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
角天华的魅力经久不衰，也许正因如此，西蒙才会心生厌倦。另外，他还感到无尽的孤独。
被囚禁的感觉很怪：希瑟不会打扰他，但除了吉吕岐和亚纪都，谁都对他没有任何兴趣。他就像女王的哈巴狗，伙食不错，还有人悉心照料，反正也跑不出去，所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跟被抓来的宠物一样，他也只能逗逗主人开心，却得不到认真的对待。他对希瑟讲话时，对方会用西领语礼貌地作答，但他们内部交流时便会用回希瑟语。他现在只能零星分辨出几个词，却听不懂行云流水般的对话。他怀疑他们在偷偷谈论自己，不由怒火中烧，但更可能的情况是，除非站在他们面前，否则希瑟压根不会想起他。而这才是最糟糕的，让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个飘忽的鬼魂。
觐见阿茉那苏之后，日子更是过得飞快。有天晚上，他躺在毯子里，突然想不起自己在希瑟中间住了多久。他问亚纪都，她说记不得了。他又跑去问吉吕岐，对方却无限怜悯地看着他，还问他是否真想知道准确的时日。这个暗示令西蒙身子一寒，他坚持追问，于是吉吕岐回答：也就过了一月有余。
而那也是好几天前的事了。
夜晚最难熬。不管缩在吉吕岐家的毯子里，还是漫步在异样星空下的湿软草地，西蒙总会因不可能实现的逃跑计划而饱受折磨，因为他也清楚，那些绝望的计划太不实际。他越来越阴郁。他知道吉吕岐在为他担忧，连亚纪都银铃般的笑声听起来也变得刻意。西蒙知道自己不该总把痛苦挂在嘴边，可他就是藏不住——况且他也不想藏。说到底，他被困在这儿又该怪谁？
当然，他们救了他的命。难道冻饿而死真是更好的归宿吗？他责备自己，两相比较，在奥斯坦·亚德最奇妙的城市做客，就算活动受限，这养尊处优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好？但话又说回来，虽然忘恩负义很可耻，他还是没法满足地接受这牢狱生涯。
日复一日，每一天都大同小异。他在森林里独自漫步，将石子丢进无数河流小溪，心里思念着朋友。身处角天华的夏日庇护所，很难想象他们在外面的寒冬中有多凄苦。宾拿比克现在在哪儿？还有米蕊茉？约书亚王子？他们可还活着？有没有倒在黑暗的暴风雪下？还是在继续抗争？
他越来越焦急，只好拜托吉吕岐再带自己见见阿茉那苏，求她帮忙释放自己。但吉吕岐拒绝了。
“我有什么立场命令始祖母？她还在仔细考量，一旦时机成熟，自然会有所行动。很抱歉，塞奥蒙，但事关重大，反而急不得。”
“还不急？”西蒙怒道，“等你们有所行动，我都老死了！”
吉吕岐面露忧伤，但始终不肯让步。
四处碰壁后，焦躁终于升级为愤怒。矜持的希瑟显得是那样的自以为是，叫他再也无法忍受。西蒙的朋友还在对抗风暴之王和埃利加，在必败无疑的战场上搏杀、牺牲，而这些愚蠢的生物却在洒满阳光的森林里散步、唱歌、盯着大树发呆。当然了，风暴之王是谁呀？不也是希瑟吗？！而他的同胞要囚禁西蒙，任由伊奈那岐冰冷的怒火烧毁外面的世界，不也是顺理成章吗？
就这样，日子转瞬即逝。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翻版。每一天，西蒙的不满都在加剧。他不再与吉吕岐共进晚餐，宁可一个人倾听蟋蟀与夜莺的歌唱。他痛恨顽皮的亚纪都，开始有意躲着她。他厌倦了被她取笑、被她爱抚。他知道，他对她一文不值，正如哈巴狗之于女王。他根本就毫无价值。既然一定要被监禁，他也可以表现得像个囚犯嘛。
吉吕岐找来时，他正坐在一片落叶松矮林间，阴沉、愠怒得像只刺猬。蜜蜂在苜蓿丛中嗡嗡飞舞，阳光穿过针叶，在林地间洒下点点碎银。西蒙嘴里嚼着一块树皮。
“塞奥蒙，”王子说，“我能跟你说句话吗？”
西蒙皱起眉头。他已经知道，希瑟与凡人不同，如果他说不行，王子真会走开的。吉吕岐这些人非常尊重隐私。
“我想可以。”西蒙终于答道。
“我希望你跟我一起，”吉吕岐说，“去桠司赖。”
西蒙捕捉到一线希望，却也因此而痛苦。“去做什么？”
“不知道。我只知道大家都收到了邀请，所有角天华的居民。既然你住在这里，我想你也应该去一趟。”
希望再次落空。“他们又没叫我。”有那么一刻，他幻想出一幅场景：速马奈力和理津摩押为之前的错误深表歉意，他们会送他回家，赠与他礼物，还教给他能帮助约书亚等人的妙计。蠢驴又做白日梦了——他怎么就是长不大呢？“我不想去。”他最后说。
吉吕岐蹲在他身边，姿态优雅，好似伏在枝头的猛禽。“我希望你去，塞奥蒙。”他说，“我不会强迫你，也不会恳求你，但阿茉那苏今天会到场。除非岁舞之日，她极少召集所有人公开发言。”
西蒙又有了几分兴趣。也许阿茉那苏会替他说话，命令他们放自己走？可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没人邀请他？
他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在努力模仿希瑟的沉静。“你又提到了岁舞，吉吕岐。”他说，“但你从没告诉我那是什么意思。我已经见过岁舞林了，你知道的。”
吉吕岐忍住微笑。“但没靠近吧，我想。来吧，塞奥蒙，别再玩游戏了。以后有时间，我会尽可能告诉你我们家族的责任，但现在我得走了。你也是，如果你打算跟我一起的话。”
西蒙把他啃过的树皮往肩膀后一丢。“如果我能坐在门边，而且不用发言，那我就去。”
“你想坐哪儿就坐哪儿，雪卫。你也许是个囚犯，但也受人尊敬。我的族人不想让你太难堪。至于另一点，我也说不好他们会不会向你问话。来吧，你也该长大了，人子。别害怕，尽管表明你的立场吧。”
西蒙皱起眉头，想了一下。“好吧，你带路。”他说。
二人在巨大的活帐篷门前停下脚步。蝶群躁动不安，拍打着闪亮的翅膀，桠司赖表面阴影变幻，流光起伏，一如微风吹过麦田，纸片般柔和的沙沙声充斥整片幽谷。突然，西蒙又不想穿过这道门了。他挣开吉吕岐友好的手臂，往后退缩。
“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坏消息。”他的胃里冷冰冰、沉甸甸的，感觉就像瑞秋或小厮长的惩罚即将临头。“我不想被人呵斥。”
吉吕岐疑惑地看着他。“没人会呵斥你，塞奥蒙。我们支达亚不会的。议题也许跟你完全无关。”
西蒙尴尬地摇摇头。“抱歉。你说得对。”他深吸一口气，紧张地耸耸肩。吉吕岐再度轻轻挽起他的胳膊，二人一同迈向玫瑰盘绕的桠司赖大门。成千上万的蝶翼扇出沙沙的风声，西蒙与王子踏进五光十色的巨型会场。
与之前一样，理津摩押和速马奈力坐在大殿中央的矮榻上，旁边便是那根手指状的长石。他们中间的高背椅上坐着阿茉那苏，灰白长袍的兜帽拉到脑后，如雪的白发披散在肩，仿佛一片轻柔的云烟。她在纤细的腰间束了条亮蓝色腰带，除此以外，再无其他珠宝或装饰。
西蒙盯着她，她也目光流转，与他四目交会。他本以为会看到宽慰的微笑或鼓励的点头，但他失望了。她闪开目光，好像他只是森林里一棵再普通不过的树。他的心沉了下去。显然，阿茉那苏并不关心蠢驴西蒙的命运，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抛开这份妄想了。
阿茉那苏旁边有块粗钝的灰石基座，上头托着个怪东西：一轮圆盘，仿佛淡白色的薄冰，安置在刻满希瑟式花纹的黑亮巫木台座上。西蒙觉得它有点像梳妆镜——听说有些贵夫人很中意这东西——但奇怪的是，里面似乎没有倒影。圆盘的边缘锋利如刀，像被舔过的糖果般几近透明。圆盘的颜色则仿若寒霜，白得近乎冬月，内里却有深沉的色调缓缓浮动。石盘前面另有一只雕饰精美的底座，上面摆了个材质相同的透明浅口宽碗。
西蒙没法长时间盯着那件东西。变换的色彩令他心烦意乱。在某些方面，色调流转的石盘让他想起了灰剑悲伤，而他万万不想再唤起那段回忆。于是他转开头，慢慢环视整个大殿。
正如吉吕岐所言，这天下午，角天华所有居民都聚到了桠司赖。他们的衣着色彩艳丽，还装饰着似乎出自怪鸟的羽毛，但就这些隐居的金眸希瑟们的标准来看，其打扮还是有所保留。西蒙和吉吕岐进厅时，许多双眼睛转向他们，但都没多做停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树厅中央的三个人身上。没成为焦点，令西蒙很高兴，他和吉吕岐在沉默的人群外围选了两个位置坐下。西蒙没看到亚纪都。他很清楚，在这么一大群人中间，想找到她并不容易。
过了很久，没人有什么大动作，也没人发言，但西蒙看得出，人群中早已暗流涌动。除了他，大殿中的所有人都在默默地相互交流。虽然不清楚宁静的希瑟为何如此紧张，但他还没麻木到连这紧张感都察觉不出。气氛绷得紧紧的，恰似雷雨暴发之前。
他开始怀疑，整个下午会不会一直这样，一大群人就像聚在墙头的猫，不言不语地大眼瞪小眼？这时，速马奈力终于站起来讲话。角天华领主这次没用西蒙的西领语，而是改用音乐般的希瑟语发言。他说了好一会儿，独白中夹杂着优雅的手势，淡黄色袍袖随着语气加重而翩然起舞。但这只能让西蒙更加混乱，更加搞不清状况。
“我父亲提到阿茉那苏，要我们仔细听她说话。”吉吕岐小声翻译道。但西蒙有些怀疑：速马奈力说了那么久，肯定不止这短短一句。他环视桠司赖一张张阴郁的脸庞和一对对猫一样的瞳孔。不管吉吕岐的父亲说了什么，他的族人都聚精会神，态度专注得吓人。
速马奈力说完，理津摩押也站了起来，所有目光都转向她。她也用支达亚的语言说了好久。
“她说阿茉那苏十分睿智。”吉吕岐解释道。西蒙皱起眉头。
理津摩押结束发言，四周响起柔声的叹息，仿佛大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西蒙也放松地轻叹一声。完全听不懂的希瑟话语在耳边响个不停，他发现自己的精力越来越难集中。就连蝴蝶都在头顶不停躁动，阳光透过片片彩翼，斑斓的色彩流入大厅，四下变幻游移。
终于，阿茉那苏站了起来。比起在树屋时，她好像没那么虚弱了。当时，西蒙觉得她像个殉道的圣徒，而此时此刻，她更像一位天使，力量正在体内燃烧，随时可以迸发出纯白的亮光。千万张蝶翼轻轻翕动，似乎扇起清风，令她的长发微微飘拂。
“我看到凡人之子也在座。”她说，“因此，我会用他能听懂的语言讲话。而我要说的内容，有一部分正来自于他。他也有权听个明白。”
几名希瑟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西蒙措手不及，只好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等他们转回去才敢抬头。
“虽然听着有些奇怪，”阿茉那苏续道，“但实际上，我将要提起的某些事，用苏霍达亚的语言讲述反而更合适。凡人总是生活在各类黑暗之下，这也是他们初到奥斯坦·亚德时，我们称其为‘日暮之子’的原因之一。”她停顿了一下。“人子，凡人，他们对死后之事抱有诸多不同的见解，经常为孰是孰非争论不休。而争论又常常导致流血，这就像他们是要派出信使，探寻分歧的答案似的。但就我对凡人的了解，这些‘信使’没有一个得以返回，道出同胞们渴求的真相。
“但在凡人中间流传着一些故事，说失去肉体的灵魂真能返还尘世，尽管它们带不回任何答案。这些灵魂，或称鬼魂，是死亡阴影无声的见证。遇上此类鬼魂之人，称这现象为‘阴魂作祟’。”阿茉那苏吸了口气，她那极端的冷静似乎有些动摇。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说道：“我们支达亚当中没有这个词语。但也许我们该有。”
万籁俱寂。除了精致的蝶翼轻轻拍动，再无其他声响。
“我们逃出极东之地，想要躲避淹没整个华庭大地的虚湮之力。除了这位凡人男孩，在座诸位都对这个故事了然于胸——即便逃出阿苏瓦之后诞生的婴儿，也从小就在母亲的胸口边中得知了一切——因此我不再赘述。
“抵达这片全新的大地，我们以为自己逃出了阴影。但实际上，一部分阴影也随我们而来。那片污渍，那片阴影，也是我们的一部分——正如奥斯坦·亚德的凡人，无论男女，都无法逃离自身的死亡阴影。
“我们是古老的民族。我们不会对抗无法对抗之物。正因如此，我们才选择逃离望都沙，而不是在无望的挣扎中消亡。与那深重的阴影对抗毫无意义，我们也不愿将生命浪费其上，但我族真正的诅咒，是总有人将阴影揽入怀中，兴高采烈地与之紧紧拥抱，还将其当成孩童，亲自养育，细心呵护。
“就这样，我们怀揣阴影而来。很有可能，任何有理性的生物都逃不出这阴影，我们支达亚——虽然我们的生命比凡人的萤火之光长久得多——也无法忽视死亡阴影。我们无法忽视虚湮的真相，只得将其作为秘密深藏心底。
“凡人一定会死，所以他们畏惧死亡。而来自华庭的我们，虽然寿命绵长，终究也须一死。从睁开眼睛的一刻起，我们便注定与死亡相拥，死亡注定是我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千百年转瞬即逝，畏惧死亡的凡人如蚁鼠般拼命繁衍，以求延续，我们却渴望被死亡永久陪伴。我们将死亡看成我们存在的核心，当成内心深处最私密的朋友。在虚湮沉重的陪伴下，我们任生命慢慢流逝。
