体，并用铁链紧紧拴在心头。
阿庇提斯紧紧抱着她。微光挤进门框，映得他的金发闪闪发光。要是有人进来怎么办？门没上闩。没上闩。她挣扎起来。他却误会了，又轻声夸赞起她的美丽。
他的每一缕发丝都像大树一样缠结、错落而又特立独行。他整个脑袋就是片森林，黑乎乎的身影则是远方的山脉。她无法抗拒他的强大，不由轻声哭了出来。
时间在黑暗中渐渐流逝，米蕊茉觉得身体像在飘浮。阿庇提斯再次开口。
他爱她。他爱她的善良、聪慧和美好。
他的话语仿佛爱抚，令她盲目，令她炽热。她不再关心他的奉承话，但在他的力量和体贴面前，她的抗拒正慢慢融化。他关心她，至少有那么一点点。他可以帮她躲进黑暗，像件斗篷将她紧紧裹住。她可以消失在森林深处，直到世界重新走上正轨。
船在摇篮般的水域中轻轻摇晃。
他说，他会保护她，让她远离伤害。他答应永远都不会抛弃她。
最后，她放弃了抵抗。她感到疼痛，也得到了承诺。米蕊茉并不期望更多。在某些方面，这个世界已经给她上过一课。
米蕊茉心中填满各种全新的感受，但哪一种都没法叫她心安。她安静地坐在餐桌前，把盘子里的食物扒拉来扒拉去。阿庇提斯坐在对面。她不明白，侯爵干吗非要她来这间烛火通明的房间陪他。她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心中没有半点恋爱的感觉。
一个卫兵敲敲门，走进房间。
“我们抓到他了，大人。”卫兵说。弥补了先前让修士逃走的过错，他的满足溢于言表。米蕊茉隔着桌子望向阿庇提斯侯爵，身子瞬间一僵。
卫兵闪到一旁，让两名同僚押着脚步踉跄的柯扎哈进屋。修士似乎连脑袋都抬不起来。难道他们打他了？强烈的悔意涌上米蕊茉心头。她曾希望柯扎哈就此消失，从此再也不必相见。人不在眼前，你才更容易恨他。
“他喝醉了，阿庇提斯大人，”守卫说，“像摊烂泥。我们在东码头的羽鳗酒家找到他。他在一艘珀都因商船上买到个舱位，但这傻瓜醉糊涂了，玩骰子输了个精光。”
柯扎哈抬起醉眼，脸上堆满绝望。即便隔着桌子，米蕊茉也能闻到酒臭。“就要……赢回来了……必须赢。”他摇了摇头，“也许不行……运气变坏了。水在涨……”
阿庇提斯站起来，大步绕过桌子。他伸手扣住修士的下巴，收紧强有力的手指，让修士脸上的肉鼓胀起来。他迫使柯扎哈仰起通红的醉脸，迎上自己的目光。
侯爵转向米蕊茉。“玛雅小姐，他以前也跑过吗？”
米蕊茉无力地点点头。她真希望自己不在这儿。“差不多吧。”
阿庇提斯将注意力转回修士。“真是个怪人。他干吗不跟你父亲解除雇佣关系，却偏偏像贼一样溜走？”侯爵转向侍从，“你确定没丢东西？”
侍从摇摇头。“没有，大人。”
柯扎哈奋力甩头，想从阿庇提斯的手指中挣脱。“我自个儿有金子……偷什么？我必须走……”他将目光犹疑地投向米蕊茉，声音里带上一分绝望，“危险的……风暴会追上我们。危险……”
俄澄侯爵松开修士的下巴，在桌布上擦擦手。“怕风暴？我知道他是个旱鸭子，可是……还是很奇怪。如果是我的臣属，敢玩这种花样，我会剥他一层皮。但他怎么说也不该抛弃无辜的照管对象，这种行为不值得鼓励。玛雅小姐，他不能再跟您分享一间船舱了。”侯爵露出僵硬的微笑，“他可能疯了，或者醉糊涂了。他说有危险，但要我说，他才是危险之源。我得把他关在俄澄行云上，等把您送回纳班，再交给教廷发落。”
“关起来？”米蕊茉问，“那不就……”
“我不能放他走，任由他祸害您或让您担惊受怕，小姐。”侯爵转向卫兵，“关起来是为他好。按时给他水和面包，但要锁上脚镣。”
“哦，不！”米蕊茉当真吓坏了。虽然她鄙视修士及其懦弱的叛逃行为，但想到一个大活人要被链子锁住，关进黑暗的牢房……
“拜托，我的小姐。”阿庇提斯声音温柔，但很坚决，“我必须管好我的船。我可以庇护您，还有您这位同伴。可他本是你的护卫，却辜负了您的信任。我还不能确定他有没有从我这儿偷东西，会不会出卖我在梵尼塔岛的任务情报。不，您必须把他交给我处理，可爱的玛雅。”他挥挥手，柯扎哈被两名卫兵架了出去。
米蕊茉只觉双眼朦胧，泪水满溢而出。她从椅子上猛地站起身。“请原谅，阿庇提斯侯爵。”她含混地说，沿着桌子朝门口走去，“我想躺一会儿。”
她还没碰到门把手，便被他拉住胳膊，动作麻利地拽到身边。炽热的身子近在咫尺，但她意识到自己的样子一定很蠢，眼眶潮红、两颊润湿，于是别过头去避开他的脸。“求你了，我的大人，放过那修士吧。”
“我知道您一定很失落，美丽的玛雅。”阿庇提斯温柔地说，“但别害怕，我会保证您的安全。”
她发现自己乖乖听话了。她变得柔弱，力量似乎被抽干。逃跑和躲藏让她筋疲力尽。她只想有个人来抱住自己，让自己远离这一切……
米蕊茉颤抖着挣开。“不，这不行。不行！如果你不放他，我也不能留在船上！”她推开门冲了出去，脚步跌跌撞撞。
在离甲板舷梯还很远的地方，阿庇提斯便抓住了她。观海者甘·依苔在上方的黑暗中低声吟唱。
“您心情不好，小姐。”他说，“您刚刚也说了：您必须躺一会儿。”
她在挣扎，但他的双手十分有力。“求你了，放开我！我再也不想待在这儿了。我要上岸，上梵尼塔岛。我自己想办法回家。”
“不，我的小姐，您不能。”
她急促地喘息。“松开我的胳膊，你弄痛我了。”
头顶某处，甘·依苔的歌声似乎在颤抖。
阿庇提斯凑得更近，面庞紧贴她的脸。“我们之间有些话必须说清楚。”他笑了一声，“事实上，我们有很多话要说——但要再等一会儿。现在，回你的房间去。我吃完晚餐会去找你。”
“我不去。”
“你必须去。”
他的语气十分强硬，将她愤怒的回答堵在喉中。恐惧攫住了她。阿庇提斯紧紧搂住她，转过身，强迫她沿着廊道走去。
观海者的歌声方才曾停顿片刻，这会儿再度响起，声音忽高忽低，仿佛甘·依苔正对着夜晚和静谧的大海喃喃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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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庇提斯·普文斯和船长已经下船，到镇子里去忙生意。至于具体什么生意，米蕊茉没搞清。侯爵只说，他肩负班尼伽利公爵亲自交代的重要任务，至此不愿再多谈。阿庇提斯命米蕊茉和柯扎哈待在船上，等他回来，并暗示海港不是适合贵族小姐散步的地方。他还表示，虽然目前人手不足，但他还是拨出两名士兵保护他们的安全。
米蕊茉明白侯爵的意思。不管阿庇提斯怎么想她，也不管他如何看重她的美貌与陪伴，他都不会给她不告而别的机会。也许他对她的故事产生了怀疑，或是担心她会听从柯扎哈的蛊惑而溜走。修士对俄澄与德瑞拿侯爵的敌意与日俱增，已几乎不加掩饰。
她叹了口气，悲哀地望着一个个货摊沿港口排列，每个棚顶上都挂着旗帜，棚下堆满待售的商品；小贩们扛着满满当当的大背包，一边在路上连挤带撞，一边扯着嗓子叫卖；舞者和乐师卖力表演，赚取硬币；来自四方海船的水手则混进梵尼塔当地居民中，一同叫喊、笑骂。虽然天色昏暗，大雨时断时续，但水岸边蜂拥的人群仍在欢乐地喧闹。米蕊茉真想加入他们。
柯扎哈站在她身旁，红脸膛比往常更显苍白。自从阿庇提斯命令他们留下，修士就没怎么开口。他一脸酸溜溜的表情，目送侯爵等人离开俄澄行云，现在盯着船下欢闹的人群，他还是这副模样。
“上帝啊。”他说，“明明什么都不懂，真让人恶心。”
虽然不清楚他具体在说谁，米蕊茉还是被激怒了。
“你呢？”她厉声道，“就你懂？醉鬼加懦夫！”
柯扎哈转过大脸，脑袋像磨坊水轮一样笨重。“正因为我懂，我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小姐，我看得太清楚了。”
“你看见什么了？哦，行了，我没心情听你云山雾罩兜圈子。”她气得发抖，却再也唤不起心中的正义感。最近几天，柯扎哈越来越乖僻，总是跟她保持一段距离，似乎在生闷气。这让她很恼火，但她与侯爵的暧昧不清让米蕊茉自己也开始担心。压下火气已经很艰难，柯扎哈的灰眼珠更让她难以忍受：他就像盯着一个小孩或举止不端的动物。“你干吗不去找水手抱怨？”她终于说道，“看他们会怎么说？”
修士抱起双臂，但避开她的眼神，耐心地说：“小姐，你就不能听我说完吗？哪怕最后一次？我的建议没你想象的那么糟，你自己也知道。那位……宫廷宠儿的甜言蜜语你还想听多久？你就像只小鸟，被他有空就抓出笼子逗弄一番，然后再关进去。他才不关心你呢。”
“你这话怎么这么奇怪，柯扎哈弟兄？侯爵把船长的卧室让给我们，邀我们与他同桌进餐，还待我们毕恭毕敬。”想起阿庇提斯的嘴唇挨近自己的耳朵，还有他温柔而有力的触摸，她不由得心跳加速，“而你呢？对我撒谎，用我的自由换取金钱，还把我打昏。你干了这么多好事，还想让我拿你当朋友？你真是疯得够可以的！”
柯扎哈闻言抬起头，盯着她的双眼看了好久。他似乎在寻找什么，那刺探的审视令她的面庞一阵阵燥热。她露出嘲弄的表情，转开脸。
“很好，小姐。”他说。她用眼角余光瞟到他耸耸肩，走下甲板。“看来，最近的乌瑟斯教堂不再教人宽恕与慈爱了。”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米蕊茉眨眨眼，强忍住愤怒的泪水。“你才是教徒，柯扎哈，我不是。如果这话没错，你就是最好的例证！”这反驳很刺耳，但她没能收获多少乐趣。