“我们不愿把几近永生的秘密告诉给努言·伏的子孙、我们同根共源的亲族。我们拒绝与努言之民、即庭叩达亚分享永恒，返身又将死亡揽在胸前，抱得越来越紧。阴魂作祟啊，我的孩子们。这个凡人词语是唯一贴切的形容。阴魂作祟。”
始祖母的话，西蒙大半没听明白，但阿茉那苏声音悲切，光是听在耳中，他就像受到一位慈祥长者的责备。他觉得自己很渺小、很卑微。但阿茉那苏还在说话，而且是说给他听，又让他恢复了一些信心。周围的希瑟依然保持克制，面无表情。
“随后，海客来了。”阿茉那苏加重了语气，“与之前那些蚁鼠般的凡人不同，他们不愿被圈在奥斯坦·亚德的城墙内生老病死，也不满足于我们抛出的小恩小惠。我们支达亚本可在他们发展壮大前，阻止他们的破坏行为，但恰恰相反，我们一边哀悼失去的美丽家园，一边却在心中窃喜。我们的死亡终于来临！——辉煌的终结，令阴影成真。我的丈夫伊彦宇迦便是如此。他那温柔而诗意的心深爱着死亡，远甚于爱妻子及血脉相传的子嗣。”
人群中第一次响起安静的低语，不安的呢喃刚能压过头顶蝶翼的沙沙声。阿茉那苏露出哀伤的微笑。
“这些话很难启齿。”她说，“但这一次，我必须说出真相。在所有支达亚中，唯有一人不愿在沉默中湮灭，那便是我儿伊奈那岐，而他为此燃烧了自己。我不是指他的死亡方式——那很像残忍的讽刺，或是宿命的必然。不，伊奈那岐燃烧了自己的生命，他的光芒也扫除了阴影——至少是部分阴影。
“诸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伊奈那岐手刃生父，自己也走向灭亡。他拼死对抗湮灭，想要拯救自己与全族，却反而摧毁了阿苏瓦。但他的火焰过于炽烈，无法令他平静地结束生命，从而步入阴影。我诅咒他的所作所为，因为他害死了我的丈夫、族人，还有他自己；但身为母亲，我的心依然为他骄傲。承载我族的舰船在上，他燃烧了自己，至今仍在燃烧！伊奈那岐没有死！”
一片哗然，高扬的窃语声漫过桠司赖。阿茉那苏抬起一只手。“请安静，孩子们，安静！”她大喊道，“始祖母并未拥抱阴影。如今，他已经变了，我不会再颂扬他，但当初他狂暴的、独一无二的灵魂的确曾是我们唯一的救赎。他的确拯救了我们。正是他的抗争，甚至包括他的疯狂，令其他人找回了求生的意志，我们因此才能流亡到这里，重建家园。”她垂下手。“不，我儿与仇恨相拥。仇恨令他免于真正的死亡，但这团火焰远比他自身更炙烈，如今更是将他完全吞噬。在那灼人的烈焰中，我儿已经不在了。”她闭上眼睛，“几乎荡然无存。”
好一阵子，她默然不语。速马奈力站起身，轻声说了几句希瑟语，还想走到她身边。阿茉那苏却摇摇头。“不，孙儿，让我说完。”她的声音带上一丝愠怒，“我只剩这些话语了。假使你们不听，黑暗必将降临，而你们会发现，它可不同于我们在梦中歌颂的甜美死亡。虚湮将我们赶出华庭，驱使我们漂洋过海，而它会比虚湮更可怕。”
速马奈力居然在发抖，他讪讪地坐回双眼冷漠的理津摩押身旁。
“伊奈那岐变了。”阿茉那苏续道，“他化成这个世界前所未见的形态：绝望和仇恨燃烧形成的余烬。他的存在，只为匡正长久以来的不公、错谬，及被世人轻估的悲剧。同我们一样，伊奈那岐也栖身于过往的国度；但与存活的血亲不同，伊奈那岐咽不下过去的回忆。他活着，或说存在——这用凡人的语言就很难精确描述了——只为亲眼见证当前的世界被抹杀，只为讨回从前的不公，而他唯一的宣泄渠道便是愤怒。他所谓的公正过于残酷，他的手段更加残忍。”
她走近石头基座，站在那件怪东西旁边，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圆盘边缘。西蒙不由担心她会割伤自己。光是想想阿茉那苏纤薄的金色皮肤流出鲜血，他便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同诸位一样，我早就知道伊奈那岐回归了。但与很多人不同，我没把这件事赶出脑海，也没一遍又一遍地想个不停，就像揉捏伤口与痛处，只为品尝疼痛的滋味。我惊讶过，思考过，也同少数几个能帮上忙的人交谈过。我想搞清，在我儿内心的阴影中到底酝酿着什么。最后一个给我启发的，正是凡人男孩西蒙——虽然他自己并未意识到。时至如今，他所能理解的信息依然不及他向我陈明的一半。”
一道道目光投向西蒙，他却无助地盯着阿茉那苏光辉的面庞。白发缭绕她的脸，恍如云烟。
“巧合的是，”她说，“这位人子也遭到了命运的摔打，又在机缘巧合下受到命运的垂青。他不懂魔法咒语，也并非伟大的英雄，但他很好地完成了使命，而那稚嫩的双肩不该再承担更多重量。我从他那儿得到许多信息，足以让我看清伊奈那岐计划的真相。”她深吸一口气，积蓄起力量。“太可怕了。我只能这么说，当然这几个字还远远不够。在我族中，属我年岁最高。我是舰船降生阿茉那苏。但你们当中仍有人会怀疑我，也有人会转过脸去。你们许多人宁愿向往假想的美好阴影，却不愿面对真实阴影中的丑陋黑暗——正是我儿，将这阴影散布到你我心中。
“我会将我的所知所见展示给你们，让你们也能得见。到时，如果你们还想转过脸去，我的孩子们，至少不用假装它不存在。我们可以暂时阻隔冬天，但到最后，它还是会吞没我们。”她突然提高声音，悲伤但有力，“就算欣然奔向死亡的怀抱，至少让我们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一次，让我们坦然面对自己，哪怕这一切已注定终结！”
阿茉那苏垂下目光，仿佛沉重的疲倦和悲伤己将她彻底压垮。静默片刻后，轻微的交谈声再度响起。她又仰起脸看着他们，把手放在明月般的石盘上。
“这是雾灯，当土美汰被蔓延的冰霜吞没时，我母亲杉纪都将它带到此地。就像巨虫的鳞片、言火、砂断，以及伟大阿苏瓦的渊池，它也是通往梦境之路的门扉。它向我展现了许多景象。现在，就让我们一同观看。”
阿茉那苏伸出手，轻触石盘前的宽碗。一道蓝白色的火苗应声蹿起，凭空悬浮在白色的碗口。石盘也隐隐泛出微光。随后，微光越来越亮，整个桠司赖大殿却渐渐转暗。最后，在西蒙眼中，下午彻底远去，月亮却像从天际滑落，悬在众人面前。
“这些日子，梦界正渐渐逼近我们所处的世界。”阿茉那苏说，“正如伊奈那岐的凛冬包围并抹杀了盛夏。”她的声音虽然清晰，却低沉得仿佛耳语。“但梦界混乱不堪，有时你甚至很难在梦境之路上驻足，因此，请借给我你们的思绪，助我一臂之力。遥想当年，间吉雅娜的女儿们不费吹灰之力，便能通过谓识互诉私语，可惜那个时代已一去不返。”她朝石盘挥挥手，大殿更暗了。蝴蝶柔和的振翼声变得更响，好像它们也察觉到气氛的变化。
石盘映出灼眼的光，一道青烟似的斑纹爬上圆盘表面。斑纹消失后，雾灯也暗淡下来。漆黑中现出点点寒星，一道苍白的影子渐渐成型，自灯盘底部慢慢爬升。那是座雪白的山峰，陡峻如獠牙，阴沉似枯骨。
“奈琦迦。”黑暗中，阿茉那苏说道，“凡人称之为风暴之矛，也是乌荼库的老巢。她将高龄隐藏在银色面具之后，同样不愿承认死亡阴影也能碰触到她。她对虚湮的惧怕甚于我们任何人，尽管她是在世者中最年长的一位——最后一位真正的华庭降生者。”阿茉那苏轻笑一声。“是啊，我这位曾祖母何其虚荣。”一瞬间，有道金属般的光芒闪过，雾灯暗淡一下，重又映出山脉的景象，“我能感觉到她。”阿茉那苏说：“她像蜘蛛一样等待着。伊奈那岐固然疯狂，心中仍燃烧着公义的火焰，她却没有。在那遥远的过去，我们两族分道扬镳时，有人见过她垂头丧气的样子，而她只想毁灭那一切的见证人。她收容了我儿暴怒的灵魂，给他以栖身之所；他们共同滋养各自心中的仇恨。他们谋划了无数个世纪，如今终于准备妥当。看啊！”
雾灯光芒悸动。黑色的寒天之下，白山雾气缭绕，渐渐逼近。突然，山影开始凋零，渐渐没入黑暗。再过一会儿，影像完全消失，空余一片昏黑的虚无。
一阵长长的沉默。西蒙正在聆听女希瑟讲出的每一个字，此刻不禁有些茫然失措。空气中的紧张感又回来了，甚至比之前绷得还紧。
“啊！”阿茉那苏惊呼一声，愣在当场。
西蒙周围，众希瑟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质疑化成不安，恐惧的种子在心底发芽。雾灯中心闪过一道银光，随之向外扩散，仿佛池塘中的油滴，填满了圆盘昏暗的轮廓。银光开始凝结，最后化成一张脸，一张女人的脸。这张脸一动不动，两条黑缝中却露出一对苍白的眼睛。
西蒙无助地瞪着银色面具，双眼一阵阵刺痛，噙满惊恐的泪水。他没法转开目光。她如此苍老，却又无比强大……强大……
“这一年真是波折不断啊，阿茉那苏·娜尔-森立。”北鬼女王的声音竟然出奇地悦耳，但这甜美却掩饰不住内里无穷的败坏，“好久不见了，曾孙女。你是不是还以北方的血亲为耻，所以这么久才愿邀请我们回来？”
“你在嘲笑我，乌荼库·杉夜-罕满堪。”阿茉那苏的声音带着一丝颤音，透出绝望的慌乱，“但人人都知道你被放逐和我们两家分裂的原因。”
“你一直这么守正不阿啊，小阿茉那苏。”北鬼女王语带轻蔑，西蒙听在耳中，只觉一阵发烧般的高热流遍全身，“但守正不阿很快就成了多管闲事，你那些有样学样的只会唱歌的族人都是如此。你们一开始不肯扫荡凡人，结果差点被灭族；等到华庭降生者都惨遭毒手，你们还要姑息纵容。”乌荼库嘶嘶吞吐着气息，“啊，我看到了，你们当中现在就坐着一个！”
西蒙的心怦怦狂跳，几乎蹿上喉咙，令他无法呼吸。那对可怕的眸子紧紧盯着他——阿茉那苏干吗不把她赶走？！他想叫喊，想逃命，却动弹不得。周围的希瑟似乎也一样无力，呆若木鸡。
“当你不撒谎时，曾祖母，”阿茉那苏终于开口，“你总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
乌荼库在大笑，这笑声足能让石头落泪。
“蠢材！”她喝道，“我想得简单？是你太过火了。你一直过于关心凡人，反而错失了最重要的东西。这将直接导致你的灭亡！”
“我知道你的计划！”阿茉那苏说，“虽然你抢走了我儿的灵魂，但就算是死，我也能看透他的想法。我已见到……”
“够了！”乌荼库的怒喝震动了整个桠司赖。一阵冷风刮起，折弯了草叶，吓得蝶群惊慌鼓噪。“闭嘴。你的遗言已经够多了。裁决已下：你，必须死！”
阿茉那苏惊恐万状，在暗淡的光线下不住颤抖，像在奋力对抗某种无形的力量。她瞪大双眼，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再也别想干涉我了——你们谁都不行！”北鬼女王的声音尖利得骇人，“虚假的和平结束了！到此为止！奈琦迦与尔等恩断义绝！”
桠司赖的所有希瑟都高喊起来，声音又惊又怒。理津摩押冲向阿茉那苏阴郁的身影，这时，乌荼库的面具寒光一闪，自雾灯中消失。谓识灭了片刻，但也只有片刻，雾灯的中心重又亮起一点红光。一颗火花迅速燃起，扩成一团翻飞的烈焰。火光猩红刺眼，勾勒出吉吕岐双亲震惊的面庞，还有阿茉那苏哑然的轮廓。烈焰中现出两个黑洞，成了火脸上两颗不发光的眼睛。西蒙立时被冰冷的惧意攫住，他被攥得如此之紧，连肌肉都在打战。正常的火苗会散发热量，而这张摇曳的脸却在向外散播寒意。阿茉那苏也不再挣扎，好像化成了石头，一动不动。
熊熊烈焰中、空洞的双眼下，又咧开一道黑色裂口，从中迸出令人血冷的狂笑。西蒙几欲作呕，绝望地想要挣扎逃走——他见过这张恐怖的脸。
是红手！他想大喊出声，惊叫却被恐惧拥堵在喉，只剩嘶嘶的喘息。
理津摩押上前一步，她的丈夫与之并肩，一同护住阿茉那苏。她在雾灯前举起双臂，那张火脸则在灯中翻滚燃烧。一轮银光环住她周身上下。“滚回你枯萎的女主人和死掉的主子身边，你这堕落之物。”她高喊道，“你已不再是我们的一员。”
火脸再度狂笑。“对，没错，因为我们远比你们强大！红手和主人都更强了，万物都将沉沦在风暴之王的阴影之下！背叛我们之人必将在黑暗中哀哭切齿！”
“你休想在这儿放肆！”速马奈力大声喝道，握紧妻子高举的手。环住二人的光亮渐渐增强，直到月光般的银色雾气包住那张狂暴的火脸。“此地在你们势力范围之外！滚回你们冰冷的山脉，滚回你们黑暗的虚空！”
“你还是不懂吗？”那东西得意扬扬，“所有活物中，只有我们从虚湮中回来了。我们已经变得更强。更强！”
空洞的巨声响彻桠司赖，盖过众希瑟又惊又怒的叫喊。雾灯中的怪物突然向外膨胀，化成一根巨大的火柱。一声呼喝仿若雷鸣，变幻不定的火脸砰然炸开。它伸出燃烧的臂膀，像要将眼前的一切都拥入怀中，将其捏碎、烧光。
火焰炽如烈阳，向上蹿腾，攀附在头顶丝线上的蝶群立刻被火舌吞噬。万千蝴蝶同时逃向半空，浓烟滚滚的蝶翼掀起一片火云。燃烧的蝴蝶余烬划过头顶，有些蝴蝶坠进惊呼的希瑟人群，有些蝴蝶则撞碎在粗壮的白蜡树干上。桠司赖一片混乱，无边的黑暗中，旋转的火花四下飞溅。
大殿中央，火焰怪物居高临下地大笑。它在燃烧，却不发亮，反而吸收了四围的光芒，令自身继续壮大，越长越高。一圈挣扎蹦跳的着火身影环绕在旁，火红色的映衬下，摇晃的头颅和挥舞的手臂清晰可见——他们是惨叫着的希瑟。
西蒙惊惶地打量四周。吉吕岐不见了。
混乱中又响起另一阵喧嚣，声音越来越响，甚至堪比红手的骇人狂笑。那是狗群声嘶力竭的狂吠。
一群白影蜂拥冲进桠司赖。刹那间，到处都是白猎犬，它们细长的眼睛反射出厅中怪物的地狱光芒，它们张开血盆大口，四处撕咬，狺狺咆哮。
“Ruakha,ruakha Zida’yei!”西蒙听到吉吕岐的叫声从不远处传来，“T’si eisi’haas-Shao Irigú!”