看厌了码头的人群，米蕊茉回到舱室，发现修士坐在那儿，目光盯着一片虚空。米蕊茉不想跟他说话，又返身登上甲板，绕着俄澄行云烦躁地来回踱步。留在船上的水手正为再次出航做准备，有人爬上帆缆检查船帆，有人在甲板东修修西补补。船只在梵尼塔停靠一晚，因此船员必须尽快完成任务，才能上岸放松一下。
不知不觉间，米蕊茉又站到踏板上方的栏杆旁，俯视岛上拥挤的人群。湿冷的海风撩动头发，她不禁又想起柯扎哈的话。他说对了吗？她知道阿庇提斯巧舌如簧，但说他完全不关心自己，这可能吗？米蕊茉想起他们在甲板上的第一个夜晚，自那之后，他已经多次偷偷亲吻过她。修士一定错了。虽然她没奢望阿庇提斯一心一意爱她——她很怀疑自己的面容会不会在他梦中出现，而她确实梦见过他——但她知道他喜欢自己，这点毋庸置疑，不需要别人多嘴。她父亲曾想把她嫁给只会吹牛的醉鬼范巴德；而约书亚叔叔只想让她安静地待在房间，别给他惹麻烦。
还有西蒙……她心中想到，立刻感到一股暖意涌入灰蒙蒙的清晨。他真是傻得可爱，还像她见过的贵族一样勇敢。可惜他只是个小厮，她却是国王的女儿……但想这些又有什么用？他们分处世界的两头，可能永远都不会再相见。
有人碰碰她的手臂，把她吓了一跳。她急转回身，发现甘·依苔满是皱纹的面庞正盯着自己，脸上再没有往常那种狡黠的幽默感。
“姑娘，我得跟你谈谈。”老人说道。
“什……什么？”呢斯淇的表情令米蕊茉隐隐不安。
“我做了个梦。梦中有你——还有艰难的时局。”甘·依苔垂下头，转脸看看大海，又转回来看着她，“在梦里，你遇到了危险，米蕊……”
呢斯淇突然停下，目光越过米蕊茉的肩膀。公主朝她凑近些。她是听错了，还是甘·依苔果真叫出了她的真名？这不可能啊：除了柯扎哈，没人知道她是谁，她也不相信修士真会在船上泄露她的身份——这会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而柯扎哈跟她一样，也被困在船上啊。不，这一定是呢斯淇奇怪的口音造成的。
“嘿！亲爱的小姐！”码头边传来一个欢快的声音，“虽然上午有雨，但你愿意参观一下梵尼塔岛吗？”
米蕊茉转过身，只见阿庇提斯站在跳板下，身边是全副武装的士兵。侯爵披了件漂亮的蓝色斗篷，足蹬闪亮的皮靴，金发随风起舞。
“啊！当然！”她愉快又兴奋地回答。能下船真是太好了！“马上就来！”
她再转过身，甘·依苔已经不见了。米蕊茉微微皱起眉头，搞不清怎么回事。她突然想起冷着脸坐在舱室里的修士，不由心生怜悯。
“我能带上柯扎哈弟兄吗？”她朝下方喊道。
阿庇提斯大笑。“当然！有位圣人陪伴，兴许还能劝导我们远离诱惑！叫我们的钱包多剩下几枚锌锑！”
米蕊茉跑下甲板找到柯扎哈。他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她，然后套上靴子，精心挑了件厚斗篷，跟着她爬上舷梯。
风更大了，雨也更猛了。一开始，她很高兴能跟英俊友好的侯爵在繁忙的码头漫步，但很快，下船的兴奋劲儿就开始消退。虽然人潮汹涌，但梵尼塔岛狭窄的街道阴郁又灰暗。阿庇提斯买了串蓝铃花，帮她温柔地戴到脖子上，她也只是勉强地回以微笑。
都怪这天气，她心想。反常的天气令盛夏变得沉闷灰暗、寒意入骨。
她想起独坐房中的父亲。有时，他的表情冷漠而疏远，就像戴了张面具——她在海霍特生活的最后几个月，那张面具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冰冷的骨头冰冷心，她一边在心中轻唱，一边随领队的俄澄侯爵走下湿滑的小路。
冰冷的骨头冰冷心，
僵卧沙场雨倾盆，
克洛渡湖滩寒刺骨，
安东号角声声频……
快到中午，阿庇提斯带领众人来到一家酒馆。一进屋，米蕊茉立刻从萎顿中恢复过来。这儿的天花板很高，三个大火坑不但让大厅充满温暖与愉悦，还令空气中弥漫着烟尘和烤肉的香气。经过寒冷清晨的洗礼，不少人都觉得酒馆是个不错的选择，吃饭喝酒的吵闹声直冲房梁。店主和几个伙计忙得不可开交。他们手脚麻利，啤酒罐和葡萄酒碗接连端上木桌，再将硬币收走，动作一气呵成。
大厅远端有座简陋的舞台。木偶戏中场休息，现在是个男孩表演杂耍。他正拼尽全力，把几根木棍扔向半空，还要忍受醉醺醺的观众的嘲笑。偶尔有几枚硬币叮当扔上舞台，他便用脚——唯一空闲的部位——将它们一一接住。
“吃点东西吗，美丽的小姐？”阿庇提斯问道。见米蕊茉害羞地点点头，他派出两个手下去点餐。原本有一家人占据了火坑边上的长桌，却被他其余的士兵毫不客气地撵走。没多久，去点餐的两个士兵回来了，手上还端着酥脆的烤羊腿、面包、洋葱，以及不少葡萄酒。
一碗酒下肚，驱散了米蕊茉大部分寒意。走了一上午更是让她胃口大开。正午钟声刚刚敲过，她的盘子就一扫而空。她调整一下坐姿，免得打出饱嗝，破坏了淑女形象。
“看，”她说，“木偶戏已经开始了。我能过去看看吗？”
“可以，”阿庇提斯大度地挥挥手，“可以。但我就不去了，请原谅，我还没吃完。况且演的应该是乌瑟斯戏。容我说句失礼的话，生活在教廷膝下，这类戏我早就看腻了——盛大的、粗劣的，各种各样，我都看过。”他转头示意一名手下陪着她，“您这么一位打扮得体的温雅女子，挤进人群却无人保护，实在不是好主意。”
“我吃完了。”柯扎哈站起身，“我也去看看，玛雅小姐。”修士跟在侯爵卫兵的身后。
表演已到高潮。几只木偶上蹿下跳，用木棍做成的手脚相互厮打，观众——尤其是孩子——也跟着欢呼雀跃。乌瑟斯坐在宝座上，诱骗邪恶皇帝克莱西斯弯下腰，然后冲他飞踢一脚。看到这里，米蕊茉也大笑起来，但她的笑容很快消失了。与以往不同，克莱西斯头上没戴羊角，而是一顶鹿角皇冠。这让她感到莫名的不安。乌瑟斯声音尖锐，透出一阵惊慌与绝望，那只木偶彩绘勾描的丹凤眼里还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悲伤。她扭过头，发现柯扎哈正阴郁地盯着自己。
“大水四下泛滥，”嘈杂的人群中，她很难听清修士的话，“我们却在徒劳地堆筑小水坝。”他在灰袍的胸前画了个圣树标记。
不等她询问他是什么意思，鼎沸的人声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又看向木偶舞台。只见乌瑟斯被人抓住，头朝下倒挂在行刑树上，木头脑袋滴溜乱晃。山羊王克莱西斯朝无助的救主一通乱刺，另一个木偶却从黑暗中钻出。它穿着橙红两色的破布衣，身子左摇右摆，跳起怪诞的舞蹈。布条飞舞，代表木偶像被火舌包围。它的脑袋是个黑球，没有面孔，手中举着一把土色的木制小剑。
“让火舞者把你丢进黑暗的地底吧！”克莱西斯尖叫道，跳起一段兴奋的舞蹈。
“我不靠剑为生。”乌瑟斯木偶说，“剑也伤不了我，因上帝与我同在，我心自有平静安宁。”米蕊茉好像看到它一动不动的嘴唇吐出这些话语。
“那你就永远平静吧——被碎尸万段之后拜你的上帝去！”皇帝得胜似的高喊，没有面孔的火舞者举剑乱砍。围观的人群中，狂笑与呼喊愈发响亮，恍如撕咬猎物的饿狗。米蕊茉一阵眩晕，好像突然发起高烧。恐惧在心中滋长，她转过身，背对着舞台。
柯扎哈却不在身边。
米蕊茉转向另一边的卫兵。看到她质询的表情，卫兵也四下张望几圈，但哪里都看不到柯扎哈的人影。
阿庇提斯及其手下搜遍整个酒馆，赫尼斯第修士却踪迹全无。侯爵只好率队穿过寒风凛冽的街道，返回俄澄行云。他一脸恼火，映衬着怒气冲冲的天空。一路上，他一句话也没说。
渔夫鑫乃崔上下打量陌生人。他比自己高出整整一头，宽得跟门板似的，全身湿个通透。外面大雨滂沱，敲打着船棚。鑫乃崔一边在心里权衡利弊，一边围着陌生人慢慢转了个圈。船棚不大，他只好挪到棚外，这里还不耽误跟对方说话。弊端很明显：今天这鬼天气，就算靠着火堆赞美上帝都能冻得你浑身发抖。而鑫乃崔身为船主，还得跑到船外凄惨地吹风，反而让陌生人待在里面连吼带骂、享受温暖的空气，这也太不公平了。
当然了，好处同样明显：待在外面，就算这疯子突然发狂想杀人，鑫乃崔也能及时逃命。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神父。今天不会有船出航。你也看到这天气了。”鑫乃崔指指外面。狂风劲吹，连雨水都快横着流了。
这位教徒凶狠地瞪着他。巨汉修士——如果他真是修士的话——长了张斑驳的红脸，眉毛纠结成一团。更怪的是，鑫乃崔发现他脸上长着胡子：就算旅行一周没时间刮，络腮胡也不至于这么长吧？而据船夫所知，安东修士从不蓄须。还有，听他的口音，这是个北方来的蛮子，大概是瑞摩加人；鑫乃崔猜测，出生在格兰汶河以北的家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看着那团乱蓬蓬的胡子，还有那张通红的脸，他对修士的厌恶愈发强烈。这种人啊，千万不能跟他扯上半点关系。