西蒙一边呜咽，一边绝望地想找件武器。一道白影从他身旁轻盈地跳过，口水四溅的嘴里叼着个什么东西。
津锦尊！
一段记忆猛然挤进西蒙的脑海，好似一团不点自燃的火焰。回忆的火舌灼痛心头，他眼前又浮现出海霍特黑暗的地底。一段悲惨的噩梦，鬼火阴燃。
津锦尊。天下所有悲伤的核心。
骚动愈演愈烈。火花飞旋的黑暗中，千百张嘴巴齐声哀号。风暴之矛的狗群四爪乱舞，眼神凶悍，叫声令人发狂，喧闹沸反盈天。西蒙奋力起身，但又立刻倒伏在地。惊惶的希瑟终于找到弓箭，流矢在烟雾间穿梭，只有道道微光隐约可见。
一条猎狗朝西蒙扑来，又瞬间瘫倒在他脚边，颈子上插了支蓝羽箭。西蒙厌恶地从犬尸旁爬开，感觉指间全是草叶和片片焦黑的残蝶。他的手摸到一块石头，立刻一把抓住，攥在手心。他像只瞎眼鼹鼠，被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驱赶着，竟朝热力和喧嚣最盛的位置爬去。他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个梦中，又见到了光怪陆离的身影：他们惊慌失措地奔走，家园却被大火付之一炬。
一头巨兽逼近速马奈力，西蒙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猎犬。希瑟领主节节后退，直到背脊靠上巨型白蜡树闷燃熏黑的树干。速马奈力的长袍也在冒烟，他手无寸铁，只能空手抵住猎犬硕大的头颅，拼命将那血盆大口推离自己的脸。周围异光闪烁，既有蓝光，也有耀眼的鲜红。
速马奈力奋力挣扎，离他不远处，吉吕岐等人将咆哮的火怪团团围住。王子瘦小的身影站在高大的红手面前，手中的巫木剑京季株像道黑色的影子，挥向摇曳的火焰。
西蒙低下头，继续挣扎着爬向桠司赖中央。喧闹声震耳欲聋，一道道身影从他身旁掠过。有些希瑟奔去帮助吉吕岐对付入侵者，有些则像疯子一样乱跑，头发和衣服上全是火。
突然，西蒙被猛地一撞，摔倒在草皮上。一条猎狗压住他，惨白的尖嘴戳向他的喉咙，粗钝的爪子往他手臂上乱抓。西蒙在猎狗身下疯狂地扭动，伸手在地上摸索，好不容易才摸到刚刚从掌中掉落的石头，朝那怪物的脑袋狠狠敲去。猎狗一声惨叫，口沫横飞，又把牙齿咬进他的衬衫。它本想啃断他的脖子，这下却一口咬住他的肩膀。他又砸了它一下，用力抽出酸麻的胳膊，攥紧石头狠命再敲。大狗身子一软，瘫倒在他胸口。西蒙打了个滚，将犬尸踢到一旁。
尖叫声突然炸响，盖过了所有骚乱。一阵寒风呼啸着掠过桠司赖，仿佛冰冷的长枪贯穿了西蒙的身体。在狂风吹动下，大殿中央那根暴烈的火柱瞬间膨胀了一圈，随即缩回原来大小，轰地一声爆开。巨响恍若雷鸣，西蒙只觉双耳吃了重重一击。红手怪物消失了，嗞嗞作响的火花如雨四溅。气流涌入火焰怪物曾经占据的空间，又形成一阵狂风，将西蒙及不少人吹翻在地。风停后，异样的平静笼罩了桠司赖。
西蒙一脸惊愕地躺在地上，仰面望天。自然的夕照慢慢回转，暮光洒过巨树，但树枝上再也没有活生生的蝴蝶，只黏附着片片焦黑的残骸。西蒙呻吟着爬起来，两腿还是抖个不停。在他周围，角天华众居民依旧惊慌失措，找到长矛与弓箭的希瑟则在捕杀剩余的猎犬。
那声可怕的尖叫莫非是红手临死前的哀号？吉吕岐他们终于把它摧毁了？他盯着大殿中央的滚滚浓烟，想看清站在雾灯旁的人究竟是谁。他眯起眼睛，往前迈出一步。除了阿茉那苏……还有一个。西蒙的心跳猛然一停。
一个人影，头戴一顶咆哮猎狗头盔，与阿茉那苏并肩而立。焦土腾起阵阵烟尘，在其身边缭绕盘旋。入侵者身着皮甲，一只手臂环在始祖母腰间，搂住她瘫软的纤瘦身子，亲近得就像抱着自己的恋人。那人伸出另一只手，慢慢摘下猎狗头盔，露出一张黝黑的脸。是尹艮·杰戈。
“尼库阿！”他大叫道，“Yinva！过来！”猎人眼中红光闪动，倒映着余烬未消的巨树。
白蜡树旁，一头巨型白猎犬摇摇晃晃地站起。它皮毛焦黑，喉咙撕裂，满口利齿几乎全部掉光。速马奈力仍然一动不动地倒卧在巨兽刚才蹲伏的位置，紧握成拳的手中死死攥着一支染血的箭。大狗迈出一步，突然身子一歪，侧向栽倒。尼库阿宽阔的胸膛一起一伏，内脏在破开的肚腹中闪闪发亮。
猎人瞪大了眼睛。“你杀了它！”尹艮尖声道，“我的骄傲！整个犬舍中最棒的猎犬！”他将阿茉那苏挡在身前，朝濒死的猎狗走去。始祖母的头无力地摇晃着。“尼库阿！”尹艮嘶叫了一声，转头慢慢环视桠司赖。希瑟们静静地站在周围，脸上沾满血渍与烟灰，与猎人沉默地对视。
尹艮·杰戈的薄嘴唇因悲伤而扭曲。他抬起双眼，盯着白蜡树焦黑的枝干和头顶灰蒙蒙的天空。阿茉那苏被他紧箍在胸口，白发垂落脸庞。
“凶手！”猎人大吼一声，随之是阵长长的平静。
“凡人，你想对始祖母做什么？”
这句平静的话语出自理津摩押之口。她的白袍也染上了黑灰。她走过来跪到丈夫身边，伸手握住他沾满血污的拳头。“你已经让许多人心碎了。放开她，离开这里。我们不会追你。”
尹艮瞪着她，好像经过一路艰辛，终于看到了遗忘已久的路标似的。他眉头舒展，露出一抹惨笑，摇晃着阿茉那苏软绵绵的身子，令她的头上下颠簸。他扬起猎犬头盔，欣喜若狂地挥动，他紧握头盔的那只手已殷红浸染。
“林中巫婆死了！”他大吼道，“我成功了！称赞我吧，女主人，我完成了你交付的使命！”他将另一只手也举向天空，任由阿茉那苏瘫软倒地，像只被人丢弃的麻袋。她的灰袍和金色的双手上，暗红的鲜血闪闪发亮。一把晶莹的匕首插进她肋旁，只露出半透明的刀柄。“我将永世不朽！”女王猎人大声喊道。
可怕的寂静中，只能听到西蒙哽咽的嘶喘。
尹艮·杰戈慢慢转过头。猎人认出了西蒙，于是弯起嘴唇，抿出一抹微笑。“是你带我找到她的，小鬼。”
尹艮脚下，凌乱的烟雾中，突然站起一个覆满黑灰的身影。
“Venyhas’anh!”吉吕岐一声呐喊，将京季株直直送入猎人的肚腹。
被吉吕岐一剑刺穿的尹艮向后连退几步，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子。他弯下腰，王子松开剑柄，长剑依然留在猎人腹中。他又慢慢站直，口中咳出鲜血，斑斑点点染红了灰白的胡须，但却笑容不减。“黎明之子的时代……结束了。”他嘶哑地说道。周围响起一阵嘈杂声，紧接着，五六支箭矢钉进尹艮粗壮的身躯，尾羽朝向各个方向，活像刺猬的硬毛。
“杀人凶手！”
这声叫喊来自西蒙。他跳了起来，耳边回响着战鼓般的心跳。伴着下一波箭雨的嗖嗖哨音，他朝猎人猛扑过去，挥起手中沉重的石块。这块石头，他已经攥了太久。
“塞奥蒙！别这样！”吉吕岐大喊道。
猎人双膝着地，但脊梁仍挺得笔直。“你们的巫婆……死了。”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朝逼近的西蒙抬起一只手，“太阳已落……”
更多飞箭划过桠司赖。尹艮·杰戈慢慢倒向地面。
仇恨如火，自西蒙心头炸燃。他站在猎人上方，高高举起手中的石块。尹艮·杰戈的脸上依然凝着兴奋的狂笑，最后一瞬间，他淡蓝色的双眸迎上西蒙的目光。刹那之后，尹艮的脸便永远化作血红的烂泥，身体则因这一击的巨力滚过地面。西蒙发出无声的怒吼，再次追了上去，郁积的悲愤倾膛而出，宛如汹涌的怒潮。
他们夺走了我的一切！一切！他们还嘲笑我！
狂怒化成暴烈的欣喜。他感到力量充盈体内。痛快！他举起石块，重重地砸向尹艮的头，再举起，再砸下，一下又一下失控地敲击，直到他被无数双手从尸体旁拉开。他眼前一黑，陷入一片血红的黑暗。
堪冬甲奥带西蒙去见吉吕岐。同角天华所有居民一样，王子的舅舅也身穿深灰色丧服。西蒙的衣裤也是同样颜色，那是火烧桠司赖的第二天，由悲伤的亚纪都交给他的。
吉吕岐一直没回家，而是待在一顶粉、黄和淡棕色相间的圆形帐篷里，西蒙觉得它看起来就像个大蜂巢。住在这儿的希瑟女人是个医师，亚纪都告诉他，她正精心医治吉吕岐的烧伤。
堪冬甲奥表情僵硬，像戴了张沉重的面具。他将西蒙送到被风掀动的门帘前，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西蒙按亚纪都之前的指示走进门去，最后来到一个昏暗的房间，木架上一颗暗淡的光球是唯一的光源。吉吕岐靠在一张大床上，双手挂在胸前，一圈圈缠满丝质绷带；他脸上还涂着某种油膏，晶光闪亮，显得更加超凡脱俗。他身上许多部位还是黑乎乎的，眉毛和一部分长发也被燎光，但让西蒙欣慰的是，王子的伤疤都不算严重。
“塞奥蒙。”吉吕岐露出一丝微笑。
“你还好吧？”西蒙怯生生地问，“还疼吗？”
王子摇摇头。“不算太痛苦，塞奥蒙，至少这些烧伤不疼。我们家族的人生来就很强壮——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吧。”吉吕岐上下打量他，“你呢？身体如何？”
西蒙有些尴尬。“我很好。”他顿了一下，“很抱歉。”面对冷静的王子，他觉得很羞愧，因为自己曾兽性大发，在众目睽睽下变成一头号叫的野兽。这几天来，那段记忆始终压在心头，沉甸甸的。“都是我的错。”
吉吕岐赶忙抬手，又立刻放下。虽然疼痛，但他只是咧了咧嘴。“不，塞奥蒙，别这么说。你没做错什么，也就无须道歉。那是可怕的一天，你也承受了太多痛苦。”
“不对。”西蒙凄惨地说，“他是跟着我来的！尹艮·杰戈说，是我带他找到了始祖母！我害死了她。”
吉吕岐摇摇头。“他们蓄谋已久，塞奥蒙。相信我，要将一名红手送进戒备森严的角天华，哪怕只有片刻，也绝非易事。伊奈那岐还远没这么强大。这次袭击计划周详，经过深思熟虑，想必乌荼库和风暴之王也耗费了相当多的力量才得以完成。你想啊，始祖母就要揭穿伊奈那岐的阴谋了，却被乌荼库突然制止，你觉得这会是巧合？然后红手强行闯入，这得需要多少魔法力量？你相信那个猎人尹艮只是在森林里游荡，临时突发奇想才要杀舰船降生阿茉那苏？不，我可不这么认为——虽然有可能，他发现了亚纪都领你前来的路径。尹艮·杰戈不蠢，追踪一个凡人也比追踪我族成员容易得多，但他总会找到进入角天华的办法。谁知道发现夏门之后，在外面静候了多久，才等到女主人看准时机，命令他向我们发起进攻呢？这是个完备的作战计划，塞奥蒙，精准无比，决非孤注一掷。他们一定非常畏惧始祖母的智慧。”
吉吕岐抬起裹着绷带的手臂，轻触自己的前额。“别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塞奥蒙。阿茉那苏之死要归咎于奈琦迦的黑暗洞窟——也许数千年前，我们两家在瑟苏琢分道扬镳时，一切便已注定。我们希瑟习惯用漫长的岁月静养伤口。这不是你的错。”
“可为什么呢？！”西蒙很想相信吉吕岐的话，但深重的失落感就是挥之不去。光是今天早上，他就差点被这情绪压垮了好多次。
“为什么？因为阿茉那苏看穿了伊奈那岐心中的秘密——谁会比她看得更清呢？她终于理解了他的计划，并打算将之揭示给族人。而现在，我们可能永远都没法知道了——也许等伊奈那岐一步步完成他的计划，等一切都不可避免时，我们才会真正理解。”疲倦似乎压垮了他，“以岁舞林之名，塞奥蒙，我们已经失去了太多！不光是阿茉那苏的智慧，这已经是个巨大的损失了。我们还失去了与华庭最后的纽带，这下我们真的无家可归了。”他抬起目光，看着涌动的天花板，瘦削的脸庞沐浴着淡淡的黄光。“你知道吗，赫尼斯第有首歌就是唱她的：
“白雪般的胸膛，浮沫海之淑女，
身如光芒，辉耀夜空，
直至群星，默然无语……”
吉吕岐小心地吸了口气，放松一下灼痛的喉咙，一向平静的脸上竟然爬过一丝怒容。“就算伊奈那岐本人已超越了死亡——可他怎么能派出一个陌生凡人来刺杀自己的母亲？！”
“我们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对付他？”
“这就不需要你来担心了，雪卫塞奥蒙。”
“你什么意思？”西蒙压下怒火，“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塞奥蒙。”希瑟露出自嘲的笑，“瞧我，连最基本的礼仪都忘了。请你原谅。”