“我想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渔夫。”修士嘶声说道，向前俯身。他眯起眼睛的样子还真够吓人的。“我几乎穿过整个地狱才来到这儿。而我听说，你是唯一一个会在这种天气出航的人——所以你要价很高。”结实的大手握上鑫乃崔的手臂，吓得他一声尖叫，“非常好。骗我吧，抢我吧，我不在乎。我只想去关途圃，而且我烦透了四处求人。现在你明白了？”
“可是……你可以走陆地！”鑫乃崔尖声道，“这种天气不适合走水……”
“从这儿到关途圃，走陆地要多久？”
“就一天！或者两天！不长！”
修士将他的手臂攥得更紧。“你骗我，小矮子。这种天气穿过沼泽地，我要花上整整两周。但你希望我去试试，对不对？你希望我沉到泥塘里淹死？”修士的宽脸膛闪过一丝不悦的微笑。
“不是，神父！不！我不会这么对待一个圣人！”
“那就奇怪了。你的渔夫朋友告诉我，你什么人都敢骗，包括几十个修士和牧师！好哇，你现在有机会帮助属神的人了——你还能得他的到公道和比平时更多的钱。”
鑫乃崔泪流满面，把他自己都感动了。“可是阁下呀！我真不敢在这天气出航啊！”话一出口，他发现自己还真是头一回讲了句实话，而且不是为了抬价。这种天气，只有傻瓜才愿意冒险呢。他绝望地恳求道：“我们会淹死的——你，上帝最圣洁的牧师；还有可怜的鑫乃崔，拼命工作的丈夫和父亲，要养活七个可爱的孩子！”
“你没孩子。哪个女人肯嫁你，那才叫倒了大霉。我跟你的渔夫朋友谈过，不记得了？你是个渣滓，就连唯利是图的珀都因都容不下你。行了，开价吧，你这该死的东西。我必须尽快赶到关途圃。”
鑫乃崔抽泣几声，好让自己思考片刻。平时的船费是一个银锟，加上恶劣的天气——比如今天就是，丝毫不算夸张——三到四个银锟也不算离谱。
“三个金皇帝。”他以为对方会一声怒吼，结果什么都没有。他一阵狂喜，兴许两天就能赚够一个夏天的收入了。但他发现那张红脸凑到眼前，修士滚烫的呼吸直接喷到脸上。
“你这蛆虫。”修士静静地说，“抢劫和强暴还是有区别的。我应该把你像纸一样揉成一团，然后我自己撑这该死的船——金皇帝就留给你假想的寡妇和那七个不存在的小鬼吧。整条破船都算上也不值这个价。”
“那就两个金皇帝，阁下？一个给我假想的……寡妇，一个为我可悲的灵魂在教堂举行弥撒？”
“就一个。你很清楚，我已经多付了，因为我要赶时间。现在就出发。”
“现在？可船还没准备好……”
“我看着你准备。”修士松开鑫乃崔颤抖的手腕，双臂抱在宽阔的胸前，“好啦，快点儿。开始干活儿！”
“可是，仁慈的神父啊，我的金子……”
“到了关途圃就有。别担心，你会骗人，我却不会骗你。看不出我是属神之人吗？”怪修士哈哈大笑。
鑫乃崔轻抽几下鼻子，寻找他的船桨。
“你说还有更多金子的！”派丽帕之碗的女店主邵尔珊摆出老练的厌恶表情，“我待你像个王子。而你，区区一个沼地人，竟敢骗我！我就知道不该相信肮脏的乌澜人。”
提阿摩拼命压住火气。“好夫人，你确实待我不薄。但我一来就付你两个金皇帝了。”
她哼了一声。“那个，花光啦。”
“才两个星期？你指责我撒谎，邵尔珊，你自己反而更像个盗贼。”
“你敢这么跟我讲话！我给了你全关途圃最好的房间、最好的服务，还有最好的医师！”
伤口的疼痛更点燃了提阿摩的怒火。“如果你说的是那个跑来乱扭我的腿、害我伤势加重的醉鬼，我敢说，他的费用也就值一两瓶蕨啤。而他来这儿之前，肯定已经享受过前几名受害者的酬劳了。”
真是讽刺！想想吧，提阿摩，《乌澜医者行之有效的疗法》未来修订本的作者，却要被迫让一个旱地屠夫给他治病！
“总之，能保住腿算我运气好。”他低吼道，“还有，你把我搬出最好房间的速度还真够快的。”提阿摩朝周围挥了挥细胳膊，他正同又呆又傻的看门人席里欧共享一大堆毯子。
女店主紧皱的眉头化成一阵假笑。“一个沼地人，摆什么臭架子？好哇，那你走啊。换一家旅店，看他们待乌澜人像不像邵尔珊一样好心。”
提阿摩强咽下怒冲冲的回答。他知道，就算发火也改变不了现状。他被这女人骗惨了。一旦乌澜人将自己的命运交到旱地人手中，事情总会变成这样。他原本发过誓，要按长老的指示前往纳班，抗议税金提高一事，结果他辜负了宗族。如果再被赶出派丽帕之碗，他还会辜负莫吉纳。老医师明确表示要他留在这间旅店，等待接下来的消息。
提阿摩向沙行者做了个简短的祷告，求他赐给自己耐心。既然笛尼梵和莫吉纳强烈要求他留在这里，难道他们就不能寄点钱来付账吗？他深吸一口气。在这个红脸女人面前低声下气，真叫人火大。
“别吵了，好夫人，实在太蠢了。”他终于说道，“我还在等我朋友出现，他们会带来更多金子。”提阿摩强挤出一丝微笑。“在那之前，我那两个金皇帝还有些剩余吧？肯定没全花光，对吧？如果我必须走，我和我朋友只好去别处寻找最好的房间，让别人赚到金子了。”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中盘算把他扔出去的好处和继续盘剥到金子的可能性。“那好……”她勉强说道，“谁叫我这么好心呢，我让你再待三天。但我提醒你，没吃的。你要么掏钱，要么自己找东西吃。客人们的伙食那么丰盛，我可供不起白吃白喝的。”
提阿摩知道，所谓丰盛的伙食就只有稀汤和干面包，但他也清楚，食物再少也比没有强。他得想办法喂饱自己。他早就习惯清汤寡水的生活了，但因腿伤和之后的重病，他的身子还太虚弱。他真想掏出投石索，朝这女人虚伪的脸上来一下！
“很公平，夫人。”他咬了咬牙，“很公平。”
“朋友都说，我这人好得过分。”
邵尔珊大摇大摆回到客厅，留下提阿摩用臭烘烘的毯子蒙住头，独自面对严峻的前景。
提阿摩躺在黑暗中睡不着。他的脑子不停飞转，但就是想不出办法解决目前的困境。他几乎无法走动，还身处陌生之地，孤立无援，身边都是旱地人强盗，好像观塑者存心来整他似的。
老头席里欧却睡得正香，他哼了一声，翻了个身，长胳膊重重拍在提阿摩脸上。这一下疼得不轻，乌澜人呻吟着坐了起来。冲这老呆瓜发火也是白搭：两人贴这么近，提阿摩也没法责怪席里欧，正如他没法责怪自己。席里欧被迫与乌澜人共享床铺，不知他会不会不高兴，但提阿摩估计他不会计较。这快乐的老头像孩子一样单纯，似乎任何遭遇都能泰然接受——不管拳打、脚踢，还是咒骂——他好像已经认命了。就像面对雷暴雨，既然不可避免，不如安之若素。
想到糟糕的天气，提阿摩颤抖起来。盘桓的风暴改变了乌澜及整个南部海岸，空气不再像肉汤一样炎热黏稠，关途圃更是浸满反季节的大雨。平日里安宁的河道变得汹涌难测，大部分船只靠岸抛锚，港口繁忙的交易也日趋停滞。暴风雨甚至阻断了熙来攘往的人流，这也是邵尔珊心情不佳的另一个原因。
几天来，今晚还是第一次停雨。提阿摩钻进可怜的地铺没多久，雨水不断敲打屋顶的声音就突然停了，安静在延伸，几乎化作另一种噪音。他想，就是这反常的安静反而让他更难入眠吧。
提阿摩又是一阵冷战，想把毯子裹紧些，身边的老头却把整团毯子抱得死死的。这老傻瓜年纪一大把，身体却比提阿摩健壮得多，而乌澜人本就骨架娇小，即使遭到鳄鱼袭击之前也算不得强壮。提阿摩拽拽毯子，最后只好放弃；席里欧则叽里咕噜说了一番梦话，好像跟过去的痛苦经历有关。提阿摩皱起眉头，他干吗要离开心爱而熟悉的沼地，离开他的榕树屋呢？它虽然不大，但却属于他，还很温暖，比这四下漏风的潮湿船屋强多了……
他又打了一阵哆嗦，突然发现今晚冷得过分。空气中弥漫的寒意像匕首一样穿过他的胸膛。他又使劲拽了拽毯子，然后绝望地坐在那里。也许是大门没关？
他扯开嗓子，痛苦地低吼一声，从床铺上爬起，拼命站直身子。他的腿火辣辣地抽痛。酒鬼医师宣称药泥能很快止痛，可提阿摩一点儿也信不过那个醉汉，目前看来，怀疑得到了证实。他一瘸一拐，慢慢挪过粗糙的木地板，远远绕开院中那两个倒扣的船壳。他尽量贴着墙面，好避开巨大的障碍物，不曾想一只硬木板凳横在面前，狠狠撞上他那条好腿。一时间，提阿摩只好停下，咬紧嘴唇，揉着小腿。他强行忍住尖叫，痛苦和愤怒却熊熊燃烧，只怕永远都停不下来。他怎么这么倒霉？为什么只有他这么倒霉？
终于又能迈开腿了，他越发小心，好像花了几个小时才走到门前。等他终于抵达目的地，却失望地发现门是关着的，这一来，他就更没办法改善这无眠的寒夜了。他万分沮丧，重重地拍了下门框，大门摇晃着打开，露出外面空空荡荡的码头，月光下，那就像个灰沉沉的方块。一阵冷风扑面而来，他本想握住门把手，再次把门关上，眼睛却瞄到了什么。他很困惑，于是拖动瘸腿，几步迈出门槛。月光之下，细密的雾气中，确有奇怪的东西正在飘荡。
提阿摩伸出手掌。过了好久，他才意识到落在掌中的不是雨，而是小小的白色飞片。他以前从没见过这东西——所有乌澜人都没见过——但他读过很多书，求学时也多次听说关于它的描述。空中飘舞着毛茸茸的飞片，他的嘴边也呼出一阵白雾，慢慢消散在夜空中。他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正值盛夏，关途圃却在下雪。
黑暗中，米蕊茉躺在床上，一直哭到没力气再哭为止。俄澄行云停靠在梵尼塔港口，她的孤独压在心上，如负重担。
这跟柯扎哈的背叛没多大关系，虽然此时此刻的无助是因为他，但很久以前，修士便已暴露了本相。毋宁说，他就像一只锚，将她与真实的自己和过去的生活连接起来。而现在，锚索断了，她好像突然迷失在陌生的人海之中。