西蒙看得出，对方确实是在等他的谅解。“没关系，吉吕岐，我原谅你。”
“我的本意是，我们支达亚还得继续商议。我父亲速马奈力伤得很重，我母亲理津摩押必须召集全体成员——当然不能在桠司赖。恐怕我们再也不能去那儿议事了。你知道吗，塞奥蒙，那棵巨树已被烧成一片雪白，你梦见过类似的景象吗？”吉吕岐伸伸脖子，眼里闪着微妙的光，“啊，还得请你原谅，我只顾沉溺于思绪，反而忘了重要的事。有人跟你说过吗？理津摩押已经同意放你走了。”
“走？离开角天华？”欣喜涌上心头，但出乎意料的是，惋惜与怒意也随之而来，“为什么是现在？”
“因为这是阿茉那苏的遗愿。集会之前，她就对我父母提过。你怎么听上去不大高兴？你可以回到自己人中间了。不管怎样，这都是最好的结果。我们支达亚失去了最古老、最智慧的尊长，我们必须为她哀悼，再有凡人在场就不合适了——你不是也想回去吗？回到你的族人中间？”
“但你不能就这样赶我走啊！至少这次不行！你没听到阿茉那苏的话吗？我们必须团结一心对付风暴之王！不然就是懦夫！”她那坚毅而温柔的面庞忽又在他眼前浮现。记忆中，她双眸深邃，似乎无所不知……
“冷静，年轻的朋友。”吉吕岐挤出一丝愠怒的微笑，“你是好心，但你知道的已经不少，说话不该这么武断。”他的表情软化下来。“别担心，塞奥蒙。情况已经改变。贺革达亚杀了我们的尊长，还是在我族的圣地。他们已经越界了，再无回旋的可能。也许这正是他们的本意，但已经不重要了，总之已事成定局。这也是要你离开的原因之一，人子。支达亚的战争会议中没有你的位置。”
“你们也要参战了？”西蒙心里猛然升起一丝希望。
吉吕岐耸耸肩。“没错，我想是这样——但方式和时间并非由我决定。”
“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西蒙喃喃道，“太快了。”
“你必须离开，年轻的朋友。亚纪都正在照顾我双亲，很快就会回来。她会为你领路，帮你找到你的族人。你最好快点走，因为速马奈力和理津摩押很少会推翻自己的裁断。走吧。我妹妹会到我河边的屋子找你。”吉吕岐俯下身，从覆满青苔的地上捡起一件东西，“别忘了带上你的窥镜，朋友。”他淘气地一笑。“你可能还会再呼唤我。我依然欠你一条命。”
西蒙接过闪亮的窥镜，滑进口袋。他犹豫一下，弯下腰，伸出双臂小心地环住吉吕岐，尽量避开烧伤，给了对方一个轻柔的拥抱。希瑟王子则用凉凉的双唇碰碰西蒙的脸颊。
“一路平安，雪卫塞奥蒙。我们还会再见的。我保证。”
“再会，吉吕岐。”他转过身，快步离开，一次也没有回头。他跨过门厅，经过一段随风起伏的沙色长廊，终于放慢脚步。
到了屋外，西蒙还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中，却突然感到一阵古怪的凉意。他抬起头，发现角天华的夏日晴空有些灰暗，蒙上了一层阴沉的色调。微风也比之前更显冰凉。
夏天正在凋谢，他心里想着，恐惧再度袭来。恐怕它再也回不来了。
他对希瑟偏狭的怒火顿时蒸发于无形，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可比拟的沉重悲伤。自这世界还很年轻时起，此地便在一直对抗冷酷无情的时间，存留下世人难得一见的美景。如今，凛冬的寒风吹塌了护墙，无数锦绣玲珑都将毁于一旦，也许再也无法复原。
他加快脚步，沿着河岸朝吉吕岐的家走去。
离开角天华的旅程走得飞快，西蒙只觉晕头转向，仿佛身处梦境。亚纪都用母语唱着歌谣，西蒙紧紧拉着她的手，周围的森林摇曳闪烁、千变万化。走出凉爽的灰蓝色天空，严冬便像一头潜伏已久的猛兽，张开大嘴，将二人吞噬。
白雪覆盖林地，像条厚实而冰冷的毯子，令西蒙很难相信角天华竟然没有雪，那里竟是一处寒冬无法染指的港湾。脱出支达亚的魔法保护圈，他再次切实地感受到风暴之王的暴虐——而且如今，他意识到，连那保护圈也已被打破。鲜血浸染了夏日之心。
他俩从早上一直走到午后，渐渐离开森林茂密之处，走向林地边缘。其间，亚纪都回答了西蒙几个问题，但他们都没什么力气讲话，仿佛二人之间刚刚长出的爱慕之花已被冰冷的寒风吹谢。像往常一样，亚纪都的陪伴让西蒙浑身不自在，他的心里也一阵阵悲哀。这个世界瞬息万变，他却无力反抗，只好不去多想，任由冬天如梦境般将自己淹没。
二人沿着一条湍急的河走了几个小时，最后抵达一段长长的缓坡。前方是片宽阔的水域，灰暗、神秘，宛如炼金术士的碗。水域中间立起一座阴影幢幢、长满树木的小山，看着就像一根黑乎乎的石杵。
“那就是你的目的地，塞奥蒙。”亚纪都突然开口，“也就是瑟苏琢。”
“诀别石？”
亚纪都点点头。“又叫离别石。”
心念已久的目标摆在眼前终于成真，西蒙却像由一个梦境走进另一个。“但我怎么过去呢？只能游泳吗？”
亚纪都一言不发，领着他走下缓坡。只见河水奔腾，冲进灰湖，嘶吼着拍打岩石，裂成片片浪花。离开汹涌的河口，沿着湖岸再走不远，一艘银色的小船在水中上下起伏。“每隔大概一百个冬天，”她说，“总会暴雨如注，令瑟苏琢周围涨起山洪——不过，夏日明灯瑞尼库还高悬于天时，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亚纪都的表情明白无误，连凡人都能看懂，但她明显不想叫西蒙看到，于是别过头去。“我们在很多地方泊下hiyanha——也就是这种小船。这样，瑟苏琢便不会拒绝想造访它的人喽。”
西蒙单手扶住小船，指尖感受到木材平滑的纹理。船舱里还放着一支同样材质的银色短桨。“你确定我要去那儿？”他突然很不想说再见。
亚纪都点点头。“没错，塞奥蒙。”她抖落背在肩上的包裹，递给西蒙，“这是给你的——哦不对，”她纠正自己。“不是给你，阿茉那苏让你转交给约书亚王子。她说，她相信王子知道该怎么做——哪怕现在不行，他也会很快明白。”
“阿茉那苏？她派我……”
亚纪都伸手轻抚他的脸颊。“也不尽然，塞奥蒙。始祖母说过，如果你仍被囚禁，便由我来完成这个任务。但你既然可以走了，我就把它交给你。”她拍拍他的脸，“很高兴你能重获自由，可你还这么闷闷不乐，真让我心痛。能认识你真好——这种事可不多见。”她向前俯身，吻了他。尽管发生了这一切，触碰到她的嘴唇，依然令他心跳加快。她的唇温暖而干燥，散发着薄荷的清香。
亚纪都后退一步。“再会，雪卫。我得回去参加葬礼了。”
不等他挥手告别，她已转身消失在树林间。他又瞪视了一会儿，寻找她纤细的身影，但她确已翩然离去。他只好转过身，爬进小船，将亚纪都交给他的包裹放进船舱。包裹挺沉，但他实在太疲惫、太心酸，根本没心情看里面到底有什么。此地位于大森林边缘，周围十分宁静，他真想在小船里倒头大睡。如果这一觉能睡上一整年，再多加一天，那可太幸福了。可惜不行啊，他只能拎起船桨，把自己推出平静的水域。
下午转瞬即逝，清寒的傍晚降临。西蒙朝瑟苏琢越长越高的阴影漂去，感觉自己已被静默的冬日世界包围，到最后，他好像成了奥斯坦·亚德大地上唯一会动的活物。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留意到，暮光辉映的水岸上有火把隐隐晃动。等他终于醒悟过来，已经近得能听到声音了。他的手臂又冷又麻，连抬桨的力气都没了，但还是拼命又划了几下。这时，一个湿漉漉的高大身影——难道是施拉迪格？——走下石滩，蹚过浅水，把他的小船拉到岸边。他被人抬出小船，半扛半拖弄到岸上。一大群火把围住他，还有无数笑脸。他们看上去有些眼熟，但他神志恍惚，又一次如坠梦中，直到一个矮小的身影映入眼帘，才终于让他想起这是哪儿。西蒙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去，将宾拿比克抱在怀中，不顾形象地大哭起来。
“西蒙好友！”宾拿比克却哈哈大笑，用小手重重拍打他的后背，“伟大的瑾奇琶啊！太好了！实在太好了！到这儿以后，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西蒙泣不成声。最后，眼泪哭干了，他才松开小个子。“宾拿比克。”他声音沙哑，“哦，宾拿比克。我经历了非常可怕的事。”
“现在不必讲，西蒙，现在不必。”矮怪紧紧握着他的手，“快，先去山顶。那儿已经生了火，我相信还有吃的。来吧。”
小个子头前带路，后面跟着那群熟悉的陌生人。大伙儿有说有笑，火把在轻柔飘落的雪花中嘶嘶作响，火花跃上天空，飘浮着消失了。不久，有人唱起歌来，那是个淳朴的好嗓子。暗影漫过积水的河谷，甜美清冽的歌声却穿过树丛，在黑水间回荡不休。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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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囚禁的感觉很怪：希瑟不会打扰他，但除了吉吕岐和亚纪都，谁都对他没有任何兴趣。他就像女王的哈巴狗，伙食不错，还有人悉心照料，反正也跑不出去，所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跟被抓来的宠物一样，他也只能逗逗主人开心，却得不到认真的对待。他对希瑟讲话时，对方会用西领语礼貌地作答，但他们内部交流时便会用回希瑟语。他现在只能零星分辨出几个词，却听不懂行云流水般的对话。他怀疑他们在偷偷谈论自己，不由怒火中烧，但更可能的情况是，除非站在他们面前，否则希瑟压根不会想起他。而这才是最糟糕的，让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个飘忽的鬼魂。
觐见阿茉那苏之后，日子更是过得飞快。有天晚上，他躺在毯子里，突然想不起自己在希瑟中间住了多久。他问亚纪都，她说记不得了。他又跑去问吉吕岐，对方却无限怜悯地看着他，还问他是否真想知道准确的时日。这个暗示令西蒙身子一寒，他坚持追问，于是吉吕岐回答：也就过了一月有余。
而那也是好几天前的事了。
夜晚最难熬。不管缩在吉吕岐家的毯子里，还是漫步在异样星空下的湿软草地，西蒙总会因不可能实现的逃跑计划而饱受折磨，因为他也清楚，那些绝望的计划太不实际。他越来越阴郁。他知道吉吕岐在为他担忧，连亚纪都银铃般的笑声听起来也变得刻意。西蒙知道自己不该总把痛苦挂在嘴边，可他就是藏不住——况且他也不想藏。说到底，他被困在这儿又该怪谁？
当然，他们救了他的命。难道冻饿而死真是更好的归宿吗？他责备自己，两相比较，在奥斯坦·亚德最奇妙的城市做客，就算活动受限，这养尊处优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好？但话又说回来，虽然忘恩负义很可耻，他还是没法满足地接受这牢狱生涯。
日复一日，每一天都大同小异。他在森林里独自漫步，将石子丢进无数河流小溪，心里思念着朋友。身处角天华的夏日庇护所，很难想象他们在外面的寒冬中有多凄苦。宾拿比克现在在哪儿？还有米蕊茉？约书亚王子？他们可还活着？有没有倒在黑暗的暴风雪下？还是在继续抗争？
他越来越焦急，只好拜托吉吕岐再带自己见见阿茉那苏，求她帮忙释放自己。但吉吕岐拒绝了。
“我有什么立场命令始祖母？她还在仔细考量，一旦时机成熟，自然会有所行动。很抱歉，塞奥蒙，但事关重大，反而急不得。”
“还不急？”西蒙怒道，“等你们有所行动，我都老死了！”
吉吕岐面露忧伤，但始终不肯让步。
四处碰壁后，焦躁终于升级为愤怒。矜持的希瑟显得是那样的自以为是，叫他再也无法忍受。西蒙的朋友还在对抗风暴之王和埃利加，在必败无疑的战场上搏杀、牺牲，而这些愚蠢的生物却在洒满阳光的森林里散步、唱歌、盯着大树发呆。当然了，风暴之王是谁呀？不也是希瑟吗？！而他的同胞要囚禁西蒙，任由伊奈那岐冰冷的怒火烧毁外面的世界，不也是顺理成章吗？
就这样，日子转瞬即逝。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翻版。每一天，西蒙的不满都在加剧。他不再与吉吕岐共进晚餐，宁可一个人倾听蟋蟀与夜莺的歌唱。他痛恨顽皮的亚纪都，开始有意躲着她。他厌倦了被她取笑、被她爱抚。他知道，他对她一文不值，正如哈巴狗之于女王。他根本就毫无价值。既然一定要被监禁，他也可以表现得像个囚犯嘛。
吉吕岐找来时，他正坐在一片落叶松矮林间，阴沉、愠怒得像只刺猬。蜜蜂在苜蓿丛中嗡嗡飞舞，阳光穿过针叶，在林地间洒下点点碎银。西蒙嘴里嚼着一块树皮。
“塞奥蒙，”王子说，“我能跟你说句话吗？”
西蒙皱起眉头。他已经知道，希瑟与凡人不同，如果他说不行，王子真会走开的。吉吕岐这些人非常尊重隐私。
“我想可以。”西蒙终于答道。
“我希望你跟我一起，”吉吕岐说，“去桠司赖。”
西蒙捕捉到一线希望，却也因此而痛苦。“去做什么？”
“不知道。我只知道大家都收到了邀请，所有角天华的居民。既然你住在这里，我想你也应该去一趟。”
希望再次落空。“他们又没叫我。”有那么一刻，他幻想出一幅场景：速马奈力和理津摩押为之前的错误深表歉意，他们会送他回家，赠与他礼物，还教给他能帮助约书亚等人的妙计。蠢驴又做白日梦了——他怎么就是长不大呢？“我不想去。”他最后说。
吉吕岐蹲在他身边，姿态优雅，好似伏在枝头的猛禽。“我希望你去，塞奥蒙。”他说，“我不会强迫你，也不会恳求你，但阿茉那苏今天会到场。除非岁舞之日，她极少召集所有人公开发言。”
西蒙又有了几分兴趣。也许阿茉那苏会替他说话，命令他们放自己走？可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没人邀请他？
他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在努力模仿希瑟的沉静。“你又提到了岁舞，吉吕岐。”他说，“但你从没告诉我那是什么意思。我已经见过岁舞林了，你知道的。”
吉吕岐忍住微笑。“但没靠近吧，我想。来吧，塞奥蒙，别再玩游戏了。以后有时间，我会尽可能告诉你我们家族的责任，但现在我得走了。你也是，如果你打算跟我一起的话。”
西蒙把他啃过的树皮往肩膀后一丢。“如果我能坐在门边，而且不用发言，那我就去。”
“你想坐哪儿就坐哪儿，雪卫。你也许是个囚犯，但也受人尊敬。我的族人不想让你太难堪。至于另一点，我也说不好他们会不会向你问话。来吧，你也该长大了，人子。别害怕，尽管表明你的立场吧。”
西蒙皱起眉头，想了一下。“好吧，你带路。”他说。
二人在巨大的活帐篷门前停下脚步。蝶群躁动不安，拍打着闪亮的翅膀，桠司赖表面阴影变幻，流光起伏，一如微风吹过麦田，纸片般柔和的沙沙声充斥整片幽谷。突然，西蒙又不想穿过这道门了。他挣开吉吕岐友好的手臂，往后退缩。
“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坏消息。”他的胃里冷冰冰、沉甸甸的，感觉就像瑞秋或小厮长的惩罚即将临头。“我不想被人呵斥。”
吉吕岐疑惑地看着他。“没人会呵斥你，塞奥蒙。我们支达亚不会的。议题也许跟你完全无关。”
西蒙尴尬地摇摇头。“抱歉。你说得对。”他深吸一口气，紧张地耸耸肩。吉吕岐再度轻轻挽起他的胳膊，二人一同迈向玫瑰盘绕的桠司赖大门。成千上万的蝶翼扇出沙沙的风声，西蒙与王子踏进五光十色的巨型会场。
与之前一样，理津摩押和速马奈力坐在大殿中央的矮榻上，旁边便是那根手指状的长石。他们中间的高背椅上坐着阿茉那苏，灰白长袍的兜帽拉到脑后，如雪的白发披散在肩，仿佛一片轻柔的云烟。她在纤细的腰间束了条亮蓝色腰带，除此以外，再无其他珠宝或装饰。
西蒙盯着她，她也目光流转，与他四目交会。他本以为会看到宽慰的微笑或鼓励的点头，但他失望了。她闪开目光，好像他只是森林里一棵再普通不过的树。他的心沉了下去。显然，阿茉那苏并不关心蠢驴西蒙的命运，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抛开这份妄想了。
阿茉那苏旁边有块粗钝的灰石基座，上头托着个怪东西：一轮圆盘，仿佛淡白色的薄冰，安置在刻满希瑟式花纹的黑亮巫木台座上。西蒙觉得它有点像梳妆镜——听说有些贵夫人很中意这东西——但奇怪的是，里面似乎没有倒影。圆盘的边缘锋利如刀，像被舔过的糖果般几近透明。圆盘的颜色则仿若寒霜，白得近乎冬月，内里却有深沉的色调缓缓浮动。石盘前面另有一只雕饰精美的底座，上面摆了个材质相同的透明浅口宽碗。
西蒙没法长时间盯着那件东西。变换的色彩令他心烦意乱。在某些方面，色调流转的石盘让他想起了灰剑悲伤，而他万万不想再唤起那段回忆。于是他转开头，慢慢环视整个大殿。
正如吉吕岐所言，这天下午，角天华所有居民都聚到了桠司赖。他们的衣着色彩艳丽，还装饰着似乎出自怪鸟的羽毛，但就这些隐居的金眸希瑟们的标准来看，其打扮还是有所保留。西蒙和吉吕岐进厅时，许多双眼睛转向他们，但都没多做停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树厅中央的三个人身上。没成为焦点，令西蒙很高兴，他和吉吕岐在沉默的人群外围选了两个位置坐下。西蒙没看到亚纪都。他很清楚，在这么一大群人中间，想找到她并不容易。
过了很久，没人有什么大动作，也没人发言，但西蒙看得出，人群中早已暗流涌动。除了他，大殿中的所有人都在默默地相互交流。虽然不清楚宁静的希瑟为何如此紧张，但他还没麻木到连这紧张感都察觉不出。气氛绷得紧紧的，恰似雷雨暴发之前。
他开始怀疑，整个下午会不会一直这样，一大群人就像聚在墙头的猫，不言不语地大眼瞪小眼？这时，速马奈力终于站起来讲话。角天华领主这次没用西蒙的西领语，而是改用音乐般的希瑟语发言。他说了好一会儿，独白中夹杂着优雅的手势，淡黄色袍袖随着语气加重而翩然起舞。但这只能让西蒙更加混乱，更加搞不清状况。
“我父亲提到阿茉那苏，要我们仔细听她说话。”吉吕岐小声翻译道。但西蒙有些怀疑：速马奈力说了那么久，肯定不止这短短一句。他环视桠司赖一张张阴郁的脸庞和一对对猫一样的瞳孔。不管吉吕岐的父亲说了什么，他的族人都聚精会神，态度专注得吓人。
速马奈力说完，理津摩押也站了起来，所有目光都转向她。她也用支达亚的语言说了好久。
“她说阿茉那苏十分睿智。”吉吕岐解释道。西蒙皱起眉头。
理津摩押结束发言，四周响起柔声的叹息，仿佛大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西蒙也放松地轻叹一声。完全听不懂的希瑟话语在耳边响个不停，他发现自己的精力越来越难集中。就连蝴蝶都在头顶不停躁动，阳光透过片片彩翼，斑斓的色彩流入大厅，四下变幻游移。
终于，阿茉那苏站了起来。比起在树屋时，她好像没那么虚弱了。当时，西蒙觉得她像个殉道的圣徒，而此时此刻，她更像一位天使，力量正在体内燃烧，随时可以迸发出纯白的亮光。千万张蝶翼轻轻翕动，似乎扇起清风，令她的长发微微飘拂。
“我看到凡人之子也在座。”她说，“因此，我会用他能听懂的语言讲话。而我要说的内容，有一部分正来自于他。他也有权听个明白。”
几名希瑟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西蒙措手不及，只好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等他们转回去才敢抬头。
“虽然听着有些奇怪，”阿茉那苏续道，“但实际上，我将要提起的某些事，用苏霍达亚的语言讲述反而更合适。凡人总是生活在各类黑暗之下，这也是他们初到奥斯坦·亚德时，我们称其为‘日暮之子’的原因之一。”她停顿了一下。“人子，凡人，他们对死后之事抱有诸多不同的见解，经常为孰是孰非争论不休。而争论又常常导致流血，这就像他们是要派出信使，探寻分歧的答案似的。但就我对凡人的了解，这些‘信使’没有一个得以返回，道出同胞们渴求的真相。
“但在凡人中间流传着一些故事，说失去肉体的灵魂真能返还尘世，尽管它们带不回任何答案。这些灵魂，或称鬼魂，是死亡阴影无声的见证。遇上此类鬼魂之人，称这现象为‘阴魂作祟’。”阿茉那苏吸了口气，她那极端的冷静似乎有些动摇。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说道：“我们支达亚当中没有这个词语。但也许我们该有。”
万籁俱寂。除了精致的蝶翼轻轻拍动，再无其他声响。
“我们逃出极东之地，想要躲避淹没整个华庭大地的虚湮之力。除了这位凡人男孩，在座诸位都对这个故事了然于胸——即便逃出阿苏瓦之后诞生的婴儿，也从小就在母亲的胸口边中得知了一切——因此我不再赘述。
“抵达这片全新的大地，我们以为自己逃出了阴影。但实际上，一部分阴影也随我们而来。那片污渍，那片阴影，也是我们的一部分——正如奥斯坦·亚德的凡人，无论男女，都无法逃离自身的死亡阴影。
“我们是古老的民族。我们不会对抗无法对抗之物。正因如此，我们才选择逃离望都沙，而不是在无望的挣扎中消亡。与那深重的阴影对抗毫无意义，我们也不愿将生命浪费其上，但我族真正的诅咒，是总有人将阴影揽入怀中，兴高采烈地与之紧紧拥抱，还将其当成孩童，亲自养育，细心呵护。
“就这样，我们怀揣阴影而来。很有可能，任何有理性的生物都逃不出这阴影，我们支达亚——虽然我们的生命比凡人的萤火之光长久得多——也无法忽视死亡阴影。我们无法忽视虚湮的真相，只得将其作为秘密深藏心底。
“凡人一定会死，所以他们畏惧死亡。而来自华庭的我们，虽然寿命绵长，终究也须一死。从睁开眼睛的一刻起，我们便注定与死亡相拥，死亡注定是我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千百年转瞬即逝，畏惧死亡的凡人如蚁鼠般拼命繁衍，以求延续，我们却渴望被死亡永久陪伴。我们将死亡看成我们存在的核心，当成内心深处最私密的朋友。在虚湮沉重的陪伴下，我们任生命慢慢流逝。
“我们不愿把几近永生的秘密告诉给努言·伏的子孙、我们同根共源的亲族。我们拒绝与努言之民、即庭叩达亚分享永恒，返身又将死亡揽在胸前，抱得越来越紧。阴魂作祟啊，我的孩子们。这个凡人词语是唯一贴切的形容。阴魂作祟。”
始祖母的话，西蒙大半没听明白，但阿茉那苏声音悲切，光是听在耳中，他就像受到一位慈祥长者的责备。他觉得自己很渺小、很卑微。但阿茉那苏还在说话，而且是说给他听，又让他恢复了一些信心。周围的希瑟依然保持克制，面无表情。
“随后，海客来了。”阿茉那苏加重了语气，“与之前那些蚁鼠般的凡人不同，他们不愿被圈在奥斯坦·亚德的城墙内生老病死，也不满足于我们抛出的小恩小惠。我们支达亚本可在他们发展壮大前，阻止他们的破坏行为，但恰恰相反，我们一边哀悼失去的美丽家园，一边却在心中窃喜。我们的死亡终于来临！——辉煌的终结，令阴影成真。我的丈夫伊彦宇迦便是如此。他那温柔而诗意的心深爱着死亡，远甚于爱妻子及血脉相传的子嗣。”
人群中第一次响起安静的低语，不安的呢喃刚能压过头顶蝶翼的沙沙声。阿茉那苏露出哀伤的微笑。
“这些话很难启齿。”她说，“但这一次，我必须说出真相。在所有支达亚中，唯有一人不愿在沉默中湮灭，那便是我儿伊奈那岐，而他为此燃烧了自己。我不是指他的死亡方式——那很像残忍的讽刺，或是宿命的必然。不，伊奈那岐燃烧了自己的生命，他的光芒也扫除了阴影——至少是部分阴影。