柯扎哈的离去也不太让她吃惊，毕竟二人之间已没剩下多少好感，若非环境使然，他早就离她而去了。记得下船之前，他冷静而仔细地选了条适宜出行的斗篷，说明当时他就决定逃跑了，或者说，自船停靠在梵尼塔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打定了主意。他也试过提醒她，不是吗？在甲板上，他求她好好听完，还说过什么“最后一次”。
修士的背叛不算出人意料，但痛苦却不会因此减轻。这代表悬而未决的打击终于降临。
背弃与冷漠，这两条线贯穿了她的生命轨迹。母亲去世，父亲变得冷酷无情，叔叔约书亚只希望她别碍事——当然，他不会承认，但他一言一行都清楚地表达出这一点。有一段时间，她以为笛尼梵和他的教宗大人能庇护她，但他们也死了，只剩下她无依无靠。虽然她知道，他们一丁点儿过错都没有，但她就是没法原谅他们。
没人能帮她。即便有些好心人，比如西蒙、矮怪，还有亲爱的老公爵艾奎纳，但他们要么不在身边，要么有心无力。而现在，连柯扎哈也走了。
莫非我天生就是个丧门星，总会把人赶走？米蕊茉垂头丧气地想。就像麦尔芒德白石河道里的暗斑和污迹，只要退潮就会显现出来？或者不是我的问题，而是周围那些人？他们压根就不负责任，忘记了对一个年轻女孩应尽的义务？
那金光灿灿的阿庇提斯侯爵又如何呢？她不指望他比别人更负责，但他至少关心她。至少，他在某些方面需要她。
也许，等一切都尘埃落定，等父亲按他堕落的想法重塑整个世界之后，她会在某地找到一个家。她会高高兴兴地住进一间海边小屋，像老蛇蜕皮一样脱去累赘的王家头衔。但在那之前，她又该何去何从？
米蕊茉翻个身，把脸蛋埋进毛糙的毯子，感觉这张床、还有整艘船，都在大海温柔而坚决的掌握中轻轻摇晃。实在太多了，太多的思绪，太多的问题，让她浑身乏力。她只想有个人来照顾自己，保护自己，她想让时间就此滑过，等她一觉醒来，便已身处一个更好的世界。
她静静地哭泣，在烦躁和孤独中渐渐睡去。
下午很快过去。米蕊茉躺在黑暗的船舱中，半梦半醒。
头顶甲板上，瞭望员大声提醒天黑了。除了海浪的拍打和海鸟模糊的啼叫，再没有其他声响。水手们都跑去梵尼塔岛了，整艘船就像遭到了遗弃。
终于，舱门轻轻打开，床边多了一个人的重量，但米蕊茉一点儿也不惊讶。
阿庇提斯的手指拂过她的面庞。米蕊茉别过脸去。她希望自己能把阴影像毯子一样盖在身上。她希望再变回孩子，生活在没有淇尔巴的海边，海风扬起温柔的浪花，只要金色的太阳升起，海潮便冉冉退却。
“我的小姐……”他轻声道，“我真的很抱歉。你经历了太多不幸。”
米蕊茉一言不发。他的声音好似油膏，涂抹在她痛楚的心上。他继续说着，吐出更多亲切的溢美之词。她正伤心欲绝，只觉他说的全是废话，但他声音很甜，令她安心。他的话语令她渐渐平静，就像受惊的马慢慢顺服。随后，他滑进毯子，她感到他的肌肤紧紧贴着自己，温暖、平滑而坚定。她呢喃着抗议，但身子软得使不上力：在某种程度上，她觉得他也是一片好意。
他的嘴唇吻上她的脖颈，双手平稳而贪婪地在她身上游走，像在拥抱只属于他的精美玩物。泪水再度涌了上来。她满心孤寂，任由自己陷入他的怀抱，却没法对他的触摸无动于衷。她心中有一部分渴望这拥抱，渴望沉入令人心安的温暖，就像俄澄行云，在安全的港湾抛锚停泊，不再畏惧横扫大海的风暴；另一部分却想从他怀中挣脱，疯狂地奔向危险。但她心中仍有一重阴影，像个黑暗而哀伤的实体，并用铁链紧紧拴在心头。
阿庇提斯紧紧抱着她。微光挤进门框，映得他的金发闪闪发光。要是有人进来怎么办？门没上闩。没上闩。她挣扎起来。他却误会了，又轻声夸赞起她的美丽。
他的每一缕发丝都像大树一样缠结、错落而又特立独行。他整个脑袋就是片森林，黑乎乎的身影则是远方的山脉。她无法抗拒他的强大，不由轻声哭了出来。
时间在黑暗中渐渐流逝，米蕊茉觉得身体像在飘浮。阿庇提斯再次开口。
他爱她。他爱她的善良、聪慧和美好。
他的话语仿佛爱抚，令她盲目，令她炽热。她不再关心他的奉承话，但在他的力量和体贴面前，她的抗拒正慢慢融化。他关心她，至少有那么一点点。他可以帮她躲进黑暗，像件斗篷将她紧紧裹住。她可以消失在森林深处，直到世界重新走上正轨。
船在摇篮般的水域中轻轻摇晃。
他说，他会保护她，让她远离伤害。他答应永远都不会抛弃她。
最后，她放弃了抵抗。她感到疼痛，也得到了承诺。米蕊茉并不期望更多。在某些方面，这个世界已经给她上过一课。
米蕊茉心中填满各种全新的感受，但哪一种都没法叫她心安。她安静地坐在餐桌前，把盘子里的食物扒拉来扒拉去。阿庇提斯坐在对面。她不明白，侯爵干吗非要她来这间烛火通明的房间陪他。她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心中没有半点恋爱的感觉。