“诸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伊奈那岐手刃生父，自己也走向灭亡。他拼死对抗湮灭，想要拯救自己与全族，却反而摧毁了阿苏瓦。但他的火焰过于炽烈，无法令他平静地结束生命，从而步入阴影。我诅咒他的所作所为，因为他害死了我的丈夫、族人，还有他自己；但身为母亲，我的心依然为他骄傲。承载我族的舰船在上，他燃烧了自己，至今仍在燃烧！伊奈那岐没有死！”
一片哗然，高扬的窃语声漫过桠司赖。阿茉那苏抬起一只手。“请安静，孩子们，安静！”她大喊道，“始祖母并未拥抱阴影。如今，他已经变了，我不会再颂扬他，但当初他狂暴的、独一无二的灵魂的确曾是我们唯一的救赎。他的确拯救了我们。正是他的抗争，甚至包括他的疯狂，令其他人找回了求生的意志，我们因此才能流亡到这里，重建家园。”她垂下手。“不，我儿与仇恨相拥。仇恨令他免于真正的死亡，但这团火焰远比他自身更炙烈，如今更是将他完全吞噬。在那灼人的烈焰中，我儿已经不在了。”她闭上眼睛，“几乎荡然无存。”
好一阵子，她默然不语。速马奈力站起身，轻声说了几句希瑟语，还想走到她身边。阿茉那苏却摇摇头。“不，孙儿，让我说完。”她的声音带上一丝愠怒，“我只剩这些话语了。假使你们不听，黑暗必将降临，而你们会发现，它可不同于我们在梦中歌颂的甜美死亡。虚湮将我们赶出华庭，驱使我们漂洋过海，而它会比虚湮更可怕。”
速马奈力居然在发抖，他讪讪地坐回双眼冷漠的理津摩押身旁。
“伊奈那岐变了。”阿茉那苏续道，“他化成这个世界前所未见的形态：绝望和仇恨燃烧形成的余烬。他的存在，只为匡正长久以来的不公、错谬，及被世人轻估的悲剧。同我们一样，伊奈那岐也栖身于过往的国度；但与存活的血亲不同，伊奈那岐咽不下过去的回忆。他活着，或说存在——这用凡人的语言就很难精确描述了——只为亲眼见证当前的世界被抹杀，只为讨回从前的不公，而他唯一的宣泄渠道便是愤怒。他所谓的公正过于残酷，他的手段更加残忍。”
她走近石头基座，站在那件怪东西旁边，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圆盘边缘。西蒙不由担心她会割伤自己。光是想想阿茉那苏纤薄的金色皮肤流出鲜血，他便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同诸位一样，我早就知道伊奈那岐回归了。但与很多人不同，我没把这件事赶出脑海，也没一遍又一遍地想个不停，就像揉捏伤口与痛处，只为品尝疼痛的滋味。我惊讶过，思考过，也同少数几个能帮上忙的人交谈过。我想搞清，在我儿内心的阴影中到底酝酿着什么。最后一个给我启发的，正是凡人男孩西蒙——虽然他自己并未意识到。时至如今，他所能理解的信息依然不及他向我陈明的一半。”
一道道目光投向西蒙，他却无助地盯着阿茉那苏光辉的面庞。白发缭绕她的脸，恍如云烟。
“巧合的是，”她说，“这位人子也遭到了命运的摔打，又在机缘巧合下受到命运的垂青。他不懂魔法咒语，也并非伟大的英雄，但他很好地完成了使命，而那稚嫩的双肩不该再承担更多重量。我从他那儿得到许多信息，足以让我看清伊奈那岐计划的真相。”她深吸一口气，积蓄起力量。“太可怕了。我只能这么说，当然这几个字还远远不够。在我族中，属我年岁最高。我是舰船降生阿茉那苏。但你们当中仍有人会怀疑我，也有人会转过脸去。你们许多人宁愿向往假想的美好阴影，却不愿面对真实阴影中的丑陋黑暗——正是我儿，将这阴影散布到你我心中。
“我会将我的所知所见展示给你们，让你们也能得见。到时，如果你们还想转过脸去，我的孩子们，至少不用假装它不存在。我们可以暂时阻隔冬天，但到最后，它还是会吞没我们。”她突然提高声音，悲伤但有力，“就算欣然奔向死亡的怀抱，至少让我们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一次，让我们坦然面对自己，哪怕这一切已注定终结！”
阿茉那苏垂下目光，仿佛沉重的疲倦和悲伤己将她彻底压垮。静默片刻后，轻微的交谈声再度响起。她又仰起脸看着他们，把手放在明月般的石盘上。
“这是雾灯，当土美汰被蔓延的冰霜吞没时，我母亲杉纪都将它带到此地。就像巨虫的鳞片、言火、砂断，以及伟大阿苏瓦的渊池，它也是通往梦境之路的门扉。它向我展现了许多景象。现在，就让我们一同观看。”
阿茉那苏伸出手，轻触石盘前的宽碗。一道蓝白色的火苗应声蹿起，凭空悬浮在白色的碗口。石盘也隐隐泛出微光。随后，微光越来越亮，整个桠司赖大殿却渐渐转暗。最后，在西蒙眼中，下午彻底远去，月亮却像从天际滑落，悬在众人面前。
“这些日子，梦界正渐渐逼近我们所处的世界。”阿茉那苏说，“正如伊奈那岐的凛冬包围并抹杀了盛夏。”她的声音虽然清晰，却低沉得仿佛耳语。“但梦界混乱不堪，有时你甚至很难在梦境之路上驻足，因此，请借给我你们的思绪，助我一臂之力。遥想当年，间吉雅娜的女儿们不费吹灰之力，便能通过谓识互诉私语，可惜那个时代已一去不返。”她朝石盘挥挥手，大殿更暗了。蝴蝶柔和的振翼声变得更响，好像它们也察觉到气氛的变化。
石盘映出灼眼的光，一道青烟似的斑纹爬上圆盘表面。斑纹消失后，雾灯也暗淡下来。漆黑中现出点点寒星，一道苍白的影子渐渐成型，自灯盘底部慢慢爬升。那是座雪白的山峰，陡峻如獠牙，阴沉似枯骨。
“奈琦迦。”黑暗中，阿茉那苏说道，“凡人称之为风暴之矛，也是乌荼库的老巢。她将高龄隐藏在银色面具之后，同样不愿承认死亡阴影也能碰触到她。她对虚湮的惧怕甚于我们任何人，尽管她是在世者中最年长的一位——最后一位真正的华庭降生者。”阿茉那苏轻笑一声。“是啊，我这位曾祖母何其虚荣。”一瞬间，有道金属般的光芒闪过，雾灯暗淡一下，重又映出山脉的景象，“我能感觉到她。”阿茉那苏说：“她像蜘蛛一样等待着。伊奈那岐固然疯狂，心中仍燃烧着公义的火焰，她却没有。在那遥远的过去，我们两族分道扬镳时，有人见过她垂头丧气的样子，而她只想毁灭那一切的见证人。她收容了我儿暴怒的灵魂，给他以栖身之所；他们共同滋养各自心中的仇恨。他们谋划了无数个世纪，如今终于准备妥当。看啊！”
雾灯光芒悸动。黑色的寒天之下，白山雾气缭绕，渐渐逼近。突然，山影开始凋零，渐渐没入黑暗。再过一会儿，影像完全消失，空余一片昏黑的虚无。
一阵长长的沉默。西蒙正在聆听女希瑟讲出的每一个字，此刻不禁有些茫然失措。空气中的紧张感又回来了，甚至比之前绷得还紧。
“啊！”阿茉那苏惊呼一声，愣在当场。
西蒙周围，众希瑟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质疑化成不安，恐惧的种子在心底发芽。雾灯中心闪过一道银光，随之向外扩散，仿佛池塘中的油滴，填满了圆盘昏暗的轮廓。银光开始凝结，最后化成一张脸，一张女人的脸。这张脸一动不动，两条黑缝中却露出一对苍白的眼睛。
西蒙无助地瞪着银色面具，双眼一阵阵刺痛，噙满惊恐的泪水。他没法转开目光。她如此苍老，却又无比强大……强大……
“这一年真是波折不断啊，阿茉那苏·娜尔-森立。”北鬼女王的声音竟然出奇地悦耳，但这甜美却掩饰不住内里无穷的败坏，“好久不见了，曾孙女。你是不是还以北方的血亲为耻，所以这么久才愿邀请我们回来？”
“你在嘲笑我，乌荼库·杉夜-罕满堪。”阿茉那苏的声音带着一丝颤音，透出绝望的慌乱，“但人人都知道你被放逐和我们两家分裂的原因。”
“你一直这么守正不阿啊，小阿茉那苏。”北鬼女王语带轻蔑，西蒙听在耳中，只觉一阵发烧般的高热流遍全身，“但守正不阿很快就成了多管闲事，你那些有样学样的只会唱歌的族人都是如此。你们一开始不肯扫荡凡人，结果差点被灭族；等到华庭降生者都惨遭毒手，你们还要姑息纵容。”乌荼库嘶嘶吞吐着气息，“啊，我看到了，你们当中现在就坐着一个！”
西蒙的心怦怦狂跳，几乎蹿上喉咙，令他无法呼吸。那对可怕的眸子紧紧盯着他——阿茉那苏干吗不把她赶走？！他想叫喊，想逃命，却动弹不得。周围的希瑟似乎也一样无力，呆若木鸡。
“当你不撒谎时，曾祖母，”阿茉那苏终于开口，“你总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
乌荼库在大笑，这笑声足能让石头落泪。
“蠢材！”她喝道，“我想得简单？是你太过火了。你一直过于关心凡人，反而错失了最重要的东西。这将直接导致你的灭亡！”
“我知道你的计划！”阿茉那苏说，“虽然你抢走了我儿的灵魂，但就算是死，我也能看透他的想法。我已见到……”
“够了！”乌荼库的怒喝震动了整个桠司赖。一阵冷风刮起，折弯了草叶，吓得蝶群惊慌鼓噪。“闭嘴。你的遗言已经够多了。裁决已下：你，必须死！”
阿茉那苏惊恐万状，在暗淡的光线下不住颤抖，像在奋力对抗某种无形的力量。她瞪大双眼，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再也别想干涉我了——你们谁都不行！”北鬼女王的声音尖利得骇人，“虚假的和平结束了！到此为止！奈琦迦与尔等恩断义绝！”
桠司赖的所有希瑟都高喊起来，声音又惊又怒。理津摩押冲向阿茉那苏阴郁的身影，这时，乌荼库的面具寒光一闪，自雾灯中消失。谓识灭了片刻，但也只有片刻，雾灯的中心重又亮起一点红光。一颗火花迅速燃起，扩成一团翻飞的烈焰。火光猩红刺眼，勾勒出吉吕岐双亲震惊的面庞，还有阿茉那苏哑然的轮廓。烈焰中现出两个黑洞，成了火脸上两颗不发光的眼睛。西蒙立时被冰冷的惧意攫住，他被攥得如此之紧，连肌肉都在打战。正常的火苗会散发热量，而这张摇曳的脸却在向外散播寒意。阿茉那苏也不再挣扎，好像化成了石头，一动不动。
熊熊烈焰中、空洞的双眼下，又咧开一道黑色裂口，从中迸出令人血冷的狂笑。西蒙几欲作呕，绝望地想要挣扎逃走——他见过这张恐怖的脸。
是红手！他想大喊出声，惊叫却被恐惧拥堵在喉，只剩嘶嘶的喘息。
理津摩押上前一步，她的丈夫与之并肩，一同护住阿茉那苏。她在雾灯前举起双臂，那张火脸则在灯中翻滚燃烧。一轮银光环住她周身上下。“滚回你枯萎的女主人和死掉的主子身边，你这堕落之物。”她高喊道，“你已不再是我们的一员。”
火脸再度狂笑。“对，没错，因为我们远比你们强大！红手和主人都更强了，万物都将沉沦在风暴之王的阴影之下！背叛我们之人必将在黑暗中哀哭切齿！”
“你休想在这儿放肆！”速马奈力大声喝道，握紧妻子高举的手。环住二人的光亮渐渐增强，直到月光般的银色雾气包住那张狂暴的火脸。“此地在你们势力范围之外！滚回你们冰冷的山脉，滚回你们黑暗的虚空！”
“你还是不懂吗？”那东西得意扬扬，“所有活物中，只有我们从虚湮中回来了。我们已经变得更强。更强！”
空洞的巨声响彻桠司赖，盖过众希瑟又惊又怒的叫喊。雾灯中的怪物突然向外膨胀，化成一根巨大的火柱。一声呼喝仿若雷鸣，变幻不定的火脸砰然炸开。它伸出燃烧的臂膀，像要将眼前的一切都拥入怀中，将其捏碎、烧光。
火焰炽如烈阳，向上蹿腾，攀附在头顶丝线上的蝶群立刻被火舌吞噬。万千蝴蝶同时逃向半空，浓烟滚滚的蝶翼掀起一片火云。燃烧的蝴蝶余烬划过头顶，有些蝴蝶坠进惊呼的希瑟人群，有些蝴蝶则撞碎在粗壮的白蜡树干上。桠司赖一片混乱，无边的黑暗中，旋转的火花四下飞溅。
大殿中央，火焰怪物居高临下地大笑。它在燃烧，却不发亮，反而吸收了四围的光芒，令自身继续壮大，越长越高。一圈挣扎蹦跳的着火身影环绕在旁，火红色的映衬下，摇晃的头颅和挥舞的手臂清晰可见——他们是惨叫着的希瑟。
西蒙惊惶地打量四周。吉吕岐不见了。
混乱中又响起另一阵喧嚣，声音越来越响，甚至堪比红手的骇人狂笑。那是狗群声嘶力竭的狂吠。
一群白影蜂拥冲进桠司赖。刹那间，到处都是白猎犬，它们细长的眼睛反射出厅中怪物的地狱光芒，它们张开血盆大口，四处撕咬，狺狺咆哮。
“Ruakha,ruakha Zida’yei!”西蒙听到吉吕岐的叫声从不远处传来，“T’si eisi’haas-Shao Irigú!”
西蒙一边呜咽，一边绝望地想找件武器。一道白影从他身旁轻盈地跳过，口水四溅的嘴里叼着个什么东西。
津锦尊！
一段记忆猛然挤进西蒙的脑海，好似一团不点自燃的火焰。回忆的火舌灼痛心头，他眼前又浮现出海霍特黑暗的地底。一段悲惨的噩梦，鬼火阴燃。
津锦尊。天下所有悲伤的核心。
骚动愈演愈烈。火花飞旋的黑暗中，千百张嘴巴齐声哀号。风暴之矛的狗群四爪乱舞，眼神凶悍，叫声令人发狂，喧闹沸反盈天。西蒙奋力起身，但又立刻倒伏在地。惊惶的希瑟终于找到弓箭，流矢在烟雾间穿梭，只有道道微光隐约可见。
一条猎狗朝西蒙扑来，又瞬间瘫倒在他脚边，颈子上插了支蓝羽箭。西蒙厌恶地从犬尸旁爬开，感觉指间全是草叶和片片焦黑的残蝶。他的手摸到一块石头，立刻一把抓住，攥在手心。他像只瞎眼鼹鼠，被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驱赶着，竟朝热力和喧嚣最盛的位置爬去。他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个梦中，又见到了光怪陆离的身影：他们惊慌失措地奔走，家园却被大火付之一炬。
一头巨兽逼近速马奈力，西蒙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猎犬。希瑟领主节节后退，直到背脊靠上巨型白蜡树闷燃熏黑的树干。速马奈力的长袍也在冒烟，他手无寸铁，只能空手抵住猎犬硕大的头颅，拼命将那血盆大口推离自己的脸。周围异光闪烁，既有蓝光，也有耀眼的鲜红。
速马奈力奋力挣扎，离他不远处，吉吕岐等人将咆哮的火怪团团围住。王子瘦小的身影站在高大的红手面前，手中的巫木剑京季株像道黑色的影子，挥向摇曳的火焰。
西蒙低下头，继续挣扎着爬向桠司赖中央。喧闹声震耳欲聋，一道道身影从他身旁掠过。有些希瑟奔去帮助吉吕岐对付入侵者，有些则像疯子一样乱跑，头发和衣服上全是火。
突然，西蒙被猛地一撞，摔倒在草皮上。一条猎狗压住他，惨白的尖嘴戳向他的喉咙，粗钝的爪子往他手臂上乱抓。西蒙在猎狗身下疯狂地扭动，伸手在地上摸索，好不容易才摸到刚刚从掌中掉落的石头，朝那怪物的脑袋狠狠敲去。猎狗一声惨叫，口沫横飞，又把牙齿咬进他的衬衫。它本想啃断他的脖子，这下却一口咬住他的肩膀。他又砸了它一下，用力抽出酸麻的胳膊，攥紧石头狠命再敲。大狗身子一软，瘫倒在他胸口。西蒙打了个滚，将犬尸踢到一旁。
尖叫声突然炸响，盖过了所有骚乱。一阵寒风呼啸着掠过桠司赖，仿佛冰冷的长枪贯穿了西蒙的身体。在狂风吹动下，大殿中央那根暴烈的火柱瞬间膨胀了一圈，随即缩回原来大小，轰地一声爆开。巨响恍若雷鸣，西蒙只觉双耳吃了重重一击。红手怪物消失了，嗞嗞作响的火花如雨四溅。气流涌入火焰怪物曾经占据的空间，又形成一阵狂风，将西蒙及不少人吹翻在地。风停后，异样的平静笼罩了桠司赖。
西蒙一脸惊愕地躺在地上，仰面望天。自然的夕照慢慢回转，暮光洒过巨树，但树枝上再也没有活生生的蝴蝶，只黏附着片片焦黑的残骸。西蒙呻吟着爬起来，两腿还是抖个不停。在他周围，角天华众居民依旧惊慌失措，找到长矛与弓箭的希瑟则在捕杀剩余的猎犬。
那声可怕的尖叫莫非是红手临死前的哀号？吉吕岐他们终于把它摧毁了？他盯着大殿中央的滚滚浓烟，想看清站在雾灯旁的人究竟是谁。他眯起眼睛，往前迈出一步。除了阿茉那苏……还有一个。西蒙的心跳猛然一停。
一个人影，头戴一顶咆哮猎狗头盔，与阿茉那苏并肩而立。焦土腾起阵阵烟尘，在其身边缭绕盘旋。入侵者身着皮甲，一只手臂环在始祖母腰间，搂住她瘫软的纤瘦身子，亲近得就像抱着自己的恋人。那人伸出另一只手，慢慢摘下猎狗头盔，露出一张黝黑的脸。是尹艮·杰戈。
“尼库阿！”他大叫道，“Yinva！过来！”猎人眼中红光闪动，倒映着余烬未消的巨树。
白蜡树旁，一头巨型白猎犬摇摇晃晃地站起。它皮毛焦黑，喉咙撕裂，满口利齿几乎全部掉光。速马奈力仍然一动不动地倒卧在巨兽刚才蹲伏的位置，紧握成拳的手中死死攥着一支染血的箭。大狗迈出一步，突然身子一歪，侧向栽倒。尼库阿宽阔的胸膛一起一伏，内脏在破开的肚腹中闪闪发亮。
猎人瞪大了眼睛。“你杀了它！”尹艮尖声道，“我的骄傲！整个犬舍中最棒的猎犬！”他将阿茉那苏挡在身前，朝濒死的猎狗走去。始祖母的头无力地摇晃着。“尼库阿！”尹艮嘶叫了一声，转头慢慢环视桠司赖。希瑟们静静地站在周围，脸上沾满血渍与烟灰，与猎人沉默地对视。
尹艮·杰戈的薄嘴唇因悲伤而扭曲。他抬起双眼，盯着白蜡树焦黑的枝干和头顶灰蒙蒙的天空。阿茉那苏被他紧箍在胸口，白发垂落脸庞。
“凶手！”猎人大吼一声，随之是阵长长的平静。
“凡人，你想对始祖母做什么？”
这句平静的话语出自理津摩押之口。她的白袍也染上了黑灰。她走过来跪到丈夫身边，伸手握住他沾满血污的拳头。“你已经让许多人心碎了。放开她，离开这里。我们不会追你。”
尹艮瞪着她，好像经过一路艰辛，终于看到了遗忘已久的路标似的。他眉头舒展，露出一抹惨笑，摇晃着阿茉那苏软绵绵的身子，令她的头上下颠簸。他扬起猎犬头盔，欣喜若狂地挥动，他紧握头盔的那只手已殷红浸染。
“林中巫婆死了！”他大吼道，“我成功了！称赞我吧，女主人，我完成了你交付的使命！”他将另一只手也举向天空，任由阿茉那苏瘫软倒地，像只被人丢弃的麻袋。她的灰袍和金色的双手上，暗红的鲜血闪闪发亮。一把晶莹的匕首插进她肋旁，只露出半透明的刀柄。“我将永世不朽！”女王猎人大声喊道。
可怕的寂静中，只能听到西蒙哽咽的嘶喘。
尹艮·杰戈慢慢转过头。猎人认出了西蒙，于是弯起嘴唇，抿出一抹微笑。“是你带我找到她的，小鬼。”
尹艮脚下，凌乱的烟雾中，突然站起一个覆满黑灰的身影。
“Venyhas’anh!”吉吕岐一声呐喊，将京季株直直送入猎人的肚腹。
被吉吕岐一剑刺穿的尹艮向后连退几步，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子。他弯下腰，王子松开剑柄，长剑依然留在猎人腹中。他又慢慢站直，口中咳出鲜血，斑斑点点染红了灰白的胡须，但却笑容不减。“黎明之子的时代……结束了。”他嘶哑地说道。周围响起一阵嘈杂声，紧接着，五六支箭矢钉进尹艮粗壮的身躯，尾羽朝向各个方向，活像刺猬的硬毛。
“杀人凶手！”
这声叫喊来自西蒙。他跳了起来，耳边回响着战鼓般的心跳。伴着下一波箭雨的嗖嗖哨音，他朝猎人猛扑过去，挥起手中沉重的石块。这块石头，他已经攥了太久。
“塞奥蒙！别这样！”吉吕岐大喊道。
猎人双膝着地，但脊梁仍挺得笔直。“你们的巫婆……死了。”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朝逼近的西蒙抬起一只手，“太阳已落……”
更多飞箭划过桠司赖。尹艮·杰戈慢慢倒向地面。
仇恨如火，自西蒙心头炸燃。他站在猎人上方，高高举起手中的石块。尹艮·杰戈的脸上依然凝着兴奋的狂笑，最后一瞬间，他淡蓝色的双眸迎上西蒙的目光。刹那之后，尹艮的脸便永远化作血红的烂泥，身体则因这一击的巨力滚过地面。西蒙发出无声的怒吼，再次追了上去，郁积的悲愤倾膛而出，宛如汹涌的怒潮。
他们夺走了我的一切！一切！他们还嘲笑我！
狂怒化成暴烈的欣喜。他感到力量充盈体内。痛快！他举起石块，重重地砸向尹艮的头，再举起，再砸下，一下又一下失控地敲击，直到他被无数双手从尸体旁拉开。他眼前一黑，陷入一片血红的黑暗。
堪冬甲奥带西蒙去见吉吕岐。同角天华所有居民一样，王子的舅舅也身穿深灰色丧服。西蒙的衣裤也是同样颜色，那是火烧桠司赖的第二天，由悲伤的亚纪都交给他的。
吉吕岐一直没回家，而是待在一顶粉、黄和淡棕色相间的圆形帐篷里，西蒙觉得它看起来就像个大蜂巢。住在这儿的希瑟女人是个医师，亚纪都告诉他，她正精心医治吉吕岐的烧伤。
堪冬甲奥表情僵硬，像戴了张沉重的面具。他将西蒙送到被风掀动的门帘前，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西蒙按亚纪都之前的指示走进门去，最后来到一个昏暗的房间，木架上一颗暗淡的光球是唯一的光源。吉吕岐靠在一张大床上，双手挂在胸前，一圈圈缠满丝质绷带；他脸上还涂着某种油膏，晶光闪亮，显得更加超凡脱俗。他身上许多部位还是黑乎乎的，眉毛和一部分长发也被燎光，但让西蒙欣慰的是，王子的伤疤都不算严重。
“塞奥蒙。”吉吕岐露出一丝微笑。
“你还好吧？”西蒙怯生生地问，“还疼吗？”
王子摇摇头。“不算太痛苦，塞奥蒙，至少这些烧伤不疼。我们家族的人生来就很强壮——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吧。”吉吕岐上下打量他，“你呢？身体如何？”
西蒙有些尴尬。“我很好。”他顿了一下，“很抱歉。”面对冷静的王子，他觉得很羞愧，因为自己曾兽性大发，在众目睽睽下变成一头号叫的野兽。这几天来，那段记忆始终压在心头，沉甸甸的。“都是我的错。”
吉吕岐赶忙抬手，又立刻放下。虽然疼痛，但他只是咧了咧嘴。“不，塞奥蒙，别这么说。你没做错什么，也就无须道歉。那是可怕的一天，你也承受了太多痛苦。”
“不对。”西蒙凄惨地说，“他是跟着我来的！尹艮·杰戈说，是我带他找到了始祖母！我害死了她。”
吉吕岐摇摇头。“他们蓄谋已久，塞奥蒙。相信我，要将一名红手送进戒备森严的角天华，哪怕只有片刻，也绝非易事。伊奈那岐还远没这么强大。这次袭击计划周详，经过深思熟虑，想必乌荼库和风暴之王也耗费了相当多的力量才得以完成。你想啊，始祖母就要揭穿伊奈那岐的阴谋了，却被乌荼库突然制止，你觉得这会是巧合？然后红手强行闯入，这得需要多少魔法力量？你相信那个猎人尹艮只是在森林里游荡，临时突发奇想才要杀舰船降生阿茉那苏？不，我可不这么认为——虽然有可能，他发现了亚纪都领你前来的路径。尹艮·杰戈不蠢，追踪一个凡人也比追踪我族成员容易得多，但他总会找到进入角天华的办法。谁知道发现夏门之后，在外面静候了多久，才等到女主人看准时机，命令他向我们发起进攻呢？这是个完备的作战计划，塞奥蒙，精准无比，决非孤注一掷。他们一定非常畏惧始祖母的智慧。”