一个卫兵敲敲门，走进房间。
“我们抓到他了，大人。”卫兵说。弥补了先前让修士逃走的过错，他的满足溢于言表。米蕊茉隔着桌子望向阿庇提斯侯爵，身子瞬间一僵。
卫兵闪到一旁，让两名同僚押着脚步踉跄的柯扎哈进屋。修士似乎连脑袋都抬不起来。难道他们打他了？强烈的悔意涌上米蕊茉心头。她曾希望柯扎哈就此消失，从此再也不必相见。人不在眼前，你才更容易恨他。
“他喝醉了，阿庇提斯大人，”守卫说，“像摊烂泥。我们在东码头的羽鳗酒家找到他。他在一艘珀都因商船上买到个舱位，但这傻瓜醉糊涂了，玩骰子输了个精光。”
柯扎哈抬起醉眼，脸上堆满绝望。即便隔着桌子，米蕊茉也能闻到酒臭。“就要……赢回来了……必须赢。”他摇了摇头，“也许不行……运气变坏了。水在涨……”
阿庇提斯站起来，大步绕过桌子。他伸手扣住修士的下巴，收紧强有力的手指，让修士脸上的肉鼓胀起来。他迫使柯扎哈仰起通红的醉脸，迎上自己的目光。
侯爵转向米蕊茉。“玛雅小姐，他以前也跑过吗？”
米蕊茉无力地点点头。她真希望自己不在这儿。“差不多吧。”
阿庇提斯将注意力转回修士。“真是个怪人。他干吗不跟你父亲解除雇佣关系，却偏偏像贼一样溜走？”侯爵转向侍从，“你确定没丢东西？”
侍从摇摇头。“没有，大人。”
柯扎哈奋力甩头，想从阿庇提斯的手指中挣脱。“我自个儿有金子……偷什么？我必须走……”他将目光犹疑地投向米蕊茉，声音里带上一分绝望，“危险的……风暴会追上我们。危险……”
俄澄侯爵松开修士的下巴，在桌布上擦擦手。“怕风暴？我知道他是个旱鸭子，可是……还是很奇怪。如果是我的臣属，敢玩这种花样，我会剥他一层皮。但他怎么说也不该抛弃无辜的照管对象，这种行为不值得鼓励。玛雅小姐，他不能再跟您分享一间船舱了。”侯爵露出僵硬的微笑，“他可能疯了，或者醉糊涂了。他说有危险，但要我说，他才是危险之源。我得把他关在俄澄行云上，等把您送回纳班，再交给教廷发落。”
“关起来？”米蕊茉问，“那不就……”
“我不能放他走，任由他祸害您或让您担惊受怕，小姐。”侯爵转向卫兵，“关起来是为他好。按时给他水和面包，但要锁上脚镣。”
“哦，不！”米蕊茉当真吓坏了。虽然她鄙视修士及其懦弱的叛逃行为，但想到一个大活人要被链子锁住，关进黑暗的牢房……
“拜托，我的小姐。”阿庇提斯声音温柔，但很坚决，“我必须管好我的船。我可以庇护您，还有您这位同伴。可他本是你的护卫，却辜负了您的信任。我还不能确定他有没有从我这儿偷东西，会不会出卖我在梵尼塔岛的任务情报。不，您必须把他交给我处理，可爱的玛雅。”他挥挥手，柯扎哈被两名卫兵架了出去。
米蕊茉只觉双眼朦胧，泪水满溢而出。她从椅子上猛地站起身。“请原谅，阿庇提斯侯爵。”她含混地说，沿着桌子朝门口走去，“我想躺一会儿。”
她还没碰到门把手，便被他拉住胳膊，动作麻利地拽到身边。炽热的身子近在咫尺，但她意识到自己的样子一定很蠢，眼眶潮红、两颊润湿，于是别过头去避开他的脸。“求你了，我的大人，放过那修士吧。”
“我知道您一定很失落，美丽的玛雅。”阿庇提斯温柔地说，“但别害怕，我会保证您的安全。”
她发现自己乖乖听话了。她变得柔弱，力量似乎被抽干。逃跑和躲藏让她筋疲力尽。她只想有个人来抱住自己，让自己远离这一切……
米蕊茉颤抖着挣开。“不，这不行。不行！如果你不放他，我也不能留在船上！”她推开门冲了出去，脚步跌跌撞撞。
在离甲板舷梯还很远的地方，阿庇提斯便抓住了她。观海者甘·依苔在上方的黑暗中低声吟唱。
“您心情不好，小姐。”他说，“您刚刚也说了：您必须躺一会儿。”
她在挣扎，但他的双手十分有力。“求你了，放开我！我再也不想待在这儿了。我要上岸，上梵尼塔岛。我自己想办法回家。”
“不，我的小姐，您不能。”
她急促地喘息。“松开我的胳膊，你弄痛我了。”
头顶某处，甘·依苔的歌声似乎在颤抖。
阿庇提斯凑得更近，面庞紧贴她的脸。“我们之间有些话必须说清楚。”他笑了一声，“事实上，我们有很多话要说——但要再等一会儿。现在，回你的房间去。我吃完晚餐会去找你。”
“我不去。”
“你必须去。”
他的语气十分强硬，将她愤怒的回答堵在喉中。恐惧攫住了她。阿庇提斯紧紧搂住她，转过身，强迫她沿着廊道走去。
观海者的歌声方才曾停顿片刻，这会儿再度响起，声音忽高忽低，仿佛甘·依苔正对着夜晚和静谧的大海喃喃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