吉吕岐抬起裹着绷带的手臂，轻触自己的前额。“别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塞奥蒙。阿茉那苏之死要归咎于奈琦迦的黑暗洞窟——也许数千年前，我们两家在瑟苏琢分道扬镳时，一切便已注定。我们希瑟习惯用漫长的岁月静养伤口。这不是你的错。”
“可为什么呢？！”西蒙很想相信吉吕岐的话，但深重的失落感就是挥之不去。光是今天早上，他就差点被这情绪压垮了好多次。
“为什么？因为阿茉那苏看穿了伊奈那岐心中的秘密——谁会比她看得更清呢？她终于理解了他的计划，并打算将之揭示给族人。而现在，我们可能永远都没法知道了——也许等伊奈那岐一步步完成他的计划，等一切都不可避免时，我们才会真正理解。”疲倦似乎压垮了他，“以岁舞林之名，塞奥蒙，我们已经失去了太多！不光是阿茉那苏的智慧，这已经是个巨大的损失了。我们还失去了与华庭最后的纽带，这下我们真的无家可归了。”他抬起目光，看着涌动的天花板，瘦削的脸庞沐浴着淡淡的黄光。“你知道吗，赫尼斯第有首歌就是唱她的：
“白雪般的胸膛，浮沫海之淑女，
身如光芒，辉耀夜空，
直至群星，默然无语……”
吉吕岐小心地吸了口气，放松一下灼痛的喉咙，一向平静的脸上竟然爬过一丝怒容。“就算伊奈那岐本人已超越了死亡——可他怎么能派出一个陌生凡人来刺杀自己的母亲？！”
“我们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对付他？”
“这就不需要你来担心了，雪卫塞奥蒙。”
“你什么意思？”西蒙压下怒火，“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塞奥蒙。”希瑟露出自嘲的笑，“瞧我，连最基本的礼仪都忘了。请你原谅。”
西蒙看得出，对方确实是在等他的谅解。“没关系，吉吕岐，我原谅你。”
“我的本意是，我们支达亚还得继续商议。我父亲速马奈力伤得很重，我母亲理津摩押必须召集全体成员——当然不能在桠司赖。恐怕我们再也不能去那儿议事了。你知道吗，塞奥蒙，那棵巨树已被烧成一片雪白，你梦见过类似的景象吗？”吉吕岐伸伸脖子，眼里闪着微妙的光，“啊，还得请你原谅，我只顾沉溺于思绪，反而忘了重要的事。有人跟你说过吗？理津摩押已经同意放你走了。”
“走？离开角天华？”欣喜涌上心头，但出乎意料的是，惋惜与怒意也随之而来，“为什么是现在？”
“因为这是阿茉那苏的遗愿。集会之前，她就对我父母提过。你怎么听上去不大高兴？你可以回到自己人中间了。不管怎样，这都是最好的结果。我们支达亚失去了最古老、最智慧的尊长，我们必须为她哀悼，再有凡人在场就不合适了——你不是也想回去吗？回到你的族人中间？”
“但你不能就这样赶我走啊！至少这次不行！你没听到阿茉那苏的话吗？我们必须团结一心对付风暴之王！不然就是懦夫！”她那坚毅而温柔的面庞忽又在他眼前浮现。记忆中，她双眸深邃，似乎无所不知……
“冷静，年轻的朋友。”吉吕岐挤出一丝愠怒的微笑，“你是好心，但你知道的已经不少，说话不该这么武断。”他的表情软化下来。“别担心，塞奥蒙。情况已经改变。贺革达亚杀了我们的尊长，还是在我族的圣地。他们已经越界了，再无回旋的可能。也许这正是他们的本意，但已经不重要了，总之已事成定局。这也是要你离开的原因之一，人子。支达亚的战争会议中没有你的位置。”
“你们也要参战了？”西蒙心里猛然升起一丝希望。
吉吕岐耸耸肩。“没错，我想是这样——但方式和时间并非由我决定。”
“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西蒙喃喃道，“太快了。”
“你必须离开，年轻的朋友。亚纪都正在照顾我双亲，很快就会回来。她会为你领路，帮你找到你的族人。你最好快点走，因为速马奈力和理津摩押很少会推翻自己的裁断。走吧。我妹妹会到我河边的屋子找你。”吉吕岐俯下身，从覆满青苔的地上捡起一件东西，“别忘了带上你的窥镜，朋友。”他淘气地一笑。“你可能还会再呼唤我。我依然欠你一条命。”
西蒙接过闪亮的窥镜，滑进口袋。他犹豫一下，弯下腰，伸出双臂小心地环住吉吕岐，尽量避开烧伤，给了对方一个轻柔的拥抱。希瑟王子则用凉凉的双唇碰碰西蒙的脸颊。
“一路平安，雪卫塞奥蒙。我们还会再见的。我保证。”
“再会，吉吕岐。”他转过身，快步离开，一次也没有回头。他跨过门厅，经过一段随风起伏的沙色长廊，终于放慢脚步。
到了屋外，西蒙还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中，却突然感到一阵古怪的凉意。他抬起头，发现角天华的夏日晴空有些灰暗，蒙上了一层阴沉的色调。微风也比之前更显冰凉。
夏天正在凋谢，他心里想着，恐惧再度袭来。恐怕它再也回不来了。
他对希瑟偏狭的怒火顿时蒸发于无形，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可比拟的沉重悲伤。自这世界还很年轻时起，此地便在一直对抗冷酷无情的时间，存留下世人难得一见的美景。如今，凛冬的寒风吹塌了护墙，无数锦绣玲珑都将毁于一旦，也许再也无法复原。
他加快脚步，沿着河岸朝吉吕岐的家走去。
离开角天华的旅程走得飞快，西蒙只觉晕头转向，仿佛身处梦境。亚纪都用母语唱着歌谣，西蒙紧紧拉着她的手，周围的森林摇曳闪烁、千变万化。走出凉爽的灰蓝色天空，严冬便像一头潜伏已久的猛兽，张开大嘴，将二人吞噬。
白雪覆盖林地，像条厚实而冰冷的毯子，令西蒙很难相信角天华竟然没有雪，那里竟是一处寒冬无法染指的港湾。脱出支达亚的魔法保护圈，他再次切实地感受到风暴之王的暴虐——而且如今，他意识到，连那保护圈也已被打破。鲜血浸染了夏日之心。
他俩从早上一直走到午后，渐渐离开森林茂密之处，走向林地边缘。其间，亚纪都回答了西蒙几个问题，但他们都没什么力气讲话，仿佛二人之间刚刚长出的爱慕之花已被冰冷的寒风吹谢。像往常一样，亚纪都的陪伴让西蒙浑身不自在，他的心里也一阵阵悲哀。这个世界瞬息万变，他却无力反抗，只好不去多想，任由冬天如梦境般将自己淹没。
二人沿着一条湍急的河走了几个小时，最后抵达一段长长的缓坡。前方是片宽阔的水域，灰暗、神秘，宛如炼金术士的碗。水域中间立起一座阴影幢幢、长满树木的小山，看着就像一根黑乎乎的石杵。
“那就是你的目的地，塞奥蒙。”亚纪都突然开口，“也就是瑟苏琢。”
“诀别石？”
亚纪都点点头。“又叫离别石。”
心念已久的目标摆在眼前终于成真，西蒙却像由一个梦境走进另一个。“但我怎么过去呢？只能游泳吗？”
亚纪都一言不发，领着他走下缓坡。只见河水奔腾，冲进灰湖，嘶吼着拍打岩石，裂成片片浪花。离开汹涌的河口，沿着湖岸再走不远，一艘银色的小船在水中上下起伏。“每隔大概一百个冬天，”她说，“总会暴雨如注，令瑟苏琢周围涨起山洪——不过，夏日明灯瑞尼库还高悬于天时，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亚纪都的表情明白无误，连凡人都能看懂，但她明显不想叫西蒙看到，于是别过头去。“我们在很多地方泊下hiyanha——也就是这种小船。这样，瑟苏琢便不会拒绝想造访它的人喽。”
西蒙单手扶住小船，指尖感受到木材平滑的纹理。船舱里还放着一支同样材质的银色短桨。“你确定我要去那儿？”他突然很不想说再见。
亚纪都点点头。“没错，塞奥蒙。”她抖落背在肩上的包裹，递给西蒙，“这是给你的——哦不对，”她纠正自己。“不是给你，阿茉那苏让你转交给约书亚王子。她说，她相信王子知道该怎么做——哪怕现在不行，他也会很快明白。”
“阿茉那苏？她派我……”
亚纪都伸手轻抚他的脸颊。“也不尽然，塞奥蒙。始祖母说过，如果你仍被囚禁，便由我来完成这个任务。但你既然可以走了，我就把它交给你。”她拍拍他的脸，“很高兴你能重获自由，可你还这么闷闷不乐，真让我心痛。能认识你真好——这种事可不多见。”她向前俯身，吻了他。尽管发生了这一切，触碰到她的嘴唇，依然令他心跳加快。她的唇温暖而干燥，散发着薄荷的清香。
亚纪都后退一步。“再会，雪卫。我得回去参加葬礼了。”
不等他挥手告别，她已转身消失在树林间。他又瞪视了一会儿，寻找她纤细的身影，但她确已翩然离去。他只好转过身，爬进小船，将亚纪都交给他的包裹放进船舱。包裹挺沉，但他实在太疲惫、太心酸，根本没心情看里面到底有什么。此地位于大森林边缘，周围十分宁静，他真想在小船里倒头大睡。如果这一觉能睡上一整年，再多加一天，那可太幸福了。可惜不行啊，他只能拎起船桨，把自己推出平静的水域。
下午转瞬即逝，清寒的傍晚降临。西蒙朝瑟苏琢越长越高的阴影漂去，感觉自己已被静默的冬日世界包围，到最后，他好像成了奥斯坦·亚德大地上唯一会动的活物。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留意到，暮光辉映的水岸上有火把隐隐晃动。等他终于醒悟过来，已经近得能听到声音了。他的手臂又冷又麻，连抬桨的力气都没了，但还是拼命又划了几下。这时，一个湿漉漉的高大身影——难道是施拉迪格？——走下石滩，蹚过浅水，把他的小船拉到岸边。他被人抬出小船，半扛半拖弄到岸上。一大群火把围住他，还有无数笑脸。他们看上去有些眼熟，但他神志恍惚，又一次如坠梦中，直到一个矮小的身影映入眼帘，才终于让他想起这是哪儿。西蒙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去，将宾拿比克抱在怀中，不顾形象地大哭起来。
“西蒙好友！”宾拿比克却哈哈大笑，用小手重重拍打他的后背，“伟大的瑾奇琶啊！太好了！实在太好了！到这儿以后，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西蒙泣不成声。最后，眼泪哭干了，他才松开小个子。“宾拿比克。”他声音沙哑，“哦，宾拿比克。我经历了非常可怕的事。”
“现在不必讲，西蒙，现在不必。”矮怪紧紧握着他的手，“快，先去山顶。那儿已经生了火，我相信还有吃的。来吧。”
小个子头前带路，后面跟着那群熟悉的陌生人。大伙儿有说有笑，火把在轻柔飘落的雪花中嘶嘶作响，火花跃上天空，飘浮着消失了。不久，有人唱起歌来，那是个淳朴的好嗓子。暗影漫过积水的河谷，甜美清冽的歌声却穿过树丛，在黑水间回荡不休